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好多天,讓他們都害怕我是不是會瞎了,但大合薩用藥如神,他的藥大概連死人都能救活。他把豆蔻花的種子泡在水裡,然後用那水在我的眼皮上輕輕揉搓,他用丁香花、海棠果、馬尾巴和木炭混合起來的粉末燒起來,用細細的煙熏我的眼睛,如此三日三夜,於是我又能看見東西了,甚至比原來看得還要清晰。我看到薄雪再次降到蠻舞原上,墨弦河的冬季就這麼悄然來臨了。天地之間轉眼又變成白蒼蒼的一片,留不下一個腳印。真是讓人感到寂寞啊。
我從來都沒有料到那個如此深地把自己的痕跡雕刻在瀛棘的歷史裡,雕刻在我的記憶中的人是如此輕快、不留痕跡地出現。
雲罄和我依舊很好。她不記得我抽她的那一鞭子了。也許蠻舞王下了嚴令,沒有人提青陽人的事,於是它們就被遺忘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一個夜晚的風很大,四野裡彷彿有號角的聲音,星星在黑色的雲裡浮動。大合薩突然在他的毛皮鋪蓋裡睜開眼睛,他說:「有客人來了。」星斗彷彿自天上傾倒下來。所有的狼都在嚎叫。那一刻正是月牙湖剛開始結冰的時候,朦朧的霧在湖面上來來去去,彷彿雲氣漂浮在冰上。
在白天的時候,冰湖一望無邊,有如一面湛藍色的不停散發寒氣的鏡子扣在草原上。此時的寒冷還不足以將它徹底凍實,裂縫和薄冰覆蓋的冰窟窿照例成了月牙湖布下的眾多死亡陷阱。就連靈巧狡詐的冰狐也不敢從上面溜過。
但那一天夜裡,卻有一匹白馬的蹄聲在冰面上響起。哨兵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月光下跳著奇怪的舞蹈,它雍容大度地跳過那些冰窟窿和裂縫,似乎每一步踏出去都是算計好的。哨兵也傻了眼,就看著這一騎在這樣的天氣裡,如履平地地穿過了月牙湖而來,進入我們的營帳。馬蹄聲驚醒了許多人,讓他們在這樣的寒夜裡起身拋開帷幕朝外看。
馬上的騎者直驅蠻舞王的金帳,在帳前的栓馬柱子上繫好馬。他外披著一件玄色如意紋黑獺大氅,內裡卻是一襲白得脫俗的長衣。若是尋常人等,不待通報就直闖金帳,定然會被守帳的衛士不警告就放箭射倒,但守帳的衛士見著這個步履從容的人物,竟然不敢造次,上前打問。
「你去通報蠻舞王,古彌遠來了。」
那衛士四十來歲,也是個有見識的,登時吃了一驚,轉身朝帳中跑去。
我看見大合薩正站在身旁,於是問他這名字的來歷。大合薩說:「古彌遠,那可是聲譽遠播北東雙陸的大賢啊。他曾經是天啟城皇帝身邊的重臣,在那兒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皇帝對他甚是寵信十年前他卻突然掛印而走,出殤陽而不見……據說幾年前突然出現在寧州青都,寧州的羽王最後要尊他為帝師,沒想到他又一次跑了……」我沒想到大合薩也會講故事,他瞇著眼睛繼續說,「傳聞他到瀾州去了,怎地在這裡出現了。」
「嗯,故事很好聽啊,」我說,「不過我也知道這名字的另一個故事,古彌遠就是在藍沼裡救了我們的那個人啊。」
「哦,」大合薩睜了睜眼,「那我可得求見一下,好好拜謝他一番。他何止是救了你,也是救了我一命啊。」
「你不用去求見了,他會來找我的,」我說,「我們還是回帳篷裡去等著吧。」
我們等了一晚上他都沒有出現。那不是因為我猜錯了,而是因為他與蠻舞王促膝長談了一整夜。早晨他離開蠻舞王的金帳,蠻舞王出來送他時面如土色,兩腿顫抖。
「我不過告訴了他蠻舞的未來而已。」古彌遠輕描淡寫地解釋說。那時候他已經坐在我的帳篷裡,喝著大合薩沏的雪山凍頂茶了。這個白衣飄飄的中年男人臉龐還很年輕,眼睛卻顯得很老了,通常只有活過了三四個朝代的耆老才有這樣睿智的眼,但那些人的眼睛又都會被渾濁所掩蓋,因此無法和古彌遠古井般的雙眼相比擬。
他的臉上總是掛著謙和的懶洋洋的微笑,看人的眼神和偶爾大笑時露出的白牙卻告發了他平靜的表情下蟄伏著的可怕野性。他看向坐在我身旁的大合薩時,大合薩不由得悚然一抖。「古先生閱人的本事可真令人不安啊。」大合薩合上眼皮,問道,「月牙湖尚未完全凍實,先生為什麼能踏冰而來?」
「適才蠻舞王也是這麼問的,我回答說身處亂世國不能有所倚,人不能斷生死,這樣的部落,每走一步都比我踏在月牙湖的薄冰上更危險啊。」
他和大合薩兩個人開始辯來論去,談論世界的本原或者其他沒有人可以捉摸到的話。兩邊話中都藏滿了機鋒。
這些話本身的意義並不確定,重要的是後面說話的人啊。我看見大合薩的禿頭越來越亮,那是他在出汗,就知道他敗了。
古彌遠最後讚歎說:「你如果能謝絕了昆天王的大禮,眼睛便能看得更清晰呀。」
大合薩也裡牙火者驚恐地瞪圓了眼睛,驚異地問:「你怎麼知道?」
古彌遠笑而不答,突然指著我問:「你也看中了這個人嗎?」
我嚇了一跳,卻看見大合薩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已經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到他手裡了。」他翻起一本極厚的貝葉書給古彌遠看,書頁上的灰塵如同厚雲一樣在帳篷裡散開,嗆得我一陣咳嗽。我認識那本書是薩滿們視若性命的《石鼓書》,裡面充滿了晦暗難懂和花哨難認的文字。他低聲地用古代的我們誰都沒有聽過的語言誦讀了一小段東西給古彌遠聽,然後問:「誰知此中隱秘,誰來揭露奧妙?萬象眾生從何而生,來自何處?眾神靈隨後出現,誰知來自何處?是隨意願,抑或盡在不言中。古代的大賢們讓我們尋找的,就是這樣的人嗎?」
古彌遠大笑著讓大合薩把那本書合上。塵土們斷絕了來源,卻固執地浮動在半空中不肯落下。他笑著對大合薩說:「我無意詆毀合薩的信仰,但我寧願相信刀子不磨礪就不會鋒利的道理。」
大合薩瞇著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亮:「那麼誰可以做這塊礪石呢?」
古彌遠轉身對我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他問我:「上次見面的時候,你問過我一個問題,還記得嗎?」
我點了點頭。
那天清晨,我和雲罄在那座藍色的沼澤地裡,看著他口吐光華,讓冰熒惑盛開。晶瑩透明的藍色花瓣如層疊的尖角打開,吐露出最裡面的黃色花蕊,那光亮照亮了我們三個人的臉,也照亮了周圍瀰漫的白色霧氣。
「你可以做我的老師嗎?」我問。
「現在還不行,」他那時候直截了當地說,「你有雙冷漠的眼睛,是塊少見的坯子。不過……你眼睛底下還有東西在燃燒啊,把它滅掉吧,只有把你心裡所有的火都熄掉,你才可以拜我為師呢。」
「這幾天你做了什麼?」他微笑著看我,「你似乎已經變了很多,只是還不夠好。我到瀛棘去轉了一轉,所以來遲了——你還想拜我為師嗎?為什麼呢?」
「你見過我的父親了?」我問,瀛棘王的樣子本來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了,不過他這麼一提又讓我把他想了起來,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清晰仿若昨日。古彌遠點了點頭,繼續看著我,我這才想起來他問我的是另一個問題。
那一天,在藍色沼澤地裡,他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為什麼呢?那一句普普通通的問話如同一場搖動山河的地震鍥入我心,我感覺到冰殼下一些滾燙的東西流動了起來,它們噴湧而出,把我苦心搭建的堅硬外殼都融化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問我在想什麼。
我摀住胸口,感覺到心臟在裡面痛苦地縮成一團,我咬著牙回答說,我要救我的族人。我從出生就看到他們在生死間掙扎,到處都是毫無希望的人。他們能要求什麼呢?多一塊土豆,多一口熱水而已,他們就能活下去,可是他們等到的只有死。他們是被歷史遺忘的一代,沒有希望沒有將來,只有死亡緊跟在背後,就如同馬背後的鞍子。我想要救他們。
古彌遠用一種我看不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搖了搖頭:「如果你最終發現,你不但救不了任何人,還會殺更多的人,即使這樣,你也願意跟我學嗎?」
「我不信,」我喊著說,「我不信。沒有東西可以控制我們的命運,不應該有東西可以控制我們的命運。」
「包括神嗎?」
「包括神。」我攥著拳頭,斬釘截鐵地說。
古彌遠摸了摸我的頭,帶著似乎看透一切的笑:「其實,你就是神啊。什麼時候,你把心從上到下,凍成堅硬的一塊,你就可以來找我了。」
「我不想拜你為師了。」我說,其實我還是很想拜他為老師,但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了這樣的回答。
大合薩驚訝地把一壺水給碰翻了。古彌遠學識淵博,自立白衣道,實為一代宗師,他曾拒絕了青都「帝師」的稱號,跑來問這麼一個小孩願不願意拜他為師,已經是匪夷所思了,大合薩搖了搖頭,重新沏起一壺茶。他哈哈大笑地說,有這樣的瘋子要給人當老師,就有這樣的瘋子不給人當學生啊。
「這又對了,」古彌遠說,「不過為什麼呢?」古彌遠用他那雙古井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問,我覺得不用回答他也知道我要說什麼,我的每一步反應似乎都在他的算中。不過我還是說了出來:「我害怕。當我把冰下面那條滾燙的銅汁藏起來的時候,就會有可怕的事發生。」
古彌遠指向帳篷裡的人問我:「這些人跟隨你千里迢迢到了蠻舞,毫無怨言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將來托付給你,你愛惜他們嗎?」
我看著帳篷裡這些奴僕,忠心耿耿的赤蠻,瞌睡連天的賀拔篾老,眼睛裡只裝著我的楚葉,還有圓滑但是再無二心的大合薩。
「如果讓你犧牲他們的生命——因為你愛他們,於是讓他們去死,你會做到嗎?」古彌遠問。
「我做不到。」我低下頭說。
「可是他們願意去死,」古彌遠摸了摸我的頭,嘴角上露出看穿我心底的笑,「就是因為那些冰面下滾燙的銅汁,讓你永遠成不了一個好學生,等你能做到了,我再來問你。」
古彌遠在蠻舞原上住了下來。他似乎知道世間萬事萬物,談論起來口若懸河,再見多識廣的人在他面前無論提起什麼,他沒有不知道不清楚的。蠻舞部落裡的合薩與他辯論經文要義,莫不被他辯駁得大汗涔涔而下,蠻舞王對他也極其信任倚重,但我知道他不是為了蠻舞王留下來的。他每隔幾天就過來看我一次:「你還是不想拜我為師嗎?」
「你當了我老師又能教給我什麼呢?」我狡猾地反問,「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要知道的。」
「你覺得是這樣嗎?」他的眸子是淡藍色的,總是溫潤如水,不溫不火,「別想得太多了,會把你的小頭想破了,從小的事情開始想一想吧。總有什麼你想知道的吧?你想知道怎麼才能控制住明月的亮光嗎?」
孩童的好奇心戰勝了我的謹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想。」
「那太難了,我現在教不了你。」他哈哈大笑。
我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另一個問題:「你是怎麼讓那群狼聽你的話的,它們都不咬你。」
古彌遠說:「這個很簡單啊,懂它們的語言就行了。」他起身站到帳篷外,突然吹起了尾音漫長的口哨,那聲音綿綿密密,在草原上傳遞了出去。過了良久,他身邊的地上突然間冒出了無數的隆起的地下溝渠,那會兒正是初冬,可是地下的土撥鼠卻紛紛從溫暖的地下鑽了上來,聚集到他的身邊,直到被飄到鼻子上的雪花凍得打了一個噴嚏的時候才猛醒過來,它們責怪地四下望了望,扭著肥碩的屁股急忙縮回到洞穴中去了。
「好玩!好玩!」我拍起手來,「要不你先教會我這個,我再決定拜不拜你為師。」
他又哈哈大笑,把那雙漂亮的淡藍色眼睛瞇了起來,「我還從來沒有這麼吃虧過呢。好吧,就先教你這一課。」
他騎上馬,把我帶到沼澤地去,我們在那兒屏息凝聽鳥兒的叫聲,狼的嚎叫,熊的吼叫,虎的咆哮,猙的低嘯。「語言就是一種巫術,當你掌握更多的語言的時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彌遠說,「其實動物的語言是最簡單的了。」
晚上,我們就睡在那個小小的窩棚裡。躺在那些有些舊了的乾草上,我又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
「古先生,疼痛是什麼?」我問他。
「好問題,」他帶著洞曉一切的表情微笑著看我,「你能聞到花的香氣,是因為有花在,你能感覺到刀子的冰冷,是因為有刀子在,它們都是外物給你的感覺,是嗎?」
「把你的手伸出來。」他命令說。我把手掌攤在面前的地上給他看,我的手還很小,紋路模糊,如同一張小小的發白的落葉。他要去我的那把漂亮的短刀,把它貼在我的手上,讓我感覺它的冰冷和無情,隨後刀光一閃,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要縮手,那一刀已經透過我的手掌,把我的手釘在了地上。
「只有疼痛是你自己產生的。」他邊教導我邊哧的一聲,把刀子拔了起來。
血從我的傷口滲入黑色的土地裡,皮肉在我手上翻了開來,猶如一朵紅花。
我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腕,巨大的疼痛像劈裂了我的整條胳膊一樣竄上我的腦子。「為什麼它要疼呢,我不願意感覺到這種疼。」
「當你忘掉肉體的存在,就不會痛了,」古彌遠說,「疼痛讓你的肌體產生反應,讓它躲避。可是當某件事情無法避免的時候,我們就不需要它來告訴我們痛了。」
「我懂了。」我咬著牙說。
古彌遠叫住我,刀子在他手裡往下滴著血。他問我:「你為什麼要告訴那些青陽人,蠻舞的公主躲藏在沼澤地裡的小木頭屋子裡呢?」
一匹鐵甲鏗然的馬慢步跑過來,把地上的草葉踢到空中。馬上那個兇惡的虎豹騎兵按著鞍,探下身來喊道,「小孩,你看到什麼人出去了沒有?」
他的馬蹄聲彷彿敲在我的後腦上。我當然永遠記得那一時刻。
我左右看了看,在地上,我剛剛流過血的地上,找到了一朵剛剛生長出來的藍色的冰熒惑,其實,這麼漂亮的花不僅僅要生長在冰上,它還要靠吸取人和畜的鮮血而出生。它吸著我的血,嬌嫩無比。我把它摘了下來,遞給古彌遠看,它的毒蟄得我手指發麻:「你看這朵花,我不採的話,她也終究會死去。反正都要死的,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又有什麼區別。」
這話的下半段是他的原話。他看了我一會,似乎在看待一個難以擇定的難題。「就是這樣吧。」他說,然後他仰起頭來大笑,笑聲疏懶,從那笑聲裡我看出來他的蕭遠和寂寞。
不知不覺,冬去春來,又到了開春的時候。我在古彌遠的帳篷裡發現他坐在地上排演算籌。
我便蹲在一旁等著。他算完後抬頭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回北荒去了。」他說。
「為什麼?」
「你父親死了。」
這條消息並不讓我感到悲傷,我對自己的情緒反應也很奇怪,我只看到了機會。一個渺茫得如晨星般讓人捉摸不透的機會。我蹲在沙地上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它比不上一個胡桃的大小,看上去沒有任何力量。
我皺著眉頭想了很久,發了很長時間的呆。他們已經習慣了看我發呆。我在那兒一直坐到了夜裡,楚葉才找到了我把我拖回自己的帳篷裡去。我楞楞地在床上坐了一夜。天一亮我又跑到古彌遠的帳篷裡去了。他已經起來了,衣著整齊地端坐在那兒等我。
我說:「我要拜你為師。」
「本該如此。」他笑著說。
「我已經忘記了所有讓人心裡發燙的東西,」我說,「我已經忘記怎麼痛苦了。」
「不,你還沒有,」他微笑著看我,「不過你會忘記的。」
我拜倒在古彌遠的腳下,這個永遠一襲白衣,眉頭上總帶著一抹難以琢磨的蕭遠的中年男人腳下。
「再給你取了名字吧,」他說,「作為這入門之禮。寂然疑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你的名字,應當叫瀛台寂,北陸名,便叫阿鞠尼吧。」
我知道阿鞠尼的意思就是明月,他是要我永遠記住這月牙湖邊上的時刻呢。
「會寫這幾個字嗎?」他問。
我搖了搖頭,他便用算籌在地上寫給我看,然後把一根算籌塞到我手裡。
我端端正正地在沙地上暮寫下自己的名字:
瀛台寂·阿鞠尼·亦難赤必勒格不忽
這輪寂寞的明月,必將要載入北陸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