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州大陸天高雲低,大地上極目都是暗綠色的灌木和零星的草甸,鋪滿了數千里連綿起伏的野地。空氣中濕乎乎的,蜿蜒的河道裡水聲咆哮,刺骨的風從灌木梢上跳躍而過。一點點的嫩芽從濕漉漉的土裡吐了出來,它的長莖掛滿了剛剛凝出的露珠,但是一隻烏黑的馬蹄踏過來把草莖踢碎了,讓那些微小的白亮的珍珠雨點般地落到草葉下的地上。緊接著,更多的馬蹄落下來,把這些嫩芽碾成粉末。
在低垂不動的雲下的高坡上,冒出來數名青錦甲的騎兵。為首的騎兵身穿子羅窄袖衫,戴著甲騎冠,皮甲上塗著金色,肩甲上裝飾著一對銅對豸。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背上負著鐵骨朵,腰上配掛著環刀,手裡提著鐵長槍。他眼望北方,目光在那些殘雪未盡的低崗上來回逡巡。隨著一聲呼哨,這四名騎兵縱馬向前,他們斜刺裡朝著向河邊那些看上去更高的草崗跑去。
過了很長時間,從那幾名騎兵站立過的地方背後,突然冒出了第一名高個子士兵,他依舊是身著輕甲,頭上扣著皮弁,騎在一匹棕黃色的瘦馬上。接著,越來越多的、數不清的輕甲騎兵從高草叢中站了出來,他們默不作聲,按著手中的長刀,踏開荒原的靜謐,給連綿數十里的高崗鑲上一道黑鐵的蜿蜒鑲邊,向高崗邊緣延伸過去,一眼望不到頭。但這些騎兵,只是一整支大軍側翼的一小支分隊。他們正是瀛台白制下的瀛棘部金吾衛。
前方的山丘上出現了動靜。最初的幾名騎兵冒出地平線,他們把整個身子緊緊地貼在馬鞍上,低頭疾馳,如同壁畫裡那些帶來瘟疫和噩耗的信使。
他們的胳膊指向山後。「那些誇父——」他們氣喘吁吁地喊道,「就在山後!」
等到他們跑近的時候,為首的騎兵拉轉馬頭,讓那匹精疲力竭的畜生在陣前打著轉。他兜著馬,艱難地吞著唾液說:「我們上不了山——看不見更遠——他們的弓箭手就在山頂上,有幾百個人。」
瀛台白點了點頭,他側耳傾聽著從身後傳來的聲音。那是無數馬蹄敲打在地面上的聲響,那是無數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在他們身後,有青陽以十萬計數的騎兵大軍。那是瀚州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最強大的部落的大軍,他們轟隆隆地經過山後,喧囂的塵土如同雲氣一樣升上天空。和這支浩大的大軍相比,瀛棘這數千名輕騎兵就如同微小的水珠,消失在又長大又廣闊的黑色波濤裡。
「除了這聲音,你們還聽到了什麼?」瀛台白勒住馬問他的伴當,如今他麾下的將軍們。
在他們的前方,就在那一溜看不見的山丘後頭,一股可怕的浩浩蕩蕩的聲音慢慢地滿了出來,越過山崗,越過殘雪滿地的原野,充斥滿每個人的耳膜。
「不對頭。」瀛台白黑著臉冷冷地說。
「老白,張方,跟我來。」他喊道,駕著馬順著高崗的邊緣奔馳,馬蹄輕點黑土,揚起一路塵土。他們像一陣風一樣疾馳到陣列後方,在那裡找到了青陽後棣校尉呂廣利。
「不能退,違令者斬。」呂廣利鐵青著臉,拿馬鞭遙遙指著瀛台白喝道,「一點疑兵就讓你嚇成這副樣子啦?瀛台白,你素日的威風上哪去了?我看青陽早該把你這一部滅族了事。」
瀛台白怒氣勃發,他在馬上橫過長槍,鬚眉俱張,嚇得重騎兵簇擁著的呂廣利倒退了幾步:「幹什麼?你你你……你想造反不成嗎?」
「好。我瀛台白今日不死,再回頭找你算帳。」瀛台白用那只充血的獨眼狠狠地盯著呂廣利喝道,他猛地圈轉馬頭,三五名伴當隨後緊緊跟上。
直到他跑得縮成一點豆大的背影,呂廣利才鬆了口氣,他故作輕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液,罵道:「瀛棘犢子……」然後朝身邊的傳令兵喝道:「給我吹號!」
二十名傳令的騎兵拚命地向各個方向跑去,他們手裡的號角如同天籟一樣響徹大地。
瀛棘部的騎陣上,我二哥瀛台白高高地豎起了鐵槍,槍頭顯目的長幡紅得像血染般在風
中招展。第一排矯健的長槍騎兵們開始放開馬韁,湧下山岡,朝著那排掩藏著誇父箭手的低丘跑去。在這些青陽裹脅而來的各族雜兵中,金吾衛的實力是首屈一指的,即便放在青陽本部中也不遜色。此刻,這些黑甲的騎兵排成一條緊密的線,槍尖指向天空,慢慢地向前跑了起來。必須使勁勒住那些馬,才能讓它們保持在小步慢跑的速度。然後是第二排,第三排……他們緊靠在一起以保持隊形,他們互相擠撞著,速度慢慢地快了起來。他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終於,在越過他們與那一排低崗間空地的中心線時,在看到山尖上那些高大的誇父戰士若隱若現的頭時,馬的速度達到了最高點。他們鬆開馬韁,猛踢馬的肚子,開始竭力狂奔。
天空中開始傳來可怕的呼嘯,那些誇父的弓箭手射出交錯的箭雨,編織成死亡的網,自天空籠罩而下。但此時瀛棘的騎兵們已經無法停下來了。後面奔跑的馬在憤怒地撞擊,撕咬著他們的屁股,所有的馬都向前伸著脖子,瞪著可怕的眼白,嘴裡噴出白沫。上千名瀛棘騎兵就挾裹在這股可怕的洪流裡,向對面那座屹立不動的高聳河岸撲擊而去。
死亡的利箭密密麻麻,如同白亮的雨滴,旋轉著,呼嘯著,自天空急急墜落,砸透鐵盔,咬破皮肉,擊碎白色的骨骼。每一次與這些恐怖的死亡箭雨交錯,就會有上百名騎兵倒撞下馬。騎兵中沒有人朝天上看,他們只是盡可能地縮著身子,把腰彎下去,把臉埋在馬鬃裡,忍受這可怕的煎熬。距離像那些殘雪一樣被他們的腳下的馬蹄踏碎。在近到可以看見那些誇父射手的眼白時,煎熬終於到了盡頭。瀛棘騎兵呼嘯著從馬鐙上立起身來,他們狂野地高聲咆哮,放平長槍,把槍頭指向前方,朝著那些還在放箭的巨人們衝去。
在驅馬越過低崗上那一排稀疏的誇父箭手的一瞬間,我二哥瀛台白髮出了一聲絕望的怒吼。在他的身後,瀛棘近衛騎兵組成的金屬洪流已經把那三百名誇父戰士淹沒了,第一次交錯裡就有三百名騎兵倒撞下馬,五十名誇父戰士胸膛和肚子上鮮血噴湧地仰倒在地,剩餘的誇父箭手扔下手中的大弓,從腰帶上抽出鋒利的短劍,但瀛台白根本就無法顧及那些正在將他的騎兵成排剁下馬背的誇父箭手,也顧及不了跟隨在瀛棘的騎兵後面衝鋒的各路雜兵,顧及不了更遠的後面,還在來回調動的那些青陽重騎兵。
他的獨眼已經被山丘後面顯露出來的可怕景象給緊緊地抓住了:
在那一排低矮連綿的山丘背後,排列著整整齊齊的一排誇父大軍。他們寂然無聲地排列成一面閃動著銳利光芒的牆。這道牆的後面和左右兩側縱深,越來越多堅固的沉默巨牆正在顯露出來。他們浩浩蕩蕩,不見頭尾,還有更多的巨人在湧出來鋪滿這廣袤的大地,他們粗重的腳步讓整片山河哀歎不已。
瀛台白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誇父大軍聚集在一起,他在那些嚴整的隊列中看到了巨斧和狼牙棒、三面開刃的鐵骨朵,他看到了暗紅色的羽毛頭飾和黑色的鐵圓盔,他看到了深黑如泥土的膚色和淺白如天空的膚色,這些來自殤州各地的巨人武士們排列成一道道不可摧毀的浩大堤岸。他們遠不止謠傳中所說的一萬名誇父援軍,而是兩萬名,三萬名,或者更多的誇父戰士。
「我們中埋伏了!這是個陷阱!」衝到了瀛台白身邊的伴當們驚恐地叫著。
殤州誇父把他們所有的兵力都調集到這兒來了。這個巨大口袋的目標,絕對不僅僅是瀛棘的三千輕騎。它張開巨嘴,可以預料到在這些巨人們的可怕重擊下,所有跨過貔虎河的瀚州大軍都將難逃厄運。
瀛台白臉色發青,和他的伴當們相互看了一眼,他們拚命地要勒住自己座下的馬,他們正被從背後湧上來的越來越多的士兵們推擠著往前跑去,他們的戰馬嚼子裡全是勒出來的血沫。
「已經逃不了了!」我二哥瀛台白大聲喝著,他的憤怒燒得鋼甲哧哧作響,燒得座下的黑馬跳蕩騰躍,他回頭在那些亂哄哄的無法收拾的各路騎兵中看到了呂廣利那張慘白的臉。他瘋狂地抽著身邊那些伴當們的馬屁股,衝他們喊道:「那就向前衝吧!就讓青陽的狗子看看,瀛棘的兒郎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