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冬天是可詛咒的。它是生鐵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蠱的幽明,是黑龍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曠野裡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頂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蓋。
那一年冬天,我父親瀛台檀滅的四旗人馬彙集一處,浩浩蕩蕩地歸來,在這些獵手們卸下千多隻肥碩的麗角羊時,讓瀛棘人短暫地喘了一口氣,但從北冥冰川而來的白茅風緊接著刮了起來,所有人的臉上都失去了笑容。風是白顏色的,它呼嘯著橫滾過八百里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鐵一樣堅硬的雪末捲上九天。太陽變成了蒼白的小點,在地平線上逡巡,似乎對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
這股冰冷的朔風以一條直線前進,如同木匠的墨斗線一樣筆直,它滑過浩瀚無邊的瀚州邊緣,滑過冰冷的寒風谷,把正在那裡作戰的十萬人馬凍成了僵硬的冰晶。
霧淞起來了。它籠罩在天地之間,四野茫茫,沒有出路也沒有來路。赤蠻的傷剛好。他總是急匆匆地要為他的主子做些什麼,如果無法衝鋒陷陣,他就準備與風雪搏鬥。他沒有辦法和茫茫的霧搏鬥。冰冷的霧氣蕩漾在他的四周,咬嚙他的肌膚,侵蝕他的關節。他在幽暗的熱氣騰騰的卡宏裡發狂一樣地呼喊吼叫,許多人都聽到了。
但就是無事可做。
我太小了,還沒有準備好說什麼。那時候,我剛學會把拇指塞進嘴裡,這樣,在大人忽略的時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發覺自己很重要,因為總有許多人圍著我轉。在過去每一名大君血統的王子總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著,現在雖然人數少了,但我依舊每時每刻都可以聽到人們在我耳邊發出的咳嗽聲和衣服的摩擦聲。他們從來不會把我忘記。
與此同時,我又是個若有若無的存在,這些奴婢們在用她們的手給我包上毛皮的襁褓,給我嘴裡送上精心調配過的食物,給我的臉上和皮膚上擦上麝香和油調製的軟膏,她們的目光時刻不離我的左右,卻從來不關心我在想什麼,我需要什麼,我希望幹什麼。除了楚葉外,她們沒有人真正地低下頭來認真地看我。即便是楚葉,我想,她也從來沒明白過我要什麼。
我仰著脖子純潔無瑕懵懂無知地望著星辰起落人事來去。我看到我的母親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時間能探過頭來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剝奪去我母親的美麗和端莊,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點,她讓自己在污穢髒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內務外務如今都壓在她的肩膀上,那顏和貴族們對她敬重有加,老百姓們則忘記了她的異族身份,說她是先祖的神靈派下來拯救瀛棘的化身。
我猜想就是這樣,讓瀛棘王不喜歡她。他是氣拔山河的偉丈夫,單騎沖臨敵方如林的刀戟時,他不動聲色,如同恆日橫過天際;但當鐵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戰馬低頭在馬棚裡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氣和智慧。我數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里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氣,呼出的白氣像龍一樣縈繞著空氣裡,他的目光和赤蠻一樣發狂。只有一個女人把冰冷的長胳膊放在他的額頭上的時候,他才會慢慢平靜下來。只是那個女人已經不是舞裳妃了。
舞裳妃有幾次在楚葉面前,在這個和她一樣來自遙遠的蠻舞草原的女人面前,對著鏡子發呆。
「我是不是老了?」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眼角的皺紋,低低地問,那聲音像是問楚葉,又像是問自己。
「公主還是像剛出閣的時候那麼漂亮呢,那時候的人都說,北陸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蠻舞的美女,可是蠻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
舞裳妃愣愣地對著圓如明月的銅鏡:「可是我聽說最美的蠻舞女人,已經變成了雲螢那個小丫頭啦。」她出了一會兒神,繼續說,「這會兒她和我出閣的時候一樣,也是十五歲呢。」
夜裡,在斡耳朵的偏殿裡,博士長孫鴻盧會給諸位王孫公子開課講授史經精要。除非戰事緊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務耽擱,瀛棘的王子們夜夜都要來做這份功課。這也是瀛棘從東陸學來的事體之一。只有我二哥瀛台白從小就逃課,他說:「男兒當橫行天下,誰能端坐讀書,當個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幾回,也沒辦法讓他把手放在書卷上,最後只好罷了。
雖然此刻瀛棘王已經下令摒棄東陸的習氣,卻並未把這每夜一次的講經慣例取消,舞裳妃則督導更嚴,沒有多餘的房間,就把課堂設在王子們日常起居的偏殿裡。
為了節約木柴,其他的卡宏只在中心的火塘裡保持著微弱的火時,這裡卻是燈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熱,四面高豎著六根松明火把,五根插在長牆上,一根插在長孫鴻盧的講台上。這位老博士總是藉機在講史中攙雜進他對詩詞歌賦的偏愛,他總是剛說起某場重要的攻防戰,說到雙方的用兵佈陣的優缺之時,突然就把書一扔,滔滔不絕地頌唱起那些歌詠死在戰場上的偉大英雄和戰士的華麗駢文和長詩。雖然缺乏書籍,這個老傢伙卻能把整篇整篇的帶著華美音韻的長詩背誦下來。他開始背這些詩的時候,雙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態不能自已,彷彿忘了自己是誰似的。
每當這時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聲,自己翻起書來;我四哥瀛台彼就轉過脖子,偷看邊上掌燭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樂則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兩個公子有時也會到這兒來上課,他們總是酒氣熏天地擠在一起,眼光閃動,東看西看,有機會他們就躲藏在燭台下的陰影中,和其他幾位來上課的王公子孫竊竊私語。
長孫鴻盧即便在最亮的燭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見下面的小動作,他只管張開沒牙的嘴開心地搖頭晃腦地頌唱那些如大河一樣的長詩。
其他的下人有時候為了暖和,也會偷偷地擠進這間屋子裡,挨著牆角站成一排打瞌睡。這在過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現在這都沒有人管了。楚葉抱著我坐在離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為我而有權利坐在這兒的。大部分時候我在發呆,等我注意力回到這間屋頂都被松煙熏得黑乎乎的房間裡時,我也會聽上幾句長孫鴻盧的詩歌。扔掉那些讓他激動讓他興奮的擾亂視線的東西,我似乎能看到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規律,我有幾次似乎就要抓住它們了,又似乎還很遙遠。我還小嘛,值得原諒。很久以後我都能回想起這種時刻,那些含混的長階音節和響亮的元音在殿堂裡迴響,它們剖析開大段的歷史,把它展開如一片脈絡清晰的葉片,但我的哥哥們卻都視而不見。他們更加喜愛白天的功課,那時候他們隨營裡的葉護們學習劈刺和馴服烈馬的技能,隨那可惕們學習隊列操練,隨那顏們學習統兵的本領。沒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兒子們,這些茁壯成長起來的幼熊,他們的牙和眼還沒有完全磨利,但他們已經展露出最偉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
有一天夜裡,昆天王的兩位公子不知道為什麼又缺課了,別的人依舊圍繞著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邊低語。我聽到尖利的風聲從屋頂上掠過,這聲音讓人回想起許久以前狼齒湖上那些蒼狼的嚎叫聲。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突然湧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塊燒紅的銳利鐵條,撕開了我心裡的某塊簾幕,那裡頭如同有面鏡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裡面搖曳。
我被這刺痛嚇了一跳,大叫了一聲,死死地抓住楚葉的衣襟不放。楚葉不顧長孫鴻盧投來的憤怒目光,抱著我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哼起了她們蠻舞原上的一支兒歌。我木愣愣地盯著楚葉開啟的嘴唇,卻突然清晰地聽到隔壁屋子裡傳來的聲音,它們推動著空氣,微弱但是穩定地傳遞過來,更奇怪的是在它們被我聽到之前,我就知道它們將要如此被吐露出來。
那一天晚上,瀛棘王和幾名那顏老臣正在隔壁的卡宏大殿裡議事,花梨木雕刻的咆哮飛龍盤旋在他們的上空。我聽到賀拔部的少年葉護賀拔原突然不顧禮節,破門直闖了進來,和著摔開的門衝進一股寒風,把外面的雪花捲進了一大截來。
他的衣服上沾染著血跡。「大君,」他喊道,「昆天王的兩位公子搶走了我萬騎營的三車糧食。」
卡宏裡除了瀛棘王外,尚且有長孫、國、白幾氏的那顏和長老在,他們聽了這消息都是一驚。這種關頭,誰不知道糧食就是人命啊。營中糧草,如今都是由舞裳妃會同賀拔離計算調撥給各氏,賀拔離老成穩重,向來公正嚴明,毫無偏袒,誰也沒料到會有人公然搶他營的口糧。
瀛棘王一皺眉頭,喝道:「胡說,那幾車糧食是我命人送到昆天王那裡去的。你快退下。」
賀拔原卻擰著不肯走,他性子倔強,繼續站在那裡說:「大君說的話不對,這車糧食是我們萬騎營剛分到的,公子壽帶人強搶,非但出言不遜,血口污人,說是我賀拔和舞裳妃調撥不公,還打傷了我們的人。這事我營下的士兵都可作證。」
瀛棘王大怒,暴雷般喝道:「賀拔原,憑你也敢譭謗親貴,是何心也?快給我拖出去砍了!」他環顧左右,卻只有那位年老的護衛站在他身後。他喊叫了三聲以後,老護衛才跌跌撞撞地應了一聲拔出刀來。他老得似乎腿腳也不利索了,慢吞吞地走過去,扶住賀拔原的肩膀將他往外推。
我母親舞裳妃已然聞訊趕到,她連忙上前說:「大君息怒。不管怎麼說,賀拔原也還是個孩子呢,他不懂道理,拿回他本部去讓賀拔氏的大人們管教就是了。」
瀛棘王怒瞪了賀拔原一眼:「那就給我亂棍打出去。大臣們議事,豈有他插嘴的份!」
賀拔原被老護衛推了出去,舞裳妃也跟了出去,她喊住垂頭喪氣的少年,道:「賀拔,你可知道瀛棘王為什麼如此對你麼?」
賀拔原低著頭說:「我知道,瀛棘王當我是自己人,才打我出來。」
舞裳妃輕笑一聲,撫著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就好。我們瀛棘部現在是小部落了,再不能分裂啦。那幾車糧食,我會想法給你們補上,這事可不能再提了。你去好好辦事吧,誰對誰錯,瀛棘王心裡自有一本帳呢。」
賀拔原應了聲「是」,低頭打了個千,匆匆便走,忽地又轉過身來對舞裳妃道:「瀛棘王便殺我,我也要說:昆天王勢必要反,望大君早做準備。」
昆天王是我叔父,他十年來野心勃勃要登上昭德殿的椅子,十年來如抽絲剝繭般慢慢抽去我父親前山王控制下的大軍,他已經快要成功了,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青陽閃電一擊,讓他剛剛納入掌中尚未溫熱的瀛棘大軍土崩瓦解。青陽縱兵入白梨城後,他只能急忙甩手扔下這一片爛攤子,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登上了那個他朝思暮想了三千六百日的楠木大椅。
他的兩個兒子瀛台壽和瀛台青本是對愣頭青,尚在白梨城時,他們就仗著權焰熏天的父親,在城裡橫衝直撞,稱霸一方。憤虢侯瀛台白有一次把他們倆狠狠打了一頓,令哥兒倆終身難忘,登時收斂了不少。這哥倆歲數都已過了十五,卻靠重金賄賂青陽人而留了下來。此刻既然命裡剋星憤虢侯遠在殤州,也許已經死在了誇父手裡,他們倆也就又開始鬧騰了。雖然昆天王奪取王位功虧一簣,勢力沒落,但背後畢竟盤根錯節,深入各氏的親貴大臣之中,令手上空空的瀛棘王也不得不小心從事。
白茅風持續了三個月,饑荒的威脅如天上驅之不去的禿鷲,始終在尋找時機猛撲下來。在最難捱的日子裡,鐵勒延陀派了一名伴當,騎了匹碩大的灰狼到我們的營地裡送信。他在信中說蠻舞部已經依附了青陽,蠻舞部全族被遷至墨弦河之南,距陰羽原有九百四十里,雖然窮辟,倒是仍屬蠻舞原邊緣,此刻情形尚可。瀛棘、蠻舞素來是姻親部族,瀛棘人看不起蠻舞人,覺得他們的國君膽小如鼠,不像個漢子。沒成想,如今膽小的首領保全了族人,膽大的卻丟了家園。
我父親瀛棘王將舞裳妃叫來,瞇縫著眼睛看了看她:「你覺得如何?」
「大君的意思是去求他們嗎?我們富貴之時,這些部落自然趨之若鶩;此刻形勢不由人,他們對我們只恐躲避不及,這是人之常理啊。」
「若能要到食物,秋天之後,我三倍還他,蠻舞何辛必定會答應的。」
「以什麼為抵呢?」舞裳妃問。
「蠻舞何辛再貪婪,還能害了親外孫不成?」瀛棘王直言不諱地說。
舞裳妃一愣,早已明白了瀛棘王心意。她叫楚葉把我抱來,從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幾乎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也幾乎沒有抱過我。當她垂下頭來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那些白亮亮的東西。我聽到大海中鹽凝結出的聲音,然後一些水珠滴到我臉上,果然是鹹的。她的溫情來得太遲了,而我已經習慣了和楚葉呆在一起,所以我沒有理她,自管自地打了個呵欠,然後把拇指塞進嘴裡。
「別擔心,我讓賀拔蔑老陪他一起去。不用等到龍牙河再次落雪,長樂侯就回來了。」
我皺著眉頭看了看這個男人,在一冬的閒置中,他的肌肉鬆弛了。他把整個部族拖回蠻荒的努力還沒有完成,自己就變得有些粗疏起來。他的自信不知從何而來。這副形象作為我對瀛台檀滅的所有記憶,就此烙在了我的腦海裡。因為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賀拔蔑老就他身邊那位總也睡不醒的老護衛,他在睡夢中聽到了瀛棘王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站了起來。他的兩條胳膊又長又瘦,右手上套著一隻破舊的鹿皮手套,一直包裹到手肘之上。舞裳妃要求說:「路遠難行,賀拔蔑老又太老了,還是多叫幾個人吧。」
瀛棘王點了點頭:「赤蠻如今是我帳下最出色的武士了,就讓他也陪長樂去吧。」
赤蠻聽到傳喚進了卡宏,他笑嘻嘻地對舞裳妃說:「妃子放心,回來時我當面向你交差,誰要是動了小王子一根指頭,我赤蠻就在你眼前引刀自剄。」舞裳妃還要再求,瀛棘王微微一笑,往馬鞍上一靠:「不行啦,不行啦。我部中人手緊缺,這已經是近傾國之兵了。」
「還得有個信使,」舞裳妃沉吟著說,「這人得有點身份地位,說話才有份量。」
大合薩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陽光被他那龐大的身軀擋了一下。我聞到了他藏在身上的許多花草的香氣。此刻他那胖大的身軀已經被掏空了,黃色的錦羅氅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在一個高大的晃晃蕩蕩的衣架上。「我去。」他說。
瀛棘王看了看自告奮勇的大合薩那光光的頭顱,他那肥厚的臉上還帶著謙恭的笑,但他眼睛裡的光不再躲躲閃閃。大合薩在族裡曾經有無上的權威,他的言論代表著神的意旨,那是不容懷疑的話。薩滿教畢竟是蠻族人信仰的唯一。十七年前大合薩也裡牙火者扶助瀛棘靈符登上王位時,就連瀛台靈符也要允許他的灰馬行到王庭之前。只有在西涼關慘敗之後,他的權勢才一下子跌落到了冰點。他不能解釋那些前後矛盾的神諭,「它們是有意思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什麼。」他斜著眼睛一面偷看我的父親一面說,捧著神聖的經書《石鼓書》的時候,他雙手戰抖不止。做為一名合薩,如果開始懷疑自己,又怎麼讓別人相信他呢?
此刻瀛棘王明白了這是大合薩重返瀛棘部政權中心的努力,不論將來發生什麼,他都將自己的命運和我——這個不滿週歲的小孩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瀛棘王哈哈大笑:「好啊。大合薩這麼看重我的這個兒子嗎?有我瀛棘的大合薩出馬,足夠份量了。我寫封信給你,你帶給我的岳父蠻舞何辛吧。」
他從左到右掃視面前站著的這幾位人,微笑著說:「我的大合薩,我的護衛統領,我的大軍統領,我的嫡幼子,如此大動干戈的使團,蠻舞王該當滿足了吧?」
我們動身的那一日朔風勁吹。出發的隊伍只有五人六馬,我坐在楚葉的懷裡,空出的兩匹馬拉的是食物和帳篷。這樣一支單薄的隊伍留下的馬蹄印子很快就被風雪給蓋住了。他們是為了整個部族的生存希望而去的,背負著這麼多人期盼的目光,讓他們腳步輕快;這一去前途艱險,也許再也回不到八百里的陰羽原來,這種憂懼又讓他們腳步沉重。只有我沒有那麼多的想頭。粼粼冰封的龍牙河被甩在了我們後頭。我們翻過了大望山,折向西南行走。道路夾雜在高聳的彤雲山和嶙峋的虎皮峪之間,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風如鋒利的利刃切割著身體,而冷則如陰濕的霧慢慢侵蝕骨髓。雖然每個人都圍著厚厚的皮裘,但騎馬者的兩條腿被凍得如斷掉一般沒有知覺,抑制不住的瞌睡襲擊著他們,而在馬上睡著就意味著永遠不會醒來。
大合薩頌念著離奇的咒語,在漫天的風雪中給我們指路。雖然他也沒有走過這條路,但他說通過頌唱和觀測天象,冥冥自然會指引我們走上正確的道路。赤蠻說老頭子在胡扯,厚厚的彤雲直壓到眉梢上了,哪還能看到天象。大合薩搭拉著眼皮,也不生氣,他嘿嘿地笑著說,星星是看不到了,但它們實際上還在那兒,若只是靠它們辨辨方向那就容易得很,還需要用觀天鏡把它們映射下來不成?每個合薩,心裡頭都該有面鏡子啊。赤蠻依舊不相信他的話,但我們確實沒有走過一步冤枉路。
大合薩還把一捆金桂子花塞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懷裡。濃烈的藥香從衣襟裡衝出,我們就不再在搖晃的馬背上瞌睡了。
山道嶙峋難行,積滿了雪後各處看上去都幾乎一模一樣,大合薩卻突然搖著鞭子指著一個地方說,這裡就是鷓鴣梁呀,我們瀛棘的閻浮提王當年就是在這兒中了遜王的伏,負了重傷。瀛棘那些將士的屍骨,只怕還堆積在這些冰雪的下面呢。
我看到他們的臉上都露出慘然的表情,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我們跨過了一條冰凍的白色大河流,在夏天它的河水裡帶著一線線的黑絲,因為接納了龍牙河的富含黑草花粉的黑色河水,它們向西彙集入一條更大的河流墨弦河,然後向南猛拐,注入北陸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雪嵩河中,它一路穿過蠻舞原、青茸原,彙集成八百里的瀛海,然後繞過白梨城,向南奔騰到海。從這一條漫長的河流也能看出,瀛海確實接納承繼著陰羽原的洶洶血脈。
我們在路上艱難地走了三十天,終於越過了月牙湖,到了蠻舞原的北緣,這裡並不比陰羽暖和多少。大雪覆蓋滿了原野營帳,讓蠻舞何辛的金帳變成了雪帳。
他們如今的境況不如從前,但總歸比瀛棘要強多了。這多虧了蠻舞王投降得快,更兼還送上了自己的孫女——整個蠻舞原最漂亮的女人,青陽也沒太為難他們。
我就在蠻舞王的雪帳裡見到了我的外公。蠻舞王看上去和我母親、他那個輕盈美麗的女兒沒有絲毫相像之處。他端坐在鋪著黑鼬皮的龐大王座上,撓著胖嘟嘟的四五重下巴,疑慮重重地看著我,彷彿在掂量是福還是禍。坐在蠻舞王右首的一位下巴上蓄著長鬍子的粗豪大漢,個頭很高,又笨重又肥胖,應當是我的舅舅蠻舞長青。他站起身來,用一隻手將我拎在手上看。他的鬍子很長很漂亮,不過他可是個遠近聞名的粗人。他轉過頭看著隨我而來的這幾名伴當,楚葉本是他們部族中人,也就罷了;賀拔蔑老的頭髮已經快掉光了,他即便站在蠻舞的金帳中間,竟然也能發出微微的鼾聲;赤蠻雖然年輕,卻是跛著一條腿,袖子上還沾染著黑色的血跡,大合薩雖然身份尊貴,但他自從壓錯砝碼,看錯了瀛棘王的人選後就變得心神不定,更兼旅途困頓,這樣便更損自己的威嚴。
蠻舞長青哈哈大笑,他說:「我早聽說瀛棘能稱得上英雄的人物,只有瀛台白了,可惜這人已經踏上死路——你們看看他們的王派出來的傢伙——瀛棘當真是沒有人了。」
除了我舅舅之外,我外公的營帳中還站著許多武士和親貴大臣,其中有一位年輕的那可惕,他那青銅鑄造的頭盔上有一束青色的盔纓,他目光冷峻,比吹了我們一路的寒風還要冷冽。「讓他們自己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覓食,」他說,「當初瀛棘部強大的時候,可沒把你們看成好親戚。除了拖累我們,他們又做過什麼?這些糧食我看不能給,沒必要養肥了狼,讓羔羊挨餓。」
赤蠻冷冷地插了一句:「羔羊再怎麼養也是羔羊,所以目光只能盯著腳下的草地。它們不被狼吃就被人吃,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舅舅愣了一愣,將我塞還給楚葉,招手讓赤蠻上前。他站在赤蠻對面,瞪著眼看了他半晌,突然飛起一腳蹬在赤蠻的小腹上,將他踢倒在地。赤蠻本來可以躲開這一腳,但他卻沒有躲,只是眼睜睜看著我舅舅反手拔出刀,劈頭蓋臉地猛砍下來。楚葉吃了一驚,想要上前求情,賀拔蔑老惺惺忪忪地睜開眼睛,似乎還懵懂著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拖了楚葉一把,讓她退到後面去。
蠻舞長青重重一刀抽擊在赤蠻的肩膀上,卻用的是刀背。赤蠻躺在地上也不躲避,只以胳膊護住頭臉。我舅舅一邊打一邊喝道:「快拔出刀來!」
他喝道:「你也算是條狼嗎?不過是瀛棘家的家奴而已,我看你連狗都不如,怎敢在這裡開口!」
「住手!」蠻舞何辛在座上喊住了自己的兒子。年老的王長長歎了口氣:「怎麼說你妹妹如今已是瀛棘的人了,怎能忍心看著她挨餓呢。」蠻舞長青還想再說什麼,蠻舞何辛揮手向外驅趕,「去去去,帶他們下去,就這樣吧。唉,唉,我累得很。」沒等正式和他的外孫打過招呼,這位衰老的王,就蹣跚著退到金帳後面去了。
赤蠻爬起來捋了捋頭髮,擦乾嘴角的血跡,睜著他的青色眸子,若無其事地向蠻舞長青瞟了兩眼道:「還沒介紹,我叫赤蠻,是瀛棘統領,我統領一衛人馬,你也統領一衛人馬,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對我詐唬。」
「你說什麼?」蠻舞長青臉色鐵青,對赤蠻探過身來,帶著威脅的口氣說。
「我說請你以後不要瞎詐唬,」赤蠻重複了一遍說:「……客不壓主,所以剛才那兩下我不還手。」他頓了一下,把聲音壓到幾乎和耳語一樣輕,「如果下一次要再對我動一根指頭,我就當場劈了你。」
帳篷裡一片寂靜。他們能清楚地聽到蠻舞長青的喘氣聲。侍從都低下頭不敢吭氣。赤蠻的一隻手握住他的刀把子。
蠻舞長青小小地後退了一步,他竭力控制著自己,想笑一聲,卻又笑不出來,「好啊,」他終於說,「你若想打架,我可隨時奉陪。莫以為我是佔著人多欺你,不一個一個來的,不是蠻舞好漢。」
赤蠻冷笑一聲,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真要打,你是打不過我的。」他說完,也不躬身行禮,不再理會被激怒了的蠻舞長青,轉身大咧咧地隨幾名安頓我們的家奴出了帳。
蠻舞長青的腮幫子氣得向兩側鼓了出來,膝蓋直打哆嗦。他擦了擦突然冒出的一臉的汗,悻悻地說,「一點規矩都不懂……儀禮之邦……我看瀛棘部完了。」我知道他的怒火和那個站在屏風旁邊的青甲將軍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那位武士的面容始終是平靜的,但他的怒氣燃燒在自己的眼睛裡,燃燒在眉毛和嘴角里。
那個青甲的將軍第一次見到我們,我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麼大怒氣。我呀呀地叫著,去抓楚葉含笑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