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瀛棘部的隊伍在緊隨著的狼群和青陽騎兵的陪同下,慢慢地走向北方。八百里黑草叢生的北荒越來越近了,而希望也越來越渺茫。白天越來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時會飄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薩每天都在觀察天象和太陽沉入地平線的角度,而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他每天都在唸唸有詞,奮力作法,將一捧一捧的燕麥種子撒向天空,想要驅趕走天上的寒氣,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卻被凍成了冰晶。
八百里北荒是被大望山、國樘山國屋山和有熊山包圍成的一片狹長盆地,據說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動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遠遠的,朦朧而虛弱,看上去彷彿一具殘骸,淹沒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陰羽原,它的草是黑色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氣,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髮。
一踏入大望山所屬的高原,凍死的人立刻多了起來。瀛棘部在拚命地掙扎前行,他們筋疲力盡,所能承擔的壓力已經到了盡頭,在這樣無窮無盡的跋涉中,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會想到,就這樣算了吧,反正就要達到終點了,剩下的人會把它延續下去,他們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們含笑睡去,然後就再也不肯醒來。十個夜晚過去之後,蜿蜒數百里的隊伍變得斷短了很多,整個部族已經從出發的八萬餘人銳減到三萬人。這支日見縮小的隊伍緩慢移動著,不再是理智讓他們前進,而是一種慣性在驅使他們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個殘忍的早晨,他們肩負著瀛棘最後的希望,終於艱難地翻過大望山口時,卻發覺自己俯瞰著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們沒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已經被白霜完全覆蓋住了。
三萬人齊聲歎了口氣,三萬份絕望的歎息落到地上,燙得冰凍的大地嗤嗤哧哧作響。
他們絕望地跪在了山頭上。這兒便是瀛棘最終的埋骨所在嗎?
從出發開始,我父親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馬拉著的車上。他的車始終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勵部民,然而他卻幾乎不說不動,不論是手下報告失蹤者被屠殺的消息,還是欽天監對他吐露時間上的真情。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人們看不出喜怒哀樂。那名帶刀的老葉護寸步不離他的左右,他現在是他惟一的護衛,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陽現在並不喜歡這個王。
只要有機會,後面緊綴著的兩支輕騎,是不會浪費它的。
所有的人都跪下後,瀛棘王和他的車馬就顯露了出來,彷彿退潮過後海灘上的礁石。
「你們知道嗎?」瀛棘王望著腳下那片白色的平原說,「這裡原來是我們瀛棘部的發源地啊。」
我們離開得太久,已經把它忘了。
「你知道有熊山的傳說嗎?」他對左右說,他們現在都因為絕望而蹲伏在地,只有那名老得記不起自己姓名的葉護還站在他的身後。「我知道這個故事。」老葉護接口慢慢地說道。他開始講了起來。
他講述的那個傳說如美酒般醇厚熱烈,野性十足,我們似乎都曾在夢裡聽說過它。
曾經有一隻黑熊在這裡與巨怪搏鬥,那場戰鬥驚天動地,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和它相比擬。它們進退的腳印連成了深谷,它們傷口中噴湧的鮮血噴湧淹沒了大地,太陽的光輝被它們喉嚨裡升起的叫囂和熱氣所遮蔽,大地一片冰冷黑暗。
黑熊最終打敗了,它被拋屍四野,頭顱被拋到雪山,心臟被拋到冰海,四肢被拋在懸崖,牙齒被拋到深谷。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一首被遺忘的老歌慢慢地又被人所記起。這曲旋律縈繞在每個人心頭,在那裡衝撞回轉。奇怪的是我們把它忘得太久太久了。我們都沒發現講故事的人什麼時候換成了瀛棘王。他在那兒唱道:
「昔者有熊,與神違爭,其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江海,毛髮草木。」
很久以後,我還替這頭熊惋惜。那是一隻膽大包天的熊,它與天神相爭,死了之後,還將骨頭和毛髮散落為四處的生靈。其實它沒有死,只是換了種方式生存了下去。熊牙戰士,熊眼戰士,都是它身上成長出來的最勇敢的戰士。
「我們瀛棘,就是這只熊。永遠也不會死去。」
「傳令下去。山腳宿營。」我父親瀛棘王說。他大步走向護衛隊中,將一輛騾車從隊伍中拖了出來,之前誰也沒注意過這輛車。他們將它與運送糧草的大車混在一起了。
他拋開青布車簾,將車裡的三個人扶了下來。
許多人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我們部族中還隱藏著這麼老的人。那三名老頭長得彷彿一模一樣,他們的整張臉都被埋在亂蓬蓬的鬚髮中,說話的時候鬍子常被咬在嘴中,他們老得萎縮成小小的一團,被瀛棘王扶掖著上了馬車。
瀛棘王把他們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馬車上。
那些馬在一片煙霧和火焰中跳騰,沒人看得清它們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駕御它們。瀛棘部的人們看著馬的嚼鐵在烈焰中亮得發白,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被這樣的馬踢上一腳,就會被燒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們跑得比死亡還快。等到殿後的那兩支青陽輕騎驚覺,瀛棘王已經跑得遠了,他們消失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熱氣騰騰逐漸瀰散開來的雪霧中。
青陽人派了兩百名騎兵去追趕,他們在默默站著的三萬名老弱病殘者的目光下翻騰著滾下山坡,可是追兵剛下到山腳就發現谷底的那些積雪一直陷到他們的馬肩膀。被壓裂的雪殼像鋒利的匕首,劃破了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鳴掙扎。他們根本就沒法在這樣的雪地裡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氣更加糟糕,到了後來。雨裡頭夾雜著一片片的雪花開始飄了下來。我們就在山腳下宿營。馱駝車在營地四周圍成一個大圈子,孩童的衛隊冒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帳篷裡躺著,可誰都沒有睡覺,他們在靜靜地等著,希望能從外面聽到點什麼,可是帳篷外面只有冰凍的雨點敲打在雪地上的聲音,只有持著白木桿來回走動的那些孩子們的聲音。
這種嘈雜的寂靜到了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哨兵的一聲呼喊。這聲響如漣漪擴散開來,飛快地傳遍了整個營地。他們紛紛鑽出帳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裡,有熊山的山眉上,點起了兩團巨大的篝火,就如同兩盞巨燈,劃開濃厚的黑霧。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復活了。
營地裡的篝火星星點點,都被這巨光壓滅,便是青陽的營寨裡,那些騎兵也被這巨光驚醒,亂紛紛地從帳篷中爬出來,向山上指指點點。
騎兵首領都統制蘇暢匆匆帶著數百騎兵圍住了瀛棘王大帳。每一個人都看到了他們臉上驚惶的神色。老侍衛在大帳門口擋住了他們。他按著刀,像河流中心一塊沉默的石頭。蘇暢卻有幾分驚懼,竟不敢策馬從這個老傢伙前面跳過去。他只是一猶疑間,瀛棘的孩子兵已經聚集起來,堵在了大帳前面。
蘇暢勒著馬在帳前來回跑著,他擰著眉頭,口吐著白氣,手托著狼牙棍,望著眼前這一排氣勢洶洶的老弱病殘,點著帳門喊道:「快說,你們大君哪兒去了?」
風把帳門吹捲了起來,我母親舞裳妃站在門口,平靜如一盆寒冰,登時把青陽人滿頭的殺氣給撲滅了。
她站在那兒,一如在白梨城大殿中的雍容華貴,不緊不慢地道:「蘇將軍何必著急,我們瀛棘王承蒙貴部恩賜,回到了家裡,此刻自然是要去行祭拜祖先的大禮。」
蘇暢勒住馬,驚疑不定地望了望山上:「只是祭拜祖先嗎?這光莫不是什麼秘術——只有秘術,才能點起這麼大的火。」
舞裳妃淡淡地道:「若是祖先眷顧,將不肖子孫從死地中救出,那自然是好的。蘇將軍麾下精兵良駑馬,總不該是擔心我們這邊儘是老弱,又沒刀沒槍的人造反吧。若是覺得夜長難眠,何不入帳飲幾杯茶再去?」
蘇暢左右看看,確實不見異動,也是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喊道:「撤了。」轉身帶著那數百名騎兵回到自己營寨中,他歷來行事小心,依舊是讓兵丁弓上弦,劍出鞘地戒備著。
這邊舞裳妃道:「大家都回去睡吧。赤蠻。」
「有。」孩兒兵首領,一個十四歲大的精幹少年應道。
「把你的部下都撤了,今晚不必守夜了。」
赤蠻雖然有些不解,還是領命去了。其他人等聽到王妃之命,也不敢不散,只是提留著心眼聽著帳外的聲響。火光驟明驟暗,巨大的影子拖過整個荒原。到了後半夜,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雷一樣的腳步聲,越行越近,地動山搖。猛地裡天上響起一聲暴雷。大團的火焰如同暴雨一樣飛落下來,砸落在大望山下的灰白色的土地上,砸落在八百里一望無際的北荒原上。這些火光在天空上留下長長的軌跡,彷彿天空上所有的星星都墜落了,天幕和大地在燃燒。
青陽的士兵們忙著拚命地拉住那些驚慌失措的馬,它們狂暴地嘶叫著,把主人踢傷,拖著嚼子逃向遠方。蘇暢定了定神,看著大望山之下沸騰的冰原,歎著氣說:「這不可能是秘術。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啊。」
大地在瀛棘人的腳下緩吸緩呼,似乎變得滾燙起來。霜化了。凍土鬆軟了。他們驚疑不定地撫摩著腳下的土地,聽到了大帳中傳出了舞裳王妃的歌聲。她的歌聲嬌柔,嫵媚,帶著長長的婉轉的顫動。八百里黑草北荒原,就在這樣的歌聲裡復活了。
第二天天明的時候。踏火馬冒著騰騰的蒸氣和火焰回來了。它們駕著的車上只有我父親瀛棘王一個人。那三位鬚眉皆白的老人不見了,瀛棘人知道,他們已經永遠留在有熊山上,在那兒陪伴祖先的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