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凶悍陽光終於突破了正在破碎的雨雲,千軍萬馬一樣猛撲下來。
這是第三天早晨。
一夜的暴雨沒有沖刷走半分暑氣,四面歪扭的房子落下的依舊是發藍的短小影子。早起的居民在遍佈積水的街道上,又看到熟悉的白亮亮的斑點到處晃動,於是長歎聲委然落地:「又是一個大熱天。」
突然之間,從城牆上四處傳來的可怕號角聲如同怪獸躍上天空,驀地撕破了厭火城的炎熱的寂靜。它們迴盪在四面八方,潮水一樣相互擠撞,響徹厭火城的上空。
在被這號角聲吵醒前,鹿舞正蜷縮在十幾捆稻禾鋪成的軟床上呼呼地睡懶覺。她睡覺的地方又窄小又黑暗,還搖搖晃晃的,但卻可以俯瞰大半下城和大片晶瑩海面。那不是一個家,而是處在一座半倒塌的城樓頂上。
厭火城的形狀就如一條彎腰躍起的鯉魚,弓起的脊背向著陸地,柔軟的腹部則朝向大海。魚脊背上有一連串的七座城門,各自連接著通衢大道。下城的舊城牆原來不但包圍著魚脊背,還蜿蜒著爬過大半個海岬,保護著厭火朝向大海的一面。
這一段城牆代表著厭火城抵禦瀾州海盜的過去,但一百多年來形勢易變,輪到東陸各港口對著日益強大的羽人艦隊和海盜而岌岌自危。
羽人們修建起來的這條面對大海的城牆,也就失去了作用。
它先是被燕雀和海鷗所佔領,隨後又變成了無翼民們違章改建房的矮牆和豬欄石,在一百多年的歲月裡倒塌了大半,只餘下十餘棟半倒塌的箭樓和幾座城門樓子,對著空闊的大海,做著最後的虛偽的恫嚇。
鹿舞翻身而起,側轉頭聽了聽這如泣如訴咬進每一個人頭皮裡的號角聲,撇了撇嘴。
她利索地跳起身來,換了件淺蔥綠色的短上衫,扎上一幅漂亮的茶色寬幅緞子腰帶,梳洗打扮乾淨,猛然間聽到一陣輕微的咕咕聲。原來半塌的屋頂破洞——那就是她的窗戶——外落了只小白鳥,只有拳頭大小,爪子是紅色的,套著個銀環,正在探頭探腦地往屋子裡看著。
鹿舞看完鳥兒傳來的密信,隨手一搓,那張紙就化成了一縷青煙消失在她的手指間。
她歪著頭想了想,嘴角邊浮出一絲笑來。
「該出發了!」她高喊道,一道煙地衝下樓梯。
隨後「登登登」地又衝了上來。
「開飯啦!」她對著床下喊。
一隻大黃貓「喵」地叫了一聲,還沒完全醒來,就蒙頭蒙腦地從稻草堆裡衝了出來,跌跌撞撞地朝擺放食盆的門後衝去。還沒等它衝到位置,已經機靈地發現那盆子裡空空如也。它不滿地哼了一聲,拚命地煞住腳步,夾起尾巴又想往回竄,被鹿舞一把揪住耳朵給拽住了。
「喂,又往哪兒跑?跟你說話呢。總不想醒,這樣多不乖,偶爾也要幹點正事呀……」
阿黃眼看跑不開鹿舞的一通數落,哼哼了一聲,將頭轉了開去。阿黃的鼻子有點塌,這讓它不想理人的時候,就顯露出一副拽拽的樣子。
鹿舞偏要把它的頭撥回來,對著它的眼睛說話:「下次我喊出發了,你就要立刻跟上,聽到了沒有……看你這副懶樣子,怎麼出來跟我混江湖。眼睛幹嗎瞇瞇的,是不是昨夜裡沒睡好,是不是又出門追隔壁的小白去了,說了多少次了,你和它們不一樣,路邊的野貓不要惹……」
阿黃懶得爭辯,只是努力把眼睛閃開,把全部精力都轉到窗台上還沒離去的那只紅爪白鳥身上。
「今天我心情不錯,就放過了你。」鹿舞鬆手放開阿黃的脖子,原地跳了個圈,一邊跳著自編的舞一邊唱:
「大駱駝呀,餓得慌,
想吃兔肉蘿蔔湯。
兔子關在蘿蔔筐,
蘿蔔兔子丟光光。
喂——阿黃啊,我們又要去見大駱駝了,你想不想去找它?今天可有場熱鬧好看呢,你跟不跟我去?」
阿黃對這丫頭熟悉得很,知道她雖然是詢問的語氣,卻沒有商量的餘地,雖然比起白駱駝來,它對白色的鳥更感興趣,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抹了抹鬍子,跟著她衝下又陡又直的樓梯。
樓梯盡頭的門還關著,可這絲毫阻礙不了鹿舞的速度,她大喝一聲,一腳把門踢開,和著那只黃貓一起,衝入到外面白得耀眼的一片陽光裡去了。
厭火城裡的人以各種方式來應對城牆上傳來的警報。總的來說,街道上閒蕩的人一眨眼間就全消失了。下城各幫派和各處大營的府兵們則手忙腳亂地集結起來,湧上下城的城牆。
按照鐵爺與羽鶴亭的協議,他手下各幫派日常不能佩帶長過小臂的刀子或其它開刃的傢伙,不能二十人以上公然聚眾酗酒,此外還有其他條款二十多道,若有戰事,這一切禁制則都作廢。幫派中不分男女老幼,都要武裝起來,與府兵協同守衛這七座城門和十七里長的城牆。
雖然那些幫眾或明或暗中對這一套禁制不感興趣,但畢竟不能太過明目張膽地破壞協議,所以前天夜裡,被府兵們追得雞飛狗跳的,吃了不少虧,今天在城牆上碰了面,大家手上都拿了傢伙,可就誰也不怯誰。兩家裡相互間磕磕拌拌,怒目而視,吐口水,罵他娘,也就不在話下了。
不提城牆上的熱鬧景象,卻說鐵昆奴受命帶了數名好手直奔天香閣。南山路本是鐵昆奴的地盤,他來領頭那是再恰當不過了。
南山路上此時門戶緊閉,只餘下那些燈籠招牌,在空蕩蕩的風裡飄蕩。
虎頭塊頭太大,出現在南山路上未免惹人耳目,太過招搖。鐵昆奴便讓他趕到了天香閣的後牆守著,幾名影者門外逡巡放哨,自己叫開正門,帶著數名見過白駱駝的海鉤子衝入院子。
他腳不沾地地撲上樓去,騰騰的腳步聲在樓板上響了一圈,隨即又臉色鐵青地飆下樓來,開了後門,對後門外守侯的虎頭搖了搖頭:「兩人都不在。」
汗水浮現在鐵昆奴的光頭上,讓它更是光可鑒人。他找了名小廝揪住問:「露陌姑娘上哪兒去了?」
這兩天天香閣出的事多,那小廝已如驚弓之鳥,慌裡慌張地道:「一大早的,和屋裡的客人匆匆出了門,不知道上哪兒了。」
鐵昆奴一放手,小廝吱溜一聲跑開,不知找什麼地方去躲起來了。
「莫非是跑了?」鐵昆奴自言自語地問。
「——讓我進去找找。」虎頭在後門外叫道。他努力地想穿過後花園的門鑽進來,但那後院子的偏門能有多大?虎頭一使勁,只擠進去半個肩膀。鐵昆奴拉住了他一條膀子幫他使了會兒勁,於是虎頭又喊:「讓我出去——」
這大塊頭已經如一片山卡在門裡,前進不得,後退不能,再也動彈不了了。
一名海鉤子在西面的馬廄裡突然叫了起來:「找到了,在這裡。」
鐵昆奴知道那小子功夫不錯,幾名海鉤子未必是他對手,當即扔下虎頭,朝馬廄趕去,趕到了一看,海鉤子指的卻是馬廄邊上拴著的那匹白駱駝。
駱駝還在,人只怕不會跑遠。鐵昆奴心想,於是鬆了口氣。
一名海鉤子上前抓住韁繩,將它拖到跟前來細看。他們紛紛說:「這等毛色……腿高身長,像是瀚州的種,不會認錯的。」
「行李還在,人跑不了的,總得回來……」
那匹駱駝正是白果皮,本來和廊裡的馬搶奪草料,大獲全勝中,突然被一圈陌生人拖出來評頭論足,不由得老大不高興,憤怒地瞪著這幾條大漢,開始在口中蓄積口水,就要發作。
鐵昆奴看那鞍子、流蘇的樣式都是瀚州草原上的風格,心想:瀚州蠻人怎麼能千里迢迢來殺鐵爺,露陌又為何要將他帶走?她真是認識他嗎?這裡頭只怕有許多他們不明白的事呢。
就在這當口,突然聽到外面的街上傳來影子學的三聲蘆鳥兒叫,知道事情有變,未及打算,天香閣的前門已經被踢開,數十名手持長槍的府兵衝了進來,領頭大漢頭上一頂黃銅盔擦得珵亮晃眼,龍踞虎步地大步踏入院中,不是龍柱尊又是誰。
卻說龍不二帶著一營兵丁,氣勢洶洶地闖進天香閣的院子裡,一眼看到了那峰大白駱駝。他哈哈哈仰天狂笑三聲,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這些都是作給潛在的女性觀眾看的),刷的一聲抖開手中令旗,一手指定白駱駝,一邊大聲喝道:「羽大人的事,閒雜人等快快閃開,否則莫怪我龍大人斧下無情。」
海鉤子和鐵昆奴看到朝駱駝圍過來的人身著府兵服色,本來就心中「咯登」一響,聽到龍不二親口承認這是羽大人的事,都又驚又怒地啊了一聲:原來羽鶴亭果然和刺客有牽連。
尤其是幾名海鉤子,身為當值護衛,卻讓鐵爺在眼前遇刺,連累自己幫派受了無窮羞辱。龍不二的話就如火上澆油,讓他們胸中怒火猛然衝上頭頂。
牽著白駱駝的海鉤子放開韁繩,抽出後腰上掖著的娥眉水刺撲上去,口中喝道:「先殺了你,再找正主兒。」
龍不二本來以為自己這一聲威風凜凜的呼喝能震住在場的所有人,冷不防卻有人正面朝他撲來。他愕然心驚,放眼看去,卻不認識。
「不是那傻大個?」他兀自不願輕易放棄自己的想法,心道這幾個人定然是那愣小子的幫手,當即後退一步,斜身摘下身上的長柄斧,大喝:「小的們給我上,抓活的。」
那些府兵平日裡凶橫慣了,此刻見對方人少,更是如一股黑壓壓的老鴰,爭先恐後吵吵嚷嚷地一湧而上。
卻見對面光著頭的一條大漢喊了聲「來得好」,甩去上衣,露出一身錦繡也似的漂亮刺青,跳入人群裡,一根短鐵棍如山影一樣蓋將下來。
龍不二吃了一驚,看那條大漢卻是認識的。
他橫持長斧,怒道:「鐵昆奴,你反了麼?」
鐵昆奴本來不愛講話,也不答腔,左手張開晃一晃,倏地捏成拳打在一名兵丁臉上,登時十來顆碎牙飛上天空,右手反手一棍,抽在另一人護心鏡上,將那面銅鏡砸得四分五裂,士兵如同稻草捆一樣飛起,朝龍不二猛撞過去。
「真的反反反真的反了。」龍柱尊氣得口齒不清地哇哇亂叫,將那名飛人一把捋開,口中大聲喝令,指揮手下將反賊左右團團圍住。
鐵昆奴咬了牙在人堆裡穿行,這可是真正的戰陣廝殺,不同於日常的街頭打鬥,招招都殺人見血。
他的短鐵棍在手中爆發出可怕的火花,那火花是鐵棍敲擊在頭盔、鐵甲、大刀上激盪出來的,隨著這些撞擊,腦漿迸射,骨頭斷裂,破碎的刀槍四散飛射,一股股的血柱噴上天空。
突然吭啷一聲巨響,鐵昆奴手上一震,短鐵棍上傳來的振動直達丹田。
「好功夫。」鐵昆奴冷冷地喝道,已和龍不二錯肩而過。
龍柱尊雖然是個粗人,但久經戰陣,經驗豐富。他一面眼觀戰況,一邊暗自己的呼吸,數了不到十下,第一撥圍上去的十來個府兵弟兄已經倒下了一半,雖然自認勇武,也不由得暗歎,鐵昆奴號稱南山路上第一條好漢,名不虛傳。
龍柱尊按著長斧,冷眼看著場中戰況,看準了鐵昆奴一棍劈出,舊力已衰,新力未生的時刻,這才「嘿呦」一聲喊,兩膀叫力,長斧一探,兜頭朝他後腦劈下。
龍柱尊這一加入戰團,立刻顯出那柄長斧的威力驚人,四下如同旋風吹掃,柱倒廊塌。四周兵丁要不是被鐵昆奴壓得吃不過勁來,定都要大聲鼓掌歡呼。
茶匙公子起身時,只覺得腦袋像是被驢蹄子踢過,又沉又痛。
他悶悶不樂地感歎說:「雖說這邊的娘兒們有勁,可服務卻是一團糟。無翼民畢竟小家子氣,哪像我們茶鑰,總是焰火沖天!總是燈火輝煌!跳舞要跳到天亮,酒如山泉任意飲用!唉——湊合吧,小地方嘛。小四,你說什麼呢?別支支吾吾的,大點聲,再大點聲,什麼?有悍匪在隔壁?你,你你,怎麼不早說,呸,如此大聲,驚動了悍匪怎麼辦?還不快去招人——」
又吁了口氣:「我們的人都到齊了?做得好,小四,回頭給你陞官。龍將軍也帶人殺到了?好好好,媽的,那有什麼好怕的,大夥兒跟我沖,把我的盔甲拿來,公子我要親自出征,別攔我,小小蟲豸,能成什麼氣候,本公子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在四名家將的侍侯下,茶匙公子慢條斯理地穿好一套鎪銀凝霜鐵鎧,戴上一頂水磨鳳翅盔,系一根離水犀角腰帶,綽一支出白梨花槍,渾身上下就如面鏡子一樣明亮,果然是少年將軍風流無雙。
他出了門憑欄觀戰,只見龍不二已經指揮眾府兵,將鐵昆奴等人團團圍在中心。
茶鑰家的親隨衛隊已經出現在院子裡。他們本來可以在第一時間加入戰鬥的,但茶鑰公子卻另有想法。他想,這樣亂糟糟地打成一團,和流氓地痞有何區別,雖然身處粗鄙的厭火下城中,我們不能自己亂了身份。
一名家將就在院子裡吹起號角來。公子一走下樓梯,他們就給公子牽過一匹千里龍駒照夜玉獅子來,護馬武士彎腰讓公子蹬在背上跨上馬,小四扶著公子的靴子,將他的腳穿入馬鐙,隨後又脫下自己的頭盔,將鞭子放在上面,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公子這才揚起鞭子,正氣凜然地道:「列隊,吹號。我們茶鑰家的軍隊,那是大有身份的,可不能這樣鬼鬼祟祟地參加戰鬥——繞到正門去,從那兒開始進攻。」
他們齊聲吆喝起來,熱熱鬧鬧地走出院子,在門外列隊整齊,公子朝天香閣內喝道:「嘟!樓裡的人聽著,快快開門,雙手抱在頭上出來投降——再不開門,我們就衝進去了。」
他話音未落,那四扇彩屏門「砰」的一聲,炸開成了無數碎片,沒頭沒腦地衝他打來,隨即兩條大漢:龍不二和鐵昆奴裹成一團,一路打了出來,鐵棍和長斧揮舞,遇到的桌椅門窗俱成齏粉。
茶鑰公子愣了半晌,才曉得取下套在脖子上的半扇門欞。二話不說,他即將此事定性為侮辱。最最叫他難以忍受的是,這些碎門扇全都落到了他的頭上,而身邊的小四卻一點事兒沒有。他待要發作,眼前兩人又早已翻滾著打了進去。
茶鑰公子大怒,鞭梢指處,眾兵丁肩並肩地一湧而入……
天香閣的院子雖大,但也從沒想過一次要接待這麼多客人。院裡屋裡此刻都成了一鍋粥,百十雙腳一起踩過來,又一起踏過去,那些虯枝古干登時踐踏作泥,玉圃瓊林化成齏粉,紅梅絳桃夷為平地,這些聞名於厭火的奇花異草就這樣成了爛泥,任誰看了都會心疼,卻有個人蹲在屋頂上沒心沒肺地笑出聲來。
她說:「阿黃,你看呢,所有的人都要追捕那個騎白駱駝的傢伙,咦,我倒想知道,這傢伙剛來兩天,怎麼惹上這麼多兇惡傢伙啊——看我幹什麼,這與我有什麼相干?」
她又說:「這樣的熱鬧,我們可不能不去湊一湊。」
院子裡眾人攪成一團,露陌住的小樓反而無人關注了。鹿舞跳下屋頂,翻窗而入,閃入露陌的房間裡。她掩好門戶,在裡頭東翻西撿,還在那張鬆軟的大床上高高興興地躺了一會,猛然間看到了套在鹿皮鞘裡的短劍山王還放在桌子上,那條綠帕子果然還繫在劍柄上面,不由得一笑,露出兩個粲然的酒窩來。
「這把劍用著蠻順手的,不偷走它怎麼說得過去——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阿黃喵嗚了一聲,莊重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鹿舞剛要把劍拿在手裡,卻看見桌子上並排放在一起的皮囊,裡面什麼東西正在發光。
她好奇地將皮囊提起來,打開口子往裡面看去。
「砰」的一聲,兩扇門被一腳踢開,一員女將破門而入,身上的紅披風如一團火一樣燒著。她斜立著兩道俊俏的眉毛,朝鹿舞喝道:「把那東西放下。」
衝進屋子裡的人正是南藥城的年輕郡主雲裴蟬。
老河絡的木頭傀儡被星流石所感召,一路朝天香閣行來,它們只會走直線尋找星流石所在的位置,不會拐彎,一路過屋拆牆,過河搭橋,鬧騰出了不小的動靜。幸虧沙陀的圍城吸引了城內所有人的注意,不然他們一定會發現從老河絡的住處,到天香閣的側巷裡,堪堪劃了一道直線,直線兩邊都是瓦礫。
話說六名傀儡靠近了星流石,力氣更見增長,端的是力大無比,十二條鋼爪一起用力,轟隆一聲掘開了側牆,衝入了花園,卻正和茶鑰公子率領的一彪軍撞在一起。雙方誰也不吭聲,登時扭打在一起。
雲裴蟬心繫石頭,見大家打成一團,急切間難分勝負。此地離星流石已近,她生來體質敏感,又在地道裡與那塊星流石呆得長了,此刻微一閉目,只覺耳後琴弦急速鼓動——只是這麼微微一連,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
雲裴蟬張開眼睛,已經知道了石頭的所在,當先順著樓梯衝了上去,正看見鹿舞手裡拿著它。
如果先跑上樓的是老河絡莫銅,看到石頭落在了鹿舞的手裡,一定不會這麼和她說話。他可知道對這個喜歡穿翠綠衫子的小姑娘來說,假使有一天沒欺負過人,那麼這一天就不完整。
「你是說這個嗎?」鹿舞掂了掂手裡的皮囊,也不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她朝雲裴蟬露出笑來,那張臉看上去乖巧可愛,就像青羅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
她將手往前一遞。
雲裴蟬見是個小姑娘,毫不在意地伸手去接,卻見鹿舞做了個鬼臉,手一揚,就將皮囊往樓下人多處扔去。
雲裴蟬大驚,追著皮囊扔出去的一道弧線,跳到窗邊,只見小小的一個黑點,落入到下面上百人扭轉在一起的漩渦裡,哪裡還找得到。
她聽到那小丫頭在後面笑道:「想要啊,偏不給你。」隨即翻窗而出,只聽得瓦片連響,一連串嘰嘰咯咯的笑聲,早已經跑遠了。
雲裴蟬氣得銀牙咬碎,雙手刀發,將身邊桌子劈成粉末。她心中畢竟惦記石頭,也不去追趕鹿舞,轉身就要下樓,卻正好看見茶鑰公子、小四帶著家將從樓梯上衝了過來,堵住了去路。
茶鑰公子和小四等人眼見圍住了雲裴蟬一人,均哈哈大笑,得意地互相看著道:「這回可要報登天道上的一箭之仇了。」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巨響,樓板紛飛,一個木頭傀儡穿破樓板,從下面跳了上來,凶霸霸地揮動雙鐵爪,擋在了面前。
茶鑰公子見那木頭人高大,知道不好對付,他按住長槍,顧左右道:「龍印妄上哪去了?」
左右均遲疑地道:「是啊,上哪兒去了?剛剛從上城出發的時候彷彿還在。」
「該死的,總是在需要他的時候不在。算啦,」小四怒吼道,「沒有鮮雞蛋,照做大蛋糕,莫道我茶鑰無人,讓我先上去給它一刀。」
茶鑰公子大喜,讚道:「好,不愧是我茶鑰家的將軍。」
小四亮著寶刀,雄赳赳地縱身向前,對面的木頭人只是冷眼瞪著他。
小四站了半晌,猶豫片刻,又匆匆走回頭到公子面前小聲道:「——我又怕打不過他。」
茶鑰公子為之一窒,吐了口血,怒目瞪了小四半天,哆哆嗦嗦伸出一根指頭點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卻說龍柱尊指揮眾府兵,在院子裡大呼酣鬥,猛然間從樓上窗口裡甩下一個東西,正砸在腦門上,要不是他戴著鐵盔,這一下頭上就要起個大包。
龍不二大怒,將那包東西抓住,使勁朝樓上扔回去,邊喊道:「樓上誰亂扔東西,再亂扔我可要罵人啦。」
他這一扔手法不准,沒有扔回窗口,卻「嗖」的一聲砸在一名正在奮力登樓的茶鑰家將的後腦上,將他撞得一個馬趴。那家將莫名其妙招了黑手,爬起來也是大怒,揀起石頭,重重地扔了下去,更抄起身上的匕首,往下就投。樓上樓下登時亂成一片。石頭、弓箭、匕首、投矛亂飛,也不知道誰打的誰,最後終究樓下人多,佔了上風,樓上沉寂良久,不再有東西飛下,龍不二滿意地回過身來,待要認真對付鐵昆奴,突然樓上又一大件東西飛了出來,在空中手腳亂舞,如同臨鍋前的螃蟹。
原來是茶鑰城的堂堂輕車將軍小四被木頭人扔了出來,「呼啦」一聲落在人堆裡,撞飛了好幾個人。
小四哼唧著抬起頭來看,只見四面都是刀光劍影。他想,我還不如趴著,也許更安全一點。還沒想完,後腰上已經被人重重踩了一腳。他正要破口大罵,突然看到眼前躺著一個精緻的皮囊,內裡正發著湧動如潮的陣陣光芒。
這不就是他們要找的星流石嗎?可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四喜出望外,將皮囊搶在手裡,眼見四處亂成一片,危險之極。
行走江湖,安全第一,形象什麼的就算了。小四將軍這麼想著,四肢並用,順著眾人的腳跟疾爬,轉眼越過樹林般的大腿,貼到牆邊,正好碰到一個狗洞,鑽了出去一看,此洞原來靠近天香閣的後門,後門裡正堵著一大團也不知什麼東西,正在拚命掙扎,門前兩個大石鼓旁,正停著一輛垂著青布簾的馬車。
「哈哈,這豈非天意,待我將它帶到安全的地方去,再回頭來救公子。」小四想。就在這時,後頭院牆內又是轟隆一聲大響,彷彿什麼東西倒了下來,許多人發出可怕的慘叫。小四頭皮一陣發麻,跳上車子,奪路狂奔。他瘋狂地跑了一陣子,一顆狂跳的心稍稍安定,突然又隱約聽到後面有蹄聲追上來。小四大驚,從車前探出頭來,想看清楚後面是否有追兵,剛覺得眼前情形有異,連忙猛拉馬韁。
只見天上呼地飛下一人,正砸中小四的車,其人來勢洶洶,在車內墊子上連彈兩下,又飛上半空。小四待要躲閃,哪裡來得及,眼前一黑,已被砸翻在地。
七之乙
院子裡發生的一切都落在屋頂上蹲著的鹿舞眼裡,她摀住肚子,笑得打滾。這一天對她來說可絕對是沒白過。
就在那時候,轟隆一聲響,半邊馬廄又塌了下來,刀槍激鳴聲中,還能聽到白駱駝的連聲哀嚎。
鹿舞想起了前天時候騎駱駝的無窮樂趣,轉過頭對阿黃提議說:「別管他們了,我們去找白駱駝玩兒,好不好?」
阿黃歷來只有名義上的投票權,每次都只能選擇同意。
小姑娘將它一把挾在胳膊下,連竄帶跳,從屋頂跳下,又從混戰中的人堆裡閃到半塌的馬廄裡,就彷彿走在自己家的花園裡一樣意態悠閒,那些揮舞如雪的刀光槍影,連她的衣角也沒撈著。
十來名府兵正將三名海鉤子擠在馬廄角落裡,拿長槍亂捅,他們人多,又身著鎧甲,海鉤子吃虧在兵器短小,幾次衝突,也殺不出去與鐵昆奴合在一處。
也有幾名府兵早些時吃過白駱駝的虧,看著白駱駝不順眼,想對它下手。白果皮口吐白沫,左一腳,右一腳,拚死抵抗,倒是無人可以近身。鹿舞也不辭讓,「噌」的一聲,從那些兵丁後面竄出,跳上了駱駝背,隨即拍了拍它的後腦:「白果皮乖乖聽話,快跑。駕駕。」
白果皮卻歪著脖子不肯走,兀自斜眼怪叫。
「怎麼,這麼快就忘了老朋友了,」鹿舞不高興地高聲叫了起來,轉頭看了看邊上圍著的府兵,「哦,是不是嫌這幾個傢伙擋道啊,好,我替你打發了。」
那邊廂幾名府兵站著,還沒搞清怎麼回事,已先後被一腳蹬在臉上,叭嘰飛了起來。
白果皮喘著粗氣,突然發瘋般大叫一聲,撒開四蹄狂衝起來。它一頭撞過倒塌的院牆,順著狹窄的街道衝了出去。兩旁樹木房屋如閃電劃過,瞬間被甩到後面。阿黃的兩眼瞪得溜圓,死死拔住駱駝的厚毛不撒手,尖耳朵被風吹得向後抿去,它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堅持原則,終究還是上了這條上來下不去的賊駱駝。
「哇啊,」鹿舞抱著駝峰驚喜地高喊,「我不知道你還可以跑這麼快的,這才算是真正的騎駱駝啊,白果皮加油!」
她方才得意,突然駱駝猛地一顛簸,幾乎將她閃下駝峰去。她回頭看了一眼,道:「糟糕,我們好像撞了人了。快停下。哎,快停下。阿黃,他們趕駱駝的人都是怎麼叫停的?」
她俯身向前,去摟白果皮的脖子,口中好言相勸:「老白,乖,聽話回頭我就給你兔子蘿蔔湯吃。」突然覺得不太對勁,提起手來一看,嚇了一跳,只見兩隻手上全是鮮血。
「喂,你沒事吧。」鹿舞問,一邊探手向下查看,原來白果皮在剛才的混戰裡,脖子上中了三箭,支支深及箭羽。它越跑越慢,越跑越慢,眼睛也泛起一片白來,突然前腿一彎,轟然倒下。
那天驢車一拐到小巷子裡,速度慢下來後,風行雲就找了個僻靜角落跳了下去。
已經兩天一夜沒吃東西,他餓得發慌,不由得猛烈地想起登天道上客棧老闆的干臘肉起來。可惜包裹被龍印妄給扔了。要不回去找那個看上去胖胖的和藹的老闆幫忙?他心存僥倖地想,或許到了那一看,羽裳已經在那等著他了呢。
他帶著這樣一點希望,不由得快步往西城邊走去,就在看到阜羽門的影子時,從城樓上傳來一陣陣高昂的號角聲,突然衝撞起空氣來。
風行雲皺起眉頭,他不明白這急促的號聲代表著什麼,但知道村子裡的羽哨在發現危險的苗頭時,也是以號角來傳遞訊號。
厚重的城門關閉了,穿著府兵號服的瘦弱兵丁扛著長槍呼哧呼哧地順著長街跑來,朝城牆上湧去。四面的空氣裡都傳來危險的味道,大街上的人們在狂奔,就像是洞裡被灌了水的耗子,驚惶失措沒頭沒腦地亂跑。一條街道接一條街道上的警鼓被敲響,隆隆的聲音如低沉的熱空氣似地貼著地向四周滾去。一名胖子汗流浹背地跑過來,在十字路口愣了半晌,又轉身朝來路跑去。整個世界都亂了套。
風行雲茫然地站在街口,彷彿被所有人同時遺忘。誰會管他呢,誰會在乎他呢?
他第一次開始懷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自己還能不能找到羽裳,還能不能找到通往大海的路途。但是只過了一小會,風行雲就明白了自己並未被完全遺忘:厭火城裡,至少還有個人在惦記著他。滿街道亂跑的人影子裡,有一角青色衣袍閃了下。
「媽的,不會吧。」風行雲悲歎一聲,轉身開始逃亡。
龍印妄在長街的盡頭出現,邁開又高又直的長腿,筆直地、含義明確地朝他撲來。
風行雲專揀那些幽暗曲折的胡同跑,見彎就拐,見洞就鑽,但那個高個子的印池術士彷彿甩不掉的噩夢,總是陰魂不散地跟蹤而來。
風行雲跑過一段廢棄的石頭城牆的遺跡,猛地裡一拐彎跑到片空場地上。
初起的陽光下,聳立著一座荒廢的破城樓,有四五層樓那麼高,屋頂坍塌了,窗子被狼牙般的木板堵塞,破敗的木匾上,書著三個大字:「朱雀門」,望上去一副淒涼悲慘的模樣。
陽光在城樓屋頂高高翹起的鴟尾邊緣閃耀,然後俯衝到空地上,在那兒投下破碎黑暗的影子。城樓的底部,一左一右,各有一道陡峭的如意樓梯,彷彿兩條巨蛇張著黑洞洞的口子,各吐一根長信下來。
背後的狹巷口處,已經顯露出龍印妄那高如標槍的影子,一聳一聳地逼近。四面空蕩蕩的,一時無處可藏,風行雲鑽入樓梯上躲藏起來。那座樓梯上滿是灰塵和蛛網,許多木板朽壞了,更被坍塌下來的天花板條子擋住。他伏在陰影中,突然聽到空場上傳來破鑼一樣的嗓音。
「快出來!哈哈,無處可逃了吧。」
從那些板條的陰影裡看出去,只見龍印妄手捧著一件銀閃閃的物事,左右轉了一圈,突然轉過臉來,望著黑洞洞的樓梯口,露出一絲陰險的笑來。
風行雲大吃一驚,後退了兩步。此刻別無退路,只得順著樓梯一股勁地往上爬去。
他一直爬到頂樓,發現那箭樓已經倒了大半,屋頂的大木珩架尚未散架,斜著壓在地板上,讓人腰都直不起來,碎瓦椽條、斷柱大梁、還有椽鰒、月梁、六抹頭的木隔扇,躺了滿地都是,實在是無處可藏。風行雲待要後退,卻聽到後面樓梯一聲響,有人踩著樓梯往上走來。
在這關頭,風行雲看到屋頂上露出一個大破洞,陽光從中漏了下來。他一咬牙,踩著碎瓦和斷裂的椽樑,翻上了屋頂。走到邊緣處,猛地裡,一隻白色的信鳥從他腳下刷地展翅飛上天空。
他往下看了看,四面都是白閃閃的方塊和深黑的盤線,那些白色的是屋頂,深色的則是落在陰影裡的街道。看不清下面的陰影裡有些什麼。風颯颯地從他的腿彎間飛過。即便是有過飛翔經歷的羽人,在這樣的高度看下去,也會微微心悸。
他回過頭再看,印池術士已經站在了屋頂的破洞口處,一聲不吭,獰笑著看風行雲,風行雲望見他手裡拿著一隻銀蟾蜍,瞪著雙圓鼓鼓的眼睛。
風行雲一望見蟾蜍的那雙眼睛,就不覺身上發軟,胳膊發酸。那蟾蜍渾身如金屬般發亮,卻是活的,也不知是什麼法術,竟然帶路將這仇人領了來。
龍印妄在屋頂上雙手虛抱,烏青色的雲不知從什麼地方升了起來,擋住了陽光。
風行雲又感到空氣中的水壓開始擠壓他的耳膜。
「這就跑了,我還沒玩夠你呢,乖乖跟我回去吧。」那高個子說,他雙手一張,「刷」的一聲,變幻的雲氣捲成一股冰冷的翻動的雲柱,激飛而來。
「呸!」風行雲朝印池術士一口唾液吐了出去,喝道,「我不會再讓你抓住的。」他鼓起勇氣,就如在飛翔日裡那樣,張開雙臂,縱身往空中跳去。
龍印妄釋放出的雲氣在後緊追,它滿蘊著微小的雪粒,在攥住風行雲的小腿瞬間,那些雪粒突然聚集成團,開始凝結為冰,變成一個大冰柱子,一端連接在龍印妄身前屋脊上,而另一末端包裹著風行雲的腳,讓他下落的身體微微一窒,但還是沒抓住他——在最後時刻,風行雲猛地一掙,甩開了腳上的一層厚厚的冰殼,他頭下腳上地朝地面上落去。那些白亮亮的屋頂,和黑線般的街道,在他視野裡急速變大。
風把他輕飄飄的身體捲起,投入到朱雀門投下的龐大陰影裡,在快要接近地面的一瞬間,風行雲全身一震,好像是砸穿一層薄薄什麼東西,隨後又重重地落到一團軟墊上,再騰雲駕霧般飛起,重重地落在地上。
風行雲四肢攤開躺在那裡,半晌才抬起手來摸摸全身,竟然除了一些擦傷外,再無大礙。他不覺一陣暈眩,抬頭上看,頭上一個破洞裡,露出半座朱雀門門樓的影子,竟然還在移動。原來他竟然是落在一輛馬車裡,車外一匹小青馬還在得得地走著,駕車的人卻不見蹤影。
風行雲正在奇怪,突然聽到身子下面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低頭一看,屁股果然壓著個人,一半陷入到馬車底板砸出的洞裡,另一半還在自己身子下掙扎。
風行雲連忙滾在一邊,伸手要將那人拉上來,他這一動,轟隆一聲,車子底板突然斷裂,居然將小四漏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風行雲眼疾手快,死死拉住馬韁繩,那匹小青馬倒是聽話,立時站定腳步,馬車的輪子只差一線就壓到了小四身上。
他探頭朝外喊:「喂大叔你沒事吧,我可不是故意的。」
小四呻吟著醒過來,要不是羽人身子輕,風行雲這一砸,就會將小四砸成扁魚,此刻他哼哼唧唧地爬起身來,扭了兩扭,發現骨頭倒是沒斷,突然一個激靈,摸了摸身上,跳起來朝車上喊道:「你這個人有毛病啊,大白天的走路不看道,從天上掉下來算是怎麼回事?——快把石頭給我,本官恕你不死——」他嘴上雖然咆哮得厲害,心中卻轉念一想,這莫非是預謀行刺?於是登登登地倒退了幾步,作拔刀狀。
風行雲知道自己理虧,低聲道:「大叔……」
小四發現掉到車裡的只是名少年,雖然有幾分眼熟,也顧不上想在哪見過了。一旦確定不是刺客,他不由得勇氣倍增,刷的一聲拔出腰上的明珠寶刀(鐵爺雖然遇刺,可他派出的手下依舊是到客棧取了這柄刀,還給了小四),朝車子大步走來,渾身散發出王霸之氣,威嚴地道:「別叫我大叔,我乃堂堂輕車將……」
風行雲永遠也沒搞清楚小四到底是什麼職務——說時遲,那時快,後面的街道上煙塵滾滾,一道白影瘋了一樣衝了過來,將小四將軍撞飛了出去。
風行雲吃了一驚,定睛看時,原來是峰發瘋的白駱駝,背上彷彿還騎了個人,只是跑得太快,一閃就不見了。
風行雲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還在考慮要不要下車將那個看著很衰地趴在地上的大叔扶起來的時候,突然聽到城樓上面那個印池術士在高喊:「小四,幫我抓住他。」又朝他喊:「小賊,你命倒好,有種的別跑。」
風行雲想,原來這兩人認識,傻子才等在這裡。抽馬就跑,一邊對地上滾著的小四道:「大叔,對不住了。借你馬車一用。」
「我不是大叔,」小四爬在地上,掙扎著說,「叫我將軍……」
風行雲也不識路,趕著馬車隨便跑了一程,那輛車形制精麗,卻頂蓬破爛,看了扎眼得很。路上的行人都回過頭來看他。風行雲不敢再坐,跳下車子就想跑開,卻看見車座上擺了一個皮囊,裡面裝著的東西閃閃地發著幽光。
他拾起皮囊,小心地用指頭摸了摸那塊發亮的石頭,皺著眉頭想:這算是什麼?有什麼用呢?
七之丙
鐵昆奴的短鐵棍如同死亡之吻,碰著的東西都成粉末,棍子頭雖然是鈍的,卻如尖矛沒有區別,隨手突刺,就會深深穿透那些府兵的鏈子甲,直插入胸口,從背後突出。鐵昆奴如同串烤魚那樣將他們高高挑起,然後再橫拋出去。
龍不二也不可小覷,就如附骨之蛆,緊貼在他的背後,專挑他彆扭的時候出手,鐵昆奴甩也甩不脫,又要對付府兵弓手的冷箭,時間一長,漸漸吃力。
驀地廊上幾支箭射下,鐵昆奴嘿了一聲,一箭正穿透小臂。
「還不投降?」龍柱尊喝道,一斧直上直下的力斫而下,風裡飛沙走石,果真帶有龍吟虎嘯之聲。
突然又是一聲地動山搖的震響,超過了剛才所有的鬧騰。
天香閣後院的整半扇圍牆塌了下來,一座小山一樣的軀體從塵土飛揚中站了起來,原來是虎頭終於推倒花牆,掙脫了那扇該死的板扉,跳入院子裡,見了身著鐵甲的人,就隨手抓起來亂扔。
那些人被扔起來,有的飛到高樓上,抱住柱子不敢撒手,更有的穿破屋頂掉進屋子裡去,則聽到屋子裡傳來一片女人的驚叫。
龍柱尊眨了眨眼,那名厭火城裡難得一見的高大誇父已經站到了自己面前,抖落身上的塵土,對他道:「你這把斧子,想和我的比比嗎?」
虎頭從背後腰帶上,掣出一面磨盤大的巨斧。他揮動手臂,一斧砍在地上,混雜碎花和鮮血的泥地蓬起一大股黑土,大地如波濤一樣湧動著,朝龍不二衝來,幾乎將他甩倒在地。
龍柱尊心膽俱裂。我們早前說過,龍不二能在臥虎藏龍的厭火城裡稱得上一號人物,就是他見機得快,機變聰慧不在勇悍之下。一見虎頭這勢頭,龍不二立刻做出了決斷。
「風緊,扯呼。」他高喊道,不等其他人做出反應,已經拖起長斧,朝天香閣正門外奔去,卻突然發現身邊一人跑得比他還快。
原來是茶鑰公子,可憐他手下半百精兵,居然在老河絡的木傀儡面前被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也只得奪路而逃。
厭火城連日裡發生了如此多事,各方勢力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得到訊息,再將它們傳遞出去。無數根掛滿了細鈴鐺的看不見的細線,在以常人想像不到的方式,連串到四面八方。在這其中,影者的控制範圍在下城要比許多人想像的更要龐大,他們是厭火城經營最活躍的蜘蛛,那張盤根錯節的巨網,分佈在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行當每一處角落,任何一點可疑的跡象冒出頭來,就如同撞網的小飛蟲,觸動了這張網上的某個點,立即這根線上的所有鈴鐺都振響起來,警報大作,那個蜷縮在高空中的獵食者就會藉著一根細細的絲線從天而降,在可憐的小蟲前張開血盆大口。
可惜得很,許多人不瞭解這一點。
風行雲找個僻靜地方棄了車,走了兩步,迎面看到好大一家當鋪,藍色的布幔上飄著一個大大的「噹」字。大門一邊擺了一個大銅缸,裡頭盛滿了水,黑漆漆的。他不知道城裡通常只有大戶人家或者大型商號,門前才會擺放這樣的大銅缸,是為防火之用。
他餓得有氣無力,懷揣著那塊不知什麼用途的石頭,心想,要在厭火城裡活下去,找到羽裳,沒點錢可不行。這塊石頭看上去古怪,也許可以換點銀子。
他拋開布幔,看見一圈高過肩膀的櫃檯,櫃檯後頭牆上還掛著面鐵牌,黑沉沉的,刻著幾個字。一個聳肩駝背,顴骨高高突起的老朝奉從櫃檯後面探出頭來,咳嗽了一聲,道:「君何妨以有換無?」
風行雲猶豫了一下,踮起腳尖,怯生生地將還在放著光的皮囊遞上了高高的櫃檯:「我想換點銀子。」
小四被人抓住肩膀猛烈搖晃,不得不睜開眼睛,只見眼前晃動著龍印妄蠟黃色的瘦長馬臉。他用力高喊道:「你怎麼有兩個頭,啊——妖怪。」
龍印妄一掌甩在他臉上,讓他清醒了一點,愣了愣神,又喊:「啊——那個小賊,他將兩個寶貝石頭都搶走了。」
龍印妄一愣:「什麼兩個寶貝石頭?哪有兩塊龍之息?」
小四眨了眨眼皮,甩了甩頭,終於完全清醒過來:「哦,我當時已經暈了,看什麼都是兩個。」
龍印妄冷笑一聲:「蠱已經成了,他逃到哪裡,都會被我的銀蟾找到。」他把手上那隻銀光閃閃的小蟾蜍給小四看。那隻小蛤蟆身上疙疙瘩瘩,滑潤潤的,攤手攤腳地躺著,顯得甚是舒服,時不時地抬頭向前「呱」地叫上一聲。
小四扶著腰哼哼唧唧地站了起來,骨碌碌地轉著眼珠說,「有你的,老龍,跟著蛤蟆混日子了……這樣你都能找到石頭的話,那可真應了句古話,什麼什麼吃了天鵝肉來著……」
龍印妄懶得和他貧嘴,又問了一句:「石頭在他手上麼?」將銀蟾一收,邁開竹竿似的兩條長腿,朝風行雲跑走的方向大步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問:「你怎麼走得那麼慢?還好吧?」
「還好還好,」小四沒好氣地咕噥道,「也就是斷了四五根骨頭而已。」
卻說龍不二領著殘兵逃出南山路,一路念叨:「反了反了。」到底真該怎麼辦,卻不知曉。如果就此去找羽鶴亭覆命,只怕會被大大責罵一番。
他逃到羊屎巷方才停下來整飭兵馬,想要回頭再戰,卻突然看到前面屋頂上站起了一個人。這些府兵早已成驚弓之鳥,紛紛高喊:「屋頂上有人。」不等龍不二下令,放了七八箭上去。
屋頂上箭影縱橫,那人影卻如一片雲一樣輕飄飄地渾不著力,放上去的七八枝箭就彷彿石沉大海,連片衣角也沒沾著。
龍柱尊心中一凜,揮手喝止,只見屋頂上那人雖在烈日之下,形狀相貌卻如籠罩著一層霧氣,隱隱約約地看不清楚。他橫斧大喝一聲:「嘟,來將何人?快快通上名來。」
「我是黑影刀。」那人淡淡地回答,頭上頷下的雜亂毛髮無風自動,嚇得龍柱尊後退了兩步。
黑影刀,千里之外取人項上人頭之名蜚聲海內,況且城內紛紛謠傳此人前天夜裡剛剛謀刺羽大人,此刻突然現身,不由得龍柱尊不怕。
他拄著大斧,又是大喝了一聲:「你是來刺殺我的?媽的,別人怕你,我龍不二可不怕你。」話雖如此說,還是向後擠了擠,擠到了人堆當中,心想,都說影子會突然在你最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殺人於無形,如果擠在人多處,他未必就能靠到我身前,也就不能殺到我頭上。
他手下的兵丁心思相通,想的也都一樣,不約而同地擠成一大團,且都拚命往中心擠去。
「龍將軍說笑了。我問你,你是在找一塊石頭嗎?」
「啊嗯——你怎麼知道這個秘密。」龍不二吃了一驚,轉了轉眼珠,尋思著要不要殺人滅口。
「嘿嘿,」屋頂上的黑影刀冷笑一聲,「厭火城裡瞞得過我的事情還真不多,如今事情緊急,來不及通告羽大人了,我冒險來給你通個信。偷了石頭的那小子一個人把東西送到我們手下一家當鋪裡了。這是羽大人要的東西,我們不敢收,將人安撫在悶棍街羅家鋪子裡了。你若是想要,自己去取吧。我們影子可不趟這灘混水。」他呼哨一聲,倏忽不見。
龍不二嘿了一聲,心道:「都說黑影刀的腳步輕快,比風還輕,無人能追得上,果然如此。」
他轉過頭來瞪眼看著一幫手下,怒道:「都擠在一起哆嗦什麼?一大幫子草包。這次不要人多,對方既然只有一個人,王老六,挑十個人跟我一起去。」
風行雲將石頭交了上去,老朝奉看了也是驚訝萬分,睜著昏花老眼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說:「哎呀,客官,你這玩意兒它透著古怪啊,我可定不出價來。」
「我只想隨便換點銀子,多少不論。」風行雲說。
「那可不行,」老朝奉臉一沉,「這事傳出去不是壞了我的名號嗎?什麼人能看走了眼,我們羅家也不能啊,百年清譽豈能毀在一塊石頭上。你等著,我去請幾個鑒寶專家來——羅掌櫃,羅掌櫃——」
朝奉轉入後室,只聽到羅掌櫃聲如公鴨,和他在後面唧唧咕咕,不知道叨咕了些什麼,也沒個完的時候,突然那個高顴骨的老朝奉又探出頭來,見風行雲沮喪地收了石頭要走,忙喊:「等等,你先別走。這樣……這一千文錢,算是定金。你帶著寶貝在這等等就成,我們即刻招集各家分號掌櫃,來此聯合定鑒,要不了多長時間……」
風行雲瞪圓了眼睛,看著老朝奉提到面前的一千文銅錢,亮閃閃地堆在櫃檯上,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呢。他目瞪口呆地想:光定金就有一千文,那這塊石頭還不定有多值錢呢。
老朝奉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個布衣店伙從店堂後面走出來,將風行雲半請半拉地帶到邊上。原來鋪面側旁還有個小角房,又黑又暗,堆了些破桌子破條凳。店伙幫風行雲將錢在破桌子上堆好,讓他條凳上坐等,對他說:「我去給你泡壺茶來。」閃身進了鋪子裡,卻半日不見蹤影。
風行雲又困又餓,一坐下來,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他剛想趴到桌子上睡會兒,胳膊在桌邊上一蹭,半條胳膊酸麻得抬不起來。風行雲一個激靈,只覺得這酸麻感與在朱雀門城樓頂上見到龍印妄時的感覺參差彷彿。
他伸手一摸,發現上臂內側多了一個小小的突起,只有黃豆大小,細小的青黑色花紋在其上如水銀一樣滾動。他想起從樓梯縫裡看到龍印妄捧著銀蟾蜍到處找他的情形,不由得起了疑心,直覺得其中必有古怪。
他狠了狠心,一低頭,張口向那粒突起咬去,剛將皮膚咬開,只聽得「噹」的一聲,裡面有個東西如銅豆一樣滾到椅子下面去不見了。風行雲低頭找了一下,沒有看到什麼,畢竟不知道是個什麼,也就不找了。
他坐著又等了半天,不見有人出來招呼,桌子上堆滿的錢看著又不能吃,肚子餓得幾乎要暈過去,於是將皮囊放在桌上,拿了幾十枚銅錢,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櫃檯後面聽到房門響,又探出一顆頭來。
風行雲用手朝外面胡亂一指:「我去買點吃的。」
老朝奉朝角房裡看了看,見大串銅錢和皮囊都還擺在桌子上,於是點了點頭,又將腦袋縮了回去。
風行雲跳出鋪子,看到遠遠巷子口上,彷彿有個賣茶葉蛋的老頭,連忙快步跑了過去。
他前腳剛走出去沒多遠,龍不二已經帶著一彪人馬闖進當鋪裡。老朝奉從櫃檯後站起來朝對面的黑房間裡看了看,搖頭晃腦地道:「正主兒好像出去買吃的了,還沒回來。龍爺在這等等。」
「肯定要回來嗎?」龍柱尊不耐煩地問。
「肯定呀,他東西還……」
不等他將話說完,龍柱尊已經用手一指:「你,趕緊找個地方滾蛋。這間鋪子,已被我家城主羽大人徵用了。」
他的吼聲如平地裡打了一個雷,嚇得老朝奉一個哆嗦,連忙溜下高凳,跑到後面找羅掌櫃去了。
龍不二傲然一笑,回顧左右,道:「這次可不能再失敗了,老子這次要殺他個出其不意。都給我左右藏好,等那小子一回來,就連人帶東西給我拿下。死活不論!」
他帶來的十名手下,都是府兵中的精幹人才,不需要他多說,一個個躡手躡腳地找地方躲藏起來。龍柱尊四處看看,拔出腰帶上一柄樣式猙獰的彎刀,帶著滿臉獰笑,跳過櫃檯,隱身在檯面後。
他們只蹲守了不到半柱香工夫,就聽到巷子裡腳步聲響,一個人朝當鋪走來,到了跟前,突然立定了腳步。
龍印妄趕到當鋪前,手中的銀蟾呱呱地對著當鋪叫了兩聲,抬了抬前爪。龍印妄知道尋覓了良久的星流石定然就在其中,卻冷笑著收住腳步。
他多年來行走江湖,經驗豐富,早看出這間當鋪內有埋伏,透過斜撐的藍色布幔看進去,那間角房裡黑漆漆的,更是殺氣瀰漫。
難不成那小子找到幫手?還是和南藥的雲裴蟬接上關係了,這倒不可不防。
龍印妄冷笑著將銀蟾收起,四處看了看,一眼看到街邊擺放的大水缸。
他嘴角一彎,自語道:「有這東西在此,誰是我的對手?」走了過去,撩起一捧水倒在臉上,隨即將雙手插入水中,微瞌雙目,一團接一團的雲氣在他濕漉漉的肩膀上升起,水缸猛烈地搖晃起來,突然從中衝出一隻呼嘯的水龍,那是比雨之戟威力還要大的秘技——水龍嘯。那隻銀龍張牙舞爪地昂起頭來,突然散為千道萬道銀箭,加速向當鋪裡衝去。
一聲轟天巨響,無數的桌椅碎片,人的斷肢殘體從店內拋灑而出。龍印妄又是自負地一笑,拋開藍布幔——那布幔上已經被水箭穿了上千個大小孔洞,如同一面篩子——漫步走入陰暗的店堂。
店堂內一片狼籍,幾條身上帶著兵刃的漢子抱頭捂胸地呻吟著在地上滾來滾去。龍印妄看都不看,逕直朝側旁的角房裡走去,猛然間那扇毀壞的門倒了下去,背後躍出一條漢子,跳在半空,一道刀光從上而下,朝他臉上劈來。
龍印妄挺立不動,待到那人影跳到最高點,那一刀也堪堪劈到他頭頂三寸時,倏地口一張,嘴裡飛出一道銀鏈似的水箭,從那人前胸穿入,從後背飛出時,已經變成了一道暗紅色的液柱。龍印妄嘴角又是一抹冷笑,一腳將那人屍身踢開,又要往角房裡走。
突然之間,店堂裡風聲大作,那聲音席捲四面,壓迫得門前的藍布幔直直地向外飛了出去,風中隱隱有虎嘯之聲,龍印妄臉色大變,只覺得那虎嘯聲銳利如刀,撕裂了空氣,朝他後腦猛撞下來。
龍柱尊得意洋洋地收起長斧。三日內竟然逼得他用了三次青曜斧,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事情。
那青袍人兩腳躺在店裡,腦袋搭在角房門裡,紅白之物噴了一地都是,可惜無人欣賞。
門口雖然有路人經過,卻是一道煙地逃跑,叫也叫不住。龍不二覺得應該有更多的人跳出來才對,他想著要不要把老朝奉和掌櫃的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