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薩迦—瑪塔峰頂上蹲踞著一個深藍色的金字塔。它來得很早。在微型太陽之前,在地球還處於自己的太陽照耀下時,它就來到地球,蹲踞在那裡了。
對人世間就要發生的事,金字塔毫不在乎。不在乎格倫·特羅派爾就要接受脊椎穿刺,一根細細的導管就要插進他的脊椎,吸乾他的骨髓;不在乎骨髓將被特羅派爾的同胞們飲下,而在他們的觀念中,這不是死罪,是對神祇的奉獻;不在乎奉獻犧牲的儀式在什麼幌子下進行;不在乎芸芸眾生裡是增加了一個或是減少了一個。
對它來說,難道有必要對手指上的一小片倒刺做一次細胞損失數量的統計麼?然而,對特羅派爾及他所屬的人類,金字塔雖不在乎他們的生死,卻懷有另外一種興趣。
人類對金字塔知之不多,但都清楚它別有所圖——要不幹嗎盜走地球?地球被盜事件發生在公元2027年。那是一個偉大的年月——人類首次登上了撞入太陽系的那顆「脫軌行星」。不過,那儘管是一個巨大的勝利,也可能是一個錯誤。因為如果沒有那些登行星考察行動,「脫軌行星」可能早已穿過黃道面1,逕直飛離太陽系了,如何還會招來金字塔,惹來這飛來橫禍,以致貽患至今?然而錯誤畢竟犯了。人類登上了「脫軌行星」,人類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那種後來被稱為金字塔的東西。
轉瞬間,那雙看到金字塔的人眼便什麼也看不到,永遠地失明了,宇航員只來得及把信號發出。光顧金字塔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被其吸住了。接著,從帕洛馬山2到伯爾南布科3,從格林尼治4到好望角5,所有的無線電聯繫都在忙碌緊張起來,世界各地的天文學家都在報告和證實著同一個驚人的事實:我們的行星離開了軌道,「救世主彌賽亞」把我們帶走了。
【1地球繞日公轉的軌道所在的平面。——譯者注。】
【2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西南部,山麓有著名的帕洛馬天文台。——譯者注。】
【3巴西東北部港市。——譯者注。】
【4英國英格蘭東南部城市,位於倫敦東南,泰晤士河畔,是本初子午線經過的地方。——譯者注。】
【5非洲最南端的岬角,位於南非西南部。——譯者注。】
百億人的世界,不乏智慧勇武之士,他們製造和發射了威力巨大的「行動者號」火箭,打擊可怕的侵略者,但沒有結果。
第一支也是惟一的一支星際遠征軍被發射到外空,降落在「脫軌行星」上,進行反攻。但還是沒有結果。
地球螺旋般旋轉著,離開了太陽系。
抵抗不能取勝,或許可以搬遷。於是宇宙飛船草草建造起來。
但移居到哪裡去呢?移居火星不行,移居月球(也被一同盜走)、金星還有木星,也都沒有成功。
和抵抗一樣,搬遷計劃失敗了。人類走投無路了。
這時,一個金字塔來到地球,只有一個。它削去了世界最高峰的峰頂,然後蹲踞在那裡,留下不走了。觀測站?看守者?人類不知道它來幹什麼。
太陽已經很遙遠,它的光輝照耀不到地球了。昔日的月球被改造為一個微型太陽,掛在新的天空中。新太陽燃燒週期為5年。5年後,太陽燃盡熄滅,就更換新的。以後的歲月裡,微型太陽就這樣不停地更換著。人類對不可戰勝的怪物金字塔進行過頑強的抵抗,但所有的抵抗都歸於失敗。百億人口的人類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倖存者以死者的屍身為食。兩個多世紀以後,如特羅派爾一樣尚知反抗的人也屬鳳毛麟角,絕大多數倖存者都蛻變為博伊一樣的人,愚蠢遲鈍而又膽小怯懦。
加拉悲哀地望著她的丈夫,不知說什麼好。
「我要離開這兒。」特羅派爾急切地說,「他們要殺我。加拉,你不能沒有我,你不能讓他們殺了我!」
加拉哭起來:「可我什麼也幹不了呀!」
特羅派爾扭頭看了看博伊,只見他雙眼微閉,正在撫弄一隻有花紋的金錶盒——他的父親傳給他,他又即將傳給兒子的金錶盒——並未注意特羅派爾與妻子的談話。
特羅派爾身子向前靠了靠,把手輕輕放在加拉的手臂上。加拉嚇了一跳,滿面通紅,身子發抖。
「你行,而且也願幹的。」特羅派爾說,「你能幫我從這兒逃出去。我必須從這兒出去,加拉,因為我還要替你解脫寂寞和痛苦。」
他放開加拉的手臂,急切地說,「親愛的,我倆誰也離不了誰,難道你忘了?」
加拉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心神不定地抓扯著自己的襯衣衣袖。
她衣履不整。剛才送信人給她報信時她正在穿戴太陽再造日的禮服,來不及穿戴完畢就趕來了。
她避開丈夫的目光,說:「如果你真是狼……」
特羅派爾的雄性激素神經衝動起來,讓他感到自信得意,渾身是力。「我是什麼你知道,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對她說。
這話讓加拉想起他們在一起時的那些親愛詭秘的把戲,只要特羅派爾放只手在她臂上,她便能領會它傳達的情意和信息。「為什麼我們要像昨晚那樣爭吵呢?」特羅派爾接著說。他這樣說並非要揭老瘡疤,而是如馬刺踢馬,目的不在傷她,而在激她行動。「我們彼此珍重,相依為命,患難與共。此時如果我不求助於你,你會傷心失望的。」
加拉抽噎著,用腳來回蹭弄著亮晶晶的涼鞋帶。
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丈夫的眼。
爭執後的負疚般的溫情又湧上來了。特羅派爾知道,此時他的命運就寄望於這種溫情了。加拉屈服了。
她警覺地瞥了一眼博伊,壓低嗓子悄聲問道:「要我幹什麼?」
5分鐘後,加拉走了。剩下的時間足夠了,特羅派爾至少還有30分鐘的時間可以充分利用,他們會先提博伊的,那傻東西正迫不及待地等著呢。用不了多久,該死的倒霉蛋就會走開了——特羅派爾猛力扭下三腳凳的一條腿,匡啷一聲扔到屋角,然後晃悠悠地坐在兩條腿的凳子上。
看守懶洋洋地踱過來,瞅了牢裡一眼,問道:「老狼,凳子怎麼啦?」
特羅派爾伸出左手做了個手勢,表示問題不大,並說:「沒關係,一切都好。只是冥想時有些不便。坐在這東西上,身子緊張,一不小心就得跌……」
看守也做了個手勢,表示就來幫他。「您只有最後半小時了,老狼。」他提醒特羅派爾,「我幫您把凳子修好吧。」他走進來,乒乒乓乓幾下,把凳子拍打好了,然後挺關切地看了看特羅派爾一眼,才走出去。即使敗壞如狼之子,在這奉獻前的半小時,也有得到打坐參禪的充分權利。
5分鐘後,看守又回來了,他嚴肅的表情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像帶來重大好消息的信使一般。「奉獻的時刻到了。」他宣佈說,「您二位誰先——」
「他,」特羅派爾急忙說道,並用手指了指博伊。博伊平靜地睜開眼,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朝特羅派爾鞠了一躬,然後跟著看守走了出去,走向奉獻,走向死亡。特羅派爾衝著看守咳了一聲。看守停下來,問道:「什麼事,老狼?」
特羅派爾示意他水罐空了,就這事,沒別的,然後將空罐隨手扔到窗外去了。
「抱歉,這是我的錯。」看守紅著臉說,轉身引著博伊急急地走了。看守轉眼就回來加水,他甚至等不及觀看奉獻儀式。
特羅派爾站在那裡,注視著看守的一舉一動。他體內熱血奔湧,如沸水一般,爭強好勝的雄性又抖摟出來了。看守竟沒看出破凳子、空水罐的破綻,真是愚不可及。觀察周密,應變機智,這該是一個紳士應當具備的基本風範。博伊自幼受紳士文化的熏陶,竟遭此愚弄,真是莫大恥辱,應回家好自反省,以期補救。
特羅派爾要佔盡上風。他得意洋洋地對看守說:「等等,我有話對你講。」
看守猶豫了一下,不安地說:「奉獻已經開始——」
「去他媽的什麼奉獻。」特羅派爾平靜地說,「一根針管刺進人家脊椎骨裡,吸乾人家賴以活命的那點水,那算什麼?那是徹頭徹尾的屠殺。」
天啦!這簡直是罪過!看守嚇得臉色灰白。特羅派爾說起來就沒有完。
「給你講講我老婆的事吧,」特羅派爾一副神秘的樣子,繼續說,「有一種真女人,不是那種冷冰冰死人樣的淑女,知道嗎?嘖嘖,她和我常常——」他頓了頓,「我看你也是凡人,沒錯吧?我是說,你也是過來人了吧?」
「我想——我想是的。」看守茫然答道。
「那沒事兒,不會嚇著你的,」特羅派爾謊言道,「給你說吧,有好多關於女人的好事兒,那些個膿包男人壓根兒就找不到碴兒。
夥計,見過女人的腿麼?就著——就著燈光親吻過麼?摟著女人,坐在寬大的扶手椅裡,那樣,搞過麼?想想,想想,軟軟的,沉沉的,那溫熱,那身子,躬著趴在你身上,還——」特羅派爾嚥下了後面的話,連自己也感到作嘔。說出這樣的話來可也真難為他,但他還是強忍著,繼續說,「她和我常那樣行樂,不捨晝夜。我說的是真女人,沒錯吧。」
特羅派爾突然停住不說了——他被看守臉上的突然反應驚住了,只見看守兩眼翻白,一時間沒了呼吸。剛才說得也未免太過了,原本不過是想讓他噁心,麻痺他,誘他分神,以便伺機行動,不想卻做過了頭。就在看守暈倒在地時,特羅派爾跳過去,一把抓住了他。
特羅派爾冷冷地拿起水罐,將水盡數澆在看守身上。
看守打了個噴嚏,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雙眼盯著特羅派爾,臉突然紅了。
特羅派爾厲聲說道:「我想到街上看看新點燃的太陽。」
這要求簡直是異想天開!看守驚呆了。即使受了那些淫穢語言的麻痺,他也不會答應如此荒唐的請求。特羅派爾觸犯了第五條戒律,現在押,這樣的犯人應關在牢裡,不得釋放。這一點看守知道,特羅派爾知道,全世界的人也都知道。這就是拒絕的理由。
特羅派爾在要求根本不可能的東西,這簡直是褻瀆神靈!其罪孽之深,甚於他剛才那些下流變態的色情話。人怎麼能提出如此強人所難的要求來呢?在這個年頭的地球村裡,從未有人會提非分的要求,因為從來沒人會拒絕別人的要求。在博伊看來,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不能設想的,絕對可恥的。
不能拒絕,只有設法妥協。看守結結巴巴地說:「也許——也許我可以讓您在走廊上看看,怎樣?」即使這樣,也是十分錯誤的。
但人家求助於你,你總得有所表示才行呀,人總得要有所給予呀,這道理看守明白。看守從小長到大就沒對人直說過「不」字。地球村的紳士們是不說這個字的。直截了當的「不」字會傷和氣,惹起爭執,甚至引發鬥毆——這是可以設想的。惟一可以接受的「不」
字的是對發瘋殺人者所說的「不」。但那種情況畢竟太少。
一方給予,一方讓步;條件接受了,分歧消解了。於是雙方滿意,大家歡喜,一團和氣。那就這樣成交吧。
「暫時就這樣。」特羅派爾怒氣沖沖地吼道,「開門,開門,開開開!別讓老子久等!」
看守踉踉蹌蹌走過去,打開了通往走廊的門。
「再打開通街的大門!」
「我不能!」看守突然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滿含痛苦與絕望。接著雙手摀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通街大門!」特羅派爾不停地催促著。他知道自己的行為離經叛道,也感到很難受,畢竟他與看守接受的原也是同一種道德準則。
但特羅派爾是狼。「我又要變狼啦,」他咆哮起來,向看守撲過去。「我老婆,」他說,「我還沒講完她的故事呢。有時她舒舒適適地躺著,雙手纏著我,吻我的耳朵——我記得的——大白天裡,暖烘烘的,妙不可言,那感覺,簡直無法形容。」
看守實在無法再忍受,甩手把鑰匙扔給特羅派爾,跌跌撞撞地哭著跑走了。
特羅派爾一動不動,呆立在那裡,感到身心都快崩潰了。與看守不同的是他神智還沒糊塗,他感到喉嚨裡什麼東西在灼燒著他,不吐不快。「他們叫我狼,」他身子支撐著牆,大聲喊了出來,「那我就是狼。」
他打開大門,看見妻子正在那裡等著,懷裡抱著讓她帶來的東西。
「我就是鋼,就是火,就是狼,充滿了傳說中的神奇力量。」特羅派爾對妻子說,這話突兀得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
她悲切地說:「格倫,我這樣做不違規吧?」
特羅派爾一聽,笑得前仰後合,牽著她的手,揀僻靜街道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