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跨馬徐行,靜默不語。
騎著馬緩步在俯瞰海面的陡壁上,微風迎面捎來花香的氣息,耳邊隱約傳來東邊林子裡枝椏的沙沙聲響。夏日的陽光曬得海面上泛起一片朦朧,海鷗遨遊在白浪之上,不時朝海面竄下捕尋食物,團團的白雲在天頂上悠悠飄過。
望著公主騎在白色小馬上的背影,帕格不禁回想起今早的場面:他在馬房裡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好不容易才看到公主與他的父親出現。公爵開始對他長篇大論,告訴他一名紳士要保護女士安全的種種責任,帕格乖乖地聽完公爵說完這一大段艾岡前晚就已經指示過的教訓。騎師長密集訓練他一個禮拜,現在終於勉強地首肯帕格當公主的伴騎了。
帕格跟在公主的身後騎出城門,腦袋輕飄飄地沈浸在他意外的好運中。盡避他興奮得整晚都睡不著,他還是神采奕奕,歡喜萬分。
而現在,幼稚的崇拜已變成了徹底的幻滅。公主拒絕回應他任何禮貌性的交談,除了命令他以外,一句話也不肯說出口。她的口氣傲慢無理,盡避帕格已經數次很客氣地提醒公主他的名字叫帕格,公主還是堅持叫他「小男僕」,一路不改口的使喚他。她的表現就像宮裡那些故作驕態的貴婦們一樣,活似個被寵壞的無禮小表。
騎在這匹專為他的馬術水準所挑的灰色老馬上,帕格一開始還覺得渾身不自在。這匹老母馬脾氣溫和,除非遭受刺激,看來也應該不會快奔亂跑的樣子。
帕格今天身穿亮紅色的上衣,盡避這已經是卡根特別挑選傍他的衣服,但跟公主一比,他還是有相形見絀的感覺。公主一身簡單高雅、黃色黑邊的馬裝,頭上戴著搭配合宜的帽子。即使她是橫鞍側騎在馬上,帕格還是覺得公主好像天生就會騎馬一樣。相較之下,帕格卻覺得自己像是在趕馬犁田一樣,這頭母馬走不到幾步就會自動停下來,啃啃地上的野草、嚼嚼路邊的灌木。不管帕格再怎麼用力踢它,它還是我行我素地走走停停,不像公主那匹受過良好訓練的馬,只要主人馬鞭輕輕一揚,就會立刻乖乖做出反應。帕格用他新學乍練的騎術與不屈不撓的毅力驅策這匹老馬前進,而公主則不聞不問地騎在前頭。
帕格開始覺得有些餓,他早先浪漫的幻想已經完全被平凡十五歲男孩的飢餓胃口給打敗了。他們一路騎向郊外,帕格的心思也越來越集中到掛在他馬鞍邊的午餐提籃上。過了不知幾百個世紀以後─至少帕格心裡是這麼覺得,公主突然轉頭問他:「小男僕,你學得是什麼?」
一路的沈默讓帕格被這突來的問題嚇到,他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是卡根師父的學徒。」
鮑主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著他,表情古怪,好像看到蒼蠅爬過餐盤一樣。「喔,原來你就是那個傢伙。」短暫的興趣旋即一掃而空,她轉過頭繼續騎馬前進。又過了好一會兒,公主才道:「小男僕,我們停在此休息。」
帕格趕緊停下馬,還來不及下馬趕過去,公主就已經靈巧地自己下馬了,艾岡教他的那一套要扶住鮑主的手,幫她下馬的禮節完全派不上用場。公主將坐騎的韁繩交給他,獨自走到峭壁崖邊。
鮑主靜靜朝海面看了大概一分鐘以後,然後也不轉頭看帕格,直接問道:「你覺得我漂亮嗎?」
帕格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公主轉過身來看著他,「嗯?」
帕格說:「是的,公主殿下。」
「很漂亮嗎?」
「是的,公主殿下。非常漂亮。」
鮑主沈思了一會兒,接著又回過頭觀看峭壁底下的海面。「小男僕你懂嗎?美麗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瑪娜女士說我必須是全王國最漂亮的小姐,因為未來我將會嫁給一位有權有勢的丈夫,只有全王國最漂亮的人才配得上。而那些長得不怎麼樣的人,就只能隨口答應任何人的追求。她說我將來會有許許多多的仰慕者,因為父親是非常重要的人。」話說完,公主再次轉過身來面對帕格,有那麼個短暫的片刻,帕格似乎見到她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了一抹憂愁。「你有許多朋友嗎,小男僕?」
帕格聳聳肩,回答:「有一些,公主殿下。」
她注視著帕格,過了一會兒才說:「那一定很好。」然後隨手撥開一束從帽緣滑落的髮絲。在這個時候,她看來似乎內心十分孤單的模樣,讓帕格不禁開始臉紅心跳。很明顯地,公主也注意到了他表情的變化,由沈思中回復原本的莊嚴身段,目光變得冷漠銳利。她以最冷淡漠無情的口氣命令道:「我們在這裡用餐。」帕格趕緊將馬綁好,把裝有午餐的提籃拿過來放在地上打開。
鮑主走過來,冷冷地說:「我自己動手就可以了,小男僕。我可不希望有個笨手笨腳的傢伙打翻弄壞了我的餐點跟飲料。」帕格只好後退幾步,看著公主打開餐盒。起士乾酪跟麵包的濃郁香氣隨之飄出,無情地侵襲他的口鼻,害他垂涎欲滴、飢腸轆轆。
鮑主抬眼看著他,「牽馬到小山坡那邊走一走,讓它們在河邊喝點水。我用完餐自然會叫你,你可以等我們騎回去的時候再吃。」帕格強忍住內心的哀嚎,不情願地抓起韁繩牽馬離開。他沿路亂踢地上的石子,心裡的情緒起起落落、衝突不休。帕格曉得自己不該離開公主,可是又無法違抗她的命令。他想反正附近也沒什麼人影,離森林也這麼遠,一時間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才對。更何況,他自己也很高興有機會可以暫時避開傲慢的卡琳公主。
走到小河邊,他將馬鞍卸下,拿出刷子幫它們輕輕刷洗了幾下。公主騎的小馬訓練有素,不會亂跑,而他騎的那匹老馬也一副懶得走動的樣子,所以他也不忙繫好韁繩,就讓它們自由在河邊吃草飲水,自己則找了一塊舒服的地方坐下休息。回想起今早的處境,他越想越是不懂,卡琳雖然還是他所見過最迷人的女孩,可以她那種傲慢的態度很快就驅散了他對卡琳的迷戀。現在他最關心的事情已不再是夢中情人的反應,而是餓得咕咕作響的肚子。他想,也許真實的戀愛遠比他所幻想的要複雜許多。
空想了好一會兒,他開始覺得有點無聊,決定到河邊去找找石頭。最近都沒什麼機會練習彈弓,而此刻正是最棒的時機。他找到幾顆圓石子,拿出彈弓開始朝不遠處的樹叢射擊,驚走一群棲息在裡面的鳥兒。帕格打下好幾叢苦莓,六發只有一發沒中,看見自己的技術沒有退步多少,這才心滿意足地將彈弓插回腰帶上。接著又在河邊找到幾顆特別合用的圓石子,順道一併撿起來收到腰間的小袋子裡。閒晃了一陣子,他覺得公主應該快用完午餐了,開始走回馬匹吃草的地方,打算先將馬鞍套好,如此只要公主一下令,他就能馬上將東西準備妥當。正當他走到公主的小馬身邊時,卻聽到一聲淒厲的尖叫自山坡的另一側傳來。他丟下馬鞍,趕緊往坡頂跑過去一探究竟。帕格衝上坡頂,眼前的景象卻嚇得他停下腳步,全身毛骨悚然。
鮑主正沒命地狂奔,兩隻巨魔(troll)在她身後緊追不捨。巨魔很少會出現在距離拭粗這麼遠的地方,帕格根本沒料想到會發生這種意外。巨魔是種矮壯的類人怪物,又長又粗的手臂幾乎可以碰到地面。它們跑起來四肢齊用的樣子有點像動作滑稽的人猿,可是全身卻生滿灰色的長毛,尖牙也露在嘴外。巨魔很少攻擊成群的人,卻不時會偷襲落單的旅人。
帕格遲疑了一下,取出彈弓跟石頭往山坡下直衝。就在怪物差點追上公主的時候,他趕緊瞄準彈弓、射出石子,正中追在前面那只巨魔的腦袋,打得它跌在地上滾了一圈,害後面那只也跟著撞成一團。帕格停下腳步等它們爬起來,希望它們的注意力會由卡琳轉到他自己身上。兩隻巨魔齊聲狂吼,開始憤怒地朝帕格衝來。帕格趕緊跑回山坡上,心裡暗自盤算如果他能跑回馬兒休息的地方,他就能騎上馬擺脫怪物的追擊,然後再掉頭回去接走公主,他們倆人就可以安全地離開此地。帕格回頭一望,兩隻巨魔果然追在他後面,外露的尖牙閃出點點寒光、銳利的長爪在地上刨抓。處在下風處,帕格更可以聞到一陣陣濃重如腐肉的惡臭體味。
帕格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坡頂,一望之下,心頭不禁涼了半截─馬兒已經越過小河,比原來估算的距離遠了將近二十碼。他趕緊加快腳步衝過去,祈禱這多出來的一小段距離不會害他丟了性命。
帕格全速跑到河邊,巨魔追在後頭大聲咆哮。水流雖然不深,但多少還是會阻礙他逃開的速度。
就在他盡全速涉水過河的當時,心急的他卻踢到一塊石頭,整個人失去重心往前栽倒。
他本能地伸出雙手保護自己,同時仰起頭以免被水嗆到。帕格掙扎爬起,可是劇痛的手掌卻無力撐起身體,害他又撲跌在水裡。驚慌回頭一看,巨魔已經追到了水邊,尖聲哮叫,好似在欣賞帕格的窘狀。帕格陷入無比的恐懼,麻木的手指慌亂地掏出石子跟彈弓,一失手卻全部都掉入河裡,被水沖走。失去了唯一的武器,帕格無助地攤在河裡,淒厲的尖叫在他的喉嚨裡蓄勢待發。
就在巨魔開始朝他涉水而來的時候,一陣亮光自帕格的眼底閃過,撕肉裂骨般的劇痛突然劃過他的前額,灰亮的文字符號開始一個接一個浮現在他的眼前。帕格對這些奇異的符號並不陌生,認出這是一份卡根給他看過幾次的魔法卷軸。想也不想,他直覺地大聲念出這些咒語,一字一句隨著他的誦讀而從腦海裡消逝。
念完最後一句咒語,帕格身前爆出一聲巨響,頭部的劇痛也隨之停止。睜開眼睛,他看見巨魔正倒在水裡掙扎不休,滿眼血絲,全身痛苦地抽蓄顫抖,瘋狂尖叫個不停。
帕格掙扎爬到河岸邊,回頭望見兩隻巨魔還困在河裡,手腳亂舞,咳嗽不停。過了一會兒,其中一隻抖了幾下以後,就面朝下地倒在河裡一動也不動。另一隻巨魔多撐了好幾分鐘才死掉,最後也跟他的同伴一樣,無力將頭抬出水面而淹死在小河裡。
帕格全身酸軟、頭昏腦脹,掉頭渡過小河往原來的方向走去。心裡一片空白,眼前的所有一切事物都像是朦朦朧朧、毫不相關似的。走了幾步路以後,他才想起馬兒的事,但左顧右盼,卻怎麼也找不到馬匹的蹤跡。這兩匹馬大概是聞到了巨魔的味道,自顧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帕格繼續走向剛剛公主所在的地方,他爬上坡頂環顧四周,公主卻已經不知去向,於是他開始走向翻倒的餐籃。帕格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只知道肚子餓得要死。雖然他自己也知道要趕緊想些辦法,但是眼前他唯一能清楚思考的事情就是食物、食物、食物。
坐倒在地上,他抓起一大塊起士乾酪塞進嘴裡,看到半瓶葡萄酒翻倒在旁邊,他順道拿起酒瓶,咕嚕咕嚕地和著乾酪一起吞下肚。美味的起士乾酪跟開胃的白葡萄酒讓他回復了一些精神,思路也慢慢清楚起來。他撕下一片麵包送進嘴裡,邊吃邊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這時他才突然想起,他竟然成功施展了一道法術,而且更神奇的是,他沒有透過魔法書、卷軸、也沒有使用任何法器就把法術給弄出來了。帕格不大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覺得這一切好像跟他所學過的東西不大一樣。接著他的腦袋又開始昏沈起來,全身累得只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就在他咀嚼麵包的時候,一道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他昏沈沈的腦袋─卡琳公主!!帕格急忙跳起來,等到頭比較不暈以後,匆匆忙忙地隨手抓起一條麵包跟酒瓶,趕快往剛才最後看見公主的地方衝過去,縱使兩腿酸痛不已,他還是硬逼自己加快腳步。過了幾分鐘後,他的腦筋才變得比較清醒,開始大聲喊叫公主的名字。聽到一叢矮樹後面傳來的低聲哭泣,帕格趕緊過去撥開樹叢,發現公主果然躲在樹後。她被剛剛追她的巨魔嚇得雙眼圓睜,拳頭緊緊地握在胸前,身上的衣服多處被樹枝勾破,而且也沾滿了地上的泥巴。帕格的出現讓她嚇了一跳,她跳起來衝入帕格的懷裡,將頭緊緊地靠在他的胸前。卡琳兩手緊抓住帕格的上衣,開始大聲啜泣,哭得全身顫抖不休。帕格呆呆地站著不動,兩臂伸得直直的,手裡還分別拿著酒瓶跟麵包。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笨拙地用手臂輕輕抱住被嚇壞的卡琳,安慰她說:「沒事了,它們都死了。你已經安全了。」
卡琳抱住帕格好一會兒,等到眼淚止住了,才退一步站開。她吸口氣穩住情緒,然後才說:「我以為它們把你殺死了,正要回來抓我。」
帕格從來沒有遇過這麼困窘的狀況,他才剛渡過生命中最悲慘危險的場面,卻又馬上面臨一場令他意亂神迷的遭遇。不加思索,他伸手將公主地抱在懷裡,驚訝於擁抱的感覺竟是無此溫軟怡人。在帕格的心裡,一股想要保護她的男子氣概油然生起,他不自覺地向公主更靠緊一步。
可是公主卻退後了一步,好似也察覺到了帕格情緒上的轉變。不論受過怎麼樣的教育跟宮廷儀禮的訓練,她畢竟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年輕少女,還不知該如何處置帕格抱著她的那種情緒感受。於是卡琳只好用她最熟悉的身份─克萊第公主的身份─來隱藏自己。她開始擺起架子,冷冰冰的說:「小男僕,很高興看到你沒事。」帕格刺痛不悅的表情顯而易見,但公主還是極力展現出貴族的那份優越感,只不過她哭紅的眼筐與淚濕的雙頰似乎隱藏不了方纔的失態。「找回我的座騎,我們即刻返回城堡。」
帕格的脾氣就快要失去控制,他奮力壓抑不悅的語氣,回答道:「很抱歉,公主殿下。
您的座騎已經跑走了,恐怕我們得要用走的回去。」
卡琳覺得憤不可當,雖然下午發生的意外不是帕格的錯,但是她被寵壞的公主脾氣還是不顧一切將罪過都推到帕格身上。「走路!我不能就這麼一路走回去!」她衝口說出這句話,雙眼盯住帕格,好像他理當要為這件事情負責一樣。
帕格感到他今日所有的憤怒、困惑、痛苦跟挫折就快要一口氣全部爆發出來。「那你就可以該死的坐在這裡,等到有人發現你失蹤以後,再派人來接你!」
他已經忍不住大吼起來,「那至少要等到日落後兩小時才有可能。」卡琳後退一步,臉色鐵青,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她下唇顫動,淚水開始在眼筐裡打轉。「你這下人,我不允許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帕格怒眼圓睜,朝她踏前一步,憤怒地揮舞右手的酒瓶。「我為了救你差點就被殺掉!」他大吼道:「我有聽到任何感謝的話嗎?沒有!我只聽到無聊的抱怨,說你不能走路,不能走回城堡。我們或許出身比較低賤,但至少我們還懂禮貌,還知道要跟人家說謝謝!」帕格所有的怒氣洶湧而出。「你可以高興坐在這裡慢慢等,但我可要走了…」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姿勢十分荒謬,右手拿著酒瓶高高舉起,而公主的視線則盯著他昨手拿在腰間的麵包,食指跟拇指圈成一圈,讓他的樣子更加滑稽。他結巴了好一會兒,然後放下酒瓶,所有的怒氣也跟著消失。公主用雙手蒙住臉,兩眼透過指縫盯著他。帕格以為公主被他嚇到了,正想說些話安慰她時,卻發現公主正在偷笑。她的笑聲如銀鈴般悅耳,完全沒有任何嘲笑的意味。「對不起,帕格。」她邊說邊笑:「可是你剛剛的模樣真的好蠢,好像克朗多城裡的那些雕像,只不過你手裡舉的是酒瓶,不是劍。」
帕格搖搖頭。「我才是該道歉的人,公主殿下。我不應那樣粗魯地對你大吼大叫,請您原諒我。」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體貼,「不,帕格。你絕對有權力罵我。我的確欠你一命,而我的態度也確實糟糕透了。」她走近帕格身邊,握住他的手,誠懇地說:「謝謝你。」
卡琳秀麗的臉龐完全佔據了帕格的視線。所有嘗試將他年幼的愛情幻想給挪去的努力,也都隨著此刻吹來的微風一同飄逝無蹤;而他成功使用魔法的驚奇喜悅,也已被眼前迫切的的熱情所取代。他向卡琳的身子靠過去,卻突然掃興地想起自己的身份,趕緊笨拙地將酒瓶拿起,問道:「想喝點酒嗎?」
發現帕格突然改變的笨拙舉動,公主忍不住笑了出來。歷經這麼一場折磨,他們倆都有點糊塗了,但至少公主表現得還比較正常,也很明白她對眼前這位男孩的影響力。她點點頭,接過酒瓶嘗了一小口。帕格回復了該有的鎮定,對她說:「我們最好趕快出發,也許在晚上還能趕回城堡。」
卡琳點點頭,目光依舊盯著他,對他微微一笑。帕格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於是轉身面向城堡的方向。「啊…我們趕緊走吧。」
卡琳跟在帕格後面,走了好一陣子之後,她突然開口問道:「帕格,請問我可以吃些麵包嗎?」
從懸崖到城堡的這段路,帕格之前便已走過許多回,可是公主卻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而且她穿的軟底馬靴也不適合長途跋涉。當他們看到城堡的時候,公主已經累得一跛一跛的,得伸手靠在帕格肩上才走得動。
城樓上的守衛看到他們倆走近,大聲喊叫通知底下的人,一隊侍衛趕緊朝他們跑來,公主的教師瑪娜女士也焦急地跟在後面。她抓著紅色的裙子,飛步朝公主跑來,雖然她的身材是一般女士的兩倍─也是少數幾位守衛的兩倍大,她卻逐步追過趕來的侍衛,心急地跑在前頭,就像一隻看到小熊被攻擊的熊媽媽一樣。豐滿的胸部隨著她的快跑起伏晃動,她衝過來一把推開帕格,緊緊抱住卡琳,整個人幾乎將卡琳完全包住。不一會兒,城內的仕女們便包圍在公主身邊,七嘴八舌地追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在一片喧雜當中,瑪娜突然轉過身來,像一隻母熊一樣惡狠狠地怒視帕格。「大膽的傢伙!竟敢害公主變成這副模樣,跛著腳走回來,全身髒兮兮的。我要叫人用鞭子把你從城堡的東邊一路打到西邊去。在我還沒有罰夠你以前,最好祈禱明天的太陽永遠不要出現在你眼前。」
自從遭遇那兩隻巨魔以後,帕格的腦袋一直昏昏沈沈的,現在突然被這麼多人圍住,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其中一名守衛在聽到瑪娜的狠話之後,認定帕格就是公主窘狀的罪魁禍首,緊緊抓住帕格的手臂不放。
「放開他!」
大家都住口靜了下來,卡琳推開人群跟瑪娜走到帕格身邊,揮動小手打了守衛一拳。那名守衛趕緊鬆手放開帕格,神情驚愕地往後退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為了救我,差點自己就沒命了。」淚水開始淌下她的臉頰。「他沒有做錯事,我不許你們欺負他。」旁邊的人圍攏過來,開始用一種新的敬意看著帕格。大夥竊竊私語,其中一名士兵快步跑回城堡裡去通報公爵。公主將手擺在帕格的肩膀上,兩人開始往城門的方向走去,圍觀的群眾往兩旁讓出路來,這兩個疲憊的年輕人可以看到城牆上滿是妹戳的火把跟油燈。當他們走到門前的廣場時,公主已經同意了兩位侍女的請求,讓她們扶著她前進。
此舉讓帕格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麼一個看起來如此瘦弱的女孩子,竟然會是這麼沈重的負擔。公爵接到公主回城的消息,趕緊跑出來接她。他緊緊擁抱住女兒,然後開始詢問她發生了什麼意外。好奇的圍觀者聚集在帕格身邊,使得帕格一時看不到公爵跟公主的身影。他只想趕緊回到魔法師的塔樓裡好好休息,但是大家卻熱情地圍著他,讓他無法抽身離去。
「你們都沒事可幹嗎?」傳來一聲咆哮。
大家回頭看到劍術長法農走了過來,湯馬斯緊跟在他身後。所有人趕緊各自離去,廣場上只剩下帕格站在法農面前,還有湯馬斯跟那些官階高得足以不用理會法農命令的官員。帕格可以看到公主正在跟她的父親、萊安、亞魯沙與羅蘭爵士談話。法農問他:「小傢伙,發生了什麼事?」
正當帕格準備開口回答的時候,公爵與他的公子們走了過來。卡根發現了廣場上的騷動,跟在公爵身後,也趕來一瞧究竟。公爵走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向公爵鞠恭敬禮,而帕格也看到公主掙脫開羅蘭的糾纏,跟著她父親走過來,然後站到帕格的身邊。瑪娜女士無奈地朝天一望,跟班過來的羅蘭看到公主的樣子,臉上也現出了驚愕的表情。尤其當她看到公主牽住帕格的手,他的表情更是由原本的驚訝轉變成不悅的忌妒。
鮑爵開口道:「我女兒已經向我說妹此你今天傑出的表現。小男孩,我希望能夠聽聽你的說法。」帕格突然警覺到眼前的情勢,輕輕地將自己的手掌自公主的手中抽開,開始訴說今天所發生的事情,而卡琳也在旁邊不時加油添醋、補充說明。聽完他們倆人的陳述,公爵總算才對今天的意外有了全盤的瞭解。當帕格講完的時候,巴瑞克公爵問道:
「帕格,那兩隻巨魔是怎麼淹死在水裡的?」
帕格的神情顯得有些不自在。「我對它們施展了一道法術,讓它們無法渡水到岸邊。」
帕格小聲地說。他依舊對自己的這項舉動有些迷惘,更何況有迷人的公主貼在身旁,他更是無法靜下心來好好思考。帕格看到卡根的臉上現出驚訝的表情,當他正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公爵開口打斷了他。
「帕格,我實在無法報答你對我最親愛的家人所付出的努力,但我會想辦法安排適當的獎勵來答謝你卓越的勇氣。」卡琳一聽之下,高興地整個人投入帕格的懷抱,緊緊抱住他。帕格尷尬地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顧右盼,好似要告訴大家公主的親熱舉動與他完全無關。
瑪娜女士一看差點沒昏倒,公爵故意咳了幾聲,點頭示意他女兒應該回房休息去了。當她跟瑪娜教師一起離開的時候,卡根與法農兩人都不加掩飾地笑看著帕格,而萊安跟亞魯沙也在一旁竊笑。可是羅蘭卻滿心不悅,怒眼瞪著帕格,然後掉頭走回他的房間。公爵對卡根說:「帶這位小男孩回到他自己的房間,他看來已經累壞了,我會命令僕人把食物送過去。等到明天早餐過後,請他到大廳來見我。」他轉過來面對帕格,說:「再一次,我感謝你的努力與付出。」然後吩咐兩位王子隨他一起離去。湯馬斯早已迫不及待地跟他的好友聊了起來,法農一把抓住湯馬斯的手肘,示意湯馬斯跟他一起離開,讓帕格好好休息。湯馬斯點點頭,強忍住心中千百個亟欲脫口而出的問題,跟著法農回營。
等所有人都離開了以後,卡根伸手拍拍帕格的肩膀。「走吧,帕格。我看你也累了,而且我們還有許多事該談一談。」
帕格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用剩的晚餐還沒收拾好,就擺在他身邊的餐盤上,他從來沒有感覺如此疲憊過。卡根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這簡直不可思議!」
他激動地揮舞右手,披在微胖身軀上的紅色袍子像水波一樣晃動不止。「你說你閉上了眼睛,然後幾周前你讀過的卷軸內容,就開始在你腦海裡浮現。然後你大聲念出咒語,就好像手裡親自拿著法術卷軸一樣,接著巨魔就倒了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他走到窗邊的凳子坐下來,繼續道:「帕格,這種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麼嗎?」
帕格從溫暖的睡意中驚醒過來,看著魔法師。「卡根,我就只做了我告訴你的這些事而已。」
「對,可是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義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卡根的興奮突然一口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完全不知所以然的不確定感。他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在凳子上,「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麼。但是魔法師不能光靠腦袋就把法術丟出去,那些神殿的教士雖然可以,可那是因為他們使用的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魔法。帕格,你還記得我教過你的,關於魔法焦點的那些內容嗎?」
帕格皺了一下眉頭,他實在是沒有心情複習那些課程,但還是強迫自己坐直身體,回答道:「任何企圖使用魔法力量的人,都必須為自己所使用的法力找到一個凝聚的焦點。
神職的教士透過祈禱來凝聚魔法的力量,他們的咒語就是另一種祈禱語的頌唱。而魔法師則利用他們身體的姿勢、法器、或是書冊跟卷軸來作為法力凝聚的焦點。」
「沒錯,」卡根接著說:「但是你今天卻違背了這個公認的準則。」他拿出煙斗,開始心不在焉地填入煙絲。「你今天施展的那個法術,並不能夠用自己的身體來作為法力凝聚的焦點。這個法術的功效,是在別人的身上引起極度的痛楚。這道法術是一項很有威力的武器,但是在施展這個法術的時候,你只能透過閱讀記載有這道法術的卷軸來施放出法術的威力。你知道為什麼嗎?」帕格撐起千斤重的眼皮,回答:「讓卷軸成為法力凝聚的焦點。」
「是的。有些法術的力量可以內存於魔法師自己的體內,像是變形成動物的形體,或是嗅聞出氣候的改變等等,都是如此。但是如果要將法力施用在身體之外,或是施用到別的東西上頭,你就需要一個外部的焦點。如果像你今天一樣,直接從記憶裡將這個法術的咒語誦讀施展出來,如果法術這樣還能成功的話,那麼會遭受到極度痛楚的對象,應該不是那兩隻巨魔,而是你自己。這也是為什麼魔法師會需要卷軸、魔法書、或是其他法器的原因。因為這樣才能把這一類的法力凝聚在自己的身體之外,讓自己的身體免於受到直接的傷害。直到今天為止,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能夠不用卷軸,空手就把這個法術施展出去。」
卡根靠在窗戶的旁邊,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斗,兩眼凝視著窗外的夜空。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道:「你好像已經發掘出一套全新的魔法形態。」沒聽到任何的回應,他才轉頭一看,發現帕格已陷入沈沈夢鄉。他驚奇地搖搖頭,過去拉起棉被幫帕格蓋好,然後吹熄牆上的油燈,走了出去。當他爬上階梯走回自己房間的時候,他搖搖頭,忍不住又道:「這簡直不可思議!」
帕格在大廳裡靜靜等候公爵結束今日的朝見。所有鎮上跟城裡有資格進入這座大廳的人,今天幾乎都到場了。放眼望去,大廳裡儘是穿得體面風光的工匠師傅、富商、以及一些小斌族。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帕格身上,有的人以佩服欣羨的眼光看著他,有的人則一副睥睨懷疑的態度。就在一夜之間,帕格昨天的英雄事跡已經傳遍了克萊第,並且免不了被加油添醋,大大渲染了一番。帕格穿著全新的衣服,這套衣服今早起床時就放在他的房間。穿上這套帥挺的新衣服讓他更加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等會兒該如何應答才好。這套衣服搭配的是亮黃色的上衣,淺藍色的褲子,至於質料則是最昂貴的絲布。
他的腳趾頭在靴子裡扭動,而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穿上皮靴,走起路來覺得十分彆扭不習慣。他的腰間佩掛了一柄鑲有寶石的匕首,黑色皮帶的帶頭還做成一隻金色海鷗正在飛翔的模樣。帕格心裡猜想這套衣服應該是兩位王子以前穿過的舊衣服,等他們穿不下以後就收起來。但無論如何,帕格還是覺得這套衣服非常新穎好看。
鮑爵的晨間朝見就快要結束,他現在正聆聽一位船廠代表的陳詞,希望公爵能夠派遣守衛,護送他們的伐木隊到大森林裡去採集木頭。巴瑞克公爵跟往常一樣穿著黑色的衣服,他的子女們則穿上了最正式的禮服。萊安在他父親身前,仔細聆聽討論的事物,羅蘭則根據宮廷的傳統,站在他的後方。亞魯沙心情似乎出奇的好,被圖力神父的某句玩笑給逗得不得不伸手遮住笑容。卡琳公主靜靜地坐在旁邊,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目不轉睛看著帕格。她的舉動不僅讓帕格更加緊張,也讓羅蘭的目光更加怨怒。
鮑爵最後同意派遣一隊士兵,護送師傅們到森林裡去。船廠的代表師傅向公爵鞠躬致謝,然後退回到其他人身邊。現在,就只剩帕格一人單獨站在公爵面前。他依照卡根教他的指示,向前踏近幾步,對克萊第公爵鞠躬行禮,雖然動作有點僵硬,但總算沒有出錯。巴瑞克對他微微一笑,然後示意圖力神父走出來。神父從寬大的袍袖裡取出一份文件,交給站在一旁的傳令官。傳令官向前站出,然後打開卷軸。
他大聲宣讀公爵的文告:「吾謹此昭告克萊第之臣民:有監於克萊第之青年帕格,不顧己身軀體性命之安危,以無比之勇氣守護皇室公主卡琳於危難。吾人深感此恩難報,特此宣告天下,讚揚其勇氣、智慧與忠誠之表現。並宣示其為吾摯愛之臣子,謹此授與爵士(Squire)之稱謂,以及應享之權力與特許。
並謹此宣告天下,將林深區(ForestDeep)之封地,授與帕格及其永世後代之子嗣。此封地將暫由皇室代管,待其屆滿成年之後,再行歸還。吾,巴瑞克.康多恩,第三任克萊第公爵,艾爾王國之王子,克萊第、卡斯與圖藍之領主,蚊挫之守護者,國王麾下之騎士上將,瑞蘭諾王座之法定繼承人,於今日,親手親印謹此昭告。」
帕格雙腿一軟,差點就跪倒在原地。整個大廳響起一片歡呼,人們開始朝他靠攏,拍拍他的後背,向他道賀恭喜。他現在已經成了一名爵士,不僅有了地產,還有僕人、房屋、跟牲口。而這意思也就是說,他有錢了─至少三年後是如此。雖然只要年滿十四歲就被認定是艾爾王國的法定公民,但是土地所有權與其他特許,卻要等到年滿十八才具有獨立行使的權力。公爵朝他走了過來,眾人開始退開,而他的家人跟羅蘭爵士則跟在他身後。兩位王子都面帶喜色看著他,公主更是格外地興奮雀躍。羅蘭則是對帕格苦笑,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公爵閣下,我感到萬分榮幸。」他結結巴巴地回答,「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那就什麼也不用說。帕格,當大家都開口講不停的時候,閉上嘴有時候反而會讓你看來更有智慧。來,坐吧,我們得要好好談一談。」公爵吩咐一旁的侍僕拿張椅子擺到他座位旁邊,伸手搭住帕格的肩膀,陪他走過兩側的人群。
鮑爵回到座位上,對大家說:「今天的朝見到此為止,諸位可以退席了。我希望能跟爵士私下談一談。」四周的人發出失望的歎息,但還是開始依序離開大廳。
「你們兩位請留下來。」公爵加了這麼一句,右手指著卡根與圖力。卡琳站在他父親的座位旁邊,羅蘭則站在她身邊,遲疑該不該離去。「乖女兒,你也一樣。先離開吧。」
卡琳正想頂嘴反抗,但是她嚴厲的父親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回辯:「卡琳,你可以過一會兒再去打擾他。」兩位王子站在門邊,像看戲似的望著惱怒的妹妹。羅蘭伸出手臂,想要像往常一樣護送她離開,結果卡琳卻不領情地別過頭,快步走過竊竊私笑的兩位兄長。萊安拍拍尷尬的羅蘭肩膀,然後三人才一起離開。羅蘭離開前瞪了帕格一眼,目光就像拳頭一樣狠狠地打在帕格身上。
等到所有人都退開,大廳的門也關上的時候,公爵說:「帕格,不用理會羅蘭的反應。
我女兒已經完全主悅此他的喜怒哀樂,他自以為跟我女兒是一對戀人,希望將來我能同意將卡琳嫁給他。」然後若有所思地望著關上的門,心不在焉地說:「但如果他要我同意的話,就得先證明他不只是個驕弱的貴族子弟而已。」
鮑爵揮揮手,撇開這個話題。「我們回歸正題吧。帕格,我還為你準備了另一樣禮物,但是我得要先跟你說明一些事情。」
「我的家族是艾爾王國裡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我本人也是王室的直系後裔。我的祖父,也就是第一任的克萊第公爵,是那時候國王的第三個兒子。也因為流有王室的血統,我們相當重視一個人的責任與榮譽感。你現在既是我宮廷裡的一員,也是卡根的學徒。在責任的歸屬上,你必須對卡根盡責;在榮譽的範圍內,你必須對我負責。這間大廳裡掛滿了我們勝利歸來的旗幟與戰利品,不論是在抵抗暗精靈無止盡的襲擊、還是驅散海盜的掠奪,我們總是勇敢無懼地奮戰到底。我們以自身的系譜為榮,從來沒有沾染過不名譽的污點,也從來沒有任何宮廷的臣員,讓此大廳所傳承的榮譽蒙羞,我希望你也是如此。」
帕格點點頭,想起小時候所聽過的各種勇敢與榮耀的事跡。公爵對他微微一笑,然後說:「再來是另一樣禮物的事情。昨晚我請圖力神父為我起草了一份文件。我希望他能幫我保管這份文件,直到他認為時機合適的時候再轉交給你。我不願意再多說些什麼,只希望將來當他把這份文件交給你的時候,你能夠想起今天這一刻,並且仔細考慮裡面所寫的內容。」
「我會的,公爵閣下。」帕格相信公爵所講的事情一定很重要,只是剛剛半小時內所發生的事情實在太突然了,他實在很難再多記住些什麼。
「帕格,我希望能跟你共進晚餐。你現在已經是宮廷的一員,不應該再待在廚房裡用餐了。」公爵溫暖的笑容讓帕格覺得十分窩心。「我們會把你訓練成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當你有一天旅行到首都瑞蘭諾的時候,才不會讓人嘲笑,丟了我們克萊第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