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拉穆拉是一個繁榮的星球,位於地球同盟範圍,處於同盟前哨。這是西蘇號飛往聚會地點之前的最後一站。那裡食品和原材料豐富,弗拉基缺少的是人工製品。西蘇號售完了從洛希安運來的貨物,也賣掉了從芬斯特帶來的許多鑽石。但是伍拉穆拉商人卻拿不出多少西蘇號轉手出售後可以贏利的東西,他們也缺乏放射性金屬——伍拉穆拉只開發了有限的鈾礦,那點東西他們想自己留著,供給自己初創的工業設施。
所以西蘇號只買到了一點鈾,但卻買了大量優質肉和珍稀食品。西蘇號一直在採購美味佳餚,這一次,除了全家享用以外,他們還多準備了好幾噸,目的是想在聚會上炫耀一番,擺擺闊氣。
交易中差額款部分,對方以氚和氘支付。伍拉穆拉有一個氫同位素工廠,是為同盟國飛船建造的,但產品也銷售給其他飛船。西蘇上次補充燃料還是在朱布爾的時候——洛希安飛船的反應堆不一樣,燃料不能通用。
在伍拉穆拉新墨爾本港口,父親帶著索比上過幾次街。當地人使用銀河系英語,克勞薩懂得這種語言,可是弗拉基講得很快,又省略了一些字母發音,對元音作了奇怪的變音,所以克勞薩船長感到很難聽懂。但索比卻覺得那些話聽起來很正常,好像他以前聽慣了似的。所以克勞薩出門時帶上他當幫手。
這一天,他們又要出去談一筆燃料生意,同時還要簽署一份私人買賣的棄權聲明書。西蘇一方已經接受的商業投標必須先由中心銀行同意簽署保付,然後才能交給燃料廠。當一切手續辦好,蓋印、付費以後,克勞薩坐下來和那個廠長聊起來。克勞薩能與弗拉基友好相處,完全平等地對待他們,從不提到他們之間懸殊的社會差異。
他們敘談時,索比有點動心了。那個弗拉基在談到伍拉穆拉時說:「任何一個人,只要身體健康,聰明程度能夠分辨自己的兩隻耳朵,都可以到內陸地區去發財。」
「沒錯。」船長表示同意,「我見到過你們那兒的食用牲口,真不錯。」
索比也有同感。伍拉穆拉可能缺少鋪路建築材料、技術和管道設備,但這個星球卻充滿機會。除此以外,它還是一個令人愉快、非常寬鬆的地方。索比想起了馬德博士的話:「……等船到了一個民主、自由、通情達理的星球以後,下船逃走。」
雖然他仍舊感到這個家是全封閉型的,個人行動極受限制,但是,西蘇號上的生活卻比以前快樂了。他開始想當一名演員了,認為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是一種樂趣。從某種意義上說,索比甚至已經學會了贏得奶奶歡心的訣竅。此外,雖然那是在演戲,但摟抱洛延的感覺著實不壞。她會親吻他,輕輕暱喃:「我的丈夫!我的好丈夫!我們要一起遨遊銀河。」
那些話讓索比直起雞皮疙瘩,他認定洛延是個好演員。就這樣,他倆成了好朋友。洛延對火控員的工作很好奇。於是,在托拉大媽監護下,索比陪她參觀了計算機房。見了那些儀器設備,洛延竟被弄得眼花繚亂了:「什麼是多維空間?長、寬、高你都知道……其他維數又是什麼呢?」
「這要通過邏輯測定才可以知道。你已經知道了四維……長、寬、高加上時間。哦,你『看』不見一年時間,但你可以測定出來。」
「是的,但是邏輯怎麼能夠——」
「那也很容易。舉例來說,一個點是什麼?一個點就空間中的一個定位。但是現在我們假設沒有任何空間,甚至連普通的四維都沒有,也就是說,在沒有空間的情況下,一個點還能夠想像出來嗎?」
「嗯,我想想。」
「要是沒有空間,就沒有這個點。如果你要考慮一個點,你就要想到它在什麼地方。如果你有一條線,你就可以想像這一點是在線上的某個地方上。但是,一個點只是一個定位,如果沒有任何地方供它定位,它也就不存在了。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嗎?」
這時,托拉大媽插了進來。「你們這兩個孩子,到酒吧去談好嗎?我的腳痛得站不住了。」
到了酒吧以後,索比接著說:「關於一個點需要一條線去支撐,這你理解了嗎?」
「唔,我想算是理解了。把定位線去掉,就什麼也沒有了。」
「現在再來想想一條線。如果它不在一個面上,它還能存在嗎?」
「嗯,這個問題更難。」
「如果你明白了前面那個問題,你就能理解這個問題。一條線是若干個點的有序連續。但是這個序列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一個面上來的。如果一條線不保持在一個面上,那它也就不可能存在了。一條線沒有任何寬度,你甚至不會知道它已經消失了……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與之比較。每個點都必須『有序、連續』地緊挨著其他每一個點,否則就是錯亂。你還能聽懂我的意思嗎?」
「也許吧。」
「一個點需要一條線,一條線需要一個面,一個面必須是三維空間的一部分,否則它就構不成面了。一個三維立體則需要多維空間去支撐……如此不斷繼續下去。每一維都需要有一個依托,否則幾何圖形就會消失,宇宙也就不復存在了。」他一拍桌子,「但你瞧,我們就在這兒,沒有消失,由此可知,多維空間依然存在,雖然我們看不見它,就像我們看不見正在流逝的每一秒鐘一樣。」
「但這個多維,它在什麼地方到頭呢?」
「它不可能到頭,維是無窮的。」
洛延嚇了一跳,「真可怕。」
「別擔心,別說你了,就連總工程師都不得不為最基本的十來維頭疼不已。還有,喂,當飛船『進入錯亂空間』時,你知道,我們都翻了個個兒。這你感覺到了嗎?」
「不,這個好像不太可信。」
「沒關係,因為我們感覺不到它。當船翻過來的時候,即使是一碗湯也會跟著翻過來。你喝湯的時候,湯不會灑落下去。對我們來說,這只是一種數學慨念,就像負1的平方根一樣。我們超過光速行進時,這個問題一直在困惑著我們。多維就是這樣,你不必去感覺它、見到它、理解它,可你必須通過邏輯符號把它計算出來。我們不能認為,任何東西只有『實實在在的』,才是真實存在的。誰也沒有見過電子,也沒有見過某種思想。你不能見到思想,也不能測出思想的大小、稱出思想的重量或者嘗出思想的味道,但是,在銀河系裡,思想卻是最真實的東西。」這是索比在引用巴斯利姆說過的話。
洛延用欽佩的目光看著他,說:「你一定非常聰明,索比。『誰也沒有見過某種思想』,這句話說得太對了。」
索比很有禮貌地接受了她的表揚。
索比回到臥室時,發現弗裡茨正躺在床上看書。由於剛才聽到了渴望已久的讚揚聲,所以他很開心。「你好,弗裡茨,在學習,還是在虛度年華?」
「你好,我在研究美術。」
索比往上瞟了一眼,說:「別讓奶奶看見。」
「我想找點東西,下次再到了芬斯特時,可以把它們再賣給那些笨蛋。」伍拉穆拉是一個「文明」的星球,所以船上的未婚男子又補充了一些美術作品,「你好像從洛希安人那裡撈到了外快似的,什麼事這麼開心?」
「哦,只是跟洛延談了一會。我向她介紹多維空間的事……沒想到她很快就明白了。」
弗裡茨好像下判斷似的說:「是的,她很聰明。」然後他又加了一句,「奶奶什麼時候替你們發佈結婚公告?」
「你在說什麼啊?」
「不發佈公告?」
「別傻了。」
「是這樣……原來你是找到了一個好夥伴。她確實聰明伶俐,你想知道她有多聰明嗎?」
「啊?」
「她是個天才,過去在埃爾·奈德飛船學校裡教書。她的專業是數學,確切點說,就是多維幾何。」
「我不信!」
「碰巧我抄寫過她的履歷,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她。」
「我會問的!那麼她為什麼不在這裡教數學?」
「這你要去問奶奶了。索比,我的白癡兄弟,我認為,你被人家哄了個團團轉。但是,雖然你是個大笨蛋,我卻偏偏喜歡你擦去淌到下巴上一串口水時的優美姿態。你想聽一聽一個年紀比你大、頭腦比你靈活的人給你的建議嗎?」
「說吧。你怎麼說都行。」
「謝謝。洛延是一個好姑娘,和她一起一輩子解方程玩可能是一件樂事。但我不喜歡一個男人在摸清市場行情之前,匆匆忙忙把存貨賤賣出去。只要你等到下一站,你就會發現,同胞中會出現一批年輕姑娘,幾千個。」
「我不是在找妻子!」
「嘖,嘖!這是男人的義務。不過請等到即將到來的聚會,到了那時,我們會到處去找的。現在不談了,我想研究圖畫。」
「誰在談啊?」
索比沒有打聽洛延在埃爾·奈德船上的情況.但是,弗裡茨的話使他瞭解到一個事實,即在不知不覺中,他可能正在扮演戀愛婚姻中的一個主角。這種形勢把他嚇壞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馬德博士的話又縈繞在他的耳畔:「——在族長奶奶決定給你找個媳婦之前溜掉。因為如果你熬到那時,你就完了!」
父親和伍拉穆拉官員繼續閒聊,索比則坐立不安。他想,他是不是應該離開西蘇?要是他不願意一輩子當一個貿易商,那就必須趁他還是單身漢時走掉。當然他也可以再拖一段時間,看看弗裡茨說的話對不對。並不是說他對洛延有什麼不好的看法,他覺得,即使洛延騙了他,也不是什麼大事。
但是,他確實懷疑自己能不能永遠忍受這種受習慣勢力支配、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倘若他要走的話,那麼伍拉穆拉可能就是今後幾年裡很難遇到的最好機會,因為這裡沒有等級制度,沒有行會,沒有貧窮,沒有移民法。嗨,他們甚至還能接受畸形人呢。索比在這裡見到過六指人、長毛人、患白化病的人、狼耳人、巨人和其他變異人種。只要一個人肯工作,伍拉穆拉就會接納他。
索比該怎麼辦呢?難道只說一聲「對不起」就離開房間,開始逃跑嗎?躲起來等到西蘇號起飛以後再出去活動?他不能那樣做!那樣做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西蘇家族,他感到欠他們的太多了。
到底該怎麼辦?是不是告訴奶奶,說他要走了?就算奶奶讓他走,他們交談的地方也會變成全宇宙最寒冷的所在。奶奶會把對西蘇號的忘恩負義看作不可饒恕的罪惡。
此外……聚會就要來臨了。他很想看看聚會是個什麼樣子。原來講好要演出,現在卻不辭而別,這不好。他下意識中存著一個念頭:雖然有點兒怯場,但他實在很想扮演那出傳奇劇中的主角——已經迫不及待了。
所以,最終他還是把這個難題撇到一邊,等到以後再說。
克勞薩船長拍拍索比肩膀,說:「我們要走了。」
「哦,對不起,爸爸,我在想問題。」
「繼續想吧,這是好事。」船長回頭對那個官員說,「再見,主任,謝謝你,希望下次來時再見到你。」
「下次你碰不上我了,船長。不久我就要離開這個職位了,我打算回家鄉去。如果你對鋼甲板生涯感到厭倦的話,我那裡有你和你孩子的安身之處。」
克勞薩船長臉上沒有流露出厭惡的神情。「謝謝。但我們不知道如何耕地種莊稼,我們是商人。」
「每隻貓自有自己的耗子可抓。」
他們出來以後,索比問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看見了貓,可沒看見有耗子呀。」
「他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合適的位置。」
「哦。」
他倆靜靜地走著。索比心裡在想,他是否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
克勞薩船長也在考慮索比的位置問題。西蘇號後面正好停著一艘郵船,對船長來說,它的出現是對他的譴責。這是一艘同盟國官方的郵船,全體船員都是國民警衛隊員。見到了這艘船以後,船長心裡就響起了巴斯利姆的指令聲:「一旦有機會,我請你把他交給同盟國任何一艘軍艦的主管人。」
「這不是一艘『軍艦』。」但是這句話只能是個托辭。巴斯利姆的意圖很清楚,這艘船完全符合條件。欠債必須償還。可母親就是要死抓著口信的字面意思不放。哦,船長知道這是為什麼。她決心要在聚會上讓大家都看看這個孩子,表明西蘇號替所有貿易人償清了債務,之後再利用這一點,獲取有可能獲得的所有好處。嗯,這麼做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這對孩子來說是不公平的!
到底公平不公平呢?按自己的計劃,克勞薩很想帶索比去參加聚會。現在他相信,索比的血統一定是和他們一樣的,他希望商船隊檔案裡的有關記載能夠證實他的想法。
可還有一個困難。在瑪塔·金索弗的問題上,他是同意母親意見的。不能聽憑一個冒失姑娘打破禁忌,看來立即把她送走是上策。但是母親有沒有想到,索比會不會趁機去看看瑪塔現在怎麼樣了?
他決不允許他那樣做!為了西蘇號,他是不會答應的。孩子還太年輕,他要禁止他去……至少要等到他證明了這個孩子生於同胞家庭時,才能同意讓他們見面,到那時候,欠巴斯利姆的債也已經還清了。
但是,停在那裡的那艘郵船卻彷彿在悄聲責備他,他其實和他所責備的母親一樣,都不願意公公平平地償清那筆難以否認的債務。
可這是為孩子的利益著想啊!
究竟什麼是公平?
是啊,有一個最公平的辦法了,船長心裡想。那就是帶著孩子,到母親那裡攤牌,把巴斯利姆的全部口信都告訴這孩子,再告訴他,他可以坐郵船到中心世界去,告訴他到那裡以後怎麼尋找他的家。但同時也要讓他知道,他克勞薩相信,索比生來就是同胞中的一員,這一猜測可以而且應該首先核實。還要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母親正在設法用娶媳婦的辦法捆住他的手腳。當然,聽了這些話以後,母親會叫起來,也會拿出法律來為自己辯護。但這件事不能族長說了算,巴斯利姆的口信是交給他克勞薩的。此外,孩子本人應該有選擇的權利,這也是確定無疑的。
於是船長挺直腰板,不過還是有點兒哆嗦,大踏步去見母親。
他倆坐著電梯上去以後,甲板長正在電梯門口等著。「先生,族長說,她想見船長。」
「太巧了,」克勞薩笑道,「過來,兒子,我們都去見她。」
「是,爸爸。」
他們繞過走廊,來到族長的船艙,只見克勞薩的妻子站在門口。「你好,親愛的。甲板長說母親要我去見她。」
「是我要見你。」
「這麼說,他把話傳錯了。甭管了,請你快點說,我想馬上去見母親。」
「他沒有說錯,族長去世前確實找過你。」
「啊?」
「船長,母親去世了。」
一聽這話,克勞薩一下子懵了。過了一會,他清醒過來,砰的一聲把門推開,一頭撲到母親床前,抱著躺在床上死去的母親那瘦小的身軀嚎啕大哭起來。一個平時不動聲色的鋼鐵硬漢,一旦傷心痛哭起來,那是無法控制的。
看到這一切,索比既害怕,又悲傷。他回到自己房間,靜靜地思量起來。他想弄清,為什麼自己不愛奶奶——甚至不喜歡她,卻會這樣悲傷、失落。
為什麼?
他幾乎跟老爹死時一樣傷心,可他熱愛老爹,卻不愛她。
索比發現,不光是他一個人感到悲痛,船上所有人都震驚了。沒有了她,每個人都感到這是不堪設想的事。她就是西蘇號。她像推動飛船前進的不滅的火焰一樣,有一種用之不盡、堅不可摧、戰無不勝的力量。可是,現在,她卻突然走了。
原來,奶奶同平時一樣打盹,之前還發著牢騷,說伍拉穆拉拖拖拉拉,真是典型的弗拉基,打亂了他們原來的計劃。但她還是按照多年來雷打不動的習慣入睡了。
當兒媳婦進去叫她時,奶奶已經再也喚不醒了。
奶奶床邊的拍紙簿上寫了不少話:有對兒子說的話,有叫托拉干的活,有要總工程師調節溫度的指令,還有想和雅典娜一起再看一遍宴會菜單的備忘錄。船長妻子羅達·克勞薩撕下這些紙頭,收起來作為參考,然後直起身子,命令甲板長去叫船長過來。
船長沒有吃晚餐。奶奶的床榻被搬走了,新族長羅達坐在原來奶奶坐過的椅子上。在船長沒有出席的情況下,她向輪機長示意,輪機長於是領頭向死者祈禱,新族長率領大家應答。然後大家開始默默地吃飯。至於葬禮,要等到聚會時再舉行。
過了一會兒,大副站了起來。「船長想讓我告訴大家,」她平靜地說,『他感謝準備去看他的人,不過明天他才有空。」停了一停,又說,「一切來自蒼穹,又返回蒼穹,但是,西蘇精神將會延續下去。」
突然間,索比不再感到失落和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