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系公民 正文 第七章
    在星際飛船離開薩爾貢後頭幾百萬英里的行程中,索比一直愁眉不展,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因為吸入了難聞的Verga葉的氣味,索比一度失去了知覺。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待在一個很小的單人房間裡。清醒是痛苦的。雖然在整個起飛過程中,西蘇號內部仍然保持著一個標準重力,但他還是能略微感覺到船內重力與朱布爾地面引力的不同,甚至能察覺人造重力與自然環境之間更為細微的差異。迷迷糊糊中,他的身體認定自己是在一艘奴隸販運船裡。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做噩夢了。

    之後,他疲倦、被Verga氣味熏得昏昏沉沉的大腦經過長時間的掙扎,終於戰勝了恐懼。

    一覺醒來,索比弄清了周圍的環境,意識到自己在西蘇號上非常安全。他感到寬慰、興奮,因為他正在旅行,準備到某個地方去。眼前的變化和新奇的東西已經驅散了索比失去巴斯利姆的悲傷。他仔細地觀看著周圍的一切。

    這個小房間是一個立方體,長寬只比索比長一英尺左右。其時,索比正躺在佔據半個房間的一塊擱板上,身下是一塊非常柔軟、極其舒服的床墊,這種床墊是用暖和、光滑、富有彈性的材料做成的。他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心裡感到十分驚奇:做買賣的竟然過得這麼奢侈?他縱身一躍,站到了地上。

    這張擱板式的床無聲無息地抬了起來,慢慢隱入艙壁。索比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怎麼才能再一次把它打開,所以也只好不去管它了。反正這個時候也不需要床,他只想看看周圍的環境。

    剛才醒來的時候,天花板只有一絲微弱的亮光,可是當他站到地上時,天花板變得明亮起來了,而且一直保持著這種亮度。雖然房間很亮,但索比卻找不到門在什麼地方。三面牆上裝有豎條狀金屬板,任何一塊都可能是一扇門,只是沒有明顯的指痕槽、按鈕或其他熟悉的東西。

    他想自己可能是被鎖在裡面了,但這沒有關係。不管在洞裡生活還是在廣場上活動他都很習慣,從來沒患過幽閉恐怖症或曠野恐怖症。現在他只想找到一扇門,但因為找不到,心裡有點煩。他覺得,就算門是鎖著的,克勞薩船長也不會把這道門鎖得太久。可他就是找不到門在哪裡。

    不過索比在台板上發現了一條內褲和一件汗衫。他醒來的時候是光著身子的,他平常也這麼睡覺。他拿起衣服,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驚歎於這些衣服的華麗。他想起來了,大多數天外來客都穿這種衣服。一想到穿得那麼奢華,索比愣了好一陣子,只有一點顧慮:用別人的衣服,是不是有點不禮貌?

    這時,索比想起當初克勞薩船長不喜歡他穿著圍腰布上船的事。對了,船長甚至還打算帶他到歡樂街上一家專為天外來客開設的服裝店裡買衣服呢!船長說過那樣的話,沒錯。

    因此,索比得出結論,這些衣服一定是送給他的,是為他準備的!他的圍腰布已經不見了,船長肯定不想讓他光著屁股出現在西蘇號上。索比自己倒不覺得害羞,在朱布爾雖然也有著裝方面的講究,但僅限於上層社會。不過話又說回來,一般人也不至於不講究到光屁股的地步。

    索比鼓起勇氣,穿上這身衣服,結果發現短褲穿反了,覺得不對勁,這才換了一面,重新穿上。其實汗衫也是反的,不過不太明顯,他還以為自己穿對了,沒有反過來重穿。穿好以後,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模樣,可惜房間裡沒有鏡子。

    這套衣服是從船上小賣部裡買來的工作服,裁剪簡單,純淡綠色,是用結實、便宜的料子做成的。許多世紀以來,不少星球上的男男女女不分性別都穿這種衣服。不過他覺得,就是處於全盛時期,富可敵國的所羅門王也沒有自己現在打扮得這麼漂亮!他把衣服弄得平平整整,真希望能讓誰看看自己有多帥。衣服穿好以後,他又迫不及待地找起房門來了。

    他沒找到門,但門卻找到了他。他的手無意間拂過艙壁的一塊金屬板,只覺一陣微風,轉身一看,發現一塊金屬板不見了,通往走廊那扇門自動打開了。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打扮跟索比一樣的年輕人沿著弧形走廊朝索比走來(索比欣喜地發現自己穿得非常得體)。索比迎上前去,用薩爾貢語向他問了一聲好。

    那人向索比瞟了一眼,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索比眨眨眼,迷惑不解,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又改用國際語大聲喊他。

    那人還是沒有什麼反應。索比還想試用其他語言,可是那人已經走掉了。

    索比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心想,一個乞丐犯不著為這樣小事生氣,他只想弄個明白。

    20分鐘以後,索比發現了很多東西。第一,這艘西蘇號比他想像的要大許多。除了在奴隸販運船船艙內見到的有限空間以外,以前他從來沒有身臨其境地觀察過一艘星際飛船。在地面上從遠處望去,停在朱布爾航天港裡的飛船好像很大,但也沒有大到這種地步。第二,他驚奇地發現船上竟然有那麼多人。他以前知道,往返於九星之間的薩爾貢貨船通常只有六七個船員。但是在這兒,僅在頭幾分鐘時間裡,他遇到過男女老少的人數已經比前者多了幾倍。第三,他灰心喪氣地發現自己被冷落了。船上的人們誰都不理睬他,跟他們說話他們也不答理。要是不讓路,他們就會徑直朝你走過來。跟索比最親近的是一個小女孩,他打招呼時,小女孩眼睛滴溜溜地注視著他,直到一個女人上來把她拉走為止。那女人對索比連看都不看一眼。

    索比已經習慣了這種冷遇,這是貴族對待索比這種階層最常見的方式。貴族是不會接待他的,在他們眼裡,索比好像根本不存在,即使施捨也只是把錢扔給奴隸就走了,再由奴隸把錢交給他。在朱布爾時,索比並沒有因為這種冷遇覺得委屈,相反,因為歷來如此,他認為那樣做再自然不過了。那時,貴人的傲慢並沒有使他感到孤獨和沮喪,因為在苦難生活中,他有許多熱心腸的夥伴,所以不知道什麼是苦。

    但是,如果預先知道西蘇號裡所有夥伴都像貴族一樣冷酷的話,他是不會上船的。不管有沒有警察追捕,他都不會來。可他偏偏就沒有想到這裡的人們也會冷眼相待。克勞薩船長在聽了巴斯利姆的口信以後像父親一樣善待他,索比於是想當然地以為西蘇號上所有船員都會像船長一樣對待自己,可是眼前的一切卻令他大失所望。

    他游遊蕩蕩地來到一條用鋼板打造的走廊,覺得自己彷彿是遊蕩於活人叢中的一個幽靈。所以,他最終還是懊喪地決定回到自己醒來時那個小房間去。可是不久他就迷了路,只得從自以為是對的那條路退回去。他沒有走錯道,巴斯利姆的教誨沒有白費。問題是這條路沒有可以辨識的特徵,於是他又四處徘徊起來。不幸的是,這會兒他意識到,不管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房間,他一定得趕緊打聽出這些人把盥洗室藏到哪兒去了,即使他不得不揪住誰逼問一番都在所不惜。

    他冒冒失失撞進一間艙捨,迎接他的是女人氣憤的尖叫。他又慌忙退了出來,只聽身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沒過多久,一個男人匆匆趕來,用國際語對他說:「你這東遊西逛的傢伙,為什麼惹是生非?」

    一聽這話,索比反而感到放心了。這裡簡直像個修道院,無疑是世界上最冷漠的地方,待在這裡簡直比獨自一人還孤獨。在這種環境裡,即使是一頓訓斥,也比不理不睬好得多。「我迷路了。」他小心翼翼地說。

    「你為什麼不待在原來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想——對不起,尊貴的先生——我想找衛生間。」

    「哦,就在那裡,你床鋪的正對面。」

    「尊貴的先生,我不明白。」

    「唔……我想你是不懂的。我不是『尊貴的先生』,我是第一輔助領班,記住這個稱呼。跟我來。」他抓住索比手臂,急忙回身把他帶出迷宮,走到索比迷路的那個甬道口停住腳步,手在一條金屬縫隙上從上往下一拂,說,「這裡就是你的臥室。」話音未落,牆板滑了開去,露出一道門來。

    那人轉過身,在另一邊又做了個同樣的動作。「這是右舷單人盥洗室。」那人語帶譏諷,而索比被這些怪異裝置搞得糊里糊塗,他懵懂地跟著那個人走進自己房間,「現在你就待在這裡,飯會送來的。」

    「第一輔助領班,先生?」

    「啊?」

    「我可以跟克勞薩船長說說話嗎?」

    那人吃了一驚。「你以為船長沒有比聊天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了嗎?」

    「可是……」

    那人已經走了,索比是在對著鋼板說話。

    過了好長時間,一個小孩終於端來了食品,但從他進來的表情和動作中看,他好像只是在一個空房間裡放了一碟東西而已。以後,他又端來其他食品,順手要將第一隻盤子撤去。索比幾乎沒法引起他的注意。他緊緊抓住那只盤子,用國際語跟那個孩子說話。索比看出他明白自己的話,但他的回答非常簡短,只有短短一個詞:「弗拉基!」索比不懂這個詞,但也感受得出那種輕蔑的語氣。「弗拉基」是指一種怪模怪樣、一半屬於晰蠍類的小食腐動物。這種東西生活在第三α半人馬主星——人類殖民的第一批星球之一,長得很醜,幾乎毫無腦子,還有種種令人厭惡的習性。只有近於餓死的人才會吃它的肉。它的皮摸上去很不舒服,還會在指頭上留下一股讓人生厭的臭氣。

    不僅如此,「弗拉基」還有別的含義,指行星居民、離不開星球的人、住在土地上的人、從來沒去過太空的人、非我族類,連人都算不上,異族、野人。總之,它是一個飽含蔑視的詞。在古老的地球文化裡,每一種動物的名字都會被用來罵人:如豬玀、瘋狗、大母豬、老母牛、鯊魚、蛆蟲等等,數不勝數。不過從侮辱人的方面來說,這些說法沒有一種像「弗拉基」那麼惡毒。

    幸好索比不知道這些意思,他只知道那個小孩子瞧不起他,不在乎他——這個,他早就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索比感到困乏了。雖然他已經學會開門的手勢,但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開那張床,無論他怎麼敲、碰、抓、壓,或者綜合諸般手段,都拿那張床沒辦法。他只好在地板上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飯又端來了,但他還是不能留住那個小孩說幾句話,連讓他罵幾聲都做不到。他在走廊對面還碰上另外幾個男孩和年輕人。別人依然沒有理睬他,但他卻悄悄地看會了一種本事。他學會洗衣服了:一個小玩意兒「吃」進一件衣服,在裡面放上幾分鐘時間,然後又「吐」出來,那件衣服就變得又新又乾淨了。他很高興。當天,他把自己漂亮的新衣服洗了三次。除此以外,他什麼都沒幹。那天晚上,他又在地上睡了一夜。

    他蹲在自己舖位上,痛苦地懷念著老爹,恨不得自己這會兒仍然留在朱布爾。就在這時,突然聽見有人敲他的房門。「我可以進來嗎?」一個聲音問道,操著拘謹、不標準的薩爾貢語。

    「進來!」索比一邊熱切地答應著,一邊跳起來打開門。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面帶笑容的中年婦女,「歡迎,歡迎。」他用薩爾貢語說,讓到一側。

    「謝謝你的好心。」她說話結結巴巴,但速度很快,「你會講國際語嗎?」

    「當然會,夫人。」

    她脫口而出:「謝天謝地,我的薩爾貢語己經忘得差不多了。」說的是銀河系英語,然後改用國際語接著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用國際語交談好嗎?」

    「可以的,夫人。」索比用同樣的語言回答說,又用銀河系英語加了一句,「除非你更願意用其他語言。」她好像吃了一驚,「你會說幾種語言?」

    索比想了想,「七種,夫人。還有幾種只懂一點,算不上會。」

    聽了這話,她更吃驚了,慢慢地說道:「也許我犯了個錯誤,可是,要是我講錯了,請原諒我的無知,並糾正我的錯誤。我聽說你是朱布爾波一個乞丐的兒子。」

    「我是跛子巴斯利姆的兒子。」索比自豪地說,「他是薩爾貢治下一名持有執照的乞丐。我已故的父親是個有學問的人,在整個自由廣場,他的智慧無人不知。」

    「我相信你的話。唔……所有朱布爾乞丐都是通曉幾國語言的人嗎?」

    「什麼,夫人?不,他們絕大多數只能講粗俗的俚語,但是我父親不許我說粗話……當然除了特定環境以外。」

    「那當然。」她眨眨眼說,「要是我能見到你父親就好了。」

    「謝謝你,夫人。請坐。很慚愧,請坐在地上吧……不過請隨意,我的一切東西都是你的。」

    「謝謝。」她坐在地上,比索比費勁些。索比在要飯求乞時曾經盤腿端坐過幾十個小時呢。

    索比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門關起來,也不知道這位夫人——他已經把她當作了一位高貴的夫人,可她卻是那麼友善,讓人猜不透她的地位——是不是故意讓門開著。現在的他被完全不同於過去的風俗習慣所淹沒,面對的是全新的局面,他完全不知所措。於是,他用自己的常識解決了這個問題,開口問道:「你願意把門開著還是關著,夫人?」

    「啊?沒有關係。哦,也許你最好還是讓它開著,這邊右舷都是單身男人房間,我被安排在左舷未婚女人房間裡。但我被賦予了養寵物狗的權利。我是一個受到寬容的『弗拉基』。」說到最後一個詞時,她苦笑了一下。

    許多關鍵的詞句索比都沒聽清,「一隻『狗』?是不是像狼一樣的動物?」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難道你從來沒離開過朱布爾嗎?這種語言你是在朱布爾學會的?」

    「我一直在朱布爾,夫人,除了小時候以外。說得不好,請你原諒。要不,講國際語好嗎?」

    「哦,不。你的銀河系英語說得很漂亮……標準的地球腔。我的發音不純,我的出生地的口音太重,這輩子恐怕是改不了了。必須努力讓別人聽懂的人是我。我自我介紹一下。我不是商人,而是一個人類學博士,他們同意我隨船旅行。我叫瑪格麗特·馬德。」

    索比低頭雙手合十:「見到你是我的榮幸。我叫索比,巴斯利姆的兒子。」

    「很高興認識你,索比。請叫我『瑪格麗特』好了。在這裡,頭銜沒有一點用處,除非它是飛船內部職銜。你知道人類學家是幹什麼的嗎?」

    「嗯,對不起,夫人——瑪格麗特。」

    「這個稱呼聽起來很不一般,實際上非常簡單。人類學家就是研究人們如何一起生活的科學家。」

    索比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說:「『人們如何一起生活』也是一門科學?」

    「有時我也說不準。索比,實際上它是一門複雜的學問,因為人們似乎有本事設計出無窮無盡的共同生活的方式。每個人有別於動物但同於其他所有人的共性只有六種,三種跟我們體格、身體構造有關,另外三種是後天學來的。其他方面的差異卻大極了。一個人做什麼、信仰什麼,他的全部行為習慣和經濟活動,都跟其他人有極大的差異。人類學家就是研究這些變量的人。你知道什麼叫『變量』嗎?」

    「嗯,」索比猶豫著說,「就是方程式裡的X嗎?」

    「完全正確!」她贊同地說,「我們正是在研究人類方程中的X,這就是我們做的事情。現在,我正在研究這艘自由貿易飛船上的生活方式。人類應當如何行事,怎麼才能生存下來,對於這些最困難的問題,他們的解決辦法也許是人類歷史上所有社會中最奇特的。這是一個最獨特的群體。」這時,她在地上坐不住了,說,「索比,我可以坐椅子嗎?我現在已經不像原來那樣,彎腰打坐的本領不行了。」

    一聽這話,索比臉紅了。「夫人……我沒有椅子。我……」

    「你背後就有一把,我後面也有一把。」她站起來用手一摸牆壁,一塊牆板便滑到一側,一把配有座墊的扶手椅從滑開的空間中展露出來。

    見到索比目瞪口呆的樣子,她說:「他們沒教過你嗎?」她又在另一面牆上摸了一下,另一把椅子也彈了出來。

    索比小心謹慎地坐了下去。這把椅子好像摸清了他的壓力位置,調整好了受力部位。索比半晌才踏踏實實把自己的重量放到椅墊上。索比笑得合不攏嘴:「啊呀!」

    「你知道怎麼打開桌子嗎?」

    「桌子?」

    「天哪,他們什麼都沒告訴你?」

    「嗯……這裡以前有一張床,但被我弄丟了。」

    馬德博士喃喃嘀咕了幾句什麼,然後說:「我應該早點想到的。索比,我欽佩這些商人,甚至還挺喜歡他們。但他們有時簡直是最傲慢、最自我中心、最自以為是、最不合作的人。不過我不應該批評我們的東道主。瞧。」她伸出雙手,同時觸到牆上的兩個地方,那張消失的床彈了下來。地上放著兩把椅子,床打開之後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了。「我還是把它收起來好些。你看著我怎麼做。」

    「讓我來試試看。」

    隨後,她又把這個看似什麼也沒有的房間裡的其他內置物品一一展示給索比看:兩把椅子,一張床和幾個衣櫃。索比這才知道,自己至少有兩套以上的工作服,兩雙柔軟的航天鞋,一些小件物品(有的很新奇),書架,磁帶架(除了西蘇法律以外,其他磁帶盤都是空的),飲用水,床頭閱讀燈,對講機,一個鐘,一面鏡子,一個室內溫度自動調節器,還有索比用不著的其他精巧小機件。「那是什麼?」他最後問了一句。

    「那個?也許是通向族長船艙裡的傳聲器,不過也許只是個擺設,管用的真東西藏在其他什麼地方。不用擔心,這艘飛船裡幾乎沒人講銀河系英語。不光是這艘飛船,絕大多數飛船裡的人都不講銀河系英語,他們說的是一種『秘密語言』,不過也不算什麼秘密,只不過是芬蘭語罷了。每艘貿易船都有自己的語言,一種地球語言。但飛船文明中有一種通用的『秘密』語言,就是簡化了的教會拉丁語。不過大家都不怎麼用這種語言。自由貿易船之間的對話採用的都是國際語。」

    索比聽得並不專心。有她作伴,他剛才開心極了,但現在,他想的是其他人對他的冷遇。「瑪格麗特……他們為什麼不跟別人說話?」

    「啊?」

    「你是第一個跟我講話的人!」

    「哦。」她顯得很難過,「我應該早些看到這一點,你被他們忽視了。」

    「嗯……不過他們給我吃的。」

    「但卻不和你說話。哦,可憐的孩子!索比,他們不跟你說話,因為你不是他們的『同胞』,我也不是。」

    「他們也不跟你交談嗎?」

    「現在他們和我說話了。但這是因為族長直接下了命令,我等了好長時間之後,他們才和我講話的。」她皺著眉頭說,「索比,沒有哪一種極端的宗派文化比這裡更宗派的了!每一種這樣的文化,在語言上都有一個同樣的關鍵詞,不管他們怎麼說,這個詞就是『同胞』。它的意思就是他們自己,即『我和妻子,兒子和他的媳婦,就我們四個人,別的再也沒有誰了』。他們將自己這四個人與其他所有人隔離開來,甚至否認別人也是人類。你聽見過『弗拉基』這個詞嗎?」

    「聽見過。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弗拉基就是一種無害而又可憎的小動物。但是,到了他們口裡,意思就變成了『陌生人』。」

    「唔,不錯,我猜想,當時那個孩子說了一聲『弗拉基』,意思就是說我是一個陌生人。」

    「沒錯,但它還有一層意思,即你永遠不能成為其他任何東西。意思是說,你和我都是次人種,對他們來說,是法外之人——他們的法律。」

    索比垂頭喪氣。「這不就是說,我必須待在這個房間裡,永遠不能跟任何人說話了嗎?」

    「天哪!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我會和你聊天的。」

    「太好了,謝謝你!」

    「讓我想一想我這段時間弄明白了什麼。哦,他們倒不是殘忍,只是愚頑、狹隘。他們從不考慮你的感情。我會跟船長說的,我跟他約好了,躍遷之後見一次面。」她看了看足踝上的表,「天哪,你看都什麼時候了!我本想到這裡來跟你談朱布爾的,結果到現在連一句朱布爾的話都沒提。以後我可以來找你聊聊朱布爾嗎?」

    「那再好沒有了。」

    「那好。有關朱布爾這個文化群落的研究很多,但我認為,任何學生都不可能從你的視角去驗證對它的種種分析。知道你是一個職業乞丐的時候,我真是太高興了。」

    「你說什麼?」

    「孩子,可以住在那裡搞調查研究的人,都是當地上層社會的貴賓。他們只能從表面上看到一些奴隸的生活,卻不能真正體驗到實質性的東西。你聽明白了嗎?」

    「我想是這樣。」索比又加了一句,「要是你想知道有關奴隸的事,我可以告訴你,我過去就是奴隸。」

    「你過去是奴隸?」

    「現在我是自由人了。唔,我早就應該告訴你的。」他有點不自在地說,惟恐新認識的朋友知道他所屬的低階層後看不起他。

    「你沒有理由非告訴我不可。但我實在太高興了。對我從事的學科來說,索比,你是個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哎呀,我該走了,現在已經晚了。但是過一陣子我可以再來看你嗎?」

    「啊?當然可以,瑪格麗特。」他又誠懇地說了一句,「我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可做。」

    當天晚上,索比睡在自己奇妙的新床上。第二天早上誰都沒來找他,但他並不覺得難受,因為他有這麼多玩具陪著。他打開各種東西,又將它們折好,高興地發現每一種玩意兒收攏以後只佔很小地方。他得出了結論,這一定是巫術。巴斯利姆曾經告訴過他,魔法和巫術完全是胡說八道,但他的話並沒有使索比徹底信服,就算老爹什麼都知道,可他還是不相信——這些巫術和魔法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呀,怎麼可能都是胡說八道呢?朱布爾有許多巫師,要是沒有魔法,那他們為什麼要幹那一行?

    正當他第六次打開床鋪時,突然傳來一陣怪嘯,嚇得他差點兒被自己鼓起勇氣才穿上的新鞋絆倒。這是船上的警報,呼叫全體船員各就各位。這是一次演習,但索比卻一無所知。好不容易把提到嗓子眼裡的心臟安頓下去之後,他打開房門往外張望,只見人們以最高速度四處狂奔。

    沒過多久,走廊便空無一人了。他又回到自己房間裡等著,但也很想知道外面到底是怎麼回事。過了一會兒,他靈敏的耳朵覺察到通風系統微弱的聲音消失了。他沒有什麼辦法可想,只好由它去了。其實,他也應該與孩子和其他非戰鬥人員一起到最裡面的艙室去,但他不懂這一套。

    所以他留在房間裡,等著。

    警報器再次拉響,這一次還伴著代表各種信號的號角聲,走廊裡又一次人來人往,狼奔豕突。警報第三次鳴響後,全體船員都已完成了緊急戰備、船殼破損、動力故障、空氣污染、輻射污染等諸項演習。對一艘緊張有序的飛船來說,這些都是常規演練。其間有一次熄燈,還有一次飛船切斷了人造重力場,索比於是嘗到了失重狀態中感官錯亂的滋味。

    這種莫名其妙的鬧劇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以後,索比聽到了傳來的另一種信號,那是演習解除令,接著通風系統也有了動靜,重新恢復了運行。演習期間誰也沒有去找過他,那個負責管理不參加演習人員的老太婆連船上的寵物都一一清點過,卻沒注意少了他這個弗拉基。

    演習一結束,索比就被揪到族長那裡。

    一個人打開他房門,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押了出去。索比忍了幾步,終於反抗起來。這些人的氣他已經受夠了。

    為了生存,他曾在朱爾布波練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拳術,但都不是正規的。不幸的是,對方卻在一所學校裡接受過同樣冷酷但卻科學得多的訓練。索比挨了重重的一記,被逼在艙壁,左腕隨時有被擰斷的危險。「別胡鬧!」

    「別想把我推來操去的!」

    「我說了,』別胡鬧。』你要去見族長。別給我添亂,弗拉基。不然的話,我把你的腦袋塞進你嘴裡去。」

    「我要去見克勞薩船長!」

    那人鬆開手說:「你會見到他的。但是現在族長命令你過去……族長可不等誰。好了,你是願意老老實實地過去,還是我把你一塊一塊搬過去?」

    索比選擇老老實實。腕關節受重壓,掌骨之間一個神經節被死死掐住,這些都有很強的說服力。上了幾道甲板之後,他被推進一扇開著的門裡。「族長,弗拉基來了。」

    「謝謝你,三甲板長。你可以走了。」

    索比只能聽懂一個詞「弗拉基」。他站起來一看,發現這個房間要比自己房間大上許多倍,房裡最顯眼的東西是佔據了很大地方的大床,但主宰著這個房間的卻是床上那個身材矮小的人。床的一邊靜靜地站著克勞薩船長,另一邊是一個與船長年齡相仿的女人。

    因為年齡關係,坐在床上的老婆子身子骨有點乾癟,但卻散發著一種威權。她穿著華麗,單是裹在稀疏頭髮上的那塊薄頭巾,要論錢的話,索比在任何場合都沒見過那麼多錢。但這些索比全都沒看見,只看見她那一雙凶狠凹陷的眼睛。她看著索比說:「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大兒子,我料想有不少麻煩來了。」她用芬蘭語對船長說。

    「母親,這個口信不可能是胡亂編造的。」

    她哼了一聲。

    克勞薩船長謙恭而又固執地繼續說下去:「你自己聽聽這個口信吧,母親。」他轉身用國際語對索比說,「再把你父親的口信說一遍。」

    索比不知道為什麼又要讓他複述一次口信,不過他馬上就服從了。再一次見到老爹的朋友,他鬆了一口大氣,於是就把那個口信從頭到尾背了一遍。老婆子聽他背完了,轉過頭去對克勞薩船長說:「這個男孩是什麼人?一個弗拉基!竟然能講我們的語言!」

    「不,母親,他一個單詞都不懂。這是巴斯利姆的聲音。」

    她又回過頭去看看索比,用芬蘭語跟索比講了幾句。索比不解地看了看克勞薩船長。她說:「再讓他重複一遍。」

    船長轉達了母親的意思。索比感到困惑不解,但還是聽話地重背了一遍。索比背誦時老婆子靜靜地躺著,其他人侍立在側。她緊鎖眉頭,滿面怒容。最後用嘶啞的聲音道:「欠債必須償還!」

    「我正是這麼想的,母親。」

    「但為什麼偏偏是我們抽中了這支籤?」她憤憤地說。船長沒有吭聲。她平靜了許多,接著道:「口信是真的。我原以為肯定是瞎編的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要把他帶到船上來,我一定會拒絕的。但是,大兒子,雖然你很愚蠢,但你是對的:欠債必須償還。」她的兒子還是一言不發,她又生氣地說,「嗯?聲音說大點!這筆債你想怎麼還?」

    「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母親,」克勞薩慢吞吞地說,「巴斯利姆要求我們只在有限的一段時間裡照顧一下這個孩子……直到我們可以把他托付給同盟國軍艦為止。需要多長時間呢?一年或者兩年。確實可能出現一些問題。但我們畢竟已經有了一個先例——那個女弗拉基。這個家接納了她——勉強接受了,但現在已經對她習慣了,甚至很喜歡她。如果母親用同樣的辦法幫這個孩子一把……」

    「胡說!」

    「但是母親,我們有這個義務啊。欠債必須……」

    「住嘴!」

    克勞薩閉上了嘴。

    她繼續平靜地說:「你沒聽見巴斯利姆托付你的話嗎——『請求你能像我一樣,幫助他、管教他。』巴斯利姆跟這個弗拉基是什麼關係?」

    「呣,巴斯利姆說他是他的養子。我原想……」

    「你根本沒想過。如果你頂替了巴斯利姆的位置,你會變成什麼人?這個口信,還有其他解釋方法嗎?」

    克勞薩顯得很為難。老人繼續說:「我們西蘇號欠債總是全部還清的,從來不會只還一半,也不會短斤缺兩,一定是徹底付清。這個弗拉基必須過繼給你。」

    船長的臉一下子毫無表情。另一個一直在旁邊做點小事的女人也放下了手裡的托盤。

    船長道:「母親,家裡會怎麼……」

    「我就是家!」她突然轉過身去,對身邊那個女人說,「大兒媳,把我幾個大一些的女兒叫來。」

    「是的,婆婆。」她行了個屈膝禮,走了。

    族長瞪著船艙頂板,半晌,彷彿突然綻開一絲笑意。「這也不全是壞事,大兒子。有了這件事,下次同胞聚會時會出現什麼情況?」

    「嗯,他們會感謝我們的。」

    「感謝買不來貨物。」她舔了舔薄薄的嘴唇,說,「人們會欠西蘇號一筆債,各飛船的地位也會發生改變。我們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慢慢地,克勞薩笑了。「您的頭腦一向很靈敏,母親。」

    「對西蘇號來說,幸好如此。把弗拉基男孩帶下去,替他準備好。這件事得趕緊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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