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批是——」拍賣商大聲地宣佈,「一個男孩。」
因為剛才暈船了,所以那個小孩現在還是有點兒頭昏腦脹的,身體仍然不太舒服。他乘坐的那艘奴隸販運船長途飛行了四十多光年,船艙裡充滿所有奴隸販運船上都有的那種難以忍受的氣味和氛圍:從挨肩擦背沒有洗過澡的身體上散發出來的臭氣,加上嘔吐物的惡臭,還有艙內那種恐懼感,以及古已有之的悲傷。所以,這時他腦子裡還是暈暈乎乎的。不過在販運船裡,他只是那群人中大家都認識的一個孩子。每天可以吃飯,能相安無事地爭到飯吃。他甚至在船裡交上了幾個朋友。
現在到了地面上,這個男孩又是一無所有了:沒有什麼自己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朋友,又要被賣給別人了。
拍賣台上,剛才一批「貨物」——裡面有兩個據說是雙胞胎的金髮女孩——一槌落定被賣出去了。當時競爭非常激烈,價格賣得很高。這筆生意敲定之後,拍賣商帶著滿意的笑容轉過身來,指著那個男孩說:「第97批——把他推上來。」
那個孩子挨了一巴掌,跌跌撞撞地被搡到拍賣台上。他緊張地站在那裡,怒氣沖沖地向四周掃了一眼,把那些自己被圍在小圍欄裡看不到的東西統統看了一遍。眼前這個奴隸市場位於著名的自由廣場航天港一側,正好面對由薩爾貢執行委員會命名、九個星球共商大事的赫赫有名的國會大廈。但是那個孩子對這一切一無所知,連自己現在到底在什麼星球上都不知道。他只是愣怔地看著前面的人群。
離這個奴隸拍賣台最近的地方站著一群乞丐,已經做好了向買主們乞討財物的準備。圍成半圓形的乞丐群後面是富人和權貴們的座位。那些頭面人物兩側站著他們的奴隸、搬運工、保鏢和駕駛員。有的隨行人員在富人的汽車和豪富們的轎子旁邊轉悠。尊貴的先生和女士們背後是一些平民百姓,游手好閒者、好奇者、自由民、扒手、賣冷飲的小販,還有一個過路的普通商人。那個普通商人沒有資格入座,只想為妻妾們買一個勤雜工、辦事員、機修工,哪怕買個僕人也好。
「第97批——」拍賣商重又喊了一遍,「是一個健康的好小伙,可以作聽差或者解悶使喚。先生們,女士們,你們可以把他當作家僕來用。瞧——」話音未落,只聽拍賣場後面的航天港裡傳來一聲尖嘯,又有一艘飛船著陸了。
綽號叫做「跛子」的老乞丐巴斯利姆光著膀子,瞇著眼睛,東張西望地看了看拍賣台四周。在巴斯利姆看來,那個孩子不像是個溫順聽話的家僕,倒像是一頭被人追殺的野獸。他又髒又瘦,滿身都是紫斑,污垢下面的脊樑上露出白色傷痕和從前主人們留下的轉讓簽名。
從孩子眼神和耳廓上看,巴斯利姆猜測他一定保持著尚未變異的地球人血統。身材矮小、惶恐不安、充滿敵意、男性,除此以外,巴斯利姆再也得不出什麼結論了。那個孩子看見有個乞丐盯著自己,也瞅了他一眼。
喧鬧聲停止以後,坐在前排的一個紈褲子弟懶洋洋地向拍賣商揮了揮手帕:「別浪費我們的時間了,你這個混蛋。把像上一批一樣棒的貨物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請稍微等一等,尊貴的先生。我必須按照目錄順序出售所有貨物。」
「滾開!或者把這個餓鬼趕到一邊去,先讓我們看看其他貨色。」
「請你幫幫忙好不好,我的先生。」拍賣商提高嗓門,「大家都希望我快點拍賣掉這批貨,我相信你這位尊貴的僱主一定也會同意這個做法。說實在的,這個漂亮小伙子很年輕,但是,他的新主人必須好好地調教他。因此——」站在一旁那個被拍賣的男孩幾乎沒聽別人說話,因為他對這種語言只能聽懂幾個字,再說,聽懂這些話對他又有什麼用處?他看了看蒙著面紗的女士和高貴的先生們,心裡猜想著哪一個會成為自己新的冤家對頭。
「——我們先來一個最底起步價,接下來價格馬上就可以翻上去。開始!有報出20星元的嗎?」
場下一片死寂。這時,一位從腳上穿的涼鞋到頭上裹著的鑲花邊面紗都很入時的女士往那個紈褲子弟身上靠過去。他們倆時而竊竊私語,時而放聲大笑。只見那個男人皺了皺眉頭,然後掏出一把小刀,裝出一副要修指甲的樣子。「我說過了,叫他滾開!」他大聲吼叫著。
拍賣商歎了一口氣,說:「我請你記住,這位有教養的先生,我必須對我的顧主負責。不過我們可以從更低價格報起。10星元要不要——對,我說的就是『10星元』。這個價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台下仍然沒有應聲,拍賣商顯得十分驚訝——難道我耳朵聾了沒聽見嗎?是不是有人已經伸出指頭想要報價,而我還沒有看見呢?「我請你們想一想,在這裡,你們見到的是一個新到的像一張白紙一樣乾淨的少年,你可以在這張紙上畫上你所喜歡的任何圖樣。只要花上這麼一筆小錢,就可以得到他這麼一個啞奴,或許還能把他變成一個你想要的人呢。」
「或者你還可以把他拉去餵魚!」
「也許你還可以將他喂……哦,這個笑話很聰明,尊貴的先生!」
「我聽夠了。什麼東西讓你覺得,那個可憐的傢伙竟可以派上各種各樣的用場呢?也許他是你兒子吧?」
拍賣商強裝笑顏,說:「要真是我的兒子,我肯定會感到自豪的。倘若我能給你們講一講這個孩子的來歷就好了。」
「這麼說來,你對他是一無所知了。」
「雖然我沒有發言權,但我還是可以看出他頭骨的形狀和完美的耳廓曲線。」拍賣商掐了掐男孩耳朵,接著又拉它一把。
男孩擰了一下拍賣商的手,還上去咬了一口。在場的人哄堂大笑起來。
拍賣商趕緊把手抽回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多麼機靈勇敢的孩子啊!看來拳頭是制伏不了他的。多好的人種!你們看他的耳朵。有些人說,這是銀河系裡最好的耳朵。」
拍賣商朝台下看了看,目光落到那個紈褲子弟身上。他是辛唐第四國人。這時他正脫下頭盔,露出典型的辛唐人毛茸茸又長又尖的耳朵。他身子前傾,兩隻耳朵抽動著。「誰是你尊貴的保護人?讓他出來!」辛唐人厲聲朝拍賣商喊著。
台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那個老乞丐巴斯利姆急忙奔到拍賣台一角附近,想避開眾人耳目。不知為什麼,那個男孩也緊張地向四周望了望,大概意識到不幸又要降臨到自己身上了。拍賣商臉色都變白了——在場所有的人沒有一個敢直視那個辛唐人。「我的先生,」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你把我的話理解錯了。」
「你再敢放一個關於『耳朵』和『最好人種』的屁給我看看!」
雖然人們能看到警務人員,但是他們都在遠離現場的地方。拍賣商舔了舔嘴唇,說:「請安靜,高貴的先生。我的這些孩子快要餓死了,所以才到這裡來拍賣,再說,我只是引用了一句普通人的話——而且這也不是我的觀點;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快點拍賣掉這個奴隸,我想,你們的心情也會跟我一樣,是吧。」
聽了他的話,大家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聲音打破了沉默:「哎呀,就讓他說算了,德瓦羅爾,別生氣了。那個奴隸的耳朵是什麼形狀,也不是拍賣商的過錯,他只是想把他賣掉就是了。」
那個叫德瓦羅爾的辛唐人氣呼呼地說:「那就快賣吧!」
聽了這話,拍賣商終於喘了一口氣,說:「好的,先生。」他重新打起精神繼續說道,「剛才在這筆小生意上浪費了點時間,我請諸位先生和女士們原諒。現在就請隨便出價吧。」
等了一會兒,他又忐忑不安地說:「我沒有聽見報價,也沒有看見有人要出價。現在沒人要買,一次……如果你們不要,我想讓他再回到圍欄裡去,同我的老顧客商量一下再賣掉。沒人想買,第二次。接下去還有許多好貨要賣,要是不讓你們見見那些漂亮貨物,一定是件遺憾事。無人報價,第三——」
「你出個價!」那個辛唐人對老乞丐說。
「啊?」老乞丐下意識地伸出兩個指頭。拍賣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你要競標?」
「是的,」老人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如果先生和女士們都允許的話。」
拍賣商看了一眼坐在座位上的人們。這時,人群中有人喊著:「為什麼不可以呢?只要有錢就行了。」
辛唐人點了點頭。於是拍賣商馬上說:「你想出兩星元買這個男孩?」
「不,不,不,不是!」巴斯利姆大聲叫著,「是兩毛!」
拍賣商朝他作了一個踢一腳的動作,老乞丐馬上把頭扭向一邊。拍賣商喊了起來:「滾開!我要教訓教訓你,看還敢不敢來戲弄你老子!」
「喂,拍賣商!」
「嗯?怎麼啦,我的先生?」
辛唐人說:「你說過『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買的』,把孩子賣給他。」
「可是——」
「聽我的。」
「先生,只有一次報價,我是不會賣的。法律上講得很清楚,一次性報價不能算是拍賣,除非拍賣商已經事先報出了底價,否則,即使有兩次報價,也是無效的。現在,我事先又沒有報底價,所以,我不能做這筆少於三次報價的交易。尊貴的先生,這條法律保護的是貨主利益,而不是可憐的我。」
有人喊道:「法律上就是那麼說的!」
辛唐人皺了皺眉頭,說:「那就報價吧。」
「只要先生和女士們滿意就好。」他面對下面人群說,「現在來拍第97批:我剛才聽到有兩毛錢的報價了。誰願意出四毛?」
「四毛。」辛唐人說。
「五毛!」有人也跟著叫了起來。
辛唐人示意讓那個老乞丐過去。這時,巴斯利姆正用雙手和一隻膝蓋支撐在地上,拖著一條假腿,身上掛著一隻討飯碗,慢慢地向前爬去。只聽拍賣商開始拖著長音吆喝著:「五毛錢,一次……五毛錢,兩次……」
「六毛!」辛唐人馬上朝老乞丐那裡走了過去,向他的碗裡看了一眼,同時掏出自己的錢包,將一把零錢扔給他。
「我聽見有報六毛的了。有沒有報七毛的?」
「七毛。」巴斯利姆還是用低沉而又沙啞的聲音說。
「有人報了七毛。你們場下有沒有豎起大拇指的?你們有誰想出八毛嗎?」
「九毛!」老乞丐趕緊又插了一句。
拍賣商全神貫注地看著台下,再也沒有人報價了。這個價格快到一星元了,對在場的大多數人來說,此時已經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時候了。有錢的先生和女士們既不想要那麼一個一錢不值的奴隸,也不想壞了那個辛唐人的興頭。
到了這個時候,拍賣商只好單調而反覆地喊著:「九毛一次……九毛兩次……九毛三次——成交!」他一使勁,把小孩從拍賣台上推了下去,差點讓他摔進老乞丐懷裡,「把他帶走滾開!」
「別急,」辛唐人警告說,「開一張單子。」
拍賣商憋著一肚子氣,在一張早已為第97批貨物備好的表格上填上價格和新主人的名字。巴斯利姆付了9毛錢,然後不得不再一次接受辛唐人施捨,因為這筆交易的印花稅比賣價還要高。那個男孩靜靜地站在一旁,心裡明白,自己又一次被賣給了別人。他知道,那個老人就是他的新主人——但他並不覺得這是件對自己很重要的大事,其實他根本沒去想什麼主人的事。這時雙方都忙著上印花稅,他趁機休息了一會兒。
付清印花稅以後,老乞丐好像看都沒看他一眼,伸出手臂,一把便抓住孩子一隻踝關節,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然後,巴斯利姆挺起身子,將一隻手搭在小孩肩上,把他當成了一根拐棍。小孩感到有一隻骨瘦如柴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心裡自然而然放鬆下來。不知為什麼,有時候,要是你刻意放鬆,輕鬆反而總是遲遲不會到來。
在孩子攙扶下,老乞丐走到辛唐人跟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好心的先生,」他聲音沙啞地說,「我和我的僕人謝謝你了。」
「不要客氣,沒有關係。」辛唐人揮了揮手帕,意思是叫他們回去。
從自由廣場到巴斯利姆住的坑洞還不到一里地,但是走完這段路,他們卻花了很長時間。老人把孩子當成了一條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這種走法,甚至比他雙手單膝著地的爬行速度還要慢。因為他們往前趕路,別人也在川流不息地走動著,所以他們常會被來去匆匆的行人擋住去路,每到這時,老人就需要孩子幫忙,把要飯碗伸到過路人的鼻子底下。這樣一來,他們前進的速度就更慢了。
一路上,巴斯利姆沒有多說話。不過他已經用多種語言試探過這孩子,國際語、太空荷蘭語、薩爾貢語、五六種方言、黑話、切口、奴隸隱語、行話,甚至還有銀河系英語,結果一無所獲。他察覺到這孩子不止一次聽懂了他說的話,可最後他還是放棄了用語言跟孩子交流的念頭,只用手勢和其他動作表達他的意思。如果孩子現在還不能用語言跟他交流,巴斯利姆打算盡快教他學會使用一種共同語言。不過,巴斯利姆不是個心急火燎的人,他從不著急,他是一個用長遠觀點來考慮問題的人。
巴斯利姆的「家」就在老競技場下面。帝國時代的薩爾貢奧古斯都曾命令建造一座更大的馬戲場,但只部分破壞了這個老競技場。隨著第二次塞坦戰爭的爆發,建造馬戲場的工作也就中止了,以後也一直沒有再進行下去。當下,巴斯利姆把小孩領到了這塊荒涼的地方。路面上高低不平,老人沒有腿,只能爬行,十分吃力,但他的手始終沒鬆開孩子。有一次,他只抓住孩子的圍腰布,孩子一掙扎,差點把這件惟一的衣服扯掉,幸好老乞丐馬上抓住了他的手腕。從那以後,他們走得更慢了。
他們來到一條黑乎乎的被廢棄的道路盡頭,眼前出現了一個地洞。小孩只好帶頭下了黑洞。他倆爬過碎磚瓦礫,來到一條黑暗而又平坦的走廊。接著再往下走去,來到老競技場下面的一個演員棚。
他們摸黑走到一扇精緻的門前,推開門,巴斯利姆將孩子推進屋裡,自己也跟著進去,然後關上房門,拇指一摁就上了鎖,再撳一下開關,燈亮了。「好啦,孩子,我們到家啦。」
男孩看著看著傻了眼。長期以來,他已經對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但是,現在眼前見到的卻超出了他的想像。這是一間樸素精巧的小起居室,裡面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天花板上散射出令人愉快而又毫不刺眼的光線。傢俱不多,但夠用了。孩子驚訝地看了看四周,感到房間雖然簡陋,但還是比他以往住過的那些地方要好些。
老乞丐聳著肩膀拐到一排架子旁邊,放下自己的要飯碗,然後拿起一件結構複雜的東西。直到老乞丐脫掉衣服,把那件包得方方正正的東西裝到另一條腿上時,孩子才明白那是什麼。原來是一條做得非常精緻的假腿,簡直跟真腿一樣靈活自如。老人站了起來,從箱子裡取出一條褲子,穿在身上。乍一看,老人幾乎不像是個跛子了。「過來!」他用國際語說道。
孩子沒有動。巴斯利姆又用其他語言重複了這句話,然後聳了聳肩,抓住孩子的手臂,把他領進後面一個房間裡。這個房間很小,是當廚房、盥洗室用的。巴斯利姆倒了一盆水,再給孩子一塊肥皂。「洗一洗吧。」他一邊說,一邊比劃著。
孩子一聲不吭,只是倔強地站在那裡。老人歎了一口氣,拿起一把板刷,好像就要動手給孩子擦身了。但是,當板刷硬鬃毛就要觸及孩子皮膚的時候,他又停住手。他用國際語和銀河系英語反覆地說著一句話:「你自己來洗澡。」
孩子猶豫了一下,然後脫去衣服,慢慢地在身上擦起肥皂來。
見到孩子開始洗澡,巴斯利姆說一句「很好」,順手撿起孩子脫下的髒圍腰布,扔進一隻空桶,再給他拿來一條毛巾,然後轉向灶邊,開始準備做飯。
過了幾分鐘,他回頭一看,孩子不見了。
他不慌不忙地走進起居室,發現孩子光著身子,濕淋淋的,正千方百計地想打開那道房門,孩子發現了他,更起勁地撥弄起門鎖來。巴斯利姆過去拍拍他的肩膀,用一個大拇指指了指裡面的小房間,說:「先去洗完澡吧。」
他轉身走了,孩子悄悄地跟著他。
巴斯利姆給孩子洗好擦乾以後,把原來燉過的食品再放到爐子上,點了火,然後打開食櫥,從裡面拿出一個藥瓶和幾碗剩菜。現在孩子身上完全洗乾淨了,只是看上去渾身傷疤,皮青肉腫,還有新舊傷口、刀口和潰瘍。「別動。」巴斯利姆說了一句。
孩子感到很痛,開始扭動起來。「別動!」巴斯利姆又用親切而又堅定的語氣重複了一遍,拍了他兩下。孩子心情放鬆了許多,只是在給他上藥時還有點緊張。老人仔細地看了看孩子膝蓋上的舊潰瘍,然後哼著小調,又朝食櫥走去,回來以後,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針。打針以前他還想過,要是孩子不讓他安安穩穩地打針,他會好好揍他一頓。不過孩子沒有拒絕。做完這些事情以後,他找來一塊舊布,示意要孩子裹住身子,便轉過身燒飯去了。
過了一會兒,巴斯利姆把大碗大碗的燉魚、燉肉放到起居室的餐桌上,先把自己坐的椅子和桌子放好,再給孩子墊了個箱子,讓他可以坐到箱子上吃飯。接著,他又拿出一把新鮮青濱豆和幾塊硬邦邦的黑麵包,還端上一碗湯,說:「湯來了,孩子。過來吃吧。」
孩子雖然坐在箱子邊上,腦子裡卻一直盤算著如何逃跑的事,沒有吃飯。
巴斯利姆放下刀叉,說:「你怎麼啦?」他看到孩子的眼睛往門口瞟去,聽到他的話,目光馬上又收了回來,「哦,原來如此。」他站起來,先穩住身子,這才走到門口,把鎖打開了,接著回過頭對孩子說:「門不鎖了,你要麼吃飯,要麼就走。」他用幾種語言重複了這句話,發現孩子懂了他的意思——在他用他估計最可能是這個奴隸的母語講話時。老人感到很開心。
不過他暫時不理會語言的事,再回到桌子旁邊,輕手輕腳地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拿勺喝起湯來。
孩子直了直身子,突然離開了箱子,跑出了家門。但是巴斯利姆沒有追出去,仍舊繼續吃飯。那扇門半開著,屋裡的燈光微微地照亮了外面黑乎乎的走廊。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巴斯利姆慢慢悠悠吃完了這頓美餐,這時他開始意識到,那個男孩此時很可能正在門外的暗處望著他。他也不朝門口看,懶洋洋地靠著椅背,剔著牙。他不扭頭也不轉身,只是用一種他認定可能是那個孩子能聽懂的語言說,「你要過來吃飯嗎?要不我把飯扔掉?」
孩子沒有回答。「好吧,」巴斯利姆繼續道,「如果你不想過來吃飯,那我只好關門了。」他慢慢站起來,走到門口,準備關門,「我再最後說一遍,」他加強了語氣,「我晚上不開門了。」
就在門快要合上時,男孩尖叫起來:「等一等!」——不出所料,他使用的語言正是巴斯利姆猜想的那種——說著便衝進房間。
「歡迎你。」巴斯利姆平靜地說,「那,這扇門就不關了,萬一你改主意,還可以再出去。」他歎了一口氣,「依我的想法,我是不願隨便把什麼人鎖在自己家裡的。」
孩子沒有答話,坐下後,趴在食物上便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好像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眼睛還骨碌碌地四下轉著。巴斯利姆坐了下來,看著他吃飯。
開始那種瘋搶似的吃飯速度現在已經慢了下來,但是,直到嚼碎嚥下最後一塊燉肉、最後一隻大麵包和最後一條濱豆為止,他一直沒有停止過咀嚼和吞嚥。最後幾口好像是拼著命嚥下去的,但他畢竟還是嚥下去了,接著又坐直身子,眼睛看看巴斯利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巴斯利姆也對他笑了笑。
可是不一會兒,孩子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只見他臉色發白,接著又有點兒發青,一串口水從他嘴角里不停地流了下來——不好,他真的出事了。
巴斯利姆立即走了過去,想緊急處理一下,以防止病情惡化。「天哪,我真是個白癡!」他用自己本國語言喊了一聲,馬上走進廚房,拿來了抹布和提桶,先擦乾淨孩子的臉,然後嚴厲地告訴孩子待著別動,這才把石板地上的嘔吐物打掃乾淨。
過了一會兒,他又從廚房裡拿來一點兒清湯和一小片麵包,對孩子說:「把這片麵包放在湯裡泡一泡,然後再吃下去。」
「最好還是別吃了。」
「吃下去吧,這樣你就不會再生病了。一看到你肚皮已經貼到脊樑骨上了,我就應該知道不能給你吃大人的飯量。但你以後要慢慢地吃。」
孩子抬起頭望了望,下巴還有點兒顫抖。接著,喝了一口湯。站在一旁的巴斯利姆看著他吃完了給他準備的清湯和大部分麵包片。
「很好,」巴斯利姆最後說,「就這樣吧,我要去睡了,孩子。順便問一句,你的名字叫什麼?」
孩子猶豫一下,說:「索比。」
「『索比』,真是一個好名字。你可以叫我『老爹』。晚安。」他取下假腿,一蹦一跳地走到架子旁邊,把假腿放好,然後又蹦到自己床上。這是一張舒適的床,其實不過是放在角落裡的一塊硬墊。他在床上往牆邊蜷縮著,給孩子騰出地方。「你來睡覺以前把燈關掉。」說完,他合上眼睛,等著孩子上床睡覺。
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音,好長時間過去了,他聽見小男孩走到門口,把燈關掉了。巴斯利姆靜靜地等待著,想聽聽有沒有開門的聲音。結果沒有聽到開門聲,相反卻感到床墊陷了下去,他知道孩子爬到床上來了。「晚安。」他又說了一句。
「晚安。」
巴斯利姆快要睡熟的時候,突然感覺到索比在劇烈地抖動。他從孩子背後伸過手去,摸到了他瘦削的肋骨,輕輕地拍了拍,然後摟住他抖動的肩膀,把他的臉拉到自己懷裡來。「沒事了,索比,」他輕輕地說,「現在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事了。」
聽了這話,孩子放聲大哭,一面緊緊地偎依著他。巴斯利姆摟著他,跟他輕聲地聊著,一直聊到他不再抽搐了為止。就這樣,他一直摟到索比睡著了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