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一個我知道答案的問題。「責任,長官。」
「鼓掌。無論從實用的範疇,還是從可以用數學證明的道德範疇來說,權利和責任必須是對稱的。失去平衡必然產生動盪,直至重新獲得平衡,就像電流一定會在不平衡的電勢之間流動一樣。
允許不負責任的權利就等於散佈災難的種子,而讓一個人為那些他無法控制的事承擔責任則是盲目的愚行。沒有限制的民主不穩定,原因便是公民們可以隨心所欲行使這種無上的權利,卻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只有等到悲劇釀成時(這是歷史的必然),他們才會明白自己犯下的大錯。我們獨有的『投票稅』,任何一個公民必須支付,但這種事卻是過去聞所未聞的。過去的投票者擁有近乎無限制的公民權,卻沒有人檢查他是否承擔了相應的社會責任。如果他投票作出了荒謬的決定,那麼災難就有可能發生,這就是他的責任,不管他願不願意承擔。他帶來的災難將把他和他的沒有根基的社會體系一併埋葬。
「從表面上看,我們的體系只有些許不同;我們的民主不受種族、膚色、信仰、出身、財富、性別或是犯罪記錄的限制,任何人都可以通過短短的並不十分艱辛的服役期——對於我們的穴居祖先來說不過是一場輕鬆運動而已——來贏得公民權。但就是這小小的不同決定了我們的機制可行,因為這個機制符合實際,而別的系統的本質就是不穩定的。因為公民權是人類權利中至高無上的,所以我們必須保證,那些行使這個權利的人應該敢於付出最大代價以承擔自己的社會責任,我們要求任何一個想要行使公民權以控制這個社會的人押上他的生命——必要時犧牲生命——來拯救社會的生命。由此,一個人所能承擔的最大責任和他所行使的最高權利相互對應了。陰和陽,完美對稱。」
少校繼續道,「歷史上每個政府都遇到反政府革命,誰能說明為什麼我們政府沒有遇到?儘管大家都知道,社會上始終存在怨言?」
一個年紀較大的學員搶先答道:「長官,革命是不可能的。」
「是的。但是為什麼?」
「因為革命——武裝起義——不僅僅需要不滿,還需要攻擊性。一個革命者必須樂於戰鬥並付出生命,不然,他就只是一個誇誇其談的人。如果你能把那些攻擊性強的分離出來,把他們訓練成牧羊犬,那麼羊群永遠不會給你製造麻煩。」
「這個比喻很好!類比總是讓人懷疑,但這個比喻卻很接近事實。明天給我一份數學證明。還有點兒時間,可以再討論一個問題。你們提問,我來回答。有人嗎?」
「嗯,長官,為什麼不——嗯,不把這種制度推廣呢?要求每個人都參軍,然後讓每個人都有投票權?」
「年輕人,你能恢復我的視力嗎?」
「長官?不能,長官!」
「你會發現,恢復我的視力,比向某些人灌輸道德和美德——社會責任——容易多了。這些人腦子裡沒有美德,也不想要美德,而且痛恨承擔責任。所以我們才讓參軍這麼困難,退伍又這麼容易。高於家庭和部落的社會責任需要你具有想像力、奉獻精神、忠誠,這些都是更高層次的德行,必須自己主動開發才能獲得。硬灌下去的話是會吐出來的。強徵兵員的嘗試過去也做過,去圖書館讀讀日本戰爭中被洗腦的戰俘的心理分析報告。下一節課帶上你們自己的分析報告。」他碰了碰手錶,「下課。」
瑞得讓我們忙得要命。
但也很有意思。他隨意分發了許多研究生論文題目,我選了一個,寫了一篇論文。文中指出,十字軍東征和其他大多數戰爭不同。瑞得少校駁回了我的論文,給我另外分配了一個題目,強制性的:證明戰爭和追求道德上的完美都來自同一通過基因遺傳的內在動力。我的論文概要如下:所有戰爭均起源於人口壓力。(是的,甚至十字軍東征也是如此,不過你必須深入調查貿易路線和出生率以及其他一些資料,以證明自己的觀點。)另一方面,道德——所有正確的道德規範——來源於生存本能,道德行為是超越個人水平之上的生存行為,比如一位父親可以犧牲自己以拯救他的孩子。人口壓力的本質也正是和他人爭奪生存權的問題。所以,我們說戰爭源於人口壓力,也就是說它發源於這樣一個遺傳本能,正是這個本能創造了所有適合人類的道德規範。
再核查結論:既然緩解人口壓力能夠消除戰爭(同時消除了在戰爭中明顯存在的人口屠殺的邪惡),我們能不能通過建立一套道德準則,將人口的增長限制在當地資源所允許的範圍內?先不討論計劃生育的有效性,觀察下述事實即可明白上述提議是否可行:任何停止增長的物種最終會被繼續增長的其他物種所取代。歷史上曾經有些人類種族嘗試過控制人口增長,結果是其他種族過來了,將他們吞沒了。
退一步講,假設人類達到了出生和死亡之間的平衡,人口數量剛好適合地球上的資源,因而也就實現了和平。又會發生什麼呢?很快(下個星期三吧),蟲族就會入侵,殺光那個高唱《不再學習打仗》的種族,宇宙隨後就會把我們忘記。這是有可能發生的。要麼我們擴張,消滅蟲族,要麼是它們擴張,消滅我們——因為這兩個種族都既強悍又聰明,而且同樣需要地盤和資源。
人口壓力使我們向整個宇宙擴張,知道我們多久便能把宇宙擠得滿滿噹噹的嗎?答案會讓你大吃一驚的。以我們這個種族的整體壽命而言,只相當於一眨眼的工夫。
算算吧——這是一種幾何級數的增長。
但是人類有「權利」擴張到整個宇宙嗎?人就是人,一種想要生存的動物,而且有能力(到目前為止)與競爭對手對抗並生存下來。除非先承認這個先決條件,否則,所有道德呀、戰爭呀、政治呀——你隨便列舉,有關這一切的高談闊論都是胡說八道。要樹立正確的道德觀,必須正視人類自己,瞭解「人」是什麼——而不是慈眉善目的好心老太太期望它成為的樣子。
到時候,宇宙會讓我們知道人類是否「有權」擴張。
與此同時,機動步兵會時刻準備行動,為了我們這一方的生存。
學期快結束時,飛船把我們送到一位經驗豐富的戰地司令官手下。這是一次考試,相當於半決賽。和你同船的軍官有權判定你不具備這份工作所必需的能力。你可以要求組織一個聽證會,但是我從來沒聽說有誰這麼做過。他們要麼帶上一個對鉤回來,要麼就再也見不到了。
有些回不來的人並不是沒有通過,而是死了——我們被派去的地方都是即將參加戰鬥的飛船。我們奉命將所有裝備打包,整裝待發,隨時準備上路。一次午飯時,我連裡的其他學員都被點了名。他們連飯都沒吃就走了,我則發現自己成了學員連的連長。
就像新兵時的臂章,這是一種讓人不大舒服的榮譽,但是還不到兩天時間,我自己的命令就到了。
我立刻前往司令官的辦公室,身上背著裝備包,感覺很是興奮。我已經受夠了兩眼通紅不斷熬夜,從來得不到恢復,在課堂上被人當傻瓜教訓。喬尼最需要的就是在一個精神煥發的連隊的哪個戰鬥分隊裡待上幾個星期!
我路過一群正以緊密隊形跑向教室的新學員,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悵然若失的表情,候補軍官學員意識到自己的軍官夢可能是個錯誤後都是這種表情。我發現自己哼起了小曲。接近辦公室耳力所及範圍之內後,我閉上了嘴。
還有另外兩個人在那兒,學員哈桑和貝亞。刺客哈桑是我們班上年齡最大的,看上去活像某個漁夫不小心從瓶子裡放出來的傢伙。小鳥貝亞的體形則比一隻麻雀大不了多少,可模樣和他的大個子同伴一樣嚇人。
我們被引進這座神殿的內堂。司令官坐在輪椅裡。除了星期六的檢閱外,我們從來沒見過他離開這把輪椅。我猜他覺得走路很疼。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你見不到他。可能你正在黑板上演算一個問題,一轉身就發現那把輪椅正在你身後,而尼爾森上校正仔細打量著你犯下的錯誤。
他從來不會打斷我們的活動。那地方有一個傳統,不允許喊「立正」。這種做法讓人很不好過,當官的可以神出鬼沒,那地方似乎有六個尼爾森上校,隨時可能出現。
司令官有個永久軍銜,艦隊將軍。(是的,就是那個尼爾森。)掛上校銜只是第二次退休前的臨時措施。上校軍銜使他得以擔任學校司令官。有一次,我向一個管財務的問起,這才知道了這項規定:司令官只能按照上校軍銜發餉,但是一旦他決定再次退休,他的薪水就會回復到艦隊將軍的水平。
好吧,就像尖子說的,什麼樣的人都有。選擇拿一半的工資,只是為了管理一群學員。我無法想像。
尼爾森上校抬起頭。「早上好,先生們。大家請自在點。」我坐了下來,但並不敢自在。他滑向一個咖啡機,拿出四個杯子,哈桑幫忙倒了咖啡。我不想喝咖啡,但是學員不能拒絕一個司令官的好意。
他喝了一口。「我手頭有給你們的命令,先生們。」他宣佈道,「還有你們的臨時任命。」他繼續著,「但是,我先得弄清楚一點:你們是否明白自己的處境。」
他要說的內容上課時教官已經告訴我們了。我們將成為軍官,不過僅僅是為了方便教學和考察——「編制外的,試用的,臨時的」。我們級別非常低,常常是多餘的,表現必須非常優秀,任命時間極其短暫。返回之後,我們的身份將變回學員。而且,考察我們的軍官任何時候都可以把我們轟走。
我們將被授以「臨時三級少尉」的軍銜。這個軍銜的必要性相當於魚身上的腳,插在軍士長和真正的軍官之間如頭髮絲般粗細的空隙內。這是你能在被稱為「軍官」的情況下所能得到的最低軍銜。如果有人曾經向三級少尉敬禮,那地方的燈當時肯定壞了。
「你們的任命是三級少尉。」他繼續道,「但是你們的工資不變,你們仍然被稱為『先生』,制服上只有一處變動,那就是你們的肩章比學員肩章還要小。你們仍然處於學習之中,因為我們還沒有決定你是否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軍官。」上校笑了笑,「那麼,為什麼會稱你們為三級少尉呢?」
我以前就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這個象徵性的任命不能成為真的任命?當然,我知道書上的答案。
「貝亞先生?」司令官說。
「嗯……為了把我們放在指揮序列中,長官。」
「正確!」上校向牆上的組織結構圖滑去。它是那種通常的金字塔形,從上至下畫著指揮鏈。「看這兒——」他指著一個方格,從方格延伸出來的水平線條連接著他自己的名字,方格裡寫著:司令官助理(肯迪克小姐)。「先生們,」他說,「如果沒有肯迪克小姐,我管理這個學校就會有大麻煩。對於發生在這兒的所有事來說,她的腦袋是快速處理器。」他碰了碰輪椅上的控制鍵,朝空中說:「肯迪克小姐,貝亞學員上次軍事法考試得了多少分?」
她的回答立刻傳了進來。「百分制九十三分,司令官。」
「謝謝。」他繼續說道,「看到了嗎?我會在任何肯迪克小姐送過來的文件上簽字。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哪個委員會來調查她究竟多少次在我看都沒看過的文件上簽上我的名字。告訴我,貝亞先生……如果我在空降中死了,肯迪克小姐可以繼續運作這裡的工作嗎?」
「嗯——」小鳥有點兒迷惑不解,「我想,她會繼續日常必須的工作——」
「她不會做任何事!」上校咆哮道,「直到昌西上校告訴她該幹什麼——在他的命令下。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懂得你顯然不懂的東西,那就是她並不屬於指揮序列,她沒有權力。」
他繼續道,「『指揮序列』並不只是一句空話,它和一記耳光一樣真實。如果我命令你以學員身份參戰,那麼你頂多能傳遞別人的命令而已。如果你的排長被打死了,隨後你向一個二等兵下了個命令——一個明智的命令。但你仍然犯了錯誤。如果他接受了你的命令,他就同樣犯了錯誤。因為學員不屬於指揮序列。一個學員在軍隊中沒有位置,沒有軍銜,也不是一個戰士。他是一個將要成為戰士的學生——要麼成為一個軍官,要麼返回他原來的職務。雖然他也受軍紀轄制,但是他這個人卻不在軍隊之中。這就是為什麼——」
一個零。一個空殼。如果學員甚至不算軍隊的一員——「上校!」
「唔?說,年輕人。裡科先生。」
我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可我必須說出來。「但是……如果我們不屬於軍隊……那麼我們就不是機動步兵,長官?」
他向我眨了眨眼睛。「覺得難受了?」
「我,嗯,我想我不太喜歡這種說法。」我根本不喜歡這種感覺。我覺得自己彷彿被扒光了衣服。
「我明白了。」他看上去並沒有不高興,「太空律師的事務還是交給我吧,小伙子。」
「但是——」
「這是個命令。理論上你不是個機動步兵,但是機動步兵並沒有忘記你;機動步兵從來不會忘記自己人,不管他們在哪兒。如果你在這次行動中犧牲了,你會作為機動步兵喬尼·裡科少尉被火化。」尼爾森上校停頓了一下,「肯迪克小姐,裡科先生的船是哪一艘?」
「羅傑·揚號。」
「謝謝。」他繼續著,「人們會記得你,輕型巡航運兵船羅傑·揚號船載機動步兵第一師第三團喬治連二排的『硬漢子們』的一員。」他好像在背誦課文,中間絲毫不需要別人提醒。「一個很棒的部隊,裡科先生——傲慢、凶悍。如果你犧牲了,那兒將響起你的葬禮號,你的名字將帶著老部隊的番號進入這裡的紀念堂。所以我們總是會追認一名學員,小伙子。我們用這樣的方式把他送回家,和他的戰友們待在一起。」
我一陣輕鬆,有點想家,因而漏聽了一些話。「……我說話時閉上你的嘴,我們會把你送回機動步兵中去,那才是你的地方。在你的實習航行中,你必須作為一名臨時軍官。空降作戰中沒有免費乘客。你要參戰,受領命令,並且發出命令。合法的命令,因為你有軍銜,受命在那支部隊中服役。這樣一來,執行任務時你發出的任何命令都和總司令的簽名一樣有效。」
「更進一步說,」司令官繼續著,「一旦進入了指揮序列,你必須作好隨時接受更高權限指揮權的準備。如果你在一個排級單位——在戰爭的這個階段,這種可能性是最大的——是個副排長,當你的排長陣亡時,你—就—是—排—長!」
他搖搖頭,「不是『代理排長』。不是由學員領導的一次演習。
不是一個學習過程中的下級軍官。突然間,你成了家長,你成了老闆,你成了這一時刻的司令官。你會感到強烈的心理衝擊,只想嘔吐。你的同伴依靠你一個人來告訴他們下面該做什麼,怎麼戰鬥,怎麼完成任務,最後活著離開戰場。他們期待著聽到堅決有力的命令。時間正在嘀嗒嘀嗒過去——現在應該由你來充當那個聲音,做出決定,發出正確的命令……不但要正確,而且要用平靜、自信的聲音發出。因為情況緊急,先生們,你們的隊伍陷入了麻煩——大麻煩!——一個充滿恐慌的陌生聲音可以把銀河系最好的戰鬥分隊變成無組織、無紀律、膽小如鼠的烏合之眾。
「這殘酷的一幕發生前不會有預警。你必須立刻做出反應,你的上面只有上帝。不要期望他給你提供戰術細節,那是你的工作。
一個士兵最多只能指望上帝幫一個忙:保佑你,讓你的聲音不要暴露出你不可避免會產生的恐慌。「
上校停頓了。我還算鎮定,小鳥的臉繃得緊緊的,像個毫無經驗的新兵,哈桑則皺著眉頭。要是我能回到羅傑·揚號的空降艙該多好啊,最好手臂上不要有太多槓槓,而且剛剛吃完飯,大家正聊得起勁。仔細想來,分隊副隊長的工作也多得要命。與其絞盡腦汁,還不如直接送命呢。
司令官接著道:「這就是事實,先生們。很遺憾,軍事科學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能把真正的軍官從那些肩扛肩章、油腔滑調的花架子裡分辨出來。只能通過戰鬥檢驗。真正的軍官能通過——或者英勇戰死;花架子則會垮掉。
「有的時候,在垮掉的過程中,不合格者本人也送了命。真正的悲劇在於,其他人也陪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好樣兒的軍人,中士、下士和士兵,他們沒有過錯,只有不幸,碰上了一個不合格的指揮官。
「我們極力避免發生這種事。一條牢不可破的規定就是,每個候補軍官必須是一個有戰鬥經驗的老兵,在戰場上流過血,經歷過空降作戰。歷史上還沒有哪一支軍隊嚴守這個規矩,儘管有些比較接近。過去最偉大的軍校甚至連樣子都不裝一下。他們招收平民男孩,訓練他們,任命他們,然後把沒有任何戰鬥經驗的他們派出去指揮別人……有的時候,發現這個年輕聰明的『軍官』竟然是個傻瓜,或是膽小鬼,或是個歇斯底里的人,可是已經為時太晚了。
「我們至少不會有這樣的不合格者。我們知道你們是好兵:勇敢,有技巧,經歷過戰鬥洗禮——否則你們不會來這兒。我們知道你們的智力和教育合乎最低標準。以此為基礎,招收入校後,我們又盡可能地剔除不那麼合適的人。在強壓在他們身上、超過他們自身能力的責任毀掉這些好傘兵之前,我們會盡快讓他們返回原來的崗位。課程是非常艱難的——因為在將來,我們期望你們能迎接更艱巨的挑戰。
「現在這個階段,我們有一小群看上去大有前途的學員。還有一項測試,它的主要評判標準無法在這個地方考察。這個還沒有確定的東西,就是一個戰場的領導者……和一個只有耳朵卻沒有嘴巴的人之間的區別。所以我們要進行實地測試。」
「先生們!——你們已經達到了這個階段。你們準備好宣誓了嗎?」
一片寂靜,隨後,刺客哈桑堅定地回答道:「是的,上校。」小鳥和我也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上校皺起眉頭。「我一直告訴你們,你們有多棒——完美的體能,警覺的頭腦,受過訓練,流過血。年輕軍官們的榜樣——」他哼了一聲,「全是胡說八道!某一天你們可能成為軍官……我希望如此。我們不僅痛恨浪費金錢、時間和努力,而且,重要得多的是,每次把你們這些半吊子軍官中的一個送到艦隊中時,我渾身都在發抖;我知道我可能給一支部隊送去了弗蘭肯斯坦似的魔鬼。
如果你們知道將要面對什麼,你們就不會在我提問時立刻準備宣誓。你們可能會拒絕宣誓,逼我把你們送回原來的崗位。但是,顯然你們並不知道。
「所以我會再嘗試一次。裡科先生!你想過一旦丟掉一個團,你會受到什麼樣的軍事審判嗎?」
我嚇了一跳。「不,長官,我從沒想過。」被軍事法庭審判——不管是什麼罪名,一個軍官都要受到八倍於普通服役人員的懲罰。
能使士兵被勒令退伍(可能伴隨鞭刑,也可能不會)的罪名對於軍官來說卻意味著死亡。你會覺得當初自己沒出生就好了。
「好好想想。」他冷冷地說,「剛才我只假設你的排長可能會陣亡,最大的軍事慘劇我提都沒提。哈桑先生!哪一次戰鬥中,指揮官傷亡最多、指揮鏈缺失最大?損失數是多少?」
刺客的眉頭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緊。「我沒有把握,長官。
是不是在蟲穴戰役中的一次戰鬥,當時一個少校指揮起了一個旅?「
「是的,他的名字叫弗雷德裡克。他得到了一枚獎章,並且獲得提拔。如果你往回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你會發現有這麼一個事件,一位海軍少尉接管了一艘主力艦的指揮權。他不但指揮了這艘戰艦作戰,還像個海軍上將似的,對其他軍艦發號施令。當時指揮官中還有軍銜高於他的軍官,甚至沒有受傷。後來,他的辯護理由是情況特殊——通訊系統被摧毀了。我還想到一個例子:六分鐘之內,四個層次的指揮官全部陣亡了,當排長的眨眼工夫發現自己指揮起了一個團。你們中有人聽說過嗎?」
一片寂靜。
「很好。那是拿破侖戰爭期間周邊爆發的小戰爭中的一個。戰艦當然很原始,實際上依靠風力推進。有一艘戰艦上有個級別最低的小軍官,和你們班上大多數人的年紀差不多,也沒有任命。軍銜是『臨時三級少尉』。注意,這也是即將給你們頒發的軍銜。他沒有戰鬥經驗,指揮鏈上有四個軍官的級別比他高。戰鬥開始時,他的指揮官受傷了。這孩子抱起他,把他送下火線。就這樣——救一個同志。但是,他救人時並沒接到可以離開戰鬥崗位的命令。
正當他這麼做時,其他指揮官都戰死了。他後來以『身為指揮官,臨敵擅離戰鬥崗位』的罪名受到審判,被判有罪,被趕出軍隊。「
我倒抽一口冷氣。「就為這,長官?」
「這難道不夠嗎?是的,我們現在必須救助戰友。但現在的條件已經與過去的海戰大不一樣了,每個人都受到嚴格命令,必須救人。但是,救人決不能成為臨敵擅離崗位的理由。那個孩子的家族用了一個半世紀為他翻案。當然沒有成功。他的案子裡可能有些不清楚的地方,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他沒有接到命令就離開了戰場。雖然,他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但是他的確應該為自己感到慶幸,他畢竟沒有被絞死。」尼爾森上校冷冷地看著我,「裡科先生,這種事會發生你身上嗎?」
我嚥了口唾沫,「我希望不會,長官。」
「讓我來告訴你這次實習航行會發生些什麼。假設你參加了一個多船混合行動,一次整團空降作戰。當然,軍官們會率先空降。
這麼做有不利的地方,也有有利的地方,但我們這麼做主要是為了士氣:如果軍官不下去,決不把任何一名士兵空降到一個敵對行星上。假設蟲族知道這一點——它們確實有可能知道,假設它們發明了某種戰術,可以殺光第一波降落的人……但是效率沒有高到足以殺光所有空降人員。因為你只是一個臨時人員,所以你得乘坐剛巧空出來的太空艙,而不是第一波就被彈射出去。那樣的話,你會面臨什麼情況?「
「嗯,我說不準,長官。」
「你會接管一個團的指揮權。你將怎麼使用你的指揮權呢,先生?快說,蟲族可不會等。」
「嗯……」我想起了書上有這麼一個答案,準備鸚鵡學舌照搬書本,「我會接過指揮權,根據我對戰場態勢的判斷相機行事,長官。」
「你會嗎,嗯?」上校嘟囔著,「你也會被打死的,出了那種大亂子,誰都跑不了。我只希望你不會嚇癱——還能大喊大叫給別人下命令,不管這些命令糟糕到什麼地步。小貓跟野貓打起來,我們不指望贏——只希望他們能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就行。好了,站直了,舉起你們的右手。」
他也勉強站了起來。三十秒後我們成了軍官——「編制外的,試用的,臨時的」。
我以為他會給我們一副肩章,然後打發我們走。我們不用花錢買肩章——這是借給我們的,就像它所代表的臨時任命一樣。他懶洋洋地躺在輪椅上,看上去甚至有些人情味了。
「小伙子們,你們瞧,我給你們說了一大通困難。我希望你們好好想想,事先考慮到各種最惡劣的情況,作好準備。記住,你們的生命屬於你們指揮的士兵,不是你們自己的,不能一時頭腦發熱,自殺式的追求榮譽,把生命隨隨便便浪費掉。另一方面,既然命已經不是你們自己的,如果情況要求你們犧牲,不能貪生怕死。我希望你們擔心得要命——空降之前。這樣,一旦麻煩來臨,你們就不會驚慌失措。
「當然,這是不太可能做到的。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如果負擔太重,你惟一能做的是什麼?哪個人能回答?」
沒有人回答。
「快點!」尼爾森上校輕蔑地說,「你們不是新兵。哈桑先生!」
「依靠手下的帶兵中士,長官!」刺客慢慢地說。
「對。道理明擺著。他可能年紀比你大,空降次數比你多,而且他顯然比你更瞭解他的隊伍。他不用背負那個可怕的、令人麻木的高層指揮的責任,所以他的頭腦可能比你的更清晰。問問他的建議。你們和中士有專線通訊聯繫,目的就是這個。
「那樣做不會損害你在他心目中的威信,他已經習慣於別人向他咨詢。如果你不這麼做,他會認為你是個傻瓜,一個專橫的、自以為是的傢伙——而且他是對的。
「但你不是非接受他的建議不可。不管你準備採納他的建議,還是他的建議觸發了你的靈感,做出決定的是你,你要堅決果斷地發出命令。有一件事——惟一一件事!——能使一個排裡的中士心中產生深深的恐懼,那就是他發現自己正在為一個優柔寡斷的老闆工作。
「沒有哪個兵種的官兵之間互相依靠的程度比機動步兵更深,中士是把官兵黏合在一起的膠水。決不要忘記這句話!」
司令官把輪椅滑向靠近辦公桌的櫃子旁。裡面是一個個小格子,每個格子裡都有一個小盒子。他拿出其中的一個,把它打開。
「哈桑先生——」
「長官?」
「特倫斯·凱利上尉在他的見習航行期佩戴的就是這副肩章。
你認為它們配得上你嗎?「
「長官?」刺客的聲音變尖了,我覺得這個大塊頭馬上就要哭出來了,「是的,長官!」
「過來。」尼爾森上校把它們別在他身上,隨後說,「戴上它們後,要像他一樣英勇……但是,請活著把它們帶回來。明白了?」
「是,長官。我會盡力的。」
「我相信你會的。一輛空中轎車正等在屋頂,你的船二十八分鐘之後起飛。執行命令,先生!」
刺客敬了個禮,離開了。司令官轉身取過另外一個盒子。「貝亞先生,你迷信嗎?」
「不,長官。」
「是嗎?我自己相當迷信。我猜你不會拒絕佩戴一副被五位軍官佩戴過的肩章吧,他們都在戰鬥中陣亡了。」
小鳥幾乎沒有猶豫。「不會,長官。」
「好。因為這五位軍官總共得到了十七次嘉獎,從地球勳章到受傷獅子勳章。過來。這塊有棕色污點的肩章必須一直佩戴在你的左肩上,不要把污點扒掉!只是盡量不要讓另一個也變成這個樣子——除非有必要,你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必要的。這是以前佩戴者的名單。你的車離開之前你還有三十分鐘。立刻去紀念堂查找每位佩戴者的事跡。」
「是,長官。」
「執行命令,先生!」
他轉向我,看著我的臉,厲聲說:「你在想什麼,小伙子?說!」
「嗯——」我一口氣說了出來,「長官,那個臨時的三級少尉——那個被趕出軍隊的——我怎麼才能知道當時的詳細情況?」
「哦,年輕人,我沒打算把你嚇昏過去,只想讓你從美夢中清醒過來。戰鬥發生在1813年6月,老式戰爭了。交戰雙方是美國的切薩皮克號和英國的香農號。查查海軍百科全書,你的船上會有的。」他轉身面對肩章盒,皺了皺眉。
然後,他說:「裡科先生,我這兒有一封你高中老師來的信,一位退役軍官,他請求讓你佩戴他當三級少尉時用過的肩章。我感到很遺憾,因為我不得不對他說『不』。」
「長官?」我很高興聽到杜波司中校仍然關注著我——同時也非常失望。
「因為我做不到。兩年前我把它們發了出去——但是一去不回。在爭奪戰中和它當時的主人一起損失了。嗯——」他拿出一個盒子,看著我,「我也可以給你發一副新的。金屬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老師希望你佩戴他的肩章。」
「聽您的吩咐,長官。」
「或者,」——他撫著手裡的盒子——「你可以戴這一副。它們被用過五次……最近四次佩戴它們的學員都沒能取得任命。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只是討厭的壞運氣。你想試試打破這個不祥傳說嗎?把它們變成好運肩章?」
我情願養條鯊魚當寵物。但是我回答道:「好的,長官。我會試一試。」
「好。」他把它們別在我肩上。「謝謝,裡科先生。你知道嗎?它們是我的,我是第一個佩戴它們的……我會非常高興看到你能打破那個不祥傳說並把它們帶回來,最後能夠順利畢業。」
我感到自己一下子長高了十英尺。「我會努力的,長官!」
「我知道你會的。你現在可以執行命令了,先生。你和貝亞乘同一輛車。稍等一下——你的背包裡帶了數學書嗎?」
「長官?沒有,長官。」
「帶上。你船上的司磅員已經接到通知,知道你的行李會多一點。」
我敬了個禮,離開了。他一說到數學,立刻把我的個子打回原來的高度。
我的數學書就躺在我的桌子上,已經打成了一個包裹,我的日常作業塞在包裹繩子下。我產生了一個印象,那就是尼爾森上校做任何事都是有計劃的。當然,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小鳥在屋頂上的空中轎車旁等著。他看了一眼我的書,笑了。
「太糟了。好吧,如果我們碰巧在一條船上,我會教教你。你哪艘船?」
「圖爾號。」
「對不起,我上莫斯科號。」我們上了車,我看了一眼飛行路線,路線已經被預先設成直接飛往飛船降落場。我們關上門,車子起飛了。小鳥道:「你還不算最慘的。刺客不僅帶上了數學書,還帶了其他幾門課的教科書。」
小鳥很聰明,他說要教我時一點兒顯擺的意思都沒有。他是個教授型,只是胸前的勳標說明他同時也是個士兵。
小鳥不學數學,他教數學。每天的某個時段他就變成了教師中的一員,就像小崗田在考利營教柔道一樣。機動步兵不浪費任何東西,我們浪費不起。小鳥十八歲生日時就取得了數學學士學位,所以自然被賦予了額外任務,當了教員——但卻並不妨礙他在其他時刻被人教訓。
他並不經常挨訓。小鳥兼具罕見的超凡智力,堅實的教育背景,理解力和膽量。有了這些能力,他被大家視為一顆將星。我們一致認為,他三十歲時就能在戰鬥中指揮一個旅。
但是我的野心沒有那麼大。「如果刺客被被淘汰了,」我說,「那可真是老臉丟盡了。」其實我想的是如果我被淘汰了,那可真是老臉丟盡了。
「他不會的。」小鳥輕鬆地說,「他們會想方設法讓他通過的,哪怕他們不得不用什麼催眠櫃或是管子之類東西把知識給他灌進去。話又說回來,」他繼續道,「哈桑被淘汰後反而能升職。」
「啊?」
「你不知道嗎?刺客的正常軍銜是中尉——自然是戰地任命。
如果被淘汰了,他就會恢復這個軍銜。看看守則吧。「
我知道守則。如果我考砸了數學,我會恢復成中士,其實,回去當中士總比讓人當著全班羞辱強得多。有一次我考砸了,在舖位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就這麼想來著。
但是他的情況不同。「等等,」我抗議道,「他放棄了正常軍銜中尉……變成了三級少尉……為了畢業後成為一個少尉?是你瘋了還是他瘋了?」
小鳥笑了。「瘋狂程度剛剛好,正好當機動步兵。」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
「一說你就明白了。刺客沒受過教育,當機動步兵時也沒撿起來。所以,他能走多遠?我敢說他能在戰鬥中指揮一個團,而且會幹得很出色——只要有人已經作好了戰鬥計劃。但是指揮作戰只是軍官任務中的一部分,高級軍官更是如此。指導一場戰爭,甚至計劃一次單獨的戰役並付諸實施,你都得具備博弈理論基礎,操作分析,符號邏輯學,合成學,和其他幾十種需要頭腦的學識。如果你有基礎,這些知識可以通過自學掌握。但是你必須先打好基礎。不然的話,你的軍銜不會超過上尉,或是少校。刺客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猜是吧。」我慢慢地說,「小鳥,尼爾森上校一定知道哈桑是個軍官——一個真正的軍官。」
「嗯?當然。」
「他的話裡並沒有透露出來。他給我們講的話都一樣。」
「不完全是這樣。你注意到沒有,每當司令官提出一個需要特殊答案的問題時,他總是找哈桑?」
我一想,真是這樣。「小鳥,你的正常軍銜是什麼?」
這時車子停下了。他把手放在把手上,笑著說:「一等兵——我可不敢弄砸了。」
我哼了一聲。「你不會。你怎麼可能弄砸!」我很奇怪,他竟然連下士都不是。可轉念一想,像小鳥這麼聰明,又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小伙子,只要在戰鬥中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很快就會進入軍官學校……現在又在打仗,晉陞很快,可能他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沒多久就被選送軍官學校了。
小鳥笑得更歡了。「還得走著瞧。」
「你會畢業的。哈桑和我擔心過不了,但你不會。」
「是嗎?假如肯迪克小姐不喜歡我呢?」他打開車門,嚇了一跳,「嘿!我的船發出信號了。再見!」
「再見,小鳥。」
但是我沒能再見到他,他也沒能畢業。兩個星期後他的軍官正式任命書下來了,他的肩章被送了回來,帶著它們的第十八次嘉獎——受傷獅子。追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