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鮮血、苦難、眼淚和汗水之外。我沒有什麼可奉獻的。
——丘吉爾,××世紀
完成對麻稈們的突襲後——昏頭弗洛爾死在這次突襲中,這也是傑拉爾軍士長第一次以排長的身份空降——我們回到了船上。
一個正在關閉艙門的飛船炮手問道:「下面情況怎麼樣?」
「和往常一樣。」我簡短地說。我知道他的問話是善意的,但當時我感覺一團糟,沒有說話的願望:替昏頭難過,為我們能把傷員救回來高興,同時滿腔悲憤,因為這次救人沒有意義。這些感覺之外,還加上精疲力竭卻又快樂慶幸之感:我們又回到了船裡,四肢都在,還能動彈。再說,你怎麼和一個從來沒空降過的人談論空降?「是嗎?」他說道,「你們這些傢伙日子過得可真輕鬆啊。遊蕩三十天,工作三十分鐘。不像我,一天三班倒守著炮位。」
「是的,我想是這樣吧。」我應了一聲並走開了,「有人生來就幸運。」
「大兵,少跟我吹牛冒泡。」他衝著我的背影喊道。
這位海軍炮手的話裡還是有些正確的地方。我們這些星船傘兵就像從前機械化戰爭中的飛行員:漫長繁忙的軍旅生涯可能僅僅只有幾個小時和敵人面對面作戰,剩下的都是訓練、準備、出發——隨後返回、調養修整,準備進入下一個循環,並且在戰鬥間隙不斷練習,練習,練習。過了三個星期之後我們才再次空降,而且落在圍繞著另一顆恆星旋轉的另一顆行星之上,這是一個蟲族的殖民地。征途漫漫啊,即使有了切倫科夫推進器,恆星們還是相距遙遠。
同時,我也拿到了下士的臂章。果凍給我提的名,在我們排沒有自己的委任軍官的情況下由黛拉卓爾船長予以批准。理論上,士官補缺在獲得艦隊傘兵司令部認定之前,不得頒發正式軍銜。這種做法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這麼高的傷亡率,機動步兵序列裡的空缺遠比那些可以用來補空的人多。果凍說我是個下士,我就成了下士。餘下的都是走個形式。
但是那個炮手說我們「遊蕩」,這話就不對了。足足五十三件裝甲動力服需要檢查、維護,戰鬥間歇必須檢修,更不用提武器和特殊裝備了。有時,米格拉希奧會認為某件動力服無法修理,再由果凍加以確認,隨後,船上的武器工程師弗雷中尉也許會認為他手頭缺乏備件,也無法修理——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一套新的動力服就會從倉庫中取出,從冷狀態調到熱狀態。這個讓人激動的過程需要二十六個工時,還沒有算上那個要穿上這件動力服的人所花的時間。
我們一直忙個不停。
我們也有娛樂。任何時候總有好幾場競賽,從崗位能手到榮譽班等等。還有,我們的爵士樂隊可能是方圓幾光年內最好的一個(可能也是惟一的一個)。約翰遜中士吹著小號領導他們演奏著甜美的聖歌。有需要時,他帶領他們和著音樂的節奏撕下艙壁上的鋼皮。在那次技術高超的飛船手動回收之後,排裡的金工技工一等兵阿齊·坎貝爾給船長做了一個羅傑·揚號的模型,我們都簽了名,阿齊把我們的簽名刻在模型的基座上:獻給迷人的飛行員韋蒂·黛拉卓爾,拉薩克的硬漢子敬上。我們還邀請她到船尾和我們一起用餐,「鐵漢強拍」爵士樂團現場演奏,隨後一個二等兵向她獻上模型。她流下了眼淚,吻了他——還吻了果凍,果凍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得到V形臂章之後,我必須和尖子把我倆之間的事攤開來捋順。
果凍讓我繼續擔任副隊長。這可不妙。一個人在仕途上應該一步一個腳印,我應該先成為一個班長,而不是從一等兵副班長的位子上直接跳到下士副隊長。當然,這一點果凍也知道。他的想法我知道得很清楚,想讓這個作戰單位盡力保持中尉活著時的結構,也就是說,不更換班長和分隊長。
但這樣一來,他就給了我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我手下的三個下士班長的資歷都比我老,而且,如果約翰遜中士在下次空降中犧牲了,那不僅意味著我們會失去一個好廚師,也意味著我會接手指揮這個分隊。在戰鬥中,只要我下達命令,任何人都不應該產生絲毫猶豫。我必須在下次空降之前掃除任何猜忌的陰影。
尖子是問題的關鍵。他不但是這三人中資格最老的,還是個職業下士,年紀也比我大。只要尖子接受了我,其他兩個班不會有任何問題。
在船上我和他之間沒有起過任何衝突。肩並肩救了弗洛爾之後,他一直表現得挺禮貌。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們沒有起衝突的機會。我們在船上的工作不在一起,只有例行集合時才能碰頭。我們之間的談話也非常簡短,沒什麼內容。但是你可以感覺到,他沒把我看成一個可以給他下達命令的人。
所以,我在休息時間找到他。他正躺在床上看一本書,《太空突擊隊員對抗銀河系》——故事編得倒不錯,只是我懷疑一個作戰單位怎麼能有這麼多冒險經歷,差錯卻那麼少。船上有一個很好的圖書館。
「尖子,我正在找你呢。」
他向上瞟了一眼,「是嗎?我剛剛交班,現在是休息時間。」
「我得和你談一談。把書放下。」
「什麼事這麼急?我得讀完這一章。」
「得了,別讀了,尖子。如果你等不及想看完,我可以告訴你結尾。」
「你要敢說,我非揍你一頓不可。」他到底把書放下,坐直了,聽我說話。
我說:「尖子,我想和你談談隊裡的結構。你的資格比我老,副隊長應該由你當。」
「唉,又來了。」
「沒錯兒。我想你該和我去見約翰遜,讓他和果凍解決這個問題。」
「你真這麼想?」
「是的,本來就該這樣。」
「是嗎?聽著,矮子,讓我來和你說個明白。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事實上,那天救昏頭時,你的行動很迅速。以後救人的工作就交給你了。但如果你想要一個班,自己去找一個,別盯著我的。我的小伙子們甚至不會替你削土豆。」
「說完了?」
「我想說的就這些。」
我歎了口氣,「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但我得確認才行。
好了,這一來就好辦了。但是我還有件事;我剛巧注意到澡堂需要清洗……我覺得或許你和我應該解決這個問題。放下你的書……果凍說過,士官沒有交班的時候。「
他沒有立即跳起來,只輕聲說:「矮子,你真的覺得有這個必要嗎?我說過了,我對你沒有意見。」
「看上去像。」
「你覺得你有這個本事?」
「至少我可以試一下。」
「好吧。去把問題解決了。」
我們走向船尾的澡堂,趕走一個正要洗個並非必要的澡的士兵。我們關上門。尖子說:「你有什麼限制條件嗎,矮子?」
「這個……我沒想殺死你。」
「接受。不許打斷骨頭,不准故意使用任何使我們無法參加下次空降的手段。你覺得行嗎?」
「行。」我同意,「唔,我想我得把襯衣脫了。」
「不想沾上血,嗯?」他的身體很放鬆。可我剛開始脫衣服,他突然一腳向我的膝蓋踢來。沒有風聲,全無前兆,動作靈活自如。
只是我的膝蓋不在那兒——他這一手我懂。
一次真正的搏鬥可能只會持續一兩秒鐘。要殺死一個人,或者把他打翻在地,讓他喪失進攻能力,這段時間已經夠長了。但是我們已經商定不能把對方打傷打殘,這就大不一樣了。我們都年輕,身體狀態好,受過訓練,而且慣於忍受痛苦。尖子的塊頭比我大,但我的動作可能更快一些。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令人痛苦的過程不得不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有一方被打得無力繼續——除非有誰一時疏忽,格鬥才會提前結束。但我們不會疏忽,我們是職業選手,我們的警惕性都很高。
所以,格鬥持續下去,一段又長又痛苦的時間。列下細節過於瑣碎,也沒多大意思。再說,我也沒有時間記筆記。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躺在地板上,尖子朝我臉上潑水。他看著我,隨後把我拉了起來,讓我靠著艙壁站穩。「打我!」
「嗯?」我頭很暈,看出去都是重影。
「喬尼……打我。」
他的臉飄浮在我眼前的空中,我瞄準它,用盡全身力氣打去,足以打死任何健康狀態不佳的蚊子。他閉上眼睛,倒在甲板上,我不得不抓住一根支柱,以防自己跟著他倒下。
他慢慢站了起來。「好的,喬尼。」他說,搖晃著腦袋,「我接受教訓。不會再跟你頂嘴了……這個分隊裡也不會有這樣的人了。
這樣如何?「
我點點頭,點頭時頭痛得要命。
「握個手?」他問。
我們握手了,握手也痛。
幾乎人人都比我們更清楚戰爭的動向,儘管我們置身其中。在這個時期,臭蟲們已經通過麻稈找到了我們的母星球,發動進攻,摧毀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把「接觸性衝突」提高到了全面戰爭。當時我們還沒有組成足夠的兵力,麻稈也還沒有轉換陣營,成為我們的戰時盟國和事實上的盟軍。月球上也建立起了一些防禦對地球攻擊的設施(我們還不知道)。但是,從整個戰局來說,我們正在輸掉這場戰爭。
關於這一點,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同樣不知道正在進行的瓦解敵人聯盟、把麻稈吸引到我們隊伍中來的艱苦努力。最接近事實的命令是在弗洛爾被殺那次突襲前下達給我們的,要我們對麻稈們網開一面,摧毀盡可能多的設施,只有在無法避免的情況下才能射殺當地居民。
一個人被俘時無法供出他不知道的東西;不管是藥物、折磨,還是洗腦、剝奪睡眠,都無法壓搾出他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我們只知道必不可少的戰術進展和要求。歷史上曾經發生過軍隊嘩變退出戰場,因為士兵不知道為了什麼參戰,不知道戰爭的目的何在,因此也就缺乏戰鬥的意志。但是機動步兵沒有這樣的弱點,我們每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志願者,每個人都有各自這樣那樣或好或壞的理由。我們戰鬥,因為我們是機動步兵。我們是職業選手,有團隊精神。我們是拉薩克的硬漢子,整個機動步兵部隊中最棒的單位。我們爬進投射艙,因為果凍說該我們上了。我們下去之後就開始戰鬥,因為那就是拉薩克硬漢子的職責。
我們當然不知道我們正在輸掉戰爭。
蟲族會下蛋。不僅下蛋,還知道把蛋儲藏起來,等到需要時再孵化。如果我們幹掉一個士兵——或是一千個,或是一萬個,沒等我們返回基地,替換它或它們的蟲子就已經被孵化出來了,而且一經孵化,立即可以參戰。願意的話你可以想像一下,某個蟲族的人口監控官給地下深處某個地方打個電話,說:「喬,開始孵化一萬個士兵,星期三之前投入部隊……哦,對了,告訴工程部門啟動N、O、P、Q和R孵化器,需求量在增加。」
我不是說真的就是這麼一個步驟,但結果是一樣的。請不要產生誤解,認為它們和螞蟻白蟻一樣,僅憑直覺辦事。它們和我們一樣聰明(愚昧的種族不可能製造宇宙飛船),相互之間的配合更加協調。訓練一個新兵如何戰鬥,如何和戰友配合,人類至少需要花費一年時間;一個蟲族士兵孵化之後立即擁有這樣的_本領。
即使幹掉一千個臭蟲我們只死一個機動步兵,對於蟲族來說這仍舊是一次絕對的勝利。付出高昂的代價之後,我們才明白:絕對的共生社會模式一旦被一個在進化上與這種模式相適應的種族所採納,可以產生多麼高的效率。蟲族指揮官對於士兵傷亡的關心程度只相當於我們的指揮官對於彈藥消耗的關心。或許,我們本來應該從日本帝國重創俄英美軍的歷史中預見到蟲族的戰術。
然而,「歷史教訓」有個不好的地方:只有等到我們被打趴在地下之後才想得起來。
但是,我們畢竟在學習,在進步。每次與它們接觸之後都要總結,從中得出的技術訓令和戰術條令被迅速傳播到整個艦隊。我們學會了分辨工人和士兵——如果時間來得及,你可以憑借外殼將它們分辨出來。但是還有一個更好的經驗法則:如果它向你衝來,就是個士兵;如果它逃走,你大可以背對它。我們甚至學會了不在士兵身上浪費彈藥,除非為了自我保護。我們搜尋它們的窩,找到一個洞,先往裡扔個毒氣彈,幾秒鐘後毒氣彈就會爆炸,釋放出一種油質液體,這種液體能揮發出一種針對臭蟲的神經毒氣(對我們沒有危害)。毒氣比空氣重,它會不斷向下滲透——隨後再扔顆手雷封住洞口。
我們仍然不知道我們的打擊手段是否已經足夠深入,足以殺死對方的女王——但是我們確實知道蟲族不喜歡我們的戰術。從麻稈和蟲族自己那兒得到的情報確認了這一點。我們用這種方法清除了蟲族在希奧行星地表的全部殖民地,或許它們設法救出了女王和大腦成員……至少我們學會了如何打擊它們。
但是對硬漢子們來說,這些毒氣彈襲擊跟演習訓練沒多大區別,我們受領命令,完成得一絲不苟,乾淨利索。
最後,我們不得不回到「避難所」基地補充更多的投射艙。投射艙是易耗品(我們也是),消耗殆盡時,你必須返回基地,即使切倫科夫推進器還能帶著你圍繞銀河系轉上兩圈。在此之前不久,來了一份任命書,將果凍晉陞為中尉,領導拉薩克的硬漢子。果凍想隱瞞這道任命,但是黛拉卓爾船長將它公諸於眾,隨後要求他與其他軍官一起用餐。但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仍舊和我們待在一起。
到那時,我們已經在果凍擔任排長的情況下空降了很多次,全排已經習慣於中尉不在身邊了——仍然讓人難過,但是我們適應了。果凍當上軍官的消息慢慢地在我們中間傳播開來時,大家都覺得現在是時候了,應該和其他部隊一樣,以老闆的名字命名我們的部隊。
約翰遜的資歷最老,他負責向果凍轉達我們的想法。他挑我跟他一塊兒去,在精神上支持他。「什麼事?」果凍問道。
「嗯,軍士長——不,中尉,我們在想——」
「想什麼?」
「是這樣,小伙子們已經議論了一陣子了,他們想——是這樣,他們認為我們這個單位應該叫作『果凍的美洲虎』。」
「他們真這麼想?他們中有多少人喜歡這個名字?」
「大家都這麼想。」約翰遜簡單地說。
「是嗎?五十二票贊同……一票反對。反對票通過。」沒人再提這個話題。
此後不久,我們進入「避難所」基地的軌道。我很高興來到這兒。在此之前,飛船上的人造引力場壞了兩天,總工程師修好它時,船上所有人都嘗到了自由落體的滋味——我恨這種感覺。我從來就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太空人,腳底踩著泥土的感覺真好。整個排休整了十天,被安排住進基地的一個臨時軍營。
我從來不知道「避難所」基地的坐標,也不知道它所圍繞的恆星的名字和序列號——你不會招供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嘛。它的位置是絕密的,整個飛船上只有船長和幾個飛行員知道它的確切方位。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接到命令,並且受過催眠,必要時堅決自殺以防被俘。所以,我實在是不想知道那個絕密。月球基地可能被攻陷,地球也存在被佔領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地球聯盟希望盡可能地維持「避難所」基地的秘密。這樣,即使地球家園發生災難,人類也不會淪落到非投降不可的田地。
但是我能告訴你它是個什麼樣的行星。它很像地球,但卻是個弱智。
真的是弱智,就像一個孩子花了十年時間才學會了跟人揮手說再見,壓根兒沒指望學會做肉餅。這個星球和地球之間的相似性達到了兩個不同行星之間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行星學家得出結論,它們的年齡一樣;天體物理學家說它圍繞的恆星和太陽的年齡一樣,類型也相同;它有大量動植物群落;大氣層和地球上的也一樣,氣候也非常接近。它甚至也有一個巨大的月亮和與地球上類似的潮汐。
儘管存在這麼多有利條件,它的生物進化卻只勉強開了個頭。
你應該明白,它上面的突變不夠,不具備地球上的那種自然輻射。
這顆行星上最典型、最高級的植物是一種非常原始的蕨類。它最高級的動物是一種甚至還未形成群居模式的原始昆蟲。我說的不是從地球帶過來的動植物,我們的那些傢伙過來之後便把當地土著趕到了一邊。
缺乏輻射導致了非正常的低突變率,於是,這顆行星上的進化幾乎被限制在零水平。「避難所」上的本地動植物從來沒有得到一個合適的進化機會,因而無法和外來生物競爭。它們的基因可以在相當長時間內保持不變,它們沒有建立適應性——就像打橋牌時,被迫永遠抓到同一手牌,不會有換手的機會。
如果它們一直在自己人之間相互競爭,那還罷了——也就是說,弱智對抗弱智。但是一旦引入一個從高突變強競爭的行星上進化而來的外來生物,本土星球的生物就不是對手了。
上面所說的,高中生物課上就能學到……但是那兒的研究站裡有個聰明人,他向我提到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考慮過的觀點。
這對於在「避難所」上殖民的人類意味著什麼?不是像我這樣暫時居住的過客,而是生活在那兒的移民。他們中很多人在那裡出生,他們的後代也會繼續在那裡生活下去,直至無數代以後——這些後代身上會發生什麼?對人來說,沒有輻射不會帶來任何壞處,事實上甚至更加安全——白血病和癌症在這裡幾乎不存在。而且,這裡的經濟條件更加優越,只要種下一片小麥(地球上的),他們連除草都不用。地球小麥可以取代任何當地植物。
但是,這些移民的後代不會進化。至少不會進化很多。那傢伙告訴我,他們可以通過其他渠道的變異對現狀稍加改善,例如,新移民可以帶來新鮮血液,等等。但是比起地球上的進化速度來說,這種改善的步伐太小了。因此,結果會怎麼樣?他們會在原地踏步,眼看人類的其他種族把他們甩在後面,直至成為活化石,成為太空中的類人猿?或者,為了後代的命運,他們會定期接受X光照射,或是每年引爆一些有污染性的原子彈,增加大氣中的放射性塵埃?(當然,在為後代提供正常的基因變異時,他們必須面對近在眼前的放射性危險。)這傢伙預言,他們什麼都不會做。他聲稱,人類太自私了,太自我中心,不會為後代擔憂。他說,很多人根本不會想到由於缺乏輻射導致的遙遠後代的基因匱乏。當然,這種威脅非常遙遠。進化的過程是十分緩慢的,即使在地球上,發展一個新物種也需要成千上萬年時間。
我不知道。唉,半數時間我連自己要幹些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預測一夥陌生移民會幹什麼?但是我確信一點:「避難所」會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殖民地,要麼是我們的,要麼被蟲族或是其他種族佔領。它是個潛在的烏托邦,而且,在銀河系這一端,可居住的地方這麼少,不會讓它留在沒有升級的原始生物手裡。
它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在很多方面,在這兒度上幾天假比在地球上的許多地方都舒服。還有,這地方雖說有不少老百姓,大概多於一百萬,但以老百姓的標準來說,這些人挺不錯。他們知道現在是戰時,其中一半人在基地和其他軍工企業中工作,剩下的則設法籌措食物轉賣給艦隊。你可以說他們發戰爭財,但是,不管動機如何,他們尊重穿軍服的人,與地球上的情形正好相反。如果一個機動步兵走進那地方的一家商店,店主會稱他為「長官」,這種稱呼似乎是發自內心的,儘管他同時想以高得不合理的價格賣出他的商品。
最重要的原因是,這些老百姓的一半是女性。
你得在外頭巡邏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真正感受到這一點。你得有這樣的體會,就是渴望著去站崗,可以享受每六天一次兩小時背靠著三十號隔斷艙壁的好時光,耳朵搜索著任何一絲女性發出的聲音。不知道全是男人的船上日子會不會好過點……但是我仍然會選擇羅傑·揚號。這種事是好事,知道你打仗的最終目的是存在的,她們不是你的幻想。
除了平民中那美妙的百分之五十,「避難所」上的聯邦軍人的百分之四十也是女性。把她們加在一起,你就能得到自宇宙大爆炸之後最美麗的景觀。
除了這些無與倫比的天然優勢之外,這裡還作出了大量人工努力。他們想方設法使你的休假不會被浪費掉。大多數平民似乎都有兩份工作,他們熬夜苦幹,累出了黑眼圈,目的便是使每一個士兵都能帶著歡樂離開。在基地通往城市的丘吉爾路兩旁,佈滿了各種一心要把士兵從對於他們來說毫無意義的金錢那裡無痛苦分開的企業,讓他們把錢花在娛樂、小吃、音樂和各種其他玩意兒上。
如果在流失了大量的金錢之後,你能擺脫這些陷阱,在城裡你仍然可以找到同樣讓人心滿意足的地方(我是指那些地方也有女孩子)。對軍人感恩戴德的老百姓提供了許多免費場所,很像溫哥華的社交中心,可態度比社交中心熱情多了。
「避難所」,尤其是它的城市,埃斯普裡圖桑土,讓我流連忘返。我覺得這個地方太好了,服役期結束時,可能我會要求到這裡定居。畢竟,我不在乎我的後代(如果有的話)兩萬五千年後是否會和其他人一樣長出長長的綠色觸鬚,或者仍舊使用跟我目前一模一樣的皮囊。研究站那個教授模樣的傢伙沒有輻射之類的說法嚇不倒我。就我看來(從我觀察到的週遭事物來看),人類反正已經達到了進化的頂端。
毫無疑問,一隻公疣豬面對母疣豬時,也會產生跟我差不多的想法。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兩個的想法都是非常真誠的。
這兒還有其他娛樂機會。我還記得一天晚上我特別高興,當時一桌子硬漢和旁邊桌上的一夥海軍(不是羅傑·揚號上的)進行了「友好的交談」。爭論熱火朝天,但卻稍稍吵了一點。因此,我們正在熱身,準備反擊時,基地警察衝了進來,用槍指著把我們分開了。除了賠償傢俱之外,這件事沒有造成什麼後果——基地指揮官們認為度假的人應該享有更多的自由,只要他沒有違反「三十一種使你滾蛋的方法」就行。
臨時軍營的居住條件還可以。不是很時髦,但是挺舒服,而且餐廳一天二十五小時開放,所有工作都由老百姓負責。沒有起床號,沒有熄燈號,你是在度假,你甚至不用返回臨時軍營。我每天還是回來睡覺,已經有了一個既乾淨又軟和的免費床鋪,還要把錢花在旅館上,實在太荒謬了。況且,可以花費我攢下的工資的好地方多著呢。這裡每天還多出來一個鐘頭,真不錯,這意味著我有九個小時的時間呼呼大睡,白天的玩樂時間卻不會減少——我補上了自從蟲穴行動以來的所有缺覺。
這裡乾脆就是個旅館。尖子和我兩人共享士官區的一個房間,寬寬敞敞,不受旁人打擾。一天早晨,休假令人遺憾地即將結束,我打算一直睡到當地中午時分,尖子過來搖著我的床說:「馬上行動,士兵!臭蟲打進來了。」
我把應該拿臭蟲怎麼辦的方法告訴了他。
「我們出去逛逛。」他堅持道。
「沒錢。」昨天晚上,我約了一個研究站的化學家(當然是女性,而且很迷人)。她在冥王星上認識了卡爾,卡爾曾經給我寫信,讓我去「避難所」時有機會去找找她。她是個苗條的紅髮女郎,很有品位。卡爾顯然向她透露過,我身邊的錢已經多到足以讓我幹傻事的地步,因為就在昨晚,她決定熟悉一下當地產的香檳。我沒有讓卡爾失望,奉獻了一個傘兵所能掙到的所有酬勞。我給她買了香檳,自己喝著他們所謂的新鮮(實際上不是)菠蘿汁。結果是,後來我不得不步行回家——出租車不免費。但這是值得的。
畢竟,錢算什麼?——當然,我說的是從臭蟲那兒掙來的錢。
「沒問題。」尖子回答,「我給你補充彈藥。昨晚我太走運了,打牌碰上了一個不識數的海軍小子。」
所以,我起床了,刮了鬍子,洗了澡,然後我們一起去餐廳吃了半打雞蛋外加其他各種食物,諸如土豆、火腿和蛋糕等等。隨後我們上路去找些東西潤潤喉嚨。丘吉爾路上很熱,尖子決定在一家小酒吧歇一會兒。我跟過去,想試試他們的菠蘿汁新不新鮮。
不新鮮,但好歹是涼的。不能什麼都佔全啊。
這個話題我們聊了一會兒,尖子又叫了點東西。我又測試了他們的草莓汁——結果和菠蘿汁一樣。尖子盯著他的杯子說:「想過當個軍官嗎?」
我說:「啊?你瘋了嗎?」
「不。聽著,喬尼,這場戰爭可能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不管他們對家裡人是怎麼宣傳的,你我都清楚,臭蟲們不會輕易認輸。
所以,為什麼不提前打算呢?就像別人說的,如果你非參加一個樂隊不可,那麼手裡拿著指揮棒總比拿著大鼓強得多。「
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嚇了我一跳,尤其是從尖子嘴裡冒出這樣的話題。「那你呢?你想當軍官嗎?」
「我?」他回答道,「檢查一下你腦袋裡的線路,小子——你大錯特錯了。我沒受過教育,又比你大十歲。但是你受過教育,有資格參加軍官學校的資格考試。而且,你還有他們喜歡的那種智商。我敢說,一旦你轉成職業軍人,準可以比我先當上中士……
在那以後還能轉成候補軍官。「
「現在我知道你是真瘋了。」
「好好聽著你大叔的話。我恨自己這麼說,但你的愚蠢、熱情和忠誠足以使你成為軍官,而且是那種大家願意跟隨他進入任何困境的軍官。但是我——好吧,我是個天生的士官,具備應有的悲觀來抵消你這種人的熱情。總有一天我會當上軍士長……服役二十年,然後退休,找一份預留給我的工作——可能是警察——再娶一個和我一樣品位低下的胖老婆。看看體育節目,釣釣魚,快快活活過日子。」
尖子停了下來,吹了聲口哨。「但是你,」他繼續道,「你會留下來,陞官,光榮戰死。我會讀到你的故事,驕傲地說『我認識他,我還借錢給他呢——我們從前一塊兒當過下士。』覺得如何?」
「我從來沒想過。」我慢慢地說,「我只想完成我的服役期。」
他苦笑一聲,「你現在見過退伍的嗎?還想兩年就完事?」
他是對的。只要戰爭還在繼續,「服役期」就沒有盡頭——至少對於傘兵來說是這樣。眼下的區別僅僅在於談論它時的態度。我們這些有「服役期」的人至少感覺自己是個短期人員,我們可以說:「等這場成天挨跳蚤咬的仗打完了——」職業軍人不會這麼說,他哪兒也去不了,只要還沒退休——或是送命。
可話又說回來,我們一樣困在這兒,哪兒也別想去。但是,一旦你轉成「職業」,卻又完不成二十年……是這樣,儘管他們不會挽留一個不想繼續待下去的人,但是會設置種種障礙,讓你很難拿到公民權。
「或許不止兩年,」我承認,「但是戰爭總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是嗎?」
「怎麼可能?」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這些事他們才不會告訴我呢。但是我知道,你不是為這個煩心,喬尼。是不是有姑娘等你?」
「沒有。好吧,以前有過。」我慢慢地回答道,「她把我甩了。」
這是句謊話,作個小小的掩飾,我這麼說是因為尖子是這麼想的。
卡門不是我的姑娘,她從來沒有等過誰——但是她的確在偶爾幾次來信中以「親愛的喬尼」開頭。
尖子故作聰明地點了點頭。「她們總這麼幹。情願嫁給老百姓,身邊好有人聽她們嘮叨。不要緊——退休時你會發現願意嫁給你的人大把抓……到那個年紀,你更懂得怎麼對付她們。婚姻是年輕人的災難,老年人的安慰。」他看著我的杯子,「看到你喝這玩意兒,我真噁心。」
「對你喝的東西我也有同感。」我說。
他聳聳肩,「我說過,什麼樣的人都有。你考慮一下。」
「我會的。」
過了一會兒,尖子和別人玩起了牌。他借給我一些錢,我要出去走走。我得好好思考一番。
轉成「職業軍人」?除了可以成為軍官的誘惑外,我真的想成為職業軍人嗎?為了取得公民權,我經歷了這麼多,不是嗎?——如果轉成職業軍人,那麼投票的特權就會變得遙不可及,跟我當初沒參軍時一樣……因為只要穿著軍裝,你就沒有投票的權利。當然,本來就該這樣。如果他們允許硬漢子們投票,這些傻瓜可能會投票否決空降的。軍人不能有投票權。
我當初參軍就是為了獲取投票權。
真是這樣嗎?我在意過投票權嗎?沒有,我在意的是一種特權,一種驕傲,一種作為公民的姿態。
真是這樣嗎?回憶自己為什麼參軍沒多大意義。
總之,投票過程並不能造就一名公民。比如中尉,儘管他沒能活到行使他的投票權,他卻表現了公民這個詞的全部意義。每一次空降都是一次表現。
我也是!
我能在腦海中聽到杜波司中校的聲音:「公民權是一種態度,一種理念,一種情感上的執著,認為集體的力量要大於個人……
而且個人應該為了集體的生存而驕傲地獻出自己的生命。「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渴望把惟一的生命橫在我「可愛的家園和戰場的荒蕪之間」——每次空降前我仍然會顫抖,而且那個「荒蕪」的確是非常非常荒涼。但是,無論如何,我終於明白了杜波司中校的話。機動步兵是我的,同時,我也屬於機動步兵。如果機動步兵所做的只是為了打發無聊時間,那麼我的所作所為也一樣。愛國主義對我來說過於深奧了,範圍太廣,無法理解。但機動步兵就是我的組織,我屬於他們。他們現在是我惟一的家庭,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兄弟,比卡爾和我的關係還親密。如果離開他們,我會迷失方向。
所以,我為什麼不能成為職業軍人?行啊,行啊——但是,如果我被晉陞為軍官又該如何?這又是一個問題。我可以預見自己承擔二十年的責任,然後懈怠下來,就像尖子說的,胸前戴著綬帶,腳下踩著拖鞋……或是在退伍軍人大廳度過傍晚,與有關人員一起回憶當年。那麼,候補軍官如何?我想起艾爾·吉金斯在一次閒聊時談過:「我是個士兵!我想一直當個士兵!你是個士兵時,他們不會對你要求太高。誰想當軍官?連當中士都不想。可當士兵時,你呼吸的是同樣的空氣,不是嗎?吃著同樣的食物,去同一個地方,進行相同的空降。少的只是軍官的煩惱。」
艾爾的話有點道理。V形臂章給我帶來了什麼?——除了滿頭大包以外。
但是我知道,一旦給我機會,我會當個中士的。你不能拒絕,一個星船傘兵不能拒絕任何東西,他會走上前去盡力完成。軍官,我想我也會答應的。
不一定發生這種事。我是誰啊?我怎麼能奢望成為一個像拉薩克中尉那樣的人呢?我的漫步把我帶到了軍官學校,我不相信自己是有意來這裡的。一連軍官學校的學生正在操場上跑步,看上去和新兵營的新兵十分相似。太陽很大,一看就知道,比舒舒服服待在羅傑·揚號空降艙裡聊天差遠了。從我畢業後,我的行軍路線從沒有超過三十號隔斷。那種無聊的訓練已經是過去時了。
我看了他們一會兒。他們的汗水從制服中滲出來。我聽到他們在挨訓——教訓他們的也是中士。都是老一套。我搖了搖頭,走開了。
我回到臨時軍營,在軍官區找到果凍的房間。
他在屋裡,腳蹺在桌子上,讀著一本雜誌。我敲了敲門框。他向上瞟了一眼,說:「什麼事?」
「軍士長——我是說中尉——」
「說!」
「長官,我想轉成職業軍人。」
他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舉起你的右手。」
他給我主持了宣誓儀式,隨後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幾張紙。
他已經把我的文件準備好了,只等我簽名了,我連跟尖子說一聲的時間都沒有。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