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定了,真是活見鬼。
教授說:「曼尼爾,你好好考慮一下。你看,我們現在有三個人。這是個完美的數字。我們有不同的才能和閱歷:美貌,年齡,還有成熟男人的幹勁——」
「我可什麼幹勁都沒有!」
「別這樣,曼尼爾。暫且把思路放寬,不必匆忙下結論。我們何不向這家旅館要點好酒,也可激發我們的思維啊!我還有幾個弗羅林硬幣,正好可以為貿易做點貢獻。」
一個小時以來,只有這句話還算有點理智。「斯地利起那亞伏特加?」
「選得不錯。」他伸手掏錢。
「讓它送我們點兒飲料。」說完,我要了一升斯地利起那亞伏特加,加冰塊。附贈飲料也送下來了,就是早餐時剩下的番茄汁。
「那麼,」碰完杯後,我開口道,「教授,這次北美職業棒球聯賽你怎麼看?賭揚基隊不能再次獲勝?」
「曼尼爾,我想知道你的政治哲學是什麼?」
「那個新來的密爾瓦基小伙子很有潛力,我押揚基隊。」
「人們時常不能明確表達出自己的政治哲學,但是通過蘇格拉底式的對話質詢,他會弄清自己的立場,也會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持這種立場。」
「我敢說揚基隊贏定了,三比二,我打賭。」
「真的?你這個傻瓜!賭多少?」
「三百,新加坡券。」
「成交。譬如說,在何種情況下,國家才可以把它的利益凌駕於公民利益之上?」
「曼尼,」懷娥問道,「你有多少錢可以瞎折騰?還有嗎?我很看好菲利浦隊。」
我上下打量著她,道:「你想拿什麼賭?」
「去死吧,強姦犯!」
「教授,在我看來,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國家都無權把它的利益凌駕於我的利益之上。」
「好。我們就從這兒開始。」
「曼尼,」懷娥說,「你這個論斷可真自私。」
「我是個相當自私的人。」
「噢,胡說。是誰救了我呀?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且也沒有任何趁機佔便宜的企圖。教授,我先前說的都是開玩笑,別當真。曼尼可是個十足的騎士。」
「無畏無愧1。我知道,我認識他好多年了。他剛才的論斷與他平時的為人並不矛盾。」
【1法語。】
「噢,不對,的確是矛盾的!他做的事很高尚,可他的理想卻低於我們所致力追求的理想。曼尼,教授所說的『國家』,在這裡就是『月球』,雖然它不是一個擁有自己主權的實體國家,我們持》有的也都是其他國家的國籍。但事實上,我是月球的一分子,你的家庭也一樣。難道你不願意為自己的家人而死嗎?」
「這根本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哦,它們當然一樣!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不。我的家人我認識,畢竟很久以前就被招進這個家庭了。」
「親愛的女士,我必須為曼尼爾說幾句了。他的論斷是正確的,只不過他沒有很好地表述出來。我問你一個問題好嗎?有哪些事情,由某個團體的某個成員單獨完成是不道德的,而由這個團體集體來完成就是道德的呢?」
「哦……這是個捉弄人的問題。」
「這是個最關鍵的問題,親愛的懷娥明。這個問題面對的正是政府所處的困境。任何人,只要他誠實地回答這個問題,並且認同自己的答案所引發的一切後果,他就能明白自己的立場——明白什麼才值得他為之奮鬥、犧牲。」
懷娥皺起了眉頭。「由團體中的某個成員單獨完成是不道德的——」她說,「教授……你的政治準則又是什麼呢?」
「我可以先問問你的嗎?如果你明白的話?」
「我當然明白!我是第六國際成員,我們組織中大部分人都是。哦,我們歡迎所有有志於我們事業的人。這是一條統一戰線。我們當中有第六國際成員,有自由主義者,甚至還有單一納稅主義分子,只要你能想到的,都有。我們第六國際成員遵循實用主義的政治綱領:公開有公開的主張,私下棄私下的做法,同時允許根據具體情況作出變通。我們不搞教條主義。」
「有死刑嗎?」
「什麼原因呢?」
「比如說叛國。假設在你解放月球之後,有人又開始背叛月球。」
「怎麼背叛?如果不瞭解具體的情況,我無法做出決定。」
「具體情況我也說不上來,親愛的懷娥明。不過我認為,在某些情況下,死刑是必要的……但我和你有一點不同:我不會訴諸法院。我會親自審問、判刑,並親自執行死刑,而且我願意為此承擔全部責任。」
「可是——教授,你的政治信仰到底是什麼?」
「我是一個理性無政府主義者。」
「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兒。無政府個人主義者、無政府基督徒、哲學無政府主義者、工團主義者、自由主義者——這些我都知道。可是理性無政府主義者是怎麼回事?是邊緣主義者嗎?」
「不一樣,但我可以跟邊緣主義者處得很好。我們理性無政府主義者認為:具有獨立責任能力的個人是社會的根本,離開個人的具體行為,諸如『國家』、『社會』、『政府』之類有如空中樓閣,毫無意義;個人的過失不可能由他人分擔,也不可能推卸和轉移——因為過失、罪行、義務是純粹個人的行為,無人可以替代。同時,我們是理性的。理性無政府主義者清楚自己的論斷不可能為所有人所接受,明白自己的努力不一定帶來完美的結果,因此總是努力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中求得盡可能完美的生存——明白自身的弱點,卻從不氣餒。」
「贊成,贊成!」我說道,「『不求完美』,正是我一生追求的境界。」
「你已經達到了。」懷娥說,「教授,你的話聽起來倒不錯,不過有些經不起推敲。如果個人手中的權力太多,比如……嗯,就說氫彈吧——難道你不怕被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所控制嗎?」
「我的前提是,個人必須是負責任的。我向來堅持這一點。氫彈或是殺傷力更大的武器,一旦出現,必然會被某些人所控制。從道德的角度而言,根本沒有『國家』這個概念。只有人,個體的人。每個個體都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要加點兒酒嗎?」我問道。
沒有什麼比政治辯論更有助於酒的消耗了。我又叫了一瓶。
我沒有發表意見。對我而言,就算是「政府鐵蹄下的日子」,也沒什麼不滿足的。我可以跟政府玩花樣,然後安心地過自己的日子。從沒想過要消滅政府——不可能的事。走自己的路,管自己的事,何必尋煩惱。
的確,那時的我們並不富裕,按地球的標準簡直是貧窮。那些不得不進口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都湊和著不用了。我想當時整個月球都找不出一扇動力門來。一直到我出生之前,連增壓服都是從地球進口的——後來才有個聰明的中國人琢磨出了仿製增壓服的方法,生產的速度和產品質量居然超過了地球。
(中國人,哪怕你把他們扔到月海的某個角落,他們單憑彼此互相買賣岩石也能發家致富。而印度人則會零售從中國人那裡批發的貨物,以低成本牟取高利潤。而我們卻只能勉強過活。)
我見過地球人的奢華生活,但為了這些享受,他們受的罪也不少。不值。所以也沒什麼可羨慕的。我倒不是指強大的地心引力,那對他們已經不算什麼了。我說的是那些煩人的小事,比如遍地的雞糞。如果把地球上小小一個城市的雞糞運到月球,下一個世紀月球的肥料問題就解決了。應該這麼做。不准那麼做。好好排隊。稅單在哪兒?請填表。請出示證件。請交六份複印件。此門只許外出不准入內。禁止左轉。禁止右轉。繳納罰款請排隊。請拿回蓋章後重來。倒閉?——可以,不過得事先申請。
懷娥倔強地揪住教授不放,顯然她什麼事都胸有成竹,早就有了明確答案。不過教授似乎更關心問題,而不是答案,這讓她十分困惑。
最後,她只好說:「教授,我理解不了你。我倒不是非得要你把它稱為『政府』——你能否告訴我們,在你看來,什麼樣的規則是保證人人平等所必需的。」
「親愛的女士,我很樂意接受你的規則。」
「可是你似乎不贊成有任何規則!」
「不錯。不過不論什麼規則,只要你覺得是保證你的自由所必須的,我都願意接受。無論我周圍有什麼樣的規則,我仍舊不受約束。如果我覺得可以忍受,我就忍受;如果無法忍受,違反就是了。我是自由的,因為我知道,從道德角度來說,無論我做什麼事情,責任都將由我自己承擔。」
「即使大多數人都認為這個規則有必要,你也不願遵守嗎?」
「先告訴我是什麼規則,親愛的女士,我才會告訴你我是否願意遵守。」
「你又迴避了。每次我提到某個普遍原理,你就迴避。」
教授雙手交叉放在胸口說道:「請原諒。相信我,可愛的懷娥明,我非常想讓你開心。你不是說要團結一切有志於你們事業的人嗎?如果我說我希望政府從月球滾蛋……並願意為此奮鬥至死,我可以算一個嗎?」
懷娥愉快地笑了。「當然算了!」她朝他胸口捶了一拳——這次是輕輕地——伸出雙臂抱住他,親了一下他的面頰。「同志!咱們就這麼幹!」
「乾杯!」我口齒不清地說道,「我們應該——把監守長官揪——揪出來,然,然後消滅他!」
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我昨晚睡得很少,平時又很少喝酒。
教授給我們斟滿酒,舉起杯子,以一種無上的莊嚴宣佈道:「同志們……現在正式宣告革命開始!」
懷娥親了親我們兩人。
教授坐下,道:「自由月球緊急委員會會議現在開始。我們必須制定行動方案。」
懷娥的親吻讓我突然清醒了。
我說:「等等,教授!我還什麼都沒同意哩。這個『行動』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們現在準備推翻政府。」他溫和地說。「怎麼推翻?朝他們扔石頭?」
「具體行動計劃還有待制定。現在是規劃階段。」
我說道:「教授,你是瞭解我的。如果單單花錢就能消滅政府,我是不會在乎價格的。」
「『——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富,還有我們神聖的榮譽。』」
「啊?」
「這就是我們曾經付出的代價。」
「哦——我願意付這個代價。不過在我下注之前,我當然希望有贏的可能。昨晚我跟懷娥講了,如果我們的勝算很高,我不會反對——」
「當時你只要十分之一的勝算,曼尼。」
「沒錯,懷娥。如果你能讓我相信我們有那麼高的成功幾率,我就干了。可是你能做到嗎?」
「不,曼尼爾,我不能。」
「那麼我們喋喋不休地空談些什麼呢?我看不到任何機會。」
「我也看不到,曼尼。不過我們的理解方式不同。革命只是我所追求的一門藝術,而不是一個非達到不可的目的。革命也不是沮喪之源:一項事業即使失敗了,也能和勝利一樣,在精神上給人以滿足。」
「我可做不到。抱歉。」
「曼尼,」懷娥突然道,「我們可以問邁克。」
我瞪大眼睛:「你不會開玩笑吧?」
「當然不會。如果有人能算出這個幾率,那肯定是邁克。你不覺得嗎?」
「嗯,可能吧。」
「我可以知道是誰嗎?」教授插嘴道,「誰是邁克?」
我聳了聳肩:「哦,不算什麼重要人物。」
「邁克是曼尼最好的朋友。他很擅長計算概率。」
「是賽馬賭注經紀人嗎?親愛的,如果我們引入第四個成員,那麼我們一開始就違背了我們的組織原則。」
「我倒不覺得,」懷娥回答道,「邁克可以成為曼尼領導的支部中的一員。」
「唔……那倒也是。我收回異議。他可靠嗎?你能為他擔保嗎?或者由你擔保,曼尼爾?」
我答道:「他既不誠實又不成熟,喜歡搞惡作劇,對政治不感興趣。」
「曼尼,你這麼損他,我可要告訴邁克了。教授,邁克絕不像他說的——我們需要他。哦,事實上他可以是我們的主席,而我們三個是他手下的一個支部,執行支部。」
「懷娥,你該不會是氧氣用光了吧?」
「我很好,我才不會像你那樣胡吹大氣兒浪費氧氣呢。你得思考,曼尼,發揮你的想像力。」
「我必須承認,」教授說,「我發覺你們的說法的確相當矛盾。」
「曼尼?」
「噢,算了,好吧。」
於是我們倆你一言我一語,把有關邁克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他:他如何覺醒,如何有了名字,又是如何遇見了懷娥。
教授很快就接受了電腦有自我意識的事實,我第一次看見下雪、接受雪這個概念還沒這麼快呢。
教授點了點頭,說道:「繼續吧。」
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是監守長官自己的電腦嗎?那你們何不乾脆邀請長官大人親自參加我們的會議,這不就一切都解決了嗎?」
我們費了好大勁,希望能消除他的疑慮。最後我說:「這麼說吧,他和你一樣,只相信他自己。因為他是理性的,而且不效忠於任何政府,所以我們可以說他也是個理性無政府主義者。」
「如果這台機器連對他自己的主人都不忠誠,你怎麼就指望他能盡忠於你呢?」
「感覺。我盡我所能地對邁克好,而他也這樣對我。」我告訴他邁克還曾經採取措施保護過我。我估計,邁克甚至沒有能力把我出賣給不知道指令的人——兩個指令,一個用來保證通話的安全,另一個是用來提取我對他說過的話、或是儲存在他那兒的資料。機器的思維方式畢竟不同於我們人類。有一點我絕對相信,他絕不會有意出賣我……而且,萬一有人弄到了那些指令,他或許還能設法保護我呢。「
「曼尼,不娥建議,」幹嗎不打個電話給他呢?德拉帕扎教授跟他談了之後自然就會明白我們為什麼信任邁克了。教授,如果你信不過邁克,我們是不會把機密透露給他的。「
「這倒可以。」
「但是事實上,」我坦白說,「他已經知道了一些秘密。」
我告訴他們我把昨晚的會議錄了音,錄音已經存到了邁克裡面。
教授很不安,懷娥憂心忡忡。
我說:「別這樣!除了我,沒人知道檢索指令。懷娥,你又不是沒見過邁克是怎麼處理你的照片的。提出給它們上鎖的人是我,但就算是我,都沒辦法要他把照片給我。如果你們倆還擔心,我可以給他打電話,確保還沒人檢索過那段錄音,然後讓他將它抹掉——這事就永無後患了。電腦的記憶力強大,但消除得也徹底。或者說比人更徹底。打電話給邁克,讓他把錄音清空。這下總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吧!」
「別費事了。」懷娥說道,「教授,我信得過邁克——你也會的。」
「其實仔細想想,」教授承認道,「把昨晚的會議錄下來也沒什麼。像那麼大規模的會議難免會混進間諜,說不定哪個問諜也像你一樣用了錄音機。曼尼爾,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你的處事似乎輕率了點兒——作為一個謀叛者,這是絕不能有的弱點,尤其像你這樣的高層人員。」
「我把錄音存到邁克那兒的時候,我還不是謀叛組織的成員呢——現在也不是,除非有人能算出更高的成功概率!」
「我收回剛才的話;你並不輕率。不過你說這台機器能預測革命的結果,你是認真的嗎?」
「我不敢肯定。」
「我覺得他行!」懷娥嚷道。
「別吵,懷娥。教授,如果給他提供必要的數據,他就能夠預。」
「這正是我要說的,曼尼爾。我並不懷疑這台機器能夠解決我所不懂的問題。不過像這麼大的問題,就不好說了!它必須瞭解——噢,天哪!——整個人類的歷史,當今地球以及月球整個社會、政治、經濟狀況的所有細節,還有心理學所有分支學科的內容,同時他還得掌握包括武器、電信、戰略戰術、宣傳技巧在內的各項技術,瞭解諸如克勞塞維茨1、格瓦拉2、摩根斯頓3、馬基雅維利4之類的經典,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內容。」
【1德國軍事理論專家和軍事歷史學家,主要著作為《戰爭論》,主張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提出整體戰概念。】
【2生於阿根廷的古巴革命領導人,游擊戰專家,曾在古巴新政府任要職。】
【3美國經濟學家。】
【4意大利政治思想家,歷史學家,作家主張君主專制和意大利的統一,認為達到政治目的可不擇手段。】
「就這些嗎?」
「『就這些嗎?』我親愛的孩子!」
「教授,你讀過多少歷史書?」
「我不知道。一千多本吧。」
「這個數字邁克今天一個下午就能完成,受掃瞄方式的影響,這個速度已經算很慢很慢了——他存儲數據的速度比這快得多。很快——幾分鐘的時間——他就能找到所有事實之間的關聯,發現它們之間的差異,並且估算出未知事物的概率值。教授,地球上每份報紙的每個字,邁克都看過。他閱讀所有的專業出版物。他還閱讀科幻小說——他明白那是小說——因為他手頭的事佔用不了他多少時間,他閒得很,所以總是渴望閱讀更多的東西。他需要閱讀什麼東西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你只要說就行了。只要我給他,眨眼工夫他就能讀完。」
教授眨巴著眼睛:「我向你認錯。很好,我們權且看看他能不能把這件事處理好。不過我總覺得,還得有『直覺』和『人文判斷力』才行。」
「邁克有直覺,」懷娥說,「他有女性的直覺。」
「至於『人文判斷力』,」我補充道,「邁克不是人。可是他的所有知識都是從人類獲得的。讓我介紹你們認識,你可以自己判斷他到底有沒有判斷力。」
於是我撥通了電話:「嗨,邁克!」
「你好,我惟一的男性朋友曼。你好,我惟一的女性朋友懷娥。我聽到還有第三個人在。我猜應該是貝爾納多·德拉帕扎教授。」
教授似乎吃了一驚,不過轉而就很高興了。
我說:「太對了,邁克。我打電話給你就是因為教授。他也是個不太笨的人。」
「謝謝,曼!貝爾納多·德拉帕扎教授,我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先生。」教授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道,「邁——福爾摩斯先生,我可否問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很抱歉,先生,我無可奉告。曼,『你知道我的方法』1。」
【1福爾摩斯經常對華生說的話。】
「邁克想跟你玩手段呢,教授。這一手是他在替我做一件保密工作時學到的。剛才他給了我一個暗示,表示他想讓你覺得,只要聽到你在場,他就能識別出你的身份。事實上,從你的呼吸和心跳,他可以判斷出很多東西:體重,大致年齡,性別,以及相當一部分健康狀況。邁克的醫學資料儲備是很豐富的。」
「很高興告訴你們,」邁克莊重地補充道,「我沒有檢測出任何心臟或呼吸系統方面的疾病,像教授這個年紀,又在地球上待了那麼多年,這是很難得的。恭喜你,先生。」
「謝謝,福爾摩斯先生。」
「不客氣,貝爾納多·德拉帕扎教授。」
「只要知道你的身份,他就能知道你的年紀,什麼時候到這裡,為什麼到這裡。任何在《月球報》、《月光報》或者月球上任何出版物上出現過的有關你的報道,包括圖片,還有你的銀行餘額,你是否拖欠賬單,以及其他各項資料,他都一清二楚。只要邁克知道你的名字,瞬間就能檢索到所有資料。但有一件事他沒有說,因為這該由我來說——我邀請你到這兒來的事他是知道的,所以當他聽到與你匹配的心跳和呼吸時,很容易就猜到你也在了。邁克,用不著每次都說『貝爾納多·德拉帕扎教授』,稱『教授先生』或『教授』就可以了。」
「明白,曼。可是他稱呼我很正式,還用了敬語。」
「你們倆都放鬆點。教授,看到了嗎?邁克知道很多東西,可他不會全部說出來,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保持沉默。」
「對,我注意到了。」
「邁克是一台地道的思想型電腦——你會領教的。邁克,我和教授打賭呢,我說揚基隊將以三比二的比分再次贏得北美職業棒球聯賽,機會有多大?」
「很遺憾,曼。根據上半年的數據,以及各參賽隊及選手以往的表現,正確的幾率應該是一比四點七二,不利於揚基隊。」
「不可能這麼糟吧!」
「很抱歉,曼。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計算結果打印出來。不過我建議你還是收回賭注。揚基隊的確具備與任何一支獨立參賽隊對抗的實力……可是如果考慮包括天氣、突發事件,以及下個賽季可能出現的種種不確定因素,揚基隊在聯賽中擊敗所有對手最終獲勝的幾率只有一比四點七二。」
「教授,願意把你下注的那方賣給我嗎?」
「當然,曼尼爾。」
「多少錢?」
「新加坡券三百元。」
「你這個老賊!」
「曼尼爾,作為你以前的老師,如果不讓你從錯誤中吸取教訓,不是太對不起你了嗎。福爾摩斯先生——我的朋友邁克。我可以稱你為『朋友』嗎?」
「儘管這麼叫好了。」
(邁克樂得都快咪嗚咪嗚叫起來了。)
「我的朋友邁克,你也做賽馬情報嗎?」
「我經常計算賽馬的概率。政府機關的那些電腦工作人員老是給我輸入程序,要我做賽馬預測。不過,事實與我的計算結果總是背道而馳。我想如果不是他們給我的資料不充分,就是賽馬或是騎師們作弊了。或者這三方都有問題。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規律,嚴格按照這個規律下賭,你肯定會有回報的。」
教授迫不及待地問:「什麼規律?可不可以讓我知道?」
「當然。每一次,首席見習騎師肯定會得一個名次,所以可以押他。他騎的馬通常好一些,而且載重較小。不過我不敢保證他肯定會得第一。」
「『首席見習騎師』……嗯。曼尼爾,你知道準確的時間嗎?」
「教授,你想幹嗎?在截止時間之前下注,還是先商量我們要做的事兒?」
「哦,對不起。請繼續。『首席見習——」』
「邁克,我昨晚給了你一段錄音。」我湊近拾音器,悄聲說道:「巴士底獄日。」
「檢索完畢,曼。」
「你聽過嗎?」
「很多遍。懷娥,你的演講非常激動人心。」
「謝謝,邁克。」
「教授,能不能先不想你的賽馬?」
「呃?當然,我洗耳恭聽。」
「那就別暗自盤算概率了,邁克算得比你快多了。」
「我倒不是在浪費時間。像我們這種……風險事業,資金總是個問題。不管怎樣,我先把這個問題擱在一邊,全神貫注聽你們的。」
「我要邁克做個試驗性的預測。邁克,在錄音中,你聽到懷娥說我們必須和地球進行自由貿易;教授則說我們應該嚴禁向地球運送食品。誰對誰錯?」
「你的問題不夠明確,曼。」
「我漏了什麼?」
「我可以重述一下你的問題嗎?」
「當然可以。我們討論討論。」
「就短期效益而言,懷娥的提議無疑會給月球居民帶來好處。糧食送到彈射艙的收購價至少會上漲四倍。這個預測已經將地球上的批發價出現小幅上漲的因素考慮在內。之所以只是小幅上漲,是因為政府現在的糧食出售價格已基本接近自由市場的價格。本預測沒有考慮糧食的資助、傾銷和捐贈,目前之所以有資助、捐贈、傾銷的糧食,原因在於政府壟斷價格,低價收購,從中牟取了暴利。與我剛才談到的相比,其他一些較小的變量已經微不足道,我就不談了。從直接收效來看,月球產品對地球的出售價會增長四倍左右。」
「聽到了嗎,教授?」
「噢,親愛的女士,我從未反駁過你的觀點。」
「農民的利潤增長還不止四倍,因為正如懷娥所說,現在他們必須以政府壟斷的高價購買水和其他一些東西。假設整個過程都是自由貿易,他們的利潤將會增長六倍左右。但這個幅度受到以下因素的影響又將有所下降:出口價格的上升必定引起月球消費水平的提高,包括商品和勞動力價格的上漲。綜合以上因素,月球人最終的整體生活水平將提高兩倍左右。同時,人們挖掘、封固農事隧道、開採冰礦、改進種植手段的積極性將大大提高,所有這些又將引起出口的進一步增長。但不管怎麼說,地球是一個很大的市場,糧食短缺是一個長期的問題,因此由於出口的增長導致的利潤下降應該不是一個大問題。」
教授開口道:「可是,邁克先生,那只會加速月球資源的枯竭!」
「這項預測說的就是短期收益,教授先生。要我根據您的論斷,從長遠的角度談談嗎?」
「洗耳恭聽!」
「保留三位有效數字,月球的重量是7.36×1019噸。因此,在包括月球和地球人口數在內的其他變量不變的前提下,按照目前的出口速率,持續7.36×1012年以後,也才用完月球的百分之一——取整數的話,就是7萬億年。」
【掃校者註:由於TXT文本無法顯示上標,故上段7.36×1019應為7.36乘以10的19次方;7.36×1012應為7.36乘以10的12次方。】
「真的!你確定嗎?」
「歡迎核查,教授。」我說道:「邁克,這不是玩笑吧?如果是的話,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這不是玩笑,曼。」
不過,教授恢復了常態,補充道,「我們輸送的不是月球的外殼,而是我們的生命——水和有機物。不是岩石。」
「這個我已經考慮到了,教授。這項預估有一個前提:受控嬗變——即一切同位素都可以相互轉化,能量可以從目前尚不能產出能量的物質中提取,即使岩石也可以被轉化為小麥、牛肉和其他食品。」
「可我們根本不知道怎麼才能做到這種嬗變!朋友,這太荒謬了!」
「可我們會知道怎麼去做的。」
「邁克是對的,教授。」我插嘴道,「當然,今天我們一無所知,可是總有一天會知道的。邁克,你有沒有算我們要多久才能做到這些?或許可以在儲存資料中試試。」
邁克傷心地回答:「曼,除教授外我惟一的男性朋友,我當然希望教授也能成為我的朋友。我嘗試了,但沒成功。受控嬗變的問題目前無法解決。」
「為什麼?」
「因為要實現這一點,必須在理論上作出重大突破。根據目前我所有的數據,無法預測何時何地才會出現作出這種突破的天才。」
教授歎了口氣:「邁克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是該寬心還是該失望。不過在目前,你的預測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是有意義的!」懷娥說,」說明只要我們需要,就可以發掘出天才。告訴他,邁克!「
「懷娥,我非常遺憾。你說的正是我期待的。可是問題仍然存在:天才可遇不可求。不行。我很抱歉。」
我說道:「這麼說教授是對的?我們可以把賭注押在他的理論上嗎?」
「別急,曼。昨晚教授在演講的時候提到了一個解決方案——一噸對一噸,等量的以物易物。」
「他是提到了。不過那種做法實現不了。」
「只要成本夠低,地球人會同意的。而要達到這個目的有一個前提,也就是說,把貨物從地球上運到這裡的費用不高於用彈射艙把它們發送到地球上的費用。這方面只需一點小小的改進,毋須理論突破。」
「你把這稱為『小小的改進』?」
「相對於剛才的問題,是的,曼。」
「親愛的邁克,那要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做到?」
「懷娥,在目前數據匱乏的情況下,我只能憑直覺做個粗略的預估:五十年左右。」
「『五十年』?噢,那還有什麼意義!還不如自由貿易呢。」「懷娥,我說的是『五十年左右』——不是『五十年』。」
「這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我告訴她,「邁克的意思是,至少五十年,至多五百年——對嗎,邁克?」
「是的,曼。」
「所以我們需要重新估算。教授指出水和有機物被運到地球後就一去不復返了——對嗎,懷娥?」
「噢,當然。但我覺得還沒有到火燒眉毛的程度。在資源枯竭之前,我們總會想到辦法的。」
「好,邁克——如果沒有低成本的運輸,沒有同位素嬗變:月球多久以後將發生資源匱乏?」
「七年。」
「『七年』!」懷娥跳了起來,瞪著電話機,「親愛的邁克!你開玩笑吧?」
「懷娥,」他悲哀地回答道,「我盡力了。這個問題有無窮的變數。基於不同的假設,我找到了幾千種答案。最樂觀的答案是,如果現行的運送量不增加,月球的人口不增長——厲行計劃生育,同時加大力度勘探冰礦以保證用水供給。那樣的話,資源還能維持二十幾年。其餘的答案還要更糟。」
懷娥這時已經冷靜下來了,問道:「七年後會怎樣?」
「假設從現在開始七年內,一切維持現狀,政府政策不變,一切主要變量都按以往的表現計算——根據已有資料,獲得的最保守、也是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是:2082年將發生糧食暴動;之後,至少兩年之內,尚不會發生人吃人的現象。」
「『人吃人』!」她轉過頭,把臉埋在教授胸口。
他拍著她,輕聲說道:「我也很遺憾,懷娥。大家都沒有意識我們的生態系統有多不穩定。但這樣的結果讓我也很震驚。我只知道我們的資源在流失……卻做夢也沒想到它馬上就將枯竭。」
她抬起頭時已經平靜了。「好吧,教授,是我錯了。只有禁運了——必須實行徹底禁運。行動起來吧。讓我們問問邁克我們有多大勝算。你現在信任他了——是嗎?」
「是的,親愛的女士,我信任他。我們必須讓他站在我們這一邊。是嗎,曼尼爾?」
我們費了番勁兒,總算讓邁克明白我們是很嚴肅的,任何「玩笑」都會送了我們的性命(這台機器還不知道人類的死亡是怎麼回事呢)。我們還讓他保證,無論何人使用何種檢索程序——即便是我們的檢索指令,只要不是由我們親自輸入——他都能,而且肯定能嚴守秘密。
我對邁克的懷疑讓他覺得挺委屈,但這事太嚴重,我絲毫不敢馬虎。
我們足足花了兩個小時,編寫程序、調試程序、調整前提、研究枝節問題,最後,我們——邁克、教授、懷娥還有我自己——四個人總算完成了對這次革命的界定。大家對這個定義一致表示滿意。我們給邁克的問題是這場革命的勝算是多少;而我們對這場革命的定義如下:這是一場由我們領導的、赤手空拳對抗政府的運動,我們要對抗的是擁有整整110億人口的地球,以及地球上那些企圖鎮壓我們、把他們的意志強加給我們的傢伙。另外,這次革命必須在「食物暴動日」到來之前獲得成功。這場革命中我們沒有神來之助,其間必定會有背叛、犯錯和退縮;我們之中沒一個天才,即使在月球事務中,我們也是人微言輕。教授特別明確了一點:邁克真正瞭解歷史學、心理學、經濟學等各種知識。
事實證明,邁克考慮到的變量比教授多多了。
最後,大家終於一致認同我們編製的程序——確切地說,應該說我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重要因素了。
接著,邁克問:「這是一個尚不明確的問題。我應該怎麼處理?悲觀的,還是樂觀的?以一幅曲線圖表示一系列可能性?分若干幅曲線圖表示?我的朋友教授,你認為呢?」
「曼尼爾?」
我答道:「邁克,如果我擲一粒骰子,那麼ど點的幾率是六分之一。既然這樣,我就不會要求賭場老闆把骰子漂在水中試它的重量,不會量它的直徑以測它的體積,也不會擔心有人朝它吹氣耍老千。我不要樂觀的答案,也不要悲觀的,更不要什麼曲線圖。只要你一句話:成功的幾率有多少?機會均等?千分之一的成功幾率,還是根本沒有機會?什麼答案都行。」
「好的,我第一個男性朋友曼尼爾·加西亞·奧凱利。」
足足十三分鐘半的時間,屋內寂靜無聲,只有懷娥扳指關節發出的卡吧聲。我從沒見過邁克花這麼長時間回答一個問題。看來他是翻遍了看過的每一本書的每一頁。我甚至開始懷疑他的系統超載了,說不定哪個元件燒壞了,要不就是控制系統出了毛病,需要做一個類似於腦白質切除的手術來清除這個問題給他造成的打擊。
終於,他開口了:「我的朋友曼尼爾,我萬分抱歉!」
「怎麼了,邁克?」
「我試了一次又一次,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但成功的幾率只有七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