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孩子 正文 第六章 未來-1
    湯姆和四面體之間的界面對於我來說太微妙了,如果“界面”是表述人類和事物之間那看不見的聯系的適當名詞的話。他奇怪多了,幾乎是一個變態。他有著一種出奇的含蓄,很少說話,但卻有一種從我們父親那裡學來的依地口音。他順從凱莉的命令,甚至有時還聽我吩咐。

    蓋成了我們的領袖,他足智多謀,令我驚奇。我猜他和巴羅之間長期的戰爭一定教會了他如何對付劫匪,但我卻不知他是從哪裡學來對人的洞察和對陷阱的超自然感覺的。

    在夜晚他那雙大眼睛發著磷光,使他能在漆黑的夜晚開車上路。他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讓我們等他,他爬行到前面消除路障,並且總會拿回一些武器或供給品。我們異常小心地前行著,盡量避開溪流和山谷。在一個月光照耀下的寒冷的夜晚,我們通過了一座金屬螞蟻修建的高架橋,越過了一條霧河。

    我們再一次陷入了霧中,只好一整天都等待著太陽,但卻等來了一場小雨。蓋在後座睡著了,就像死了般。湯姆坐到了方向盤前,開著車穿過破布一般的霧,載著我們逃出了污泥地。

    在我們搖晃著穿過滿是紅泥的水塘時,霧已在巖石中散去了。我看見路上到處是骨頭,是一匹馬和一個人的。在一處霧散去的地方,我看見了其它一些東西:一塊塊紅色的碎肉,與污泥攪在一起,纏繞和擠壓在骨頭上。

    這天大部分時間我都覺得不舒服,渾身抖動得厲害,我想起了同事們的不幸遭遇。使我精神受損的是那痛苦的哀號,就像一個小孩的聲音一樣。

    最初,蓋能接連兩三天不睡並且精力充沛,而我們則十分疲憊。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則睡得越來越頻繁,每次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看不出這對他有什麼益處。

    他醒來後往往狂躁不安,看上去口干舌燥,他的手抖動得更凶了。他總是抱怨自己身體虛弱,頭昏眼花,渾身上下疼痛得厲害,並且還直做夢。

    他曾告訴過凱莉他的夢,希望她能夠作出解釋。

    他覺得他一直都是尼克而不是自己,他覺得一直都在朝終端站行進或者是已經到了終端站,正在忙著點燃信號燈。“這讓我感到害怕,凱莉,”我聽到他咕噥道,“所有的都是那麼頻繁,那麼真實,我能清楚地看見終端站的每一個部分。我知道它的每一個部分就如同尼克所知道的一樣。”

    他很不平靜地大口吸了一口氣。

    “在夢裡,凱莉,我成了尼克,我思考的方式就像尼克一樣。我了解他的一切想法,最糟的是他對我的看法——”他用手使勁搓著手和臉,就像他是在證明自己的身份一樣,“——我為蓋感到難過。可憐的,愚蠢的野獸,他的出生實完全是個錯誤。我知道他一無是處,我想折磨他,因為凱莉曾很喜歡他。但我同時也怕他,我知道他恨我,因為他想要凱莉。但我不知道他會怎樣傷害我們,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蓋攤開手掌,後又伸出爪子在空中揮打著,就像是在打著某個看不到的敵人一樣。他那長長的鉤形的爪子露了出來,就像黑色的玻璃一樣閃閃發光。

    “怎麼了,凱莉?”他沙啞著小聲問道,“我有些瘋狂,是嗎?”

    “我肯定你神志清楚,”她略帶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雖然我有點擔心你感染上了某種太空疾病,但我想可能是四面體讓你做好夢的吧。蓋,我想它正開始與你建立起了某種界面。”

    “什麼界面?”他刺耳的噪音中帶著些恐懼,“界面是什麼?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蓋。”她的手快捷地縮了回去,好像她也同樣害怕一樣,“我不敢做任何猜想。”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一次次長時間的睡眠使蓋越發像尼克了。最明顯的就是他說話更快並且頭腦更靈活了,有時我似乎在他的話裡昕到了尼克的聲音。他的體重開始減輕了,因為他幾乎已停止了進食。我有時認為我在他目光和動作中依稀看到了一點尼克的影子。

    我從來沒怎麼搞懂凱莉的人生觀。她對尼克的死,抱有一種宿命感,她不再恨蓋了。我不大肯定她的感覺。她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靜靜地坐著,那雙金色的手捧著四面體,眼睛死死地盯著它的空的中心,此時她已忘卻了一切,包括我們和路上的危險。

    “蓋為什麼這麼煩躁呢?”

    她有一次問我,“我不知道在可憐的蓋身上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們能否到達處終端?就算我們到那兒,也不知能不能點燃信號燈?我真的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我們會盡力,終端站就是我出生的原因,並且這就足夠讓我感到高興了。”

    有時候她會因為做一些小孩子的游戲而高興。有一次她曾教我們尼克發明的一個數字游戲。

    我從未能夠理解它的規則,好像是看游戲者中誰能更快找到能完成某種復雜的對稱結果的大基數。

    “對不起,金叔叔,”當我厭惡地放棄游戲後她憐愛地對我笑道,“我忘了你是多麼地討厭思考的了。”

    她開始用她收集的一種奇怪的樂器奏出她很久以前曾奏過的那種令人費解的音樂來消磨時間。現在,一個民兵頭盔,成了一個可奏樂的小鼓了;空彈藥筒和啤酒罐成了管樂器;而一小塊滿是彈孔的盔甲也在她靈巧的手中振動著,哀傷地“吟唱”著。

    我沒有能夠學會喜歡她的音樂,雖然它讓蓋扭動著,啜泣著。但我卻未能忘掉它,它那陰森森的美妙、令人痛苦的不協調和讓人捉摸不透的音域仍在我腦海中某個陰暗的角落閃動著,並且使我一想到凱莉就會流出淚水來。

    我們已穿過了一個邊界,走出了可能遭人襲擊的地區。我們來到了更高、更干燥的西部高地——由於金屬螞蟻的活動而被人類遺棄,而且仍然不時受霧的侵擾。

    這就是飛行員卡特在飛近金屬螞蟻們時差點喪生的地方,自從那次墜毀後這裡就開始下雨了,我們在大草原中發現了水。

    由於沒有人類的搶劫,一路上我們還算愉快。若不是在一個明亮的秋天傍晚我們到達了新墨西哥中部山脈的話,我幾乎忘記了太空蛇的存在,雖然它們看上去藍藍的並且很遙遠,但我知道太空蛇現在正在山上築巢。當我回想起那場發生在雪中的災難時,不禁感到一陣眩暈和顫抖。

    蓋仍睡在車子的後座上。我想讓車停下,蓋這時醒了過來。

    凱莉看到了前面的山但想繼續前進,她似乎急切地想在宿營之前看上一眼終端站。湯姆同意凱莉的意見,認為我們的車不致於吸引到蛇。於是我們繼續向前開去。

    由於路上坑坑窪窪,顛簸不平,我們的行程被延誤了。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湯姆把方向盤變給了我而他卻跑到後座與蓋一起睡覺去了。凱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她手裡捧著閃亮的金字塔。

    我們在新月的微光下艱難行進著。

    金屬螞蟻們摧毀了這裡的一切。由於沒有路標,我們差點迷了路,但月亮給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從馬達的轉動情況都能感覺出來我們正在不斷爬坡。當到達每個山頂時,我都能感覺到凱莉想望見信號塔的急切心情。

    長時間的開車使我疲勞萬分。每當我們到達一個月光照耀下的山頂時,都會為能到達前面更高的山頂而略帶興奮。我開始產生了一種無望的孤獨感。凱莉則變得讓人捉摸不透。四面體是一個我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而銀河系文化更是一個奇異的神話,這被遺棄的不毛之地慢慢地讓我感到似乎我成了世上量後一個活著的人。”金叔叔!”凱莉抱住我的手臂,使我一驚,“它在那兒!”

    通過我們左側一個小山的缺口,我看見了終端站。由於距離遙遠,它並未顯得像想像中的那麼巨大。雖然我們已經在黑暗中行進了很長時間了,但月亮的光輝仍能照在它的上部,它被鍍上了一層金色。

    “明天,”她興奮地說,“明天我們就會到那兒了!”但我突然感到她屏住了呼吸,以一種令人困惑的聲音說道,“那個陰影是什麼?你看見了嗎,金叔叔?”

    那是塔的最高的部分,它那黑色的洋蔥一樣的圓頂很難在夜色中發現。我看到一層奇怪的黑色遮掩了終端站的上層。

    “這可能只是黃昏的顏色。”我說。

    “不,”她的尖叫聲中充滿恐懼,“地球上正常的陰影應該從塔底開始,而那個黑影卻從頂部往下蔓延。那一定是別的什麼東西。”

    她瞟了一眼手中的小金字塔,我能感到她在顫抖。

    “我想它是太空蛇,”她嚴肅地小聲道,“我想它們正在塔頂築巢。塔幾乎伸入天空,這使它們感覺就像在家一樣。恐怕它們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這個麻煩比我預料的要來得快得多。我們繼續向上開去,終端站也降到了月光下的小山下。

    當我們再一次看到它時,落日的紫紅色的光又向上升了一點,而太空蛇的奇怪的陰影則又向下蔓延了一些,使整個塔都充滿了一種魔幻的氣氛。我試圖讓自己把它想像為一般的超光速粒子飛船正降落在塔上面,但當我們聽到一聲太空蛇叫後,這個幻想破滅了。

    我覺得嘴裡一陣苦澀。身子冷而麻木。一瞬間,我看到了蛇影在空中一閃而過。然後聽到了一陣轟轟聲。

    我們的車停在馬路中間。湯姆醒來了,他喃喃地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依地語。我們劃亮了一根火柴,雖然我們看不到任何損壞之處,但所有的電池都耗完了,就連我們的手電筒都亮不起來了。我們沒有辦法發動車子。

    我怕得要死,在刺骨的寒流中顫抖著,於是提出設法宿營。但凱莉說我們就要到達山峰了,這個高度很容易碰到太空蛇。她搖醒了蓋。我們把車向前推了一裡多,越過了最高點。

    那幻影般的塔融入了夜色中,但我們仍竭力沿著蜿蜒的山路向前行進。蓋又想睡了,不停地扭動著,咕噥著,好像推車把他累壞了一樣。

    我們在魔幻般的寂靜中,穿過月光往下滑擊。我們因為恐懼而不停地顫抖著,感覺我們似乎是一群非人類的東西在一個外星球上執行任務一樣。

    “到山谷我們就安全多了,”凱莉說話很輕,可也嚇了我一跳,“當燈能亮起來時我們就能啟動馬達了吧,金叔叔?我希望我們明天能到達天門。”

    在峽谷中夜色更濃,但我曾在寒假時開車走過這條路,因此還比較熟悉。可現在對我來說,它卻有了幾分不真實。蘇絲曾來過一回,雖然不是和我一起。我想著自從我離開後,在她身上發生了些什麼,以及梭森的病是否好了等。由於很瞌睡,我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開著車。

    有兩三次,由於坡度太大,我們不得不叫醒湯姆來幫著推車。當我們走出峽谷看到高台地和山谷時,那薄薄的冷月仍有半個小時前那麼高。

    我掌著方向盤,在黑暗中盯著路上是否有石塊、窪地,我看不了多遠。我感到凱莉僵硬地顫抖著,聽到她痛苦的歎氣聲。

    我突然看到了霧,本能地踩下了剎車。它有如洪水猛獸一般,發著月亮一樣的白色冷光,淹沒了整個城市,從在我們腳下山谷中的廢墟,直到天邊的一群死火山,它兒南北兩面延伸到了我的目光所及處。

    “不!”凱莉驚叫道,“不!”

    但這是事實。早晨的光不足以把它驅散,它的覆蓋面太寬了,以至於想架一座橋都是不可能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坐在車裡,無所事事。

    我扣緊了夾克衫,不停地抖動著,但凱莉看上去卻並不感到冷。在漸暗的日光裡帶有一絲遙遠的白色。凱莉有女神般的氣質,她有時看一看手中那發光的無用的四面體,但更多時間則是盯著那霧。我喉嚨有點疼,並且為這次任務的失敗而感到遺憾,而對凱莉則充滿憐憫。

    我感到天上刮起了一陣風,因為霧的怪味突然向我們撲面而來,就像沼澤一樣,發著惡臭,它那香瓜的味道中混雜著濃烈的臭味。凱莉看上去沒有感受到,我卻感到惡心起來。

    “我們走吧,”我對她說道,“我們起動不了車子了,但得在月亮下去之前宿營。我們得到一個地勢高一點的地方,否則會在黑暗中遇到霧的。”

    她遲鈍地點了點頭,似乎現在已無所謂了。我固定好了剎車,爬出了車來。我在路上不停地扭動著想讓僵硬的四肢恢復生氣,這時她大叫了起來。

    她的叫聲顯得煩悶而孤寂,當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時,回答只是一聲輕輕的痛苦的暱語。我劃燃了一根火柴,發現她在車後跪在蓋的身旁。

    “他死了,”她抽泣著,“蓋死了!”

    湯姆咕噥著醒了。我們都爬進了車,在微弱的火柴光下檢查蓋。他木然地躺在那裡,沒有呼吸和脈搏,他的手掌已經冰涼了。凱莉往他臉上潑水,握著他那毛茸茸的四肢,往他嘴裡吹氣做人工呼吸。但他沒有活過來。

    在此期間。我聞到一股味道,是蓋身上那谷倉般的味道,腥臭,比霧的味道還濃。

    我忍受不了那味道,便爬出了車子。我又看到了霧,雖然月亮已經下去了,它仍然發著冷光。月光正悄悄地升上一些小島,有一片霧舌正在舔著峽谷,輕輕拍打著離車不足100碼的公路。

    我大叫著警告他們,湯姆爬了出來,但凱莉卻不願離開蓋。

    蓋太重了,我們無法搬動他,凱莉呆在車中,徒勞地守著他,直到湯姆以我父親那渾厚的嗓音給她講述了一個古老的傳說,內容是個小娃娃是如何為了一碗小米稀飯而被狼吃掉。

    “我想我們應當自救,”她沙啞地低聲說道,“雖然我看不出我們能做出什麼來。”我們在屍體旁幫她,可她突然又撲向了屍體,還哭喊著,“蓋!蓋!”

    她趴在他身上哭了很久,直到一條霧舌伸到了我們旁邊的水溝裡,惡心的家伙包圍了我們。

    凱莉靜靜地如夢游一般挪動著腳步,於是我們沿著山路把她帶上了峽谷以離開霧氣。

    就在我們離開車子時,我的腳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我聽到了叮當聲。我彎下腰把那玩意兒撿了起來,在四面體的微光下,我看到了一個發出暗淡光輝的六面體腦袋和幾條線一樣的腳。

    它是一只死去的金屬螞蟻。

    我把它遞給凱莉看,滿心希望她能使它死而復生。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種責備之意,我趕忙把那只金屬螞蟻放回到了黑暗之中。

    在寂靜和失望中,我們回到了峽谷,四面體的光足以引導我們沿著馬路前行。湯姆和我拿著毯子,水壺和一些食品,他嚴重地喘著氣,慢慢地點燃了他身上最後一支煙。

    我停下來往後看了一眼。我們在高處,那狂暴的白色的海岸就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風暴卷起來了一樣,在下面猛烈地撞擊著巖石,浪花被撞得粉碎。我戰栗著聽到湯姆咕噥著用依地語做著祈禱。我們跟在凱莉後面蹣跚地走著。

    我們在一個山洞中扎下營。

    我發現在火堆邊上有捆柴,凱莉卻擔心火會引來太空蛇。我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但凱莉卻說我們應當節省食物。我啜了一小口水漱了漱嘴,然後鑽進了毛毯。

    湯姆很快便打起了呼嚕,可凱莉卻沒睡,她盤著腳坐在洞口,似乎一點兒也不感到冷。她手捧四面體,悲傷的眼睛望著我這個方向,她的慘相使我感到十分傷心。

    她那赤裸的身體在神奇的四面體照耀下顯得十分誘人,但此時此刻的我卻只能對她懷有一絲冷漠的、淒涼的情懷。在我們周圍的破碎世界中,欲望本身正在消亡。我所感到的只是對她的一種憐憫,一種母性的想去安慰她的沖動。我還清晰地記得她孩提時的歲月,她那時是多麼的天真可愛,對金叔叔則充滿了對孩子頭兒般的熱愛。可此刻,在這陰暗的死氣沉沉的氛圍裡,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最後我也睡了,雖然我曾想替她守夜。我醒來時又被凍僵了,四肢麻木。四處依日是漆黑和死寂,四面體的光消失了,湯姆的呼嚕聲也沒有了。我小聲地叫著湯姆和凱莉的名字,還四處摸索著,尋覓著,但沒找到任何人,連影子都沒看到一個。

    我害怕地顫抖看,光著腳跌跌撞撞、搖搖擺擺地跑出了山洞。我看見了空中閃爍的獵戶星,知道午夜即將過去。星光照耀下的公路看上去空蕩蕩的,我叫了一聲,卻只聽到了從遠處山崖傳來的微弱的回聲。

    我搖晃著往前走時,腳趾頭踢到了一塊石頭,疼痛反而使我從恐懼中冷靜下來。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山洞找到了我的鞋子,然後走出來開始再度尋找凱莉和湯姆。

    我還是沒有找到他們,霧的味道使我不得不在峽谷口停下來,它仿佛就是一堵令人窒息的罪惡的牆。我爬上了一塊巖石想看看車子在什麼地方,那瘋狂的白霧正在撞擊著它,它在那發著冷光的霧氣中時隱時現。

    陰郁的冷靜在我心中升起,我停止了徒勞的叫喊,又回到了山洞。我因為害怕而抖得更厲害了,蜷縮回到毛毯中,漫無目的地等待著白天的來臨。

    我想,湯姆和凱莉因為想救蓋而雙雙喪生了。我能想像到霧在升到太空蛇們所占領的高地時的情形:濃霧充滿了整個世界,搶奪了人類生存的最後一個空間。也許我已是最後一個活著的人了。或許我也是余日無多了,因為我正身處在這荒涼的如同霧一般死寂的死亡陷阱裡。

    奇怪的是我覺得我對以後的命運已經無所謂了,我的存在好像已成了一種抽象的東西。我回頭看了看睡了一宿的山洞,覺得自己的生命是無意義的,單調而蹩腳的,充滿了可怕的失敗和挫折,現在的我是一個孤零零的旁觀者了。

    只身子影的我開始產生了對湯姆的嫉妒之心,他總能抓住一些我不能得到的好的東西。他似乎是在各方面跟我完全相反的人,他總是有膽有識,還喜歡自吹,但他的生活顯得比我的有價值。也許我倆的父親是對的,也許我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孬種。

    我回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情,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慢慢地,我進人了夢鄉。在夢中,我看到了我和湯姆在最高的桑迪亞坡向下滑。在冰天雪地裡我顯得僵硬而笨拙,湯姆則遠遠地把我甩在了後頭,我對他滑雪的姿勢和技術又是羨幕又是嫉妒。由於對自己缺乏信心,我笨手笨腳,連彎都轉不好。夢中的我正越過山脊,滑入漆黑的,滿是松樹的峽谷。

    但我突然聽到一個女孩用甜美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最初我以為是蘇絲,回頭一望卻發現是凱莉。她正赤裸著美麗絕倫的身體,沒穿滑雪板,光著腳站在雪地上。接著,凱莉飛速地向我滑過來並且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手。我知道我們可以一起轉彎了。

    這時我醒了,殘酷的現實把我那不切實際的美夢撞得粉碎,根本沒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絲陽光射入了被煙灰熏黑的山洞,帶來一絲溫暖。四肢已經被凍得麻木了,我處於完完全全的孤苦憐仃之中。

    四肢僵硬不能站立,頭腦麻木不能思考,我只得從洞中爬到了沒有什麼熱量的太陽光下。我靠在洞外的一個巖石旁坐了一會兒,搓揉著麻木了的肌肉。感覺好些後,我小心地喝了水壺中所剩下的水的三分之一,拖著猶如灌了鉛的腳沿路尋找湯姆和凱莉。

    在峽谷的出口處,我能看到超光速粒子終端站的頂部,它從粉紅色的蘑菇狀的雨層伸向無雲的氣流層。它搖晃著,在太空蛇的陰影下就像一個正在退去的高空海市蜃樓一樣。

    我沿著空蕩的馬路走到霧的邊上,沒有發現任何他倆的蹤跡。表面起伏的霧在白天看上去要比在夜晚安靜得多,活躍的小氣泡在陽光下散開成為淡藍色碎布狀的塊狀氣體四處散去,但它那惡臭味讓我感到惡心。

    霧退去後,我看到了我們的車子,仍有幾條霧舌在舔著輪胎。在那些退去的霧下面,我看見了幾塊淡紅色的黏土分布在公路和巖石上。

    由於這讓人作嘔的腐臭味兒,我不得不用水浸濕了手帕捂在鼻子上當面具,然後飛跑到了車旁。

    蓋的屍體已不翼而飛,我想可能是湯姆和凱莉回來把它取走了。接著我又看到地上有一攤血,是從旁邊一塊腐爛的皮毛上流出來的。頓時,我想到蓋的屍體可能還在——還有一根從蓋灰色的手掌上掉下來的破手指。我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撓了撓蓋的那個尖耳朵,蓋松散的牙齒就像碎石一樣滿地都是,但是我找不到蓋屍體的主體部分。

    我被嚇得連連往後退去,心想屍體一定被霧中某種不知名的生物給吞噬了,我繼續上路尋找起湯姆他們。我警覺地留意著,想找到任何有關湯姆和凱莉的痕跡,卻發現了另一個令我吃驚的東西。

    濕潤的紅色黏土般的液體濺散在車後的馬路上,最初我以為是退去的霧留下的,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那血紅色的土塊——那液體是蓋的血,是有人把蓋的屍體拖走時留下的血跡。

    奇怪的是那條紅色痕跡的方向,它離開公路穿過一條堆滿了金屬螞蟻的溝,向一個斜坡而去,我順著血跡走著。

    我爬上了斜坡,看見了湯姆和凱莉。那個場景使我震驚。亮閃閃的金屬螞蟻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塊白色的圓盤狀石頭周圍,凱莉盤著腿坐在石頭的一邊,裸露的身體上血跡斑斑。湯姆則站在石頭的另一邊,赤裸著腰部,就像一個劫匪。在他們中間放著已被剝了皮的蓋的屍體。

    我屏住了呼吸,不敢叫出聲來,迷惑和恐懼交織在一起。眼前這一幕像是在舉行某種宗教儀式,那塊閃亮的白色的石頭正像一個講壇,凱莉則是一個瘋狂的女教士,湯姆是祭祀教士,蓋的屍體就是他們的祭祀品!

    我渾身不停地顫抖著,充滿了恐懼。我以為凱莉由於傷心而精神錯亂了,於是我趴在了一個大石頭後面看著。蓋那已被剝了皮的頭就枕在凱莉的腿上,凱莉把閃亮的四面體靠在蓋的前額處,湯姆站在旁邊,嘴裡念念有詞。凱莉紅紅的手指不停地觸摸著四面體閃光的稜角,似乎在控制著某種機器,一瞬間我懂了,他們正在竭盡全力使蓋復活。

    我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螞蟻爬到了我的身上。那是真正的金屬螞蟻,由於害怕被叮咬,我趴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了。聽著湯姆的聲音,看著凱莉的所作所為,我緊張起來。陰沉和不斷增強的恐懼籠罩了我,我害怕凱莉他們失敗。

    湯姆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凱莉也停下來了。我越過四面體望著他們,在寂靜中我聽到一陣嗡嗡聲,看見一只大綠頭蠅落在了那可怕的凝血的臉上。

    一只血紅的手揮舞了一下。

    我不停地喘著粗氣。奇跡出現那具屍體復活了!我驚奇地發現在血的下面已經不再是肌肉和筋腱,而是完好的皮膚。我意識到它並不是開始我所看到的那丑陋的被剝了皮的東西,而是一個毫發無傷的完好的人。那個人向四面體伸出手去,輕巧而憂雅地從血跡斑斑的石頭上坐了起來。

    “凱莉!”

    “尼克!”她急促的叫喊聲中混著痛苦和高興,“親愛的尼克!”

    我既恐怖又吃驚,因為那尼克的聲音或許比我記憶中的要深沉些。那血淋淋的人是尼克,至少是一個完美的復制品,也許只是高了點兒,胖了點兒。強烈的日光使他瞇起了眼睛,他向四周望了望並且看到了湯姆。

    “你好,胡德。”

    湯姆向後退了幾步,血跡斑斑的身上冒出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警惕地抬起一雙肥大的手放在胸前。這是他有生來第一次受到情緒的支配,那是對自己的工作成果的恐懼。“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發光的眼睛望著凱莉,“最們究竟做了什麼,”

    “我們擊敗了死神。”凱莉低低地說道。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尼克的步伐充滿了我所熟悉的敏捷。他向後看了看滿是血跡的石頭,望了望遠處的霧,最後回到了凱莉身上,“金叔叔在哪兒?”

    我屏住呼吸,因為我覺得我不能暴露自己。我仍然抖動得厲害,由於迷惑和恐懼,我已說不出話來了。而且我覺得在此監視了他們這麼久,心裡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繼續蹲伏著。

    “在山洞裡睡覺哩,”凱莉說話了,“可憐的人。恐怕他現在還沒有痊愈,我不忍心打攪他。”

    “那就讓他睡吧,”尼克轉過身去,看著一堆堆毫無生氣的金屬螞蟻,皺起了眉頭,然後慢慢地來到凱莉的面前,”我們還有很多麻煩需要解決。”

    “但我們現在很好,“凱莉溫柔的噪音和飛快的語速似乎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我們能解決的,尼克。比如現在你已經復活了!”

    尼克似乎沒有聽到凱莉的話,站在那兒望著在雲霧中時隱時現的終端站。

    “最奇異的事情,”他望了一眼手中的四面體,抬起頭看著凱莉緊張的臉,“比所有發生過的事還要奇異的事,”他激動地向她靠近了一步,“那就是我似乎一直在做夢。夢見我變成了蓋,我甚至認為是我殺死了尼克。

    他突然住了口,彎腰看了看凱莉的雙手,然後轉過頭去盯了一眼湯姆皮帶上帶血的匕首,猛然向下瞧著自己的身體,他令人吃驚地用力地搓著自己沾滿血跡的皮膚。

    “我真的不是蓋?”他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抬起頭來看著凱莉,他的語速最初還很慢,但他越講越急促,“我猜一定是四面體干的,四面體在利用我們本性中非人類的一面,我一定是一個變異的物種!就像母親試驗室裡瓶子中紅色泡沫狀的次等生物一樣。蓋所有的奇異之處——的長時間的瞌睡和我們所弄不明白的他的種種痛苦……現在我得到了再生,從蓋的皮膚中鑽出,你和胡德則是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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