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畢拖著凍得麻木的身體,硬著頭皮走向被河水吞沒的小路,去面對滿心孤疑的普斯敦·特伊和黃昏後的悄悄低語,留下山姆·奎恩,這個疲憊而孤獨的人類鬥士,持槍站在從亞洲帶回來的木箱旁!
暴雨已經變成了結冰的薄霧,山峰上傾瀉而下的黃泥漿水,順著通向山洞的狹窄巖縫湍流不止。巴畢艱難地跋涉在泥水中,又濕又冷;不過躲開山姆·奎恩咄咄逼人的目光,和那個倒霉的木箱,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當他回到停放基金會的黑轎車的地方,天色已近傍晚了。車很容易就發動了,路況也比他想像的要好得多,大塊的礫石被河水沖卷翻滾著,熊溪河漂著混黃的水沫,打著大漩渦,所幸的是他的車好歹闖過來了。
上高速公路之前巴畢就打開了車燈,黑暗中沒有什麼悄悄低語,路旁也沒有纖細靈巧的母狼,沒有警察的警笛在身後鳴叫。八點鐘的時候,他已經把車停在了特洛伊山莊普斯敦·特伊的豪華住宅前。
巴畢很熟悉房間的結構,因為他為政界的報道曾來這兒採訪過。他從旁門進屋,看著飯廳的燈熄了。便鬆了口氣。悄悄跨上二樓的樓梯,用力敲打著書齋的門,特伊甕聲甕氣地問是哪個該死的在敲門。
「頭兒,是我,巴畢。」他怯生生地答道,「我現在要見你——因為不是我撞的蒙瑞剋夫人。」
「哦,不是你?」特伊的聲音從門縫傳出來,顯然他不相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進來吧。」
書齋很大,紅銅鑲邊的酒吧角在書齋的一頭兒,裝飾著狩獵的戰利品和纖細肢體的裸體油畫,室內的空氣瀰漫著淡淡的雪茄煙草香味,高大的皮質扶手沙發,氣派豪華,特伊也曾砍噓,在這裡創造的歷史遠比在政府官邸多得多。
第一件映入巴畢眼睛的東西,就是沙發上的白色皮毛大在,瑩瑩的亮光在他眼前一掃,哦,皮毛大衣上別著的胸針,那隻玉石小狼詭秘的藍眼睛,衣服是艾溥露·貝爾的,巴畢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半晌換不過氣來。
「喂,巴畢?」特伊只穿著襯衣,嘴裡叼著剛點燃的雪茄,站在紅木寫字檯邊,寫字檯上堆滿了紙張、煙灰缸和空酒杯。他粉紅多肉下巴的大臉上現出一種期待,樣子有些古怪,「這麼說,你的車沒有撞上蒙瑞剋夫人?」
「沒有,頭兒。」巴畢強迫自己的眼睛離開艾溥露·貝爾的大衣,並盡量把說話的聲音調理自然,「他們想給我裁贓——就像他們給山姆·奎恩栽贓一樣!」
「他們?」特伊驚奇地抬起有粉紅絨毛的額頭。
「那是一個可怕的、不得了的事情,頭兒——如果你能耐心聽的話。」
特伊的眼神淡漠,毫無表情。
「派克警官和市警察局可能會感興趣,」他說,「還有格蘭哈文的醫生們。」
「我可沒——沒瘋。」巴畢要哭出來了,「求你了,老闆——先聽我說嘛!」
「好吧。」特伊點著頭,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等一等。」他誇張地跨著大步,轉過酒吧角,倒了兩杯威士忌,加了些蘇打水,端回寫字檯邊,「喝吧。」
「和山姆·奎恩談話之前,我的確覺得自己精神失常了。「巴畢老老實實地說,「可現在我知道,自己是中了魔法了——」
他見特伊的闊嘴大臉沒有一點兒變化,便努力放慢自己緊張的聲調,盡量把山姆·奎恩告訴他的一切複述得具有說服力,獸形魔幻變異人的淵源、滅亡、基因工程使魔幻種族再生等等。
他仔細觀察著特伊的反應,可是卻一點兒也拿不準。特伊吸完了一根雪茄,沒有動放在桌上的酒杯,桌面上留下了一個圓圓的濕痕,可是從他細瞇著的狡猾眼睛裡,什麼都看不出來。巴牛停住換了口氣,又用乾渴,緊張的聲音補充著:「相信我,頭兒——你一定要相信我!」
「這麼說,蒙瑞克博士和基金會的其他人都是被這些巫士們殺死的嘍?」特伊把他肥嘟嘟的手指交叉在挺起的大肚皮前,吧嗒著已經熄滅了的雪茄,「而你現在要我來幫你,和那個黑暗之子打仗?」
巴畢吞下一口唾沫,使勁點了點頭。
特伊的藍眼睛瞟了一下巴畢。
「也許你沒瘋!」特伊毫無表情的面孔,慢慢地變得激動起來——而巴畢開始為看到了一線希望而興奮得透不過氣,「也許這些巫士們是在把你和奎恩置於死地——因為蒙瑞克的理論解釋了很多東西。為什麼某些人你剛見到就會喜歡,而另一些人你卻不會相信,這是因為你感到了他們的罪惡血緣!」
「你相信我?」巴畢充滿著渴望,「你會幫助——」
特伊把禿亮、碩大的頭果斷地點了點。
「我會好好查一查的。」他說,「今晚我和你一起去那個山洞,聽奎恩再講講,或許看看那個神秘術箱裡的東西。如果奎恩說的也像你說的一樣令人信服,我會站在你的一邊,巴畢——直到花完我的最後一分錢,干到最後一口氣。」
「謝謝,老闆!」巴畢激動無比,「有你的幫助,我們也許還有機會。」
「我們要滅了他們!」特伊斬釘截鐵地大聲宣佈,「你算是找對了人,巴畢——我從未被任何人打敗過。給我半小時時間做準備,我要告訴羅德娜,說我要去修補政治籬笆牆;她呢,可以自己去瓦爾文的晚會。衛生間在那兒,你想洗冼的話,用就是了。」
巴畢看著衛生間鏡子裡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他看上去和山姆·奎恩一樣的憔悴,一樣的疲憊,鬍鬚滿臉,衣服又髒又爛。還有別的讓他吃驚的,自已鏡子裡的模樣,使他聯想起大蟒蛇看見的那些齜牙咧嘴的魔幻骷髏架,是不是鏡子出了毛病——他肯定自己壓根兒沒長得像這副模樣過。
突然,一種直覺打斷了巴畢在鏡子前的迷撼。他快步回到書齋,小心地拿起大寫字檯上的電話,剛好聽見特伊在說什麼。
「派克嗎?我給你找到個人。
那個巴畢,那個跑出格蘭哈文的傢伙,撞倒一個叫蒙瑞克的女人的。
他曾在我這兒幹過,你知道的,現在他跑到我特洛伊山莊的家裡來了。毫無疑問,這傢伙應該去州精神病收容所——他剛才一直對我大講特講比天方夜譚還天方夜譚的瘋話,你能不能馬上來抓他走?」
「沒問題,特伊先生。」警官說,」二十分鐘之內。」
「留神點兒。」特伊說,「我覺得他可能很危險,我想法讓他呆在二樓書齋裡。」
「好的,特伊先生。」
「還有一件事兒,派克。巴畢說他見過山姆·奎恩——你們正在緝拿的基金會殺人犯。他說山姆·奎恩藏在勞雷爾峽谷的一個山洞裡,在黑熊峽谷上面。這條小道消息可能不錯——巴畢和山姆·奎恩是老朋友,他們可能協同作案。稍微規勸一下,說不定巴畢會領著你們去山洞呢。」
「謝謝,特伊先生!」」沒什麼,派克。你知道《星報》意味著法律和秩序。我所希望的只是最先目睹綠色木箱裡的東西。不過你快點兒,好吧?我可不走喜歡巴畢的那副樣子,」
「好的,特伊先生——」
巴畢輕輕放回聽筒。牆上油畫中的裸體擺動著歇斯底里的舞姿,室內一層灰濛濛越來越濃的迷霧,他感到麻木,有些站立不穩。他背叛了山姆·奎恩——可能也背叛了黑暗之子。
這可怕的失誤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當然是山姆·奎恩要他來的——可是他沒敢告訴奎恩,艾溥露·貝爾是魔幻女巫,和普斯敦是密友,他害怕告訴山姆·奎恩的事情太多了,而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晚了嗎?
一個果敢的新方案在巴畢心中產生了。他側耳聽了一陣,脫下鞋輕輕走出書齋。特伊臥室的房門半開著,他瞧見矮胖敦實的特伊正從櫃子抽屜裡拿出一把自動手槍,抓在短粗的手裡,轉過身來。
櫃子上方掛著一幅紅頭髮女郎的畫像,是艾溥露·貝爾,巴畢頓時一陣狂怒,希望自己再變成那隻大蟒蛇。但是,不——他努力驅走變形的慾望,他再不想變了。
巴畢悄然無聲地跑下樓梯,從旁門溜出樓房。基金會的黑色轎車車身濺滿泥濘,仍停在路邊,他飛快地發動引擎,把車開上高速公路,才打開車燈,他緊張極了,渾身不住地顫抖。
巴畢踏下加速器,一路向西駛去。也許他還能挽回所犯下的愚蠢錯誤,如果他能夠趕在警官派克和他的人馬前回山洞,山姆·奎恩還可能相信他,他們也許能把珍貴的木箱搬回車上,一塊兒逃跑。現在特伊已經知道了奎恩的計劃,他們必須遠離克拉倫登——因為普斯敦·特伊很像就是黑暗之子。
隨著夜幕的降臨,雷鳴閃電平息了,可寒冷的南風夾雜著毛毛細雨仍在繼續,巴畢加大油門,雨刮來不及刮清濕漉漉的擋風玻璃,泥濘的道路一片模糊不清,侷促驚恐的感覺向他陣陣襲來,萬一不小心撞到路邊的鑲路石上,山姆·奎恩的計劃就全完了。
開上勞雷爾峽谷的岔路後,巴畢放慢了車速,覺得有什麼在一路跟蹤著。從雨水模糊的後視鏡看不到有車燈尾隨,但是敏感的直覺告訴他不能停車,也不要轉彎,只能向前,快點兒。
巴畢當然知道是什麼在車後——好像他已經看到了綠瑩瑩發光的眼睛,在身後一閃一閃似的,艾溥露·貝爾在後面,可能又變成了白狼的橫樣,在普斯敦·特伊那兒時,她沒有露面,那是因為特伊是部族的首領。而現在她要和巴畢一道回去,弄死山姆·奎恩。
黑暗之子勝利了。
多麼淒涼無助,巴畢手握著方向盤,身體卻不停地戰慄,精神恍忽地漂浮遊蕩著,思維抓不住也跟不上他們黑暗計謀的細節,但是他知道,再生的魔幻部族是無法戰勝的。他不能再回山姆·奎恩那兒,給艾溥露·貝爾可乘之機;也不能再回克拉倫登——那意味著在州立精神病收容所那些牆上鑲著襯墊的重病房間裡慘度餘生;巴畢的車子毫無目的地向前飛跑著。
他驅車向西上了山坡,因為他不能回去,車燈在雨裡照出一道模糊的光柱,光柱裡並色人物列隊行進——蒙瑞克雙目失明的妻子,瘦高的個子,面目恐懼,牽著她的大黃狗,手持銀製匕首;老爺了本·斯特,骨節扭曲的大手顫抖得無法點燃煙斗,忽然在光柱裡消失;胖胖的斯賓維克媽媽,趴在矮胖的斯賓維克爸爸肩頭慟哭不止;諾拉·奎恩,金黃色的頭髮亂蓮蓬的,圓圓的臉上淚水橫流,手裡牽著小帕蒂,孩子固執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速度計指針指到了七十英里,車開上第一座山頭時,真空驅動雨刷一下子不動了,雨水「嘩嘩」地順著擋風玻璃向下流,怒吼著的汽車顛跳起來,在泥濘的路上打了個旋,擋泥板掠起一道白色的水牆。一輛沒開車燈的農用卡車突然鑽出水霧,巴畢猛打方向盤,車子勉強擦著卡車車身而過。
指針指到了八十英里。
但是狡猾的白母狼,巴畢知道,就在身後——自由思維網絡,駕風驅雲,想要多快就有多快。他朝後視鏡張望著,一直按住加速器。巴畢用眼睛看不到什麼,可他的思維感覺得到,險惡的綠眼睛不斷地向他暗送秋波。
山越來越高,路越來越陡,巴畢卻仍小減車速,威力無比的猛虎巴畢就是這樣追逐萊克斯·斯特的,他回想著在猛虎巴畢的眼睛裡,即使是夜幕籠罩的山峰仍然顯得一清二楚;噩夢徐徐出現了。
他再次成為毛聳聳的灰狼,咬碎了帕蒂·奎恩的小狗的骨頭;他是大蟒蛇,竄上基金會的大樓,奪去了尼克·斯賓維克年輕的生命;他是猛虎,馱著裸露著身體的女巫,狂舞在這條路上,抓住萊克斯·斯特,撕開了他的喉嚨。
巴畢按住加速器不放,任憑車子發出刺耳的尖叫,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舞馳,好像這樣才可以逃脫邪惡夢境的追逐。他不讓自己去想像山姆·奎恩正等在漏雨的山洞裡——直等到警官派克的人去抓他,只顧拚命地奔逃。
因為有一股琢磨不定的病態渴望在悄然侵入,這種渴望比能感覺到跟隨在身後的母狼更讓他惶惶不安。後視鏡的鏡角處貼著一個小小的不干膠翼龍貼畫——已滅絕的帶翅膀的大個兒爬行動物是一個石油公司的標誌;貼畫上標示著上次檢修時的行車里程數,那個會飛的大蜥蜴類怪物在巴畢眼前慢慢變得活靈活現。
他想著這麼龐大的、長著翅膀的大恐龍一定會是很得意的變形,他可以用鋒利的牙齒和大爪子毀掉所有的敵人,然後展開雙翅,和艾溥露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這些不堪忍受的混亂和麻煩。停住車——可那是病態的瘋狂慾望,巴畢竭力抵禦著它的誘惑。
車繼續在山路上飛也似的奔逃,逃開內心的恐懼,可車燈光柱照射出的雨簾如同一道屏障。禁錮住巴畢,他追逐著自己丟失的健全神志——找到實實在在的真實,讓他的思維得以有個著落——然而,脫韁般狂躁的思想像被關進車籠裡的古代囚犯,毫無邊際地,漫無目的地拚命踏著踏板,卻不可能到達任何地方。
艾溥露·貝爾真的用黑色咒法迷惑了他嗎——或僅僅是正常的女人誘惑?眼前所有亡命逃離的恐懼來自阿拉山的那個木箱——還是敏特酒吧的酒瓶子?他是偏執狂還是兇手——或什麼都不是?山姆·奎恩真的是兇手,犯罪動機起源於那只箱子裡的珍寶,從考古專家變成了殺人罪犯,編造了所有故事妄圖狡辯?普斯敦·特伊真的是黑暗之子嗎?蒙瑞克的瞎眼妻子真的瘋了嗎?她要跟山姆·奎恩說什麼?巴畢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使勁兒踩住油門不放。
他疲倦地回憶著,山姆·奎恩曾警告過他,魔幻變異就是恐怖和瘋狂,他現在再也無法得到安寧了,再也找不到天堂,哪裡都沒有。秘密殺手將一直跟蹤他,因為他知道了他們的秘密。
汽車衝上了最後一道山梁,繼續向前沿山路俯衝而下,車燈照亮了前面閃爍的黃色信號燈,巴畢知道薩迪思山到了,他腦子裡浮現出前面路上的U字形彎道,猛虎巴畢就是在那兒抓住了蓋然性的鏈結,撕開了萊克斯·新特喉嚨。他感到了滿是泥濘的車輪,已經在危鹼的路謝上開始顛簸打滑;他不需要特別的感知,便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死亡,但他還是沒有放慢車速。
「見你的鬼!」他嘟囔著,知道母狼在不遠出尾隨著,「就不讓你追上我!」
巴畢得意地乾笑幾聲,笑母狼猩紅嘴唇的媚態;笑警官派克和他的人馬;笑州立精神病收容所裡那些牆上鑲著襯墊的重病房間。他向雨水模糊的後視鏡裡瞥了一眼,尋釁似的向黑暗之子微微一笑,秘密的殺手們再也別想抓住他!巴畢把腳踏在油門上,一直踩到底,U字形彎道在雨中依稀可見。
「見你的鬼,艾溥露!」車輪打滑得厲害,可巴畢卻不去管它。
「你休想再讓我變。」
車子打著滑衝到路邊,一下子甩出車道。方向盤在巴畢手中打著旋,他乾脆鬆開了手,車身撞上一大塊礫石,從路面上彈起,旋轉著栽下黑糊糊的山澗。巴畢愉快地放鬆了,等待著最後的「喀嚓」斷裂聲。
「再見嘍。」他低聲向白母狼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