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恩駭得四肢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轉身尋找那條囚在籠子中的天魚。
「奎恩,你好!」顯示屏裡傳出他媽媽的聲音,急迫地請求他說,「請在原地別動。你必須得聽顯示屏的命令,因為我不會發聲,所有只好借助你媽媽的聲音從顯示屏裡傳出。」
籠子還在屋子盡頭,中間隔子一點地方,原來這裡放著他媽媽的桌子,現在已被人搬走了。他最終找到了天魚。天魚正張開神秘的大眼睛盯著他。大眼睛隨著聲音的節奏眨巴著,它鰭一樣的翅膀已張開,閃著螢光,正朝奎恩游來。
「站起來,奎恩,」天魚在乞求他,「看著顯示屏,聽我說。」奎恩十分驚訝。
「我聽著呢。」他顫巍巍地站起身,急切地想知道他可能發現的可怖秘密,便轉過頭看著牆上的顯示屏。「但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跟你說了太空掠奪者後,你會害怕的。」
「我們肯定害怕,」奎恩嘟噥了一聲,「不過我們也害怕你呀。」
「親愛的奎恩!」他媽媽的聲音,略顯不耐煩的樣子。他媽媽沒法向他解釋太陽帝國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口氣就是這樣。有一瞬間,他腦海裡出現了他媽媽的影子,她穿著黃色的汗衫,彎著腰,一直哆嗦,因為她怕冷。
「你說怕我們,但實際上我們更怕你們。」他媽媽的聲音聽上去備受委屈。「但是,太空怪獸的到來卻是整個光圈的巨大災難。」
「它是不是——」他害怕得說不出話,「它是不是我看見過的怪獸?就在光圈站外看到的怪獸!」
「她的確到過你們光圈站附近,體積比你們的飛船大很多。」
「她!」
「沒錯,怪獸是一個雌性動物,她是來為自己種族開闢新的家園的。她佔了一個地方——也許你們會說是一個窩——就在你們宇航員稱為特洛伊小行星群中間,在那裡她將繁殖後代。」
「它是不是——是不是會吃金屬?」他語氣中充滿了好奇。
「她尋找的正是發光體。」他媽媽的聲音此時聽上去十分溫柔。
「比如重金屬,因為她的新陳代謝是基於核反應之上。她將飛往任何散發熱量的地方。在到這裡來的途中,她襲擊了我們設在光圈邊上的監測站,還襲擊了你們的赤道中繼站。現在——」
他媽媽的聲音突然十分傷感,以前她講起遠離地球的太陽帝國也會這般傷感。
「現在她的孩子已經飛來襲擊你們的星球了。」
「你——」他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你又怎麼知道?」
「我通過放射出的電磁光譜可以視物。儘管在這個地方空氣影響了我們視力,但我們仍可以借助天網作為天線收信息。」天魚閃閃發光的翅膀逐漸黯淡下去。「現在天網已經毀了。」
「毀了?」他被顯示屏上睜著一對神秘眼睛的天魚所說的消息駭得不知所措。
「你是說連在地球上的天網被毀了?」
「你自己看吧——」
天魚從顯示屏上消失後,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地球,是從科多港口俯瞰的圖像。地球周圍無邊的黑暗中出現了一個亮點。亮點在不停地擴大。
「那就是怪獸。」他媽媽的聲音異常平靜。「這是你們科多港口艦隊監測站傳回的圖像。它正繞地球飛行,剪斷天網線,以攫取貯滿大量能量的氣球。」
「它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奎恩倒抽了一口涼氣,朝籠中的天魚瞟了一眼。「為什麼?」
天魚的翅膀無聲地拍了兩下。它躺在地板上依舊借用他媽媽的聲音從顯示屏上傳話。
「因為牽引著天網的氣球裡殘留著核反應後具有放射性的物質,這正是它要尋找的東西。它剪斷網線,攫取氣球,並把握時機,利用慣性,把氣球送往它媽媽所在的巢穴,作為它媽媽的食物。」
屏幕上亮點慢慢模糊起來,變得搖曳不定。奎恩對準它進行局部放大後,屏幕上立刻顯示出一個令他十分吃驚的圖像。這個圖像他父親太陽巨頭曾給他看過:閃著銀光的雙翼半張,血盆大口一開一合,碩大的眼睛噴著怒火。
「這只是視覺圖像。」他媽媽的聲音十分溫柔,像小時候教他唸書那樣。「你要是想聽聲音,我們也錄了下來。」
話筒裡傳出斷斷續續的命令聲;聲嘶力竭的吼聲;軍樂隊在奏《日不落帝國》曲;啟示者聲音的片斷,鼓噪著撤旦的孽種把銘刻著太陽標記的靈魂投入十八層地獄;人們的尖叫;一聲嘶啞的嘲笑。
「報告長官,我們正在反擊。」話筒裡傳出十分緊張而尖利的聲音,「情況不妙,情況緊急,怪獸根本不怕導彈,它像擲糖果一樣把我們射出的導彈擲了回來!」
話筒裡一片死寂。他媽媽解釋道:「這是發生在太平洋上空的激戰。怪獸隨著地球的旋轉,把連在地球各大城市的天網線——剪斷。科多會是它最後襲擊的目標。」
「沒有辦法阻止嗎?」奎恩迷惑地盯著顯示屏上的災難問道,「難道你們——他們沒有辦法嗎?」。
「我們嘗試過。我們有一種武器——」他媽媽的聲音裡流露出愛莫能助的樣子,像遇見了困難卻沒有人相助似的歎息一聲。「但卻被你們擊敗了。」
「怎麼可能呢?」
沒有回答。此時顯示屏裡那可怕的怪獸的圖像不斷放大,夾雜著傳出導彈破空的嘶嘶聲,金屬的撞擊聲,導彈爆炸時發出的沉悶的響聲,以及穆斯林念著可蘭經的祈禱聲。
「我們是紐林族,」奎恩耳邊又響起了他媽媽歡快的聲音,她似乎回憶起了過去那些甜美的日子。「在艾爾德人中,我們是新來的一族。艾爾德人允許我們生活在光圈的邊沿地帶——」
她媽媽的聲音驟然停止。一路襲來的搜尋者在顯示屏上的圖像越來越大,越來越恐怖,奎恩立即跌跌撞撞朝籠中的天魚身邊跑去。
「要是它現在就來襲擊科多——」
「不要害怕,奎恩,不要害怕。」天魚揚了揚翅膀,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顯示屏裡傳來的依然是他媽媽平靜的聲音。「沒有辦法能阻止它。」他對天魚突然湧起了不可遏止的同情和敬仰。它遠離了家,被囚在這裡,受盡創傷和折磨,卻依然那麼平靜堅強。
「也許——」他低聲說,「我想我可以把籠子打開,放你出來。
要是你能飛——」
「我飛不起來了。他們捉住後就毀壞了我的飛行器官,在折磨我的過程中又損壞了一次,直到現在還沒痊癒。」
「你受苦了——」他哽咽道,「這裡有一艘太空飛船,我想我能發射它。要是能找到足夠的糧食和燃料,或許我還能把你送回家。」
「奎恩,奎恩!」他媽媽好像在責備他。她過去就是用這種聲音責備他胡說八道的。「你別再指望把我送到任何地方了。你們的傑生·科萬上將已經摧毀了我們的核星基地,更何況你也不知道紐瑪琪到底離這裡有多遠。」
「我要盡力而為!在怪獸襲來之前——」
「可惜已經沒有時間了。」他媽媽嚴肅的話中略有一絲遺憾。
「它離這裡太近。它會殺光我們這些所有的小動物,因為它在濫殺中獲得了無窮快感。我們一旦走出這幢實驗室,就會被它吞噬。」
「難道我們已毫無辦法了嗎?」他站起身,緊緊盯著天魚問道,「你剛才提到的那種武器,我們能不能使用?」
「我們試過了。」一聲傷感的輕歎。「我的妹妹雪灰色帶著這種武器飛去襲擊搜尋者的老巢途中,遭到伏擊,結果飛船被毀,身受重傷。我們最後在廢墟中把她找到的時候,武器已不見了。」
「那些艾爾德人呢?它們有辦法嗎?」
「你不瞭解他們,」屏幕裡傳出他媽媽無奈的聲音,「搜尋者也不瞭解。對他們來說,殺人是最恐怖的罪惡。但搜尋者嗜殺成性,它們以此為樂。」
奎恩緊握雙拳,渾身不停地顫抖。他想到自己現在即使有力也無處使,就更加氣憤。他慢慢地轉過身,又去看屏幕上範圍正不斷擴大的災難景象。
「儘管艾爾德人百般阻止,但我妹妹雪灰色還是帶了兩個同伴一起去偷襲搜尋者的老巢。她的行為之所以與艾爾德人不一樣,惟一的原因就是她天生就不完美。」他媽媽幽幽地說,好像說起他爸爸為她拍攝的那張照片。「誰知我妹妹剛要接近搜尋者的老巢時,卻遭到了你們傑生·科萬上將的伏擊——奎恩大吃一驚。他不好意思說傑生其實就是他的哥哥。
天魚翅膀上的光澤完全斂去了,但奎恩從他媽媽柔和的聲音中並沒聽出一絲痛苦。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道,「我想我和傑生並不一樣。」
他陷入了沉思,直到屏幕裡傳出的聲音把他再次驚醒。
「你們的確不一樣。你媽媽身上具有艾爾德人的品質,才使我們感到親切可愛。我們常常想和她說話,就像現在和你說話一樣自由,但那時候我們卻不准這樣做。」
「你有幾個姐妹?」
「四個。大姐金基妮在光圈邊沿外被搜尋者殺害了。二姐是西陽根,我們把她留在核星監測站,試著和你們住在那裡的人交談。
她的目的是研究你們適不適合被艾爾德人接納。」
「有機會嗎?」
「以前也許還有,可惜這線希望被傑生親手扼殺了。不知何故,傑生襲擊了我們的監測站,從此二姐的下落也不明瞭。」
奎恩不忍再聽下去,便把目光又移到顯示屏上。搜尋者睜著血紅的眼睛,張著血盆大口,幾乎佔據了整個熒屏。圖像模糊了一會兒,又立即清晰起來,搜尋者好似小了許多。
此時又傳來他媽媽溫柔的聲音。
「雪灰色是我最小的妹妹,她的基因存在著先天的缺陷,所以發育遲緩。搜尋者路過光圈外的時候,她正在照顧我們的老母親——」
奎恩突然看見屏幕上搜尋者的圖像消失了。
「它不見了!」
「還在那裡,」他媽媽的聲音很冷靜,「只是離攝像機的距離太近,所以無法成像。」
他等了一會兒,不安地問道:「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他媽媽的聲音略顯遲疑,但仍不慌不忙,似在斟酌他是不是會明白她說的話。「我們並沒有明確的規定誰要說話,事實上我們用一個聲音說話,代表我們全體的心聲。這點和你們不同。但為了使你明白,你就叫我魯恩桑好了。」
「魯恩桑。」奎恩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個名字很感興趣。他竭力裝出他媽媽那樣平靜的語調說道:「要是我們可以發射那艘飛船——」他輕輕地說,「要是我們能找到雪灰色丟失的武器——」
空中突然閃出一道五顏六色的火焰!
「小心。奎恩!」是他媽媽焦急的喊聲。「怪獸來——」
她話音未落,電燈已熄了。震動的地板把他拋得很高。
「魯恩桑!」奎恩在黑暗中大叫,「魯恩桑,你聽見我了嗎?」他沒有聽見回聲。天魚已不能對他說話,即便她想說,但顯示屏已關閉了。他所能聽見的是四周建築物在游移的壓力下發出的卡嚓卡嚓的聲音。他知道天網已被剪斷。他飄浮在黑暗之中,什麼也沒有抓住。
緊急信號燈亮了。他發現在頭上不遠處那艘太空飛船正閃著幽暗的光芒。實驗室在旋轉。他側身去找天魚,發現它如一道彩虹懸掛在囚禁它的籠子中。他想,天魚也許正用他聽不見的聲音朝他大叫。
一塊擋板朝他慢慢飄過來。他靜待時機,一騰身便把它抓住,然後用從小學來的技巧,雙腳朝擋板上一蹬,縱身朝籠子彈去。他拉開籠門,跳進去尋找放在那裡的便攜式話筒。他很快就找到了放在一起的書籍。
但話筒不見了。
「奎恩,親愛的。」是他媽媽的聲音,像他不小心撞傷時他媽媽柔聲安慰他的聲音。「我在這裡。」
他朝下望去——它好像就在身下——眼便看見了天魚。天魚的臉向著他,神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閃發光。她懷中抱著顯示屏。聲音是從顯示屏裡發出的,顯示屏裡正閃出一種圖案。
「是太空實驗室嗎?」
「是的。」
「搜尋者呢?」
「它把天網割斷了。科多實驗室正在下墜。」
「我們——」
「割斷的是我們下面的網線,我們還連在港口上,巨大的慣性拖著我們正朝特洛伊小行星群飛去,那裡是搜尋者的巢穴。」
傑生儘管發動的突襲摧毀了核星監測站,但西陽根還是借助一個救生艇逃了出來,她還救出了一個來自地球的男人雷納德·卡本。
他倆是這次突襲中僅有的兩個倖存者。
雷納德受了重傷,在康復的過程中,他提出想見一見地球。
「已經過了大半輩子了,」他對西陽根說,「在死之前,我想再見一見地球。」
這願望是難以實現的了。星際之間的距離太遠,僅依靠這艘原始的救生艇,即使用盡他畢生的時間,也是無法回到地球的。西陽根對雷納德講起了她妹妹魯恩桑受到地球上人類的殘酷虐待。
他們現在正朝星群1號飛去。
「艾爾德的聚居區,」她告訴雷納德,「不存在政府,艾爾德人族長的住所便是我們的中心。」
儘管路途像到地球那樣遙遠,但西陽根已覺得設有任何危險,再不會遭到同病相憐的雷納德的突然襲擊,再不會遇見搜尋者,她只渴盼艾爾德人的飛船能來到附近,把他們救回去。
他們單獨呆在一起,相互間漸漸滋生了好感。西陽根更好地掌握了人類的語言,而雷納德也開始講述他的生平。
「我是艦隊的一名新兵,」他告訴西陽根,「我父親是一個軍官。
他派駐在哪裡,我們就遷居到哪裡。我們曾在科多基地生活過,也在最遙遠的極點站生活過。」
「我們每遷居一次新家之前,總要回去看一看地球。在太陽帝國,我的親戚幾乎都住在乞力馬扎羅低地。平時如果我爸爸有長時間的巡航任務,我和媽媽便住在那裡。爸爸在假期回來與我們同住。我想我們家很幸福,但我的媽媽卻抱怨太空的生活。」
「我過去是搞計算機的,我的媽媽希望我以此為職業。後來我決定跟著爸爸進太陽艦隊,她便與爸爸離了婚,一個人住在地球上,為博物館收藏藝術品。」
「有一次我去看她,遇到了一位姑娘,她是個阿茲特卡人,一個天才的藝術家,很漂亮。我們瘋狂地相愛了。她沒有太陽標記。
我們沒有結婚,也沒在太空一起生活,但我們生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兒——」
她看見他眼中閃爍著淚花。
「我只看見過女兒一次,就是上次請假離開光圈回了一趟地球,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大概已二十多歲了吧,也許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要是那怪獸衝到地球上去了她們會怎麼辦。」
「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西陽根同情地伸出長著三根指頭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雷納德的臉。她也對他講起她們紐林族深痛的家史和她姐妹們的不幸遭遇。她說,搜尋者是不可戰勝的,所有星際間的星球很快就要淪為他們的殖民地。
「要是怪獸襲擊了地球,」他說,「有幾個人逃了出來,逃到光圈,你估計他們會被艾爾德人接納嗎?」
他看見她滿臉淒然之色。
「你們的暴行已經毀了留給你們的希望,」她解釋道,「因為你們攻擊了我們的巡航艦;你們殺害了我們派去探視你們的人;你們抓走了我的小妹妹魯恩桑,把她折磨得說不出話;你們還摧毀了我們的監測站,徹底地斷絕了同你們建立友誼的努力。」
「要是我們早知道——」他說道,「我們害怕,因為你們是那樣神秘。要是我們早知道——」
他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她能感到他的懊悔與痛苦。
「我們中有些人,」雷納德低聲說,「從沒有想過要去真正瞭解你們。」
「我們會盡力原諒你們的。」西陽根的眼中也有淚花閃動。「因為你們中有些人很有希望成為艾爾德人。他們聰明、無私,有創造性。你們高度發達的科技為你們鋪出了一條通向我們的道路——只不過你們又親手把這條路堵住了。」她翅膀明亮的光澤漸消,眼中那抹遺憾的陰影漸濃。
「你們還是孩子,」她大度地說道,「核星站事件就當是一次慘痛的經歷,你們從這裡受到了教育,為以後進入光圈作準備。」
「但現在——」雷納德滿面淚痕地問道,「我們毫無希望了嗎?」
西陽根拍了拍毫無光澤的翅膀,伸手輕輕地撫摸著雷納德憔悴的面容說道:「我們看不見你們的希望。」
墨美:太陽年69年北美洲出現的一個重要的政治實體,名義上獨立,實際上受控於科萬家族所屬的太陽帝國。至太陽年100年,墨美失控的人口估計已高達97億。由於地面資源枯竭,水土流失嚴重,飢餓導致的流行病盛行,因此,幾乎所有的人都依靠人工合成營養品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