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圈站的生命繫在一根科萬龍線上,這是克雷的口頭禪,這根線繞在為抵禦太空寒冷的氫原子爐的主磁鐵上,它要是斷裂,就沒有光和熱,沒有食物和空氣了。但克雷似乎很少為此擔憂。
「坡·迪奧斯,我們挺得過去。」他常常邊吸著刺鼻的「星霧」,邊對著奎恩咧嘴大笑。「希望有人去系根更結實的天網線。」
「等我長大了,」奎恩一臉嚴肅地說,「我就去。」
奎恩只有五歲。
「有人會的。」克雷那雙藍色眼睛盯著遠方。「很有可能是科萬實驗室的某個人。回到太陽那邊。」
「我要去太陽那邊,」奎恩道,「我要找到那根線,然後把它捎回來。」
「就算你去吧,」克雷吸著刺鼻的星霧說,「但你也得先長大呀。」
當初飛船要是再快一點,奎恩就可能在光圈站降生了,可是當他們離開科多伯西剛六個月還在太空中飛行時,他就迫不及待地早產了,幾周以後他們才發現簡諾特。他常常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母親就是不告訴他。
肯定不是地球人,這點他有把握,因為太陽帝國裡地球人都是奴僕。是一位有太陽血統的瀟灑戀人?還是一位太空貴族,擁有公司的股份和令人炫目的財富?甚至是科萬家族的某個人?人們說,科萬家族的人都有「羅曼諾夫」似的鼻子,從一位叫拉什普金的和尚那兒遺傳而來。他詢問這事兒時,克雷遞給他一枚太陽王國的金幣,上面印著第一位太陽巨頭的肖像。他衝著肖像金燦燦的頭部皺皺眉頭,然後飛快跑到鏡子跟前看自己的鼻子。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然而他還是一個勁兒地想。
母親從未解釋為什麼要遠離家鄉,這一點常讓他鬧不明白,因為在光圈站她過得既不開心也不愉快。他以前老想,她一定很眷戀地球,天空網站和太陽那邊的所有星球,而且常在傷心地回憶她過去曾經有過的輝煌。
有一次她把自己的一張舊相片給他看,從地球那邊帶來的。她說是在太陽帝國瓦吉科爾附近拍的。他左瞧右看簡直不敢相認。現在的她又瘦弱又蒼白,眼角佈滿了皺紋,頭髮在頸背上挽成一團,毫無光澤,而照片裡的她卻是那樣美麗可愛,楚楚動人。
相片裡她正淌過一條暖水淺灘,白色的河水環繞在她的腳邊,她的頭髮金燦燦的,散落著在風中飛揚。她的美麗似乎照亮了周圍的一切。天空出奇地藍,高大的椰子樹隨風飛舞,神奇的寶塔一般的白雲爬到了燦爛的太陽下面。
這樣的景觀讓他崇拜不已。輕風!白雲!流水!一望無垠的大海像天空那般蔚藍,還有飛翔著被她稱為海鷗的東西——他想像不出天網底下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他禁不住激動得發抖。
他急切地渴望回到太陽那邊,看看母親曾經見過的奇觀,騎上天空網線去探索古老的地球,也許他還能夠找到父親查明自己的身世呢。他一直暗暗相信,他將來注定會成為太陽家族的一員,能夠擁有太陽帝國的所有輝煌與權力。
有一回他對母親講,他想回家。
「不行!」她吸了口氣,瘦削的臉龐抽搐了一下。「絕對不行!」
她沒再說什麼。於是他把這個夢想壓在心底,不再對母親講,連有關太陽那邊的事情他也不再追問。他不想傷害她,他看得出,母親在努力忘卻某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他出生三周之後,他們才趕到光圈站,他就在那兒成長長大,常年關在狹小的塑料房和地下通道之中,從來沒有出去過,因為外邊沒有供人呼吸的空氣,而且也沒有供孩子出去的太空船。
每當聽人們談起神奇的地球和太陽那邊的世界,他就越來越擔心自己永遠也去不了那些地方了。然而他並非總是這樣鬱鬱寡歡。
光圈站上還有幾個小孩,但母親說這些小孩都被寵壞了。
上學的時候,不同年齡的十幾個孩子就擠在同一間用冰隔離的洞穴一般的房子裡。教師就是站上的工作人員,他們教孩子們怎樣在光圈裡生活,怎樣避免走入沒有空氣的真空和寒冷的站牆外,以及怎樣打開那些必須打開的機器。
無論上學還是回家,他最好的教師都是克雷·邁克林。克雷是站上的老手了,他是追隨費爾蘭多·科萬船長來這兒遠征的。奎恩四歲那年,母親和克雷結了婚。克雷就是你的新爸爸了,她說。
「他不是,」奎恩分辯說,「他永遠都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看見媽媽傷心的臉,他沒往下說。克雷笑著輕輕打了他一拳,說他們會成為好朋友。他們的確成了朋友,但叫他爸爸,奎恩就是做不到。
他們住在冰塊下面,四周堵著塑料泡沫,一來抵禦寒冷,二來不讓珍貴的空氣溢出。地板上鋪著地毯,他們可以穿著靴子在上面走動。由於只有幾兩的重量,他可以隨時順著地下通道自由自在地飛行。
光圈站的多數地方,比如實驗室、商店或機房,孩子們都不得入內。大人們太忙,而且工作坑和精煉場這些地方都非常危險。飛船和能源地道是禁地。不過他小的時候克雷就經常帶他到水栽花園看他在繁茂的葡萄樹中澆水,收穫。有些樹開花,他喜歡花朵的色彩和味道,也漸漸喜歡和克雷呆在一塊了。
有一次克雷帶他走進冰坑上面的洞穴深處,去觀察那些吊車,鋼鑽和管道鑽向簡諾特核心。空氣苦澀,他呼出的氣變成了霧。刺鼻的氨氣把他眼睛燒得生疼,但他仍然興味盎然地看著從白色管道上來的泥漿被加工成人和花園需要的水、空氣以及食物,還有塑料,因為重金屬非常稀少,非常珍貴。
克雷身材高大,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頭戴一頂破紅帽,當摘下帽子,他的頭呈黃褐色,光光的,亮得像個洋蔥。他的眼睛很怪,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但很好看,藍藍的,閃著和善的亮光。
他沒有官銜,也沒有太陽標記,但他似乎並不在乎。他總是很快樂,儘管有時睡覺醒來也會一言不發,動作緩慢,或眼簾低垂,悶悶不樂。每當這時,奎恩就想,他准在回憶逝去的青春和遙遠的地球,或者,在渴望他稱為「星霧」的那種東西。
「你不能吸,有害處。」
他解釋說,那是一種毒藥,誰吃了都沒好處。有些植物產生毒藥來對付吃它們的臭蟲,卻讓有些人吃了上癮。星霧就產自這種植物,他偷偷把種子帶上來了。
「在老家沒有東西吃的時候,」他說,「我們就吃這種東西。」
他吸第一口,眼睛就放出亮光,人也高興起來。再吸他就會大笑不止,然後欣欣然幹起活兒來。他總是忙著那些機器。他常自詡為「克雷樣樣通」。他會修理,甚至製造各種各樣的東西,他能解釋讓光圈站存活下來的所有按鈕,甚至能說出太陽那邊天空網線的工作原理。
奎恩長大一點後,克雷帶他去了圓頂觀察台。觀察台像一個透明的塑料泡,有30米寬。他們從地板冒出來,外邊又冷又靜。他們輕手輕腳,生怕驚憂了那些儀器,裡面燈光暗紅,他們能看清天空。
天空黑得怕人。他知道修建光圈站的目的就是為了防範其它星球上的陌生動物。現在他覺得這些動物的眼睛正好奇地盯著他。他全身顫抖,緊緊抓住克雷的手。
「那是阿米格斯人,那是木卡各人。」克雷鎮定自若。「他們從未想過要傷害我們。我想如果見得著他們,我們還可以和他們交朋友哩!」
他鼓起勇氣,聽著克雷的話,開始感受天空的神奇:星星近在咫尺,熠熠閃光;銀河像一座耀眼的銀粉大拱橋。他一個勁兒地想看見光圈。比星星還要近的,應該有數不清的像簡諾特一樣的冰球,但他一個也沒看見。
「它們都太遠啦,」克雷說道,「我們只是碰巧遇上了簡諾特而已。」
太陽也只是一顆普通的星星,不同的是它閃著光,照亮了外面真空中的信號燈,望遠鏡和探測器。光圈站周圍的冰塊被太陽照著,又暗又髒,像黑夜裡的火山口。
太陽看起來沒有升高的時候,因為光圈站位於簡諾特靠近星星的那一極。短暫的白晝裡,太陽貼著冰塊的地平線爬行,正好能讓光圈站與飛行指揮部間交換信號,望遠鏡和信號燈多數時間都瞄著與太陽不同的方向,以搜尋出現在光圈中的任何事物。
觀察台周圍的冰塊形成了很陡的斜坡。他們可以看見飛船的頭部,像一塊鋒利的刀刃直插濃黑的地平線。學會認字後,奎恩認出飛船上的字是「卡帕拉」,黑黑的,寫在太陽盤的金色翅膀上。
「她是我們的生命,」克雷告訴他。「正是她的發動機給了我們光、熱及一切需要的能量。沒有了她的發動機,我們都將完蛋!」
有時克雷要上飛船去幫忙整修。有一次奎恩想跟他去,剛順著地道飛到門口,就聽見看守人厲聲呵斥,不准他上飛船湊熱鬧。
幾乎每天他都隨克雷一起到體育館去幹活。體育館主要用來貯存空氣和熱量,像個大氣球由科萬龍線固定在塑料上,外邊塗成黑色以散發沒用的熱量——即使在冰天雪地的簡諾特,光圈站也必須保持涼爽。
體育館內有繩子、鞦韆和球網,還有個松鼠籠。克雷在松鼠籠周圍的一條跑道上騎自行車。抽一口「星霧」,他就會放聲歌唱,那快樂的聲音在牆裡撞得嗡嗡直響,讓奎恩也感覺十分喜歡。
有時候克雷唱西班牙歌曲,曲調怪怪的,聽上去還很傷感,唱的是地球人的愛情故事,在什麼地方躲,什麼地方藏,什麼地方拼,什麼地方亡。這些歌曲克雷小時候在阿茲特卡地區就會唱了。
「我可以去太陽那邊嗎?」有一次,奎恩問他,「就一次?」
「不可能,孩子,」他大笑著說,「不可能!」
奎恩問為什麼不可能。
「太遠了,」克雷答道,「太陽光也要三天才能到那兒哩。」
「可你就是從那兒到這兒的呀,媽媽也是。飛船能把人帶來,也能把人帶回去。」
「我們是公司有事才來的,再說也為了掙點錢。孩子,你那樣想真有點頭腦發熱。」
「我沒頭腦發熱。」奎恩不依不饒。「長大後,我一定要去。」
「去了你準會後悔。」克雷一本正經地說,「你知道我幹嗎抽星霧?因為它能幫我忘掉阿茲特卡!」
他在水栽花園的葡萄中種了些特別的植物,然後在植物的根、葉和果實中精心培育這種濃煙的星霧。在家裡他從來不抽,因為奎恩的母親討厭那種澀味,但他總把一個裝了星霧的扁瓶帶在身上。
有一次奎恩深吸了一口星霧,讓他難受得要命,但他還是喜歡星霧那股辛辣的味道,所以克雷在花園裡抽星霧,誰也不會在意,有時他倆一起時,奎恩就纏著他,要他講講太陽那邊的事情。
「我沒有太陽血統,」有一次,他們在收一捆掉落的樹葉時,克雷告訴他,「這一點你看我的臉就明白了。」
其他大人的臉上都有「太陽斑」,那是一小顆圓點,長在右邊臉頰上,有光照射的時候就像金色霜點那樣閃光。而克雷瘦削的臉頰上一無所有。
「爸爸在世時常說他是愛爾蘭人,但我是在西班牙的一個小鎮出生的。我們千辛萬苦,總算活了下來。媽媽年輕時相當漂亮,在太陽帝國有一份工作,懷上我後就給辭退了。我長大後,成天夢想著上太空——我猜,就像你現在夢想著去太陽那邊一樣。」
他衝著奎恩搖搖頭,藍色眼睛變得嚴肅起來。「人們都說我腦子發熱。我飛不上太空,就像你現在回不到科多山一樣。你聽我描述阿茲特卡的模樣後,你就會開開心心地呆在這兒了。」
奎恩搖著頭。
「好吧!聽我說,孩子!我們那地方很糟糕。糟糕透了!一個破爛小鎮,旁邊就是天上掉下的垃圾堆,小鎮上空是引力線路,大筐大筐的礦石從線上呼嘯而下,每分鐘一筐,晝夜不停。那是為地球上的工廠送來的隕石金屬,為地球上的人送來的能量。可我們就遭罪了,因為石筐常常因為過熱而裂開,把石塊撒在我們頭上,不過——」
他打開瓶子,小心翼翼地在手掌上擠出一滴星霧,微笑著聞聞香味。
「不過我才不在乎哩。」他壓低聲音,幾乎在喃喃自語。「即使當有人受了傷,爸爸詛咒太陽巨頭時,我也仍然喜愛盯著石筐呼呼衝下,因為它們是從太空下來的。
「爸爸媽媽永遠都不會理解。他們憎恨太陽族人,說他們呆在高牆籬笆內養尊處優,又不可一世,而我們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間破小屋,還是用撿來的破爛砌成,逢雨天就漏水,冬天我們付不起暖氣錢,只好呆在屋裡凍得發抖。飯桌上吃的都是太陽帝國那些豪門裡扔掉的冷飯冷菜。在太陽帝國,地球族人只有作廚子,服侍別人的份兒。
「我開始學習讀書。」他若有所思地笑笑。「在一個裝垃圾的破箱裡我找到了一本書,我就從這本書開始。書缺了很多頁,剩下的我也從沒真正理解過,我只記得書中主人公有一個六字座右銘:沉默、放逐、靈活,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這個座右銘有道理。要說『放逐』,我們現在就是放逐到這兒的。『沉默』意味著小心,孩子,記住,我們從不惹事生非。而『靈活』,則是我們的生存之本。用心記住這六個字吧。」
他停下來吸口星霧,眼睛緊緊盯著奎恩。
「這六個字能幫我們在光圈上活下來。」
我不需要這幾個字,奎恩暗想,回到太陽那邊也不需要。
「那時的太陽巨頭是勃裡斯·陳。」克雷又從手中吸了一口星霧。
在我們那座小鎮,人們叫他暴君,不過我倒不憎恨他,因為媽媽送我進去讀書的學校就是他為窮人孩子捐資修建的。爸爸說那所學校專為太陽帝國培養奴隸,但我們中午有熱飯吃,我還學到了很多知識。後來桑底西莫組織毀了那個地方,學校就關門不辦了。
「那個時候要說憎恨,我恨的倒是聖族人那幫人,就像他們憎恨太陽巨頭,太陽帝國和宇宙的一切那樣強烈。不過,我從不流露這種想法,因為爸媽和他們是同志。」
說到這兒,他的眼神似乎愈加嚴峻了。
「他們有個同志叫沙拉丁,我後來知道,這是一所監獄的名字。
他自稱是醫生,經營一家所謂的『太陽標記診所』,許諾可以幫人通過太空測試成為太陽族人。開始我常納悶他幹嗎沒給自己打上太陽標記,最後我明白了,他原來是個桑底西莫特務。
「爸爸媽媽一定也是桑地西莫組織的人,可是他們從未告訴過我。我家地板底下有一個坑,他們有時在那裡藏些東西,並警告我不准亂講。有時是非法傳單,有時是沉重的小箱子,裡面一定裝著武器或者炸藥。
「爸爸用垃圾碎片給我做了一輛綠色小推車,我拉著它翻山越嶺,尋找能食用的冷飯冷菜——我對人必須這樣講,儘管有時我拖的冷飯冷菜底下藏著那種箱子。我猜這些箱子是沙拉丁醫生給發過來的,但我沒有多嘴打聽。」他晃晃光禿禿的頭顱,斜眼看著陰沉沉的地道。
「真是糟糕的歲月啊,孩子,我真想忘掉那些歲月。一天深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兒氣喘吁吁地跑進我們那間破屋,一瘸一拐地。而且滿身是血。媽媽剛把他們藏到地下,警察就到了。他們踢開房門,看見媽媽正在削爛土豆皮,於是捂著鼻子把爸爸抓走了。
這一走他就再沒回來過了。
「從此媽媽變得古怪起來。她老往沙拉丁醫生那兒跑,後來還把我也帶上。沙拉丁醫生身材矮小,長著一雙嚇人的眼睛,黑得發亮但冷酷無情。每當談起科萬家族和太陽帝國時,他微瞇的眼睛就直冒凶光。他那樣憎恨太陽族人,自然就不願打上太陽標記了。
「儘管滿懷恐懼,我還是要求他給我弄個太陽標記。他莫名其妙地沖媽媽笑笑,滿口答應了我的請求。終於,他真的幫我上了太空。我後來才知道,他原來是要我做個桑地西莫的內奸。
「媽媽死活不讓我走。她告訴我,不出一兩年太空就會要了我的命,因為我沒有太陽人基因。即使有太陽人基因,暴君的人在天網中抓住我,發現我沒有太陽標記或者旅行證,他們也會殺了我。
「沙拉丁的診所根本不能改變我的基因——那診所不過是個幌子,借這個幌子他們大搞所謂的『運動』。但我並不在乎。只要能在太空呆上一年——」
「就一年?!」
「對我而言,所有的冒險就沒有白費。我死纏硬磨,最後媽媽只好讓沙拉丁的人在我臉上刺了個假太陽斑。他們給我偽造了一張旅行證,然後在科多把我裝進一個阿爾德巴倫待裝的救急艙內。
「這樣,巨頭的旗艦裝備完畢——當然那時費爾蘭多只是飛船司令,還不是巨頭。
「朝光圈進發!」
克雷又從他褐黃的手掌中深吸了一口。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麼激動,一個普普通通的地球小子,剛滿15歲,就去做偉大的遠征了。」他的笑容消失了。「後來我知道,好多事我還蒙在鼓裡。桑地西莫那幫人在物資箱裡塞滿了炸藥,想把飛船和費爾蘭多司令一起炸掉。
「我拿了個小玩意,那幫人對我說是信號裝置,並叫我一等司令上船起飛時就給他們發送信號。可等我們飛上天時,我激動萬分,把他們說的話忘得一乾二淨。再說,那時我還想得起什麼沙拉丁嗎?「後來,我在艙裡把水喝光了,於是想到物資箱裡弄點水喝,這時我看見了炸藥。我一下子嚇懵了。我想這回我死定了。緩過神來後,我把手伸進內務箱,找到了一根生命剎注射針。我用針猛戳自己的腦袋——所以我的頭髮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克雷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然後將紅帽往後一摘,用褐黃色的手摸摸同樣褐黃而且光溜溜的頭頂。
「這樣我得救了,服用了生命剎,人們就不需用食物,甚至也不需要空氣了。上天兩個月以後,他們終於發現了我。我臉上那塊假太陽斑已經開始蛻皮,那張假旅行證只能讓我死得更快。衛兵把我押到基恩·卡本面前,他是船長。他準備再給我打一針生命剎,然後把我連同廢渣一起拋出船外。
「這時,傑生救了我。」
克雷的臉扭曲了一下,似乎吃進了什麼苦澀的東西。
「傑生·科萬,飛船司令的兒子,六歲左右,一個愛捉弄人的淘氣鬼,有太陽斑,跟小貓咪一樣伶俐可愛。他非常狡猾,有時又裝出逗人喜歡的樣子,他母親不想讓他回到太陽那邊,所以把他弄上了飛船,但司令對他百依百順。
「這個小傑生救我的命,倒不是因為他喜歡我。卡本船長責罵他偷走了一支激光槍,小狐狸就把我帶到司令跟前,準備告船長一狀。
「為了讓傑生高興,費爾蘭多把我領到了他的住處。不知為什麼他喜歡上了我,看見我臉上蛻皮的太陽斑,他大笑起來,問我幹嗎要藏在飛船裡。他還說,我的基因不會太差,要不然生命剎早弄死我了。
「我對他講,物資倉裡有炸藥。那幫人給我那個無線電小玩意原來是引爆器。船上的保衛想斃了我,費爾蘭多攔住他們。他和我談了很久,問了許多問題,好像他真的很關注人們加入桑地西莫組織的原因。後來他終於相信我不是那個組織的人,就讓我在他的艙裡作勤雜工,而且准許我在他書房裡讀書。
「就這樣我在飛船裡住下了,直到今天。」克雷樂哈哈地笑著,然後歪頭直盯著奎恩。「孩子,我講這段經歷的目的是讓你看看太陽那邊有多糟糕,明白嗎?」
奎恩不想和他爭論,就點了點頭。他要去的地方可不是邊陲小鎮,他的父親肯定有太陽標記,他是天網的人,那地方和阿茲特卡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比光圈站也好一千倍,至少沒有外星人在黑暗中盯著他們。一想到那些外星人,他仍然膽戰心驚。
他看見克雷又擠了一滴星霧在手上。看來他還有時間談上一會,於是奎恩問,那些外星人是什麼。
「誰知道。」
「媽媽說,你們上這兒時,外星人襲擊過飛船。」
「沒錯。」
奎恩看著他噴出一股香噴噴的煙霧。
「當時三艘飛船相距一百萬公里,以便增加探測範圍。我們打出激光燈,注視前方的反應。從科多出發一年,我們從沒收到任何回音,終於有一天,斯比卡號報告說遇到了東西。
「斯比卡號的信號官叫雷納德·卡本,他是卡本船長的兒子。他打開探照燈,折回來的光線十分耀眼,根本不可能是探照燈的反射光。這束光線和他的探測頻率一樣,但他弄不懂它的波動曲線。種種跡象表明,光源正向他靠近,速度是飛船的10倍。
「扎(貝拉·扎是斯比卡號的船長)趕緊請示。司令叫他們繼續觀察,隨時報告。又有跡象顯示,那個不知底細的光源正放慢速度來截獲他們。不一會兒,他們就看見了一個不明飛行物的反光,那東西和他們一起飛行,相距不過60公里。
「那是我們聽見的最後一句話,之後無線電對講機和激光對講機都啞了。再也不說話了。我們圍著斯比卡號的軌道,朝它應該處在的位置發射探照燈,但沒有任何回音。我們找不到斯比卡號了。
卡爾·諾思(他指揮另一艘飛船)失去了信心,說不要白費力氣了,剩下的兩艘船還是趕快逃吧。」
克雷張開嘴笑起來。
「但費爾蘭多不知逃跑為何物。我們繼續前進,不知不覺就到了光圈,終於探照燈有了回音,我們發現了簡諾特。這兒沒有外星人的跡象。也沒有任何活著的東西。於是我們著陸,建立了光圈站。費爾蘭多讓基恩·卡本負責,自己趕回家,後來成了太陽巨頭。
「這樣我們就呆在這兒了。」
「要是他們抓住斯比卡號——」奎恩牙顫了一下;這光圈裡會衝出什麼模樣的東西來?「難道你不怕他們來這兒傷害我們?」
「怕?」克雷從瓶裡呷一小口星霧,微瞇雙眼愜意地品嚐著,然後吞下肚去,舔舔嘴唇,睡意矇矓地沖奎恩眨眨眼睛。
「在老家當孩子的時候,我怕過,看見石筐從天而降,起初我怕過,我怕過警察,還怕過桑地西莫那幫人。」
他用塊大紅頸巾擦擦手。
「可現在我們有鄰居了,孩子,喏,在那兒。」他朝星星方向揮揮頸巾。「也許他們比我們聰明,懂得怎樣在光圈生活。我猜,他們要殺我們易如反掌,但我覺得他們不會那樣幹。老卡本對他們還是膽戰心驚,而我——我倒渴望遇見他們哩。」
奎恩是在教室認識卡本的,他給學生講天文,講太空航行。卡本又矮又胖,一頭光生生的黑髮,腳下稍快點就上氣不接下氣,常穿著緊身閃亮的黑色制服,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模樣滑稽得很。
有時他樂哈哈的,但對手下十分傲慢,如果惹他生氣,他就哮喘不止。
克雷從不惹他生氣。因為卡本特愛喝酒,而且很嘴饞,克雷就成了他特別的朋友,他把自己從地球帶來的種子種在花園裡,收穫些葡萄、松露和其它美味品送給卡本。
奎恩常和他們一起,因此也染上了讓老卡本揮之不去的那些恐懼和仇恨。只要談起外星人,這位可憐的指揮官就樂不起來了。每當想起外星人擄走了自己的兒子,他肥胖的臉就開始抽搐,黑黑的眼睛似乎噴出火來,說話的聲音也陡地升高。
「見鬼!」當克雷說他希望與外星人交朋友時,他吼了起來。
「他們跟那些啟示者們一樣該死!他們抓了斯比卡,還殺了我的雷納德!我非呆這兒捉住他們報仇不可!」
「他難受呢。」奎恩母親說。
克雷點頭道:「外星人把他氣昏頭了。我喜歡他在花園裡工作或請我吃飯,但我不喜歡他現在這個樣子,因為他怒火中燒,想報仇都快想瘋了。」
「可是——」奎恩看看克雷,又看看母親,奇怪他們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如果真有東西在那兒看——」
「他們不可能在尋找咱們。」克雷聳聳肩膀,笑著說,「如果找我們,他們不需那麼費勁,因為我們根本在明處嘛。我們著陸後,就一直將探照燈開著,還發射激光脈衝去探測小光圈,可我們什麼也沒看見。要是有鄰居,我真願意見見他們,也許他們也想跟我們認識呢!或許那就是他們扣留斯比卡的原因。」
「要是他們真的要咱們——」
「別想它了,孩子。」克雷大笑起來,「光圈站可是個好地方。」
奎恩不再爭辯,但有時他做噩夢,夢見的就是外星人。他們從黑黢黢的太空鑽出來,撲閃著黑色的翅膀。他想躲,可他們的眼睛像激光一樣明亮,可怕極了。他們用碩大尖厲的爪子抓住他,嚇得他動都不敢動。他無法動彈,又不能呼吸,一大群兇惡的外星人飛來,嚎叫著將他生吃下去。
奎恩7歲那年,他們抓住了那只外星鳥。
請願去完成這次探星任務時,魁克史密斯激動得全身抖個不停。他太想去了,但知道主任會拒絕他的請求。讓他驚喜的是,那個老傢伙居然一直聽著他把話說完,他高興了一陣,一會兒又狐疑起來。
恆星觀察站外形像一個小型的太陽系,各種設備都置在一個小光圈的軌道中。主任實驗室像一隻透明的大貝殼,從那兒看出去外面的星星又近又明亮,太空中沒有空氣,他們通過光子輻射交談。
「這事刻不容緩。」魁克史密斯急不可待地說。「這是我為艾爾德效忠的最好機會,我也想借此垂名青史。」
主任朝上游了一下,用一種無所謂的神態看著他,這讓他很氣惱。這個老學究不慍不火的態度著實讓魁克史密斯受不了。
「主任——聽我一言吧!我們真的不能再等了!」
「上面已經建議我們取消這次任務。」主任終於開了口,毫不在意他急迫的樣子。「太冒險了。」
「冒險?也許吧。」他說道。「可我也不指望長生不老。」
「你還年輕。」主任停下來,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會。「只要懂得不急不躁,你還會活很久的。」
「我沒有你們的那種不急不躁。」他努力放慢語速。「我懷疑,行星上的人也沒有。」
「行星人的確急躁得不知好歹。」主任嘟噥道。「自從上次發現他們進行核試驗後,他們這次又摸上了光圈,其間他們的進步很驚人呢。我們的確需要加緊監視他們了。」
「所以我懇請您鄭重考慮——」
「我們一直都在鄭重考慮。」主任將憂慮的目光轉向探測儀器:「但暴力嘛,能夠避免就得避免。上面建議我們不要再冒險跟他們衝突。」
「讓艾爾德坐等——」他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惱火。「行星人的船還在那兒,空蕩蕩地飄浮著等我們去檢查,我想不會有衝突。因為其他行星人從來就沒走近過那船,也許他們是害怕了。想瞭解他們,這要比其它方法強得多!」
「也許吧。」主任閃閃眼睛。「可我們正在跟抓獲的標本談……」
「他們說不出什麼來。」他臉上閃過一絲鄙夷。「我已經試過了。
一群笨蛋,無故攻擊我們,現在他們妄想逃跑,正自相殘殺呢。」
「結論不要下得太早。」主任不同意他的說法。「雖然應該給他們點顏色,可我開始有點佩服他們了,你想想,用這樣一艘破飛船,他們居然敢飛上太空,至少說明他們膽子不小哇。」
「都是些蠻子!」魁克史密斯不再著急,納悶老傢伙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他們那些三腳貓技術,還有動不動就殺戮侵略的習慣,總叫人捉摸不定。他們確實應該受到關注了。」
「這些原始人用自己的技術來互相殘殺,艾爾德已經掌握了許多記錄。」主任停下來,帶著關切的神態再次注視著他。「所以我們必須小心行事。」
「我一定小心。」他保證道。「我只需一條小艇把我送上行星人的船,完成任務後再來接我回去就行了。沒準他們連我去過都不知道哩。如果出了問題,不就是我一條命嗎?」
主任的眼睛眨了又眨,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
「好吧!進駐光圈,這些傢伙確實需要走近研究了。只是這項任務大家都不願去,所以剛才我想考驗考驗你的決心。我相信你的能耐,現在就派你去。你去準備一下,小艇即刻備好!」
外星鳥斯比卡號飛船殘骸上發現的外星人,它顯然有思考能力,正忙著拆船。卡福迪奧船長試圖與其交流,於是將其帶到簡諾特,然後又通過天網運至蘇黎克,但外星人卻在那兒死掉了,其生理、產地以及登上斯比卡的目的等重大問題仍無法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