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的聲音忽然喚醒了他。
「尼克!尼克。詹金斯!聽到了嗎?」他沒有回答,心裡仍恨著她。
「你受傷了嗎,尼克?」她的聲音在頭盔裡迴響著。他慢慢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失明,被太陽映紅的拖船就在離他很近的空中飄著。
他仍不想回答。
「尼克!」她又喊道,「我知道你還活著。我看到了你頭盔上的光束,聽到了你喘氣的聲音。快加把勁到艙裡來吧。我不知道該怎樣駕駛宇航服,但我真的想幫你,尼克。」他仍虛弱地飄著,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痛苦地問:「你的太空轟炸開始了嗎?」他的喉頭又是一陣疼痛,吐出的痰竟帶著血絲。
「還沒有。如果你能給我指路,我們或許還能及時飛出漂雷層。托管委員已經簽發了轟炸自由之星的命令。你舅舅說艦隊已經從奧巴尼亞出發了。」她不是已經從CT公司辭職了嗎,與布賴恩還有什麼關係?她是真的辭職了嗎?他考慮著這些問題,可實在痛得厲害,什麼也想不出來。他又聽到簡帶著憐憫的聲聲音。
「對不起,尼克。」
「對不起?」他想大哭,喉嚨卻更痛了,「為什麼?」
「我是真心的。」簡平靜地說,「加把勁上來吧,尼克。我知道你受傷了,我看到了你頭盔裡的血,我真的想幫你。在轟炸之前,我們得快點。你知道你舅舅和那場假戰爭的真相後,你會原諒我的。」
「不可能!」他仍感到乾渴難忍,四肢在束縛人的宇航服裡反抗性地痙攣著。他痛恨簡,痛恨整個人類的狹隘與盲目,但是,他不想孤獨地死去。
麻木、腫脹的手指終於摸到了駕駛桿,他朝拖船飛去,打開了外艙門,費勁地爬了上來,又關上了那扇門。空氣進來了,恍惚中,他一定是打開了內艙門。
簡過來了,看到他的樣子嚇得臉色發白,她還是果斷地替他取下了濺污的頭盔,扶他跨出了宇航服。她好像極力忍著噁心感覺,小聲問:「尼克,你怎麼啦?」
「CT輻射。」他痛苦地停了下來,喉嚨又乾又疼,「我同其他人一樣,在第一次CT爆炸中就受了傷。」
「你,你,」她喘著氣,「你一直都知道嗎?」
他虛弱地點了下頭。「既然你想破壞發送器,」他啞著嗓子質問道,「為什麼還費神幫我!」
「別說了,尼克。給我指路吧,我們到渥瑞戈診所去。」
「他也無能為力!」
「求你,尼克!」詹金斯身子站立不穩,簡急忙扶住他,「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如果你知道了布賴恩的陰謀,你會原諒我的。我必須帶你去奧巴尼亞,你給我指路吧。」
「這樣你就可以找到路,好給艦隊帶路啦?」詹金斯的眼中充滿了敵意。
「不要這樣說,尼克!」她嘴唇顫抖著,「你有力氣的話,就自己握駕駛盤吧。」
「我能行!」但他的體重好像成了不能承受的負擔,他又重新設置了逆引力裝備,把引力場降至0.2G,艙內幾乎處於失重狀態。
詹金斯吃力地爬上梯子,進了駕駛室。他在廚房裡喝了一點水,馬上又噁心起來。
洗乾淨臉後,他搖搖晃晃地到了駕駛台前。
現在,轟炸還沒開始,CT發電機仍在運行著,巨大的電能仍源源不斷地從發送器裡發散出來。
他無力地對簡皺了皺眉,示意她從駕駛台前別過臉去。他總是恍恍惚惚的,注意力怎麼也集中不起來。有一次,他倒在了駕駛盤上。簡急忙拉住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
飛船已經飄離了航道,好在發現得很及時。他繞著道,盡量讓那條通道變得複雜,讓人難以記清。他身子搖晃著,鼻子的血越流越快,終於,他繞過了最後一個CT指示器。
「我們出來了!」他說。
他想問簡他舅舅有什麼陰謀,但嗓子疼得太厲害了。他努力在觀察儀中尋找自由之星,想看轟炸開始了沒有,然而他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無盡的黑暗包圍著他,終於完全淹沒了他。
醒來後,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房間裡光線很暗,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感到舒服多了。他又聽到了低低的說話聲,輕輕的腳步聲,還有一雙手輕輕地握著他的手臂。
原來,一名護士正準備給他進行靜脈注射。渥瑞戈醫生站在她旁邊,看著她尋找靜脈的位置,終於,他不耐煩地接過針管,熟練地紮了下去。
詹金斯想問自己還有活的希望沒有,但他已經知道了答案。他想問一下自由之星,喉嚨依然說不出來。他身體很虛弱,根本動不了,只是靜靜地望著玻璃瓶中的黃色液體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他想著,還有多久,自己就會失明了。不知不覺中,他又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來時,發現簡和布賴恩都站在床邊,舅舅依然面帶笑容,躊躇滿志。
納悶著布賴恩究竟在搞什麼陰謀,詹金斯看著簡,希望她是一個人來的。等看到她蒼白的臉,那個問題一下子被拋到了腦後。他關切地問。
「你受傷了嗎?因為輻射?」
「有一點。」她聳了聳肩,「但渥瑞戈醫生說我很快就會好的。」她朝他走近了一點,勸道,「他叫你不要講話,等嗓子好一點再說。」它不會好的,詹金斯暗想道。
「不要擔心,尼克。」布賴恩把頭髮往後一甩,信心十足,他的聲音很親切,很熱情,一雙灰色眼睛炯炯有神,「渥瑞戈說你治療後反應很好,幾天後就能起床了。」一個好心的謊言,詹金斯提醒自己,簡還可能從治療中得到益處,而自己為了圓那個注定要失敗的第五自由夢,早己賭掉那一線生存下去的機會。
他不想問自由之星的情況,他們肯定不願告訴自己真相。他在枕頭上微微偏了下頭看著簡。儘管帶著病態的蒼白,她依然漂亮,可她卻是星際公司的間諜!他皺起了眉頭。
「振作點,尼克!」布賴恩高興地說,「我們來是想讓你放心。渥瑞戈醫生說你看上去很沮喪。真的,你沒有什麼事值得擔心了。」
詹金斯滿懷希望地問道:「自由之星呢?」
「忘掉它吧,尼克。」布賴恩看了一下表,「艦隊現在該到了,發送器很快就會被炸毀了。」
詹金斯想恨簡給托管艦隊發出了信號,卻恨不起來。她畢竟兩次救過他的命,兩次挽救了她想摧毀的第五自由。
「別想了,」布賴恩低聲說,「你離開醫院時,就自由了,我會安排替你撤消起訴。自從簽定合併協議以來,高級委員們都照我的意思辦事了。他們知道,要不然,我們就會又有一名新的委員了。」
詹金斯愕然地望著舅舅,這位自己年輕時的偶像現在卻成了笑容滿面得意洋洋的敵人。
「不要這樣苦惱,尼克。」布賴恩平靜地說,「我會忘掉你在突巖星搶劫我的事。我仍在CT——星際公司為你留了一份工程師的工作。」看到詹金斯驚異的神情,布賴恩高興地解釋說:「尼克,合併協議已經簽定了。星際公司害怕如果不買CT技術,就會面腦CT戰爭。通過這個協議,我有了新公司的控制權。
「他說完,笑了起來。
「幹得很漂亮!尼克,就像你的那罐要命的土豆一樣巧妙。要知道,托管政府仍查不出那些神秘的襲擊者是誰,也沒有人知道『石頭兄弟』的身份。自由太空黨那次可憐的小起義就是他贊助,並一手策劃的。」
詹金斯愣住了:「是你?」
「亞當·加斯特。」布賴恩興奮地說,「他拿我的錢資助他們,按我的指示行動。他真是托管地最精明的律師!星際公司做夢也沒想到是他!」
詹金斯閉上了眼睛。眼前又浮現出坦克碾過那個奄奄一息的人時的情景,浮現出凱倫受傷的手臂,浮現出奧巴良那悲痛欲絕的眼神……而這些,卻是舅舅帶來的!
「那拉熱瑞那呢?」
「也是我們的人。我告訴你所有的事情吧,這樣你就可以安心了。要知道,整個事件只是一點兒政治——經濟工程學的運用。」詹金斯躺在床上,只覺得頭腦裡一片茫然。
「CT公司不過是一個暫時的機構,自由之星上CT研究成功對CT公司和合併計劃都構成了威脅。拉熱瑞那是個能幹的工程師,他同我在其它行星上共同幹過幾個項目,我知道怎樣用他。我把他派到了自由之星上,好瞭解德雷克的研究進展情況。而你,尼克,作為我的外甥,只是個假目標,替我掩入耳目,使德雷克不懷疑我的任何事情。」詹金斯心中湧起一陣苦澀的滋味。「CT入侵者號是我從金星買來的礦石運裝船,在小行星群中一個秘密基地上我們用從火星買來的槍炮對它進行了改裝。加斯特化名『石頭兄弟』接管了奧巴良的自由太空黨後,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了足夠的人力。」詹金斯傷心地想道,這就是那些相信自己是為自由而戰的人的命運!
「拉熱瑞那假裝精神崩潰,借休假的機會帶回了自由之星周圍漂雷層和流星群的地圖。後來,看到時機來臨的時候,他打開了阿迷丁藥筒,關掉了你的信號,去給入侵者號發信號。一切都進展順利,這時,你卻騎著CT牛回來了。」布賴恩有點不滿地笑了笑。
「你幾乎壞了所有的事,尼克。最初,我們並沒有打算傷害任何人,但拉熱瑞那看到你想追趕他們,就放了一顆CT導彈掩護自己逃跑。」布賴恩又溫和地笑了,「值得慶幸的是你的傷並不重。」詹金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那就差不多是所有的事了。」布賴恩得意洋洋,「加斯特作為『石頭兄弟』,命令小行星人起義來掩蓋我們的其它重要事情。入侵者號對托管政府設施發射了幾枚CT導彈,目的只是為了顯示一下CT技術的存在及其價值。然後,我們就請星際公司管理員們私下參觀了那些同樣的導彈,請他們在合併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布賴恩興奮地笑了,「就很好地運用了一點兒工程學,你看怎麼樣?」
詹金斯搖了搖頭。
「如果你覺得受到傷害,我對此表示抱歉。」布賴恩的臉忽然有點嚴肅了,「你還年輕,尼克。你會和我一樣很快就拋棄那些虛幻的理想。你會長大的,也會意識到我們的文明還遠遠不夠成熟,不能承受CT能量帶來的影響。」詹金斯無聲地反抗著。
「我會把那份工程師的工作留給你,」布賴恩許諾說,「你甚至還可以繼續玩CT,當然是私下的,如果你想的話。各大行星在收回它們對鈾和釷礦的巨額投資前,是不可能接受第五自由帶來的影響的。」詹金斯不想回答,嗓子太疼了,而且他對舅舅的所作所為感到震驚,感到厭惡,那種氣憤之情是難以言表的。他又掉頭望著簡。
她的頭髮像日華般光亮,一雙眼睛裡籠罩著痛苦的陰雲。看到她,他覺得嗓子更疼了,她漂亮的外表下竟掩藏著一顆冷酷、狡詐的心。
他突然疑心她是舅舅的情人,記憶中,舅舅總喜歡金髮女郎,像簡這樣的女人很對他的胃口。
他試圖平息一下自己內心突然湧上來的氣憤之情。他已經沒有權力嫉妒了,死了不能把她也帶著一塊。他卻怎麼也忍不住心理上的脆弱,淚水奪眶而出。
「尼克!」她一定看懂了他臉上責備的神情,好像受到了傷害,「不要……不要……」一位護士進來,打斷了她的話:「你們現在必須走了,詹金斯先生太累了。」舅舅隨意地拉著她的手臂,一起出去了。她在門口,又回過頭來笑了笑,面色蒼白。詹金斯忽然又不恨她了,開始回想起她那張楚楚動人的臉龐。明天,他也許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