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旅館出來,我把這事兒給戈爾曼講了,他笑得前仰後合,瘦瘦的臉上那些條紋變得通紅。「羅馬王子那兒去懇求憐憫!」他不停地說:「羅馬王子——那兒去懇求憐憫——」
「這是慣例,運氣不好的人就是可以找當地官員幫忙,」我冷冷地說。
「羅馬王子根本沒有同情心,」戈爾曼告訴我,「要是你餓了,他會把你的四肢剁下來給你吃。」
「也許,」阿弗盧埃拉插話了,「我們該去找找『飛人旅店』,他們會給我們東西吃的。」
「他們不會給戈爾曼的,」我說,「我們必須相互照應。」
「我們可以把食物拿出來給他,」她說。
「我看還是先到王子的宮裡去為好,」我不改初衷,「弄清楚我們現在的情況,然後,如果必須的話,再臨時想辦法找住的地方。」
她沒再說什麼,於是我們一起到了遠在河對岸的羅馬王子的宮殿。這是一座宏偉的宮殿,前面有一個巨大的露天廣場,四周圍繞著大圓柱。在露天廣場,一群乞丐朝我們擁過來,有些甚至根本不是地球人。有個傢伙鬍鬚像繩子,滿臉皺紋,鼻子也沒有,朝我衝過來,嘴裡含含糊糊地嚷嚷著,要我救濟救濟他,戈爾曼一把推開他,可是,沒過多久,又一個長得同樣古怪的傢伙,皮膚坑坑窪窪的,還泛著冷光,手腳上都長有眼睛,抱住我的腿,念叨著聖意的名字請求我可憐可憐他。「我只是個瞭望人,還不是個窮光蛋,」我說著,指了指我的車,「我也是到這兒求人可憐的呢。」可是他仍然不鬆手,哭哭啼啼地述說著自己的不幸,聲音倒還柔和,就是聽不清楚他到底說了些什麼。終於,我不顧戈爾曼強烈的反感,扔了點兒吃的在他胸前的大口袋裡。然後我們費力地朝宮殿的門口擠去。
在門廊的地方,我們看到了更為駭人的一幕:一個殘廢了的飛人,瘦弱的雙腿蜷曲著,一隻翅膀半開著,另一隻完全不見了。他嘴裡喊著另一個飛人的名字,朝阿弗盧埃拉飛奔過來,撲在她身上,淚如泉湧,把她的護腿弄得又髒又濕。「擔保我住旅店吧,」他懇求道,「他們把我攆了出來,因為我是跛子,可是如果你能擔保我……」阿弗盧埃拉解釋說她剛到這裡,無能為力。可這個殘廢的飛人仍不放手,戈爾曼非常敏捷地把他像一捆干骨頭一樣提了起來,扔到一邊。我們繼續朝門廊走去,不久又碰到三個面色溫和的閹人,他們詢問了我們的來意後,便讓我們進到旁邊的警戒線裡,警戒線由兩個瘦小的索引員牽著,他們倆同時盤問起我們來。
「我們是來求見王子的,」我說,「求王子給我們恩賜。」
「接見日要在四天以後,」右邊的索引員說,「我們將記錄下你們的請求。」
「我們沒有地方睡覺!」阿弗盧埃拉突然叫了起來,「我們餓壞了!我們……」
我制止住了她。這時戈爾曼正在他那大口袋裡摸索,掏出來一把閃閃發亮的東西:一些金塊,上面印有鷹鉤鼻、大鬍子的頭像。
這是他在廢墟裡挖出來的。他扔了一枚給剛才拒絕我們的那個索引員。那索引員把金幣吹了吹,大拇指滑過明亮的金幣正面,接著迅速地把它塞進衣服的線縫裡。另一個索引員滿懷期待地等著,戈爾曼微笑著也給了他一個。
「也許,」我說,「可以在裡邊安排一個特殊的接見會。」
「也許吧,」一個索引員說,「先進去吧。」
於是我們進入空曠的中殿,沿著中心走廊往前走,便是後殿。
王子的寶座就安放在裡面。這兒的乞丐更多……他們手裡拿著世襲的特許狀……還有成群的朝聖者、傳信員、史學家、樂師、記錄員、索引員。我聽見有人在低聲祈禱,聞到一股濃濃的薰香味,還感覺到地下鑼鼓的震動。戈爾曼告訴我,在過去的紀元裡,這兒曾經是古老的宗教——基督教的教堂,而且儘管是羅馬世俗政府的所在地,它仍然保持了一些神聖的特徵,這不禁使我更加懷疑他是偽裝成醜人的史學家了。可是我們怎麼才能見到羅馬王子呢?我發現在我左面有一個裝飾華麗的小禮拜堂,一排由氣宇軒昂的商人和地主組成的隊伍正慢慢朝裡邊走去,再往前看去,有三個頭骨安放在一台詢問器上面……一台記憶庫的輸入裝置……旁邊有一個身材結實的記錄員。我讓戈爾曼和阿弗盧埃拉在走廊等著,然後排進了隊伍。
隊伍移動得很慢,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後,我才到詢問器面前。
三個頭骨茫然地盯著我,裡面還有營養液,冒著泡沫,汩汩作響,維繫著已經死亡,但是功能尚存的大腦,因為現在裡面幾百億染色體連接體充當著無與倫比的記憶器的角色。記錄員看到隊伍裡有個瞭望人,很是驚訝,但是未等到他開口發問,我先脫口而出了:「我剛到羅馬,來求王子恩賜的。瞭望會拒絕了我,我該怎麼辦?怎樣才能受到接見?」
「四天以後再來。」
「我已經不只四天睡在路上了,現在我必須要好好休息休息。」
「公共旅館……」
「可我不是無會人!」我打斷了他,「公共旅館是不會接納我的,瞭望會在這兒設有旅館,而且我被『瞭望人旅店』拒絕是因為團會最近出台了新的政策,另外……你明白我的處境嗎?」
記錄員不耐煩地說:「你可以申請特殊求見。可能會被拒絕,但你可以申請。」
「在哪兒?」
「這兒,說明你的要求吧。」
我把我在公共場合的稱呼告訴了頭骨,以及兩個旅伴的姓名和身份,我們的處境,這一切都被頭骨接受並傳送到城裡的各級大腦裡。我完成以後,記錄員說:「要是批准了,會通知你的。」
「這期間我們該呆在哪兒?」
「恐怕就在宮殿附近為好。」
我明白了。我可以加入那群呆在露天廣場不幸的傢伙中去。他們當中有多少人請求過王子的特殊照顧,幾個月,甚至幾年過去了,卻依然還在那兒苦苦等候王子的召見?他們睡的是石板,吃的是討來的麵包屑,靠著一線愚蠢的希望生活!
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返回到戈爾曼和阿弗盧埃拉那兒,講了事情的經過,說現在我們還是隨便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吧。戈爾曼是無會人,任何一個專為他們這種人開設的又髒又臭的公共旅館都歡迎他,阿弗盧埃拉也許可以在飛人團會的旅店裡找到住處,至於我,只有睡在大街上了……這對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我還是希望我們幾個不要分開,我已經把我們當一家人看了,儘管這對於一個飛人來說是很荒唐的想法。
我們朝出口走去,這時我的時鐘輕輕響起來,我又該進行瞭望了。無論我在哪裡,環境如何,嘹望時間一到,我就必須拋開一切馬上開始瞭望。於是我停了下來,打開瞭望車,啟動儀器,戈爾曼和阿弗盧埃拉站在我旁邊。進出宮殿的人臉上都帶著嘲諷的笑容;瞭望的名聲不太好,因為我們已經瞭望了這麼久,所謂的敵人卻依然從來沒有出現過。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不管在別人看來是多麼可笑。有些人認為是虛空的形式,卻是另一些人一輩子的事業。我努力使自己進入狀態。世界從我身邊消失,我進入了太空,沉浸在熟悉的快樂裡,搜尋那些熟悉或不太熟悉的地方。我的思維無限寬廣,快速穿行在無數星系之間。有一支艦隊失蹤了嗎?這些軍隊在訓練是為了征服地球嗎?我每天要瞭望四次,其他同伴也跟我一樣,只是時間上有些許差異,這是為了避免留下沒人監視的空當時間。我不覺得這是愚蠢的職業。
我剛剛結束瞭望,就聽見一陣洪亮刺耳的喊叫:「羅馬王子駕到!迴避!迴避!」
我眨了眨眼睛,喘了一口氣,徹底從剛才的狀態中擺脫了出來。一隊閹人抬著一輛鍍金御轎,從後殿出來,正沿著中殿朝我這邊過來。御轎兩旁是四個衣著華麗的宦官,他們戴著漂亮的面具,前面是三個矮而壯實的大塊頭醜人,他們的喉嚨經過改造後,聲音很像牛蛙從共鳴囊發出來的。我急忙收拾我的東西,越急越笨拙,這時醜人們已經很近了,喉嚨裡牛蛙般的聲音震耳欲聾。戈爾曼試圖幫幫我,我朝他噓噓嘴,意思是不是瞭望會的人是不允許碰我的儀器的。我推開他;突然,幾個開路的閹人出現在我面前,準備用亮晶晶的鞭子抽我。「聖意在上,」我大叫了起來,「我是個瞭望人。」
接著,傳來一個深沉、冷靜、洪亮的聲音:「讓他去吧,他是瞭望人。」
一切都停滯了,羅馬王子說話了。
開路的閹人退了回去,醜人也停止了他們的音樂。抬御轎的閹人將轎子停放到地上,所有在中殿的人都朝後退,只有戈爾曼、阿弗盧埃拉和我站著沒動。轎子上微微發光的活動簾子打開了。兩個宦官急忙走上前,雙手伸過聲波轎欄,去扶他們的主人。聲波轎欄嘟的一聲,像一聲哀鳴,消失了。
羅馬王子出現了。
他竟然如此年輕!跟一個男孩子差不多,頭髮又黑又濃,臉上沒有一絲皺紋。他生來就是要當統治者的。儘管年輕,他依然威風凜凜,薄薄的嘴唇緊繃著,鷹鉤鼻子輪廓分明,冷峻深沉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池子。他身穿統治者團會鑲著寶石的外衣,但是在他的臉頰上,卻印著地球衛士團會的雙槓十字星,脖子上圍著史學家團會的披肩。統治者團會的人可以再加入任意一個團會,而一個統治者不同時是地球衛士團會的人才是怪事。可我覺得驚訝的是這個王子居然也是史學家會的。那個團會可不屬於脾氣暴躁的人。
他看著我,有點感興趣,說:「這兒可不是你進行瞭望的地方,老頭兒。」
「是瞭望時間到了,陛下,」我回答說,「我剛才正好在這個地方,我必須立即瞭望,這是我的職責。我不知道您會在這兒出現。」
「你沒發現什麼敵人吧?」
「沒有,陛下。」
我剛想抓緊時間,充分利用巧遇王子的機會,求他幫忙,然而他對我的興趣像一隻燃燒殆盡的蠟燭一樣很快就消失了,他轉過頭去,我不敢再叫他。他皺著眉頭,摸著下巴,盯了戈爾曼很久,然後目光落在了阿弗盧埃拉身上,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過來,小飛人,」他招手示意著說,「你是這個瞭望人的朋友嗎?」
她點點頭,看樣子嚇壞了。
王子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她,她輕飄飄地就落到御轎上去了。
年輕的統治者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把她抓進轎簾。兩個宦官迅速地恢復了聲波轎欄,但是整個隊伍卻原地不動。我呆呆地站著,健壯的戈爾曼也一動不動,像根棍子一樣。我把車推到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時間過了很久。王宮的人都默默地站著,也不敢看王子的轎子,只好望著別的地方。
終予,轎簾再次打開了,阿弗盧埃拉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臉色蒼白,不住地眨眼睛,看上去有點驚慌失措,臉頰上淌著亮晶晶的汗水。她差點摔倒在地,一個閹人扶住她。她外衣裡面的翅膀微微豎立,這使她看起來很像個駝背,我知道她心裡非常痛苦。她踉踉蹌蹌地朝我們跑過來,全身哆嗦,一句話也不說;他掃了我一眼,一把撲在戈爾曼寬闊的胸膛上。
轎夫抬起御轎。王子出宮去了。
等他走了以後,阿弗盧埃拉聲音嘶啞,結結巴巴地說:「王子答應我們在宮裡的旅店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