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的街頭呈現非常強烈的紫色,朝巴士站張開大嘴的車站大量地吐出附著在人臉上的紫色顆粒。紅燈的時候,紫色的顆粒就大量堆積在斑馬線前方,緩慢地流動。為什麼這條街不會因為瘀血而毀壞呢?我站在車道前,一邊聞著廢氣的臭味一邊想。
『……鳴海,身體狀況怎樣?』
塞在耳朵裡的耳機傳來愛麗絲的呢喃。
「我想吐。」
我的聲音應該透過藏在圍巾裡的麥克風傳了出去。頭上的針織帽像奇形怪狀的壺,裡面裝了相機;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是人。如果是機器人,應該可以按一個按鈕就讓惡心的感覺消失吧。
『要是惡心的感覺消失了,你就回不來羅。聽好了,不要想負面的事,想老板做的冰淇淋也好,不這樣做你會被藥物所吞噬。』
愛麗絲的忠告大概沒用吧!我嘴裡還留著ANGEL·FIX的干澀苦味。因為太苦了,所以我咬破嘴巴想用血味掩蓋,結果反而更惡心。幾分鍾之後,我才發現用血的味道掩蓋藥味這個想法就已經很不正常了,背脊傳來一陣涼意。就在同時,一開始的嘔吐感又再度回來了。
我正在被藥物吞噬。
「……總覺得眼睛怪怪的,好像透過紅外線相機窺視一樣,為什麼大家都戴著面具呢?今天有祭典嗎?」
『鳴海,冷靜下來,沒人戴面具。』
「可是……」
綠燈亮了,有人在推我的背。戴面具的人群從馬路兩邊流向黑暗的柏油河川,我也被卷入人群,前傾地踏出步伐。
宏哥跟阿哲學長應該在某處跟蹤我,那是唯一的救生圈。如果連這件事都想不起來,我應該就沉溺在這條街道,再也浮不起來了吧?
宏哥負責跟蹤我找到的藥頭。
而阿哲學長是負責——回收我的屍體。
沒人知道是否真能找到,也許我只會這樣白白死掉。
車子的喇叭聲令我耳朵發疼。穿過斑馬線,潛身著人群中,藥妝店的音樂刺痛我的耳朵,頭也好痛,惡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從中心街道上坡,去旅館街晃一圈。』
「愛麗絲,你為什麼要磨牙呢?吵死了,趕快停下來。」
『你在說什麼?我才沒磨牙。』
被愛麗絲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所謂的磨牙聲其實是隔壁看似女大學生的高跟鞋腳步聲。我皺起眉頭,停下腳步,和她保持距離。可是一點用也沒有,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我搗住耳朵,幾乎要跪倒在地。可惡!為什麼這條街的女生總是穿著高跟鞋,通通給我換上平底鞋!
『鳴海你怎麼了?是我講話聲音太大了嗎?』
「沒……事。」
我用手背抹去嘴邊的唾液,又再度起身。上班女郎瞥了我一眼之後越過我。沒關系,不過是腳步聲。我大口呼吸,忍住胃液翻上喉嚨的感覺。離我吃藥過了多久呢?大概有二十分鍾吧?還是其實已經過了兩星期,只是我不記得而已呢?什麼天使嘛?不過只是讓人覺得惡心罷了。
我一邊呻吟一邊由中心街道朝西走,通過游樂場的時候最糟了,聲音的洪水讓我誤以為自己被一千把空氣槍從旁掃射。
『籐島中將請注意,你的血壓急速上升。』
耳裡交雜了少校的聲音。我把手放到左手肘上。少校光是裝了相機、麥克風跟耳機還嫌不夠,連測量脈搏、血壓和體溫的設備都安裝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遠距操作的機器人。
『鳴海,你大概馬上就要越過現實與幻覺的界線了,一定要想快樂的事喔!』
快樂的事?
從HMV唱片行裡走出三個穿制服的女孩掠過我的手肘走了過去,那是我們學校的制服。我記憶中快樂的事情——
『現在不准想起彩夏的事!』
愛麗絲發揮靈敏的直覺,用尖銳的聲音阻止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被拉回和彩夏在一起那天的屋頂,欄桿的另一邊是夜晚的河川,彩夏就在我身邊,澆花器的水淋濕了我的手。彩夏說:等到春天來時……著是馬上就變成春天了。夜色被驅散開來,而我的身體被柔和的金色光芒所包圍……
這是什麼?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路口被充滿彩色霓虹燈的綜合大樓所包圍。仰望天空,著是我看到了。
「……天使?」
『鳴海,你看到了什麼?什麼都好,把它說出來,試著說明它,不要沉溺著感覺中。』
我瞇起眼睛,抱住路燈的柱子。因為不這麼做好像就會被光芒沖走。
「愛麗絲,喂,你曾經從爆炸的煙火中心看過四周嗎?」
『不好意思,我是繭居族,所以沒親眼看過煙火。不過就算以後有機會,你推薦的那種觀賞法我也敬謝不敏。』
「是嗎?那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感覺。」
我朝身邊一顆光的粒子伸出手,甜蜜的電流通過我指尖,通過頭頂。
「啊啊……」
我吐出灼熱的氣息,不知何時,惡心和頭痛都消失了。代替它們的東西充滿我的頭蓋骨,是一種融化冬季長久以來積雪的力量,是新的一天把太陽拉出海面的力量。我知道這種力量叫什麼,大家都知道,只是看不見天使的人忘記它了而已。
我想,阿俊看到的就是如此的景象吧?如果是,那我就原諒他。連什麼都不說就跳樓的彩夏我也能原諒她,她不過是去見天使而已。你看,只要伸出手來,天使就在身邊。原諒那些沒有臉蛋、只是隨波逐流著夜晚河川的紫色病人們,他們不過是不知道這道光和光的名字而已。
「愛麗絲,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連自己的喃喃自語都化為燦爛的光芒粒子,交雜白色的呼吸擴散。
『我知道,就是愛。就是愛讓世界運轉。』
少女發出甜美的聲音引用鮑伯·狄倫的歌曲,是的,就是愛。狄倫把它丟向大家之前,可能連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我們知道,它的名字就是愛,所以我絕不會放手。
『鳴海,可是你要找的是別首歌,你忘了嗎?是「敲響天國之門」。』
聽到愛麗絲的話,我想了起來。對了,我都忘了,我得尋找天堂的門扉。
我得去見彩夏才行。
我踏在夜晚河川的水面上,每一步都化為波紋響遍全世界。世界也呼應我,訴說著因為有你所以我們在,你和我是一體的。我向紛紛落下天使羽翼的天空舉起拳頭,覺得自己要唱起歌來。我是為了此刻而生的,為了受到愛的光芒指引,登上這條坡道,開啟天堂之門而生的。你聽,可以聽到微微的吉他撥弦聲。並列的旅館就是沙金的宮殿,摩肩擦踵的人群腳步聲、喧囂、遠方車子的引擎聲、幾千台空調室外機的聲音、因為欲望而濡濕的鼻息,全都融合為厚重的聖樂,靠近狄倫的沙啞歌聲。
『KnockingonHeaven-sDoor……(敲響天國之門……)』
我聽見了,的確可以聽見,在包圍我且溫柔愛撫的數千萬音樂的經緯中,我可以分辨出狄倫的旋律,找到狄倫的歌聲。
「……我找到了。」
就在我喃喃自語的瞬間,近乎悲傷的喜悅從我的嘴角和耳朵噴出,滴落到肌膚上。
男人背靠著因為噴漆而黏黏髒髒的鐵卷門,蹲了下來。他低著頭,戴著耳機,手指隨著聖歌的旋律敲打著膝蓋。
『鳴海你找到了嗎?真的嗎?』
你們不知道嗎?看不到嗎?那家伙的左右臉頰上清晰地畫著發光的羽翼,明明那麼耀眼。
『鳴海,找到了就回答我,不要再靠近了!』
少女的聲音回蕩在我耳中,我手靠在旅館的圍牆,緩緩地走向天使。感覺起來像踩在雲端,馬上就到了,馬上就要到了。
『阿哲,抓住鳴海,不要被發現!宏仔你知道吧?就是穿皮外套,戴著耳機蹲在那裡的家伙,絕對不可以讓他發現!也不可以讓他跑掉!鳴海!鳴海!振作點!』
我拔掉吵鬧的耳機,天使的歌聲直接流入腦中,這是敲響天國之門的聲音,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可以見到彩夏了,正當我伸出手時,有人猛力地抓住我的肩膀。
放開!放開我!
我掙扎到手腕幾乎要斷了。飛走了,天使要飛走了,即將開啟的門要關上了,我的手指抓著柏油路,完全沒發現自己趴倒在地上。所以光芒就在我的正上方,直到黑暗與又長又黑的雲朵緩緩地落在眼皮上。我不停地敲響天國之門,不停地,不停地,敲了又敲……
我想每個人小時候至少都想過一次人為什麼而活,因為這個國家的敦科書上並沒有針對這個問題給予簡單易懂的解答(以前曾經存在過的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泡沫經濟崩壞的時候被燒掉了)。
有些人下了單純為了獲得幸福的結論就不再思索;而無法停止思考的人發現這個答案只是把問題換個說法而已,結果陷入更深的泥沼中。
有些人在國中健康教育課本上學到人生的三大需求,滿足著虛無主義的回答;也有人滿足著循環論——活著就是為了尋找生存的意義;也有人為了被問到的時候可以回答個帥氣的答案而開始讀歌德的書,結果看了開頭的第四頁就看不下去,連問題都忘了。
我不屬著其中任何一種人。
在我變成很別扭的高中生之前,還是個不太別扭的國中生。那時候我曾經蹺課,一個人坐在河堤上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不想死——這是我唯一想到比較像答案的解答。可是就算回答了「為什麼人要活著」,還是無法回答「人為什麼活著」。我國中的時候好歹還知道這一點。
另外,我對著生就是「沒死」的定義感到強烈的懷疑。因為我知道世上存在另一種不可思議的人——沒死但也不算活著,例如我老爸。自從我媽意外身亡之後,老爸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起被帶到另一個世界一樣。這是我和姊姊難得相同的意見。在那之後,老爸就幾乎都不在家,只是匯生活費給我們。
只要活著就無法避免死亡。很多人要窮極一生才能達到這個結論,僅靠觀察親人就明白的我也許算是幸運的了。
如果生存無法定義,那麼我們為什麼而活呢?十三歲的我穿著制服長褲的臀部因為河堤草地上的露水而濕漉漉的,從那之後我就沒再進一步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確定。
這件事情大概怎麼想也不會有答案,就算有解開問題的方程式,不確定的變數也太多了。可是如果懂了一定是一瞬間頓悟,就像被雷劈到一樣。
可是那時候我會變成怎樣呢?
我依舊是我嗎?
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被延長的劇烈疼痛。
想張開眼睛,卻有種仿佛剝開結痂傷口似的不快抵抗。
好亮,螢光燈刺得我眼睛好痛。
眼前似乎有黑影。那是什麼?
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發現黑影是少女倒過來的臉。
「鳴海,歡迎你回來。」
少女在微笑,一束黑色長發從肩頭滑落到我的脖子上。
我坐起身,覺得背脊僵硬緊繃地痛,著是我皺起眉頭。
我睡在愛麗絲房間的床上,包圍牆壁的黑色機器,風扇的嗡嗡聲,冰冷的人造空氣。
明明很冷,我的身體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看著自己的兩只掌心,覺得那不是我的身體。明明已經看過上千次的皮膚和皺紋,可是只要掀開這層薄薄的皮膚,裡面好像裝滿了不知名的液體。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那麼,我的身體究竟去哪裡了呢?
我的靈魂——消失在哪裡了呢?
我想起看到天使的那瞬間,和散發光芒的美麗世界合為一體的瞬間。可是,一切都已經消失無蹤了。
不對。
它們沒有消失。
「你覺得怎樣……這是個蠢問題吧!」
愛麗絲在我身後低語。
問我覺得怎樣?這還用問嗎?
糟透了。
頭不痛,也不覺得惡心,連牙齒的疼痛都消失了,我連寒冷都感受不到。可是,可是——
我已經懂了。
連想都不用想。那時候阿俊對我說了什麼呢?好像是什麼我們活著的理由只是為了刺激神經吧。可是為什麼阿俊、直接受天使刺激的那個人和我,為什麼覺得如此難受呢?那是當然的,因為阿俊的答案不是答案。刺激神經而感到舒暢只是「生存」中的一部分,快感是目的而非手段,是設計錯誤的算式左邊的因數之一。現在的我——被天使修正過的我看到了那條算式。紅色的藥錠填入喜悅這項變數,簡單的算式,誰都懂答案是什麼,誰都懂。
答案是零。
我們活著一點意義也沒有。
呼吸、心跳都令人痛苦,我緊抓床單、肩膀顫抖,拼命忍耐這份痛苦。不,為什麼要忍耐呢?只要停下來就好,停止呼吸,停止血液的流動,停止思考一切。如果不想死所以活下去的道理成立的話,相反的道理也應該可以立足。
只要停下來。
「——你的委托到這裡已經算完成了,對吧?」
是愛麗絲的聲音。我轉過頭去。
我終著發現愛麗絲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身黑色的洋裝。沒有光澤的黑暗包裹全身,連手套都是黑的。她戴上無邊女帽,薄紗覆蓋了臉龐。
是喪服。
「……委托?」
「你拜托過我的吧?因為想知道彩夏自殺的理由。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所以委托到此結束,對吧?」
「什麼……」
越過愛麗絲的肩膀,一個關掉的電腦螢幕映出我的臉——凸面歪臉,一點生氣也沒有。像是死人般的臉龐,眼睛下方浮現紅黑色的線條,就像用木炭塗在臉上一樣。
「……啊、啊!」
我記得這張臉,想起來了。那個近乎要結凍的早晨、在花圃下擴散的血跡、虛無的雙眸仰望天際的彩夏,那張臉上有同樣的標記。
彩夏跳樓的理由。
我已經明白了。
愛麗絲曾經說過,關著彩夏的死亡完全沒有謎題,根本不需要想她為什麼想死。正如愛麗絲所說,完全不用想。在我心中打轉的思緒和空虛就是答案。
因為彩夏也知道了。
活著是沒有意義的。
「用科學的方法說明呢……」
愛麗絲說道。模糊的少女臉龐逐漸清晰。
「出現那樣的瘀青是對ANGEL·FIX成分過敏產生的反應,偶爾也會出現與藥性不合的人,你跟彩夏都屬著這類,就是這麼簡單。過敏反應在幻覺減退之後會造成強烈的空虛感,懂了嗎?你所感受到的不過是藥物造成的恐怖幻覺,那也許是真實但不是事實。」
所以……所以呢?
愛麗絲看似痛苦地將視線從我身上轉移。
「反過來說,那不是事實……但卻是真實。我知道這種說明一點意義也沒有,你所到手的幸福和絕望,全都是神經細胞因藥物刺激而產生的化學反應。」
是啊……一點意義也沒有。所以我們的情感、憤怒、哀傷、幸福和空虛,全都是化學反應。
所以,一切都是確切的真實。
「毒品會擴大所有精神作用,無論是多麼渺小的後悔,或是因為自己所栽培的花朵犯下重罪而產生的罪惡感。就算不是故意的,在毒品面前卻沒有商量的余地的。在真實面前,事實只能保持沉默。所以……」
凝視我的一雙深沉眼眸。
「我沒有話可以阻止你。」
我凝視著那淺桃紅色的櫻桃小嘴。
「如果你打算變成那樣,我沒有能力阻止你。不過……」
握在愛麗絲手裡的三折信紙,是我下定決心吃ANGEL·FIX那天,愛麗絲逼我寫的遺書。那時候我完全不懂為什麼愛麗絲要我寫這種東西,好像只隨便寫了些亂七八糟的內容。
那已經不是現在的我了。
「不過,我一定會告訴大家你的事。告訴大家你的確曾經存在此地,告訴大家你很勇敢,告訴大家你完成了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
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喂!愛麗絲!你為什麼要讓第四代知道!」
是阿哲學長飽含怒氣的聲音。我轉身和學長四目相接,正要走進門口的學長嚇了一跳,全身僵硬。
「鳴海,你醒啦?身體還好吧?」
我虛弱地點點頭。
「宏仔把車子開過來了嗎?不能讓第四代等太久,他會著急,趕快出發吧!」
「愛麗絲也要去嗎?」
「你看到我這身打扮就懂了吧?我不去一趟壓不住第四代。」
「啊……喂!為什麼要讓第四代知道呢?平阪幫的人已經包圍他們的巢穴,大概會把所有人都給宰了。」
啊,阿俊他們已經被發現了嗎?
對了,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所以吃下ANGEL·FIX的。我都忘了。現在想起來,覺得恍如隔世。
完成了該做的事
所以又怎樣呢?
愛麗絲爬到我身邊,從床上走了下來。
「我和第四代之間有業務契約,身為偵探,有義務提供所有關著FIX的情報。而且對方至少有七、八個人吧?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借助平阪幫的力量。」
「可是……」
「所以我提出了條件,在我出現之前不准有任何動作。放心吧!我有辦法,不會讓他們對阿俊動手的。」
阿哲學長不服氣地陷入沉默,接著走出房間。
愛麗絲轉過身來。
我的臉有一半埋在枕頭裡,感受她的視線穿過黑色薄紗投向我。
「這全都是因為你的貢獻。之後的事對著我來說,就像是為了自我滿足而附帶的贈品,可是對你來說……都沒差吧?」
都沒差。
「……我要出門了。你還想睡的話就睡到高興為止,想跳樓請走到右手邊最裡面,挪開架子就可以打開窗戶跳下去。不過這裡是三樓,所以不能保證你一定能自殺成功。」
「……你要去嗎?」
「我剛剛說過了吧?我想知道為什麼彩夏要從學校屋頂跳樓自殺,阿俊跟墓見阪應該知道些什麼。為了這個緣故,就只為了這個緣故,我要做到這種地步,就算知道之後也只是枉然。」
「……你要丟下我走嗎?」
我緩緩起身,聲音像蚊子叫,愛麗絲朝我稍微歪了歪頭。
「你也想跟我一起去嗎?為什麼呢?你不需要配合我的自我滿足。」
我搖搖頭。我不是想跟去,其實哪裡也不想去,什麼也不想做。可是……
「那麼——」
「……自己去!」
愛麗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干嘛?」
「我叫你不要丟下我自己去!」
停不住的嘶啞吶喊從我的喉嚨湧出。
「每次都裝得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得意洋洋地說些拐彎抹角的話,可是這種程度的事我不說你就不會懂嗎?」
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只是向面前模糊的黑影發洩我像燒熱的鐵塊般火熱的心情。
「你就像平常一樣對我頤指氣使啊!看也知道我已經無法一個人振作起來了吧?我整個人已經空蕩蕩的,哪裡也去不了了!只要命令我什麼都好!不這樣的話,我、我、我……」
我緊握床緣,像是從身體中擠出空氣般地一直劇烈咳嗽,骨頭幾乎要散開了。可是,反正我的身體已經沒用了。這雙手、這雙腿,都已經沒用了,已經幫不了任何人了。所以怎樣都好,壞了也無所謂,就當作一開始就不存在好了。如果連這些人都忘了我——
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我全身痙攣,冰冷的手像是吸取熱氣般,壓抑住我顫抖的肺髒、肩膀和心髒。
「——的確如此,你委托的工作我已經完成了……可是應該支付的報酬還沒給我。」
我忍受皮膚仿佛要擰斷的疼痛,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愛麗絲那被黑色河流般的長發框起的笑容。
「那就工作到最後一刻,你是我的助手吧!你的手臂、你的腳、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喉嚨、你的指甲、你的牙齒、你的舌頭、甚至你的最後一滴血……」
小小女王以食指輕輕點了我的額頭。
「——現在全部都是我的道具。」
從車子後排的位子仰望天空,可以看見深紅色的夕陽。
宏哥坐在駕駛座上說道:「你大概睡了十五個小時左右吧?」阿哲學長坐在前座,後面是我和少校中間夾著愛麗絲。愛麗絲緊緊抱著比摩卡熊小兩圈的熊寶寶布偶,名字叫做莉莉魯。載了奇妙的五個人和一只熊的藍色外國車背對河邊的路出發,只有白色透明的月亮追趕我們。
「我跟鳴海家裡聯絡過羅!他們一點也不擔心,之後記得介紹你姐姐給我認識。」
幾乎是同時,阿哲學長拉住宏哥的頭,少校朝駕駛座踹了一腳。可是我沒笑。這麼一說,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有家。總覺得最後一次回到家,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車子行進的途中,愛麗絲一句話也沒說。抱著布娃娃的手指甲變得死白,還流出冷汗。
這麼說來,這家伙是繭居族。為什麼寧可如此也要出門呢?明明只要交給第四代跟阿哲學長,一切就會自動結束了。
我一邊眺望月亮一邊想,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
遇到彩夏——是什麼時候?是十一月。馬上一月就要結束了,認識到現在一共三個月。套用老套的形容,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閉上雙眼前是一片空白,醒來之後應該更空了吧?
馬上就要結束了。
車子用力地搖晃一會,停了下來。
沒什麼生意上門的商店街—蕎麥面店、照相館、腳踏車店和寵物店。才下午五點,大家就拉上鐵門。明明是離車站才車程五分鍾的地方,卻冷清得讓人無法想像是同一區。
大到和冷清的商店街不搭的停車場,聚集了身穿印著蝴蝶代徽黑色T恤的少年。宏哥把車子停在停車場的邊邊。
「大姊,辛苦您了!」
「辛苦了!」
十幾名凶神惡煞似的黑道少年一起對抱著布娃娃走下車子的少女行禮,夕陽把這一幕染成橘色。這瞬間,我看見連世界滅亡也不奇怪的超現實風景。
「大哥,您也辛苦了。」
「我聽說了,大哥是賭上自己的性命才發現這裡的。」
「不愧是大哥。」
石頭男和電線桿繞著我。我移開目光,搖搖頭。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做不到。
披著深紅色外套的狼,分開平阪幫的成員們靠近我。
「你出門沒關系嗎……」
第四代低頭望向愛麗絲,擔心似地說道。
「當然有關系,你看了也知道吧?」
布娃娃遮住大半的臉,即使手微微地發抖,愛麗絲還是堅持要說那種令人討厭的話。
「你干嘛刻意出門?上次的事件也一樣,每次到最後的最後就跑出來。」
「因為我是尼特族偵探。不管再怎麼傲慢地靠在安樂椅上賣弄理論,到最後還是得讓自己的雙手染滿鮮血。如果不這麼做,我永遠只能接觸死亡的世界。」
愛麗絲的嘴唇發紫,用痛切的聲音回答道。我不懂她在說什麼,第四代把手放在額頭上搖了搖頭。
「我們團團包圍他們,一個人也沒出來。可是從一小時前就安靜到令人覺得不舒服。」
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停車場隔壁的四層樓建築。
「你們進去了嗎?」
「你說過不可以進去吧?我們確定至少有六個人在。喂!已經可以攻進去了吧!也不想想我等了幾小時。」
「不行,阿俊是我們的伙伴。」
「你以為我會特別饒恕誰嗎?」
「我沒這麼想,所以……」愛麗絲躲到阿哲學長身後。「所以阿哲代替阿俊接受審判。」
阿哲學長露出吃驚的表情,僵住一陣子之後歎了一口氣。
「說什麼『我有辦法』……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就像事前說好了一樣,第四代也歎了一口氣
平阪幫所謂的審判不過也就是打架。
「喂喂喂喂!壯大哥要跟阿哲大哥一決勝負!」
「到目前為止成績如何?」
「四十三勝四十九敗三平。」
「那不是已經勝負揭曉了嗎?」
「好,我賭壯大哥五千。」
「我賭阿哲大哥一萬!」「你這個背叛幫派的家伙!」「沒辦法啊,不這樣賭博怎麼成立?」「不能出腿的話,阿哲大哥稍微強一點。」
穿著黑T恤的男人突然開始炒熱場子。
「喂!你們這些家伙——」第四代慌慌張張地想制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轉眼間就決定好莊家,大家也下了注。小弟形成人牆,在停車場中心做出即席的拳擊場。愛麗絲偷偷地離開阿哲學長的身後,場地中央只留下學長和第四代正面相對。
「算了,這種愚蠢的結尾才像我們的作風。」
學長一邊往拳頭上捆繃帶一邊苦笑。
第四代苦著一張臉,忍住想說的話,然後脫下外套往身後一丟。
「壯大哥,拜托您使出秒殺!」「阿哲大哥,我的一萬塊就拜托您了!」
小弟們粗野的加油聲交互飛舞。我因為太過愚蠢的結局而啞然,愛麗絲拉住我外套的下擺。
「鳴海,我們要闖進去了,別發呆。少校趕快打開鐵門的鎖。」
「咦咦?可是阿哲學長還……」
「還用說嗎?那只是用來爭取時間的。等到第四代真的殺進去,就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少校已經在鐵門前取出開鎖的工具。第四代的聲音飛了過來,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嗎?
「喂!愛麗絲你這家伙!讓我等這麼久居然想自己進去嗎?」
愛麗絲滴溜溜地轉過身,朝第四代一指。
「你不會放棄已經開始的神聖審判吧?」
「可……」
擺好戰斗姿勢的阿哲學長一邊苦笑一邊迂回拉近與第四代的距離,第四代只好無可奈何地舉起拳頭。
「喂!你們也上啊!」第四代一直盯著阿哲學長,一邊命令身邊的手下。
「……咦?不不不,這場比賽可不能錯過。」
「錯過了會後悔一輩子。」
「我的一萬塊。」
「吵死了!你們這些笨蛋趕快去!只讓那些家伙自己去,等一下發生事情怎麼辦!」
撬開入口的鐵門進入大樓的瞬間,一股奇妙的味道沖鼻而來——那是一種青菜的味道、嗆鼻、苦澀、新鮮植物的氣息。這是我熟悉的氣味。進入大樓的十幾人當中,只有我知道這股味道,仿佛還遺留在我口中。一進大樓,馬上就看到堆滿灰塵的狹窄大廳,牆角堆了好幾張破爛的沙發,就像廢棄的醫院一樣。
「愛麗絲,你還是在車上等吧?」
宏哥低聲呢喃。愛麗絲把布娃娃硬壓在我背上,抓著我頻頻搖頭。我回頭一看,可以發現她的臉色比剛剛更糟了。
「你是要我完全不接觸這個世界活下去嗎?別開玩笑了。」
黑色T恤男越過我們朝樓梯跑去。
「四個人搜尋一層樓。」
「見人就可以揍下去吧?」
「不要太張揚!」
腳步聲朝上下四散。
我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掌心,那時候身體和精神被切開的感覺還留在我身體裡。那份感覺已經不會消失了。我接下來的一輩子都要被關在不屬著自己的身體裡度日嗎?無法用自己的手碰觸任何事物。
地下室是巨大的立方體空間,一整層樓都是加工精制用的工廠設備。走下靠牆的階梯,可以從扶手望見工廠全貌。並排靠牆的機械像是高大的冰箱,沙包隨意地堆在角落,桌上擺滿立起的試管,一閃一亮的螢光燈令人不快地照亮室內。水從一直開著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槽,地下室的空氣裡充滿了我熟悉的味道。宏哥、少校和黑色T恤男都皺起眉頭,用袖子掩住鼻子,走下樓梯。
房間一隅並排著截去椅腳的黑色沙發以代替床鋪,上面有好幾名男子屈身疊在一起。
房間裡面就像大象過境一樣,好幾個架子就倒在地上。男人把白袍當作被子,坐在傾斜的架子上,疲憊地把背靠在裸露的水泥牆,腳下淨是碎裂的玻璃。
「嘿……」
男人緩緩地拾起頭來,望著我——身後的愛麗絲,露出惡心的笑容。男人的臉和我記憶中的模樣、也和愛麗絲找到的照片差很多。頭發長到衣領,臉頰消瘦,眼鏡內側瞪大的眼睛彷佛要彈了出來。
可是我馬上就知道他是墓見阪史郎。
「真是嬌小的天使,你就是愛麗絲嗎?」
墓見阪朝遠方的天花板發出尖銳的笑聲。
「我是聽篠崎說過……還真的是小孩子。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找到了,真令人高興。」
宏哥推開我接近墓見阪問:「喂!阿俊在哪裡?」
「應該躺在那一帶吧!那家伙也嗑了不少,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哼,最後的存貨當然要自己享受才行。」
一陣寒意竄上我的背脊。
這個人已經沒救了。
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已經死了。
宏哥和兩名黑色T恤男越過倒下的架子和桌子朝房間裡走,沙包附近傳來了幾聲呻吟。
「阿俊!喂!阿俊!振作點!你吐得出來嗎?趕快吐出來啊!」
宏哥悲痛的聲音。
「喂!拿水來。」
黑色T恤男的慌張腳步聲。墓見阪望著小小的騷動,從鼻子裡發出笑聲。
愛麗絲緊握我的手臂。
「墓見阪史郎,你的實驗這樣算成功嗎?」
面對愛麗絲的質問,墓見阪挑了挑眉。
「當然成功了,怎麼看都是成功了不是嗎?大家都看見真正的世界了嗎?實際上已經有好幾個人被天使帶走了。ANGEL·FIX僅靠自身的力量就形成擴散循環的系統,其他的藥物可以做到這點嗎?只有我做到了!所以實驗成功了!我成功了!」
再度傳來摩擦背脊似的不快尖銳笑聲。我已經不想聽他說,也不想聽到他的聲音了。誰都好,趕快帶他走。
可是愛麗絲又問了。
「……你覺得彩夏也算成功了嗎?」
「彩夏?」
「阿俊的妹妹。」
墓見阪的眼睛失去焦點。
「啊啊……那是沒辦法的事。她發現花朵的真相,說要跑去報警,所以就只好灌她藥。現在……已經變成植物人了……是吧?」
「你硬灌她藥嗎?」少校跳上架子,一把抓住墓見阪的領子。
「那又怎樣?不吃才是罪過。」
墓見阪的回答已經不清不楚了。
「愛麗絲,我可以用他試驗人民解放軍的拷問方式嗎?」
「少校住手,別讓他的血和肉污了你的刀子。」
我無意識地緊緊回握愛麗絲的手。
單純的事件,一個謎題也沒有。
彩夏因為無法忍受藥物帶來的幻覺再現,所以跳樓了。
理由不過如此。
FIX擴大了她因為培養成為毒品原料的花朵而參與犯罪所帶來的罪惡感,使得彩夏被罪惡感所吞噬。
墓見阪的聲音響遍我空空如也的腦海。
「我也覺得很對不起她,本來沒意思要殺了她的。」
「你還說不是故意要殺了她?」少校用飽含怒氣的聲音插了嘴。就算如此,墓見阪還是沒有停下喃喃自語。
「篠崎是個好女孩喔,一直以為我是罌粟花的專家,很高興地跟我聊了園藝方面的事,我本來要給她錢作為謝禮,結果她說只要給她花就好……」
「花?」
愛麗絲從我身後踏出半步。
「彩夏說她想要花嗎?」
「是啊,她說因為需要很多棵相同的花,所以從播種開始,種了大概一千棵吧?」
「是什麼花呢?」
「是雜草,長莢罌粟,不錯的花喔!她跟我興趣很合。可惜到了地獄去了。偶爾也會出現把天使誤當死神的家伙,那種家伙沒有資格通過光芒的門扉。」
墓見阪黏稠的眼神瞪著我。
「……你也一樣……你也吃了那種藥吧?哈哈,正如我所說,真可惜,我可是一定會被帶上天堂的喔!」
寒意直透骨髓。
正如墓見阪所言,我的確感到遺憾。
我無法到達那道光芒,抓不住天使的手。然而,我已經失去了它,這輩子機會再也不會來臨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虛如同熬干的黑暗般黏呼呼地留在我手上。
「你……究竟想怎樣?」
明明根本不想問的,可是嘴巴卻擅自動了。墓見阪的眉毛像是別種生物般一跳一跳的。
「你親眼看過應該懂吧?懂吧?光芒旋風的另一邊有扇門,是桃花心木的沉重門扉,總是打開約兩公分,可以從這一頭望見另一頭。」
墓見阪刺耳的聲音變得尖銳。
「是夜晚,是永遠的夜晚。那裡是四千五百年前的希臘,時間成環狀循環,永遠不停地流轉。月光照耀在因為海風吹蝕而斑駁不堪的紅磚上,大家並肩站在純白的沙灘上歌唱。我好幾次都把手指放到門上了,可是每次都被拖了回來。我到不了,腳下不累積更多屍體是到不了的。這次一定可以,這、次、一定……」
我想回嘴,可是胸前突然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打斷我的話。愛麗絲把布娃娃交給我後,從我背後走了出來。她走進倒下架子間的縫隙,走到墓見阪正前方湊近看他的臉。
「你看得見我嗎?我看起來像誰?」
「……天使……」
「對了,我看過神的記事本喔,看過十四萬四千人的名冊,可是沒看到你的名字。」
「……騙人!」
「神並沒有召喚你到他的國度,連名字都沒被記載。就這樣在微溫的黯淡中度過悠久的時光吧!那就是你應得的永遠。」
「騙人!騙、人!」
墓見阪的頭頹喪地垂向另一邊,可以看見青白色的喉結浮現在黑暗中。
在充滿雜音的寂靜中,愛麗絲轉過頭來。黑衣融化在黑暗中,只看到薄紗後方的白晰臉龐隱約浮現。
「……你對他說了什麼?」少校用近乎呼吸般的細小聲音問道。
「我什麼也沒說,因為他讓我生氣,所以就隨便說些空話諷刺毒癮患者而已。怎麼可以讓這種家伙好過呢?」
愛麗絲回到我身邊,從茫然呆立的我手中搶過布娃娃。又回到我身後,緊緊地握住我的衣服下擺。
「走吧!鳴海,事情已經結束了。」
低聲呢喃自我身後傳來。
「所有線索都連成一氣了,這裡什麼也沒有了。剩下的就交給平阪幫,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沒有偵探出場的余地了。」
被夕陽染成紫色的停車場中央,第四代和阿哲學長面對面坐著,額頭和拳頭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麼。兩個人互打得很厲害吧?臉上有好幾處紅色傷痕,衣服也都髒了。保鏢石頭男和電線桿從兩邊擔心似地湊近看。靠近一看,才發現他們在玩手指相撲。
「你們還在打啊……」
愛麗絲用吃驚的聲音說道。
「是你叫我們打的啊!」
「我才不會輕易死心!你剛才多打了我三拳吧!」
一大群腳步聲進入停車場,打斷第四代和阿哲學長的延長賽。第四代露出凶惡的表情,拍拍膝蓋上的沙子站了起來。
石頭男問道:「壯、壯大哥不比了,賭博怎麼辦?」結果馬上被第四代揍倒!「吵死了!」
進入大樓的平阪幫成員幾乎都回來了,少校跟宏哥也在,還有疲倦地靠在宏哥肩膀上的阿俊也在。
第四代問:「……結果呢?」
「一共有八個人。二樓以上沒人在,可是幾乎所有人都因為藥物而失去意識,說得出話的只有這家伙。」其中一名黑色T恤男用下巴指了指阿俊。
「叫救護車了嗎?」
「遵命!」
第四代點點頭。我意外地想:原來他真的會救人啊?
一名小弟悄悄地對我說:「毆打失去意識的毒癮患者也沒用,等到出院之後再痛打一頓。」真是個有禮貌的黑道少年。
「那麼阿俊要怎麼辦?別再繼續無謂的打斗了。」
第四代朝宏哥怒吼。宏哥閉上嘴,把阿俊的身體緩緩放到柏油路上。
阿俊在哭。
眼神看來有意識,歪了的眼鏡框、紅腫的臉、口水和眼淚流到下巴,正在喃喃自語。
你有資格哭嗎?我空蕩蕩的身體流入了黏稠冰冷的巖漿似的液體。
「為……什麼要救我呢?別管我了……」
可以聽見阿俊的喃喃自語。是你要我們救你的吧?開什麼玩笑?
第四代直瞪著躲在我身後的愛麗絲。
「『你的拳頭不是為了揍這種可憐的家伙而存在的』,別想對我說這類無聊的話。」
「我不會說的,我不像厭惡愚昧般討厭陳腐,但還是討厭。可是啊,第四代,報仇真的那麼重要嗎?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的世界就無法成立嗎?」
「那是當然的。」第四代馬上吐出回答:「別問這種你早就知道的事,在我的世界裡沒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了。」
「是啊!這真是個蠢問題。」
愛麗絲看起來像是在笑。
「可是呢,第四代,就算如此,報仇也不是你這次的任務。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第四代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接下來化為憤怒,最後歎了一口氣平靜下來。一邊搔頭一邊忿忿地吐出話語。
「啊——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可惡,你這家伙真是多話。我知道,我知道啦!我退下就是了。」
狼的視線最後投向我。
重新披上外套,第四代轉過身背對我們。
「園藝社的,已經沒時問了,在救護車來之前把事情解決掉。」
這句話就像暗號一樣,阿哲學長和黑色T恤男,大家都屏氣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為什麼是我?
「鳴海!」
緊貼在我背上的愛麗絲低聲呢喃。
「你有事情想問阿俊就問,有想說的話就說。這是你委托的案件,所以由你來收尾。」
然後她的體溫離開了我。
留在圓形中央的只剩呆立的我和蹲下的阿俊。
想問的事?
彩夏……最後留下遺言了嗎?
我真的想知道這種事嗎?我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她是被藥物沖昏了頭,根本不可能想到我的事。如果她曾經想過,如果她曾經想過我——
就不該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喂,鳴海……給我藥。那邊應該……有吧?我剛剛都吐出來了……可惡……」
阿俊令人不快的喃喃自語像是從污泥底部冒出的泡沫一樣,在我的意識表面跳躍,令我胃酸直冒。
「反正我已經不行了……就讓我死了算了。像我這種廢物,我這種廢物,已經,已經……」
我沒有想問的事,也沒有想知道的事。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站起來!」
我的聲音散亂。不過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喉嚨感到粗糙的疼痛。阿俊用融化般的眼神看著我。
「我叫你站起來。」
阿俊倒在柏油路上一動也不動。我抓住他的衣領後方,硬是把他給提了起來。阿俊的身體輕得嚇人。
「鳴海需要繃帶嗎?」
阿哲學長在我身後說道。我轉過去,搖搖頭。
之後又重新面對阿俊,離開他半步,扭腰、揮拳。
直拳打在阿俊臉上的瞬間,我的手指和手腕的骨頭發出悲鳴,麻痺似的疼痛直達腦門。阿俊吐出摻血的口水向後倒,仰躺在圍成拳擊場的平阪幫小弟腳下。我的肩膀和手肘還在顫抖。揍了人,自己也會痛。我非得靠自己的身體和赤裸裸的拳頭,再次確認這份簡單的真實。
「別睡了!站起來!」
我抓住阿俊的手腕,踏住他的腳,讓他起身。朝腹部揮了一記左拳,阿俊的身體弓起來接受拳頭的沖擊。他飛出去之後,我又在他下巴上揮了記右拳。劇烈的疼痛傳遍身體,弄髒手指的不只是阿俊的血,也許我自己也骨折了。因為自己的心跳聲,連耳膜都一陣陣刺痛。那是屬著我的真實世界和真實的疼痛。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後來才發現令人不愉快的嘰嘰聲,是我的肩膀因為呼吸而不斷起伏發出的聲音。阿俊趴在柏油路上發抖哭泣。
「鳴海小弟,可以了吧!」
宏哥溫柔的聲音清晰地流落在我背上。
阿哲學長和少校蹲下來,把阿俊抱了起來。
宛如漫長夢境的十六歲冬天就這樣劃下尾聲。
夢醒之後心靈依舊空空如也,連揍了人也無法填滿。
遠遠聽見開過來的救護車鈴聲,我往下看,沒有知覺,雙手沾滿鮮血,只能攤開一半的手指。那是我的手、我的痛楚、我的身體,終著又回來了。那是我今後還得拖著繼續前進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