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戀舊的人,所以,買的CD也悉數是舊歌。那晚,坐在黑暗裡聽Beyond的《情人》,忽然想起黃家駒死了,死去十年了。
想起黃家駒,就想起許多煙塵般流失的歲月。1995年仲夏,快畢業了,學校裡的廣播每天都在放《海闊天空》,像斷奶前的最後一次哺乳。只是音響效果太爛,所以迅速被我們敲臉盆的聲音掩蓋了過去。
那年的夏天是一場陰謀。我偉大的母校很齷齪地把我們賣給了一些部委,換了不少鈔票,而且先姦後殺,你除了以淚洗面似乎沒別的選擇。所以我哭哭啼啼地背著鋪蓋下鄉去了,從省城徑直往深山走,人煙愈來愈少,房子愈來愈破,我邊擤鼻涕邊想我要當野人了。
來到偏遠的一個水電站,紙巾用完了,便像婊子一樣強擠笑顏去人事處報到。住的地方在水庫邊,一排低矮的平房,邊上有濃密的芭蕉林,不過偷芭蕉是不敢的,因為隔壁的師傅說了一段掌故:二十年前,曾有一個英俊的大學生被三個持槍的女民兵挾持到芭蕉林裡,輪番蹂躪,最後那個大學生紅腫著眼,扶著腰去法院告,也就得了幾十元營養費。我悻悻地想幾十元還不夠我買煙,多虧啊,所以一直沒敢動偷芭蕉的邪心。
同屋的小伙子也是大學生,整天想著考研脫離苦海,我便借他的隨身聽,他也酷愛Beyond,所以耳機裡又傳來了熟悉的《海闊天空》: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我每次聽都會迅速地消耗紙巾。望著窗外低矮的天空,我悲憤地想:莫非我這輩子注定要娶一個村姑咧,他直系親屬的。
小鎮是沒有夜生活的。我每天深夜都躥到鎮上發狠地啃豬腳,喝啤酒。露天有些攤檔也擺上電視讓人唱卡拉OK,很離奇的是,那些無業遊民都喜歡唱黃家駒的歌,來來去去地唱《喜歡你》、《不再猶豫》、《真的愛你》,噪音之中,偶爾間雜著村姑的蕩笑。我也恍惚地笑,心想貧賤的人其實有著相似的哀愁和相似的心病。
那時的我是不敢戀愛的,因為隔壁的師傅在敘述完芭蕉林慘案後又敘述了另一件慘案:本廠的一個大學生某天去舞廳,在昏暗燈光下被一道媚光擊暈,當晚即誘敵深入圍而殲之,翌日醒來,就著日光一看,那村姑太醜,當下就怵了,想履行消費者權益,退貨。村姑之兄來了,手持菜刀一把,說:要刀子還是要我妹子?只好含淚與那小學沒畢業的娘子結婚。這男的我也熟識,因此對女人雖有萬般邪念,也只能統統流進下水道。
何以解憂,唯有聽歌。我時常像死魚般靠在門框上,聽黃家駒那把已經死去的嗓子吟唱,心想自己沒準就在這個鬼地方終老了。有個瘋婆子總是坐在不遠處的草叢邊,她當年據說也是一美人,被一個高幹子弟始亂終棄,終於瘋了。在我發呆的時候,瘋婆子總是用空洞的眼神看看天,再看看我,一言不發。我每次看見她都感覺被照了一次X光。許多年後,黃家駒的歌聲和瘋婆子的面容總是同時出現在我的知覺中,如同記憶裡的兩道瘀血。
後來到了城市,就很少聽黃家駒了。再後來,從南寧赴廣州,居然在半路的加油站碰見了當年的廠花,她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多年不見,彼此感喟了一下蒼老,便各自趕路。忽然想起曾與她對唱過一首《喜歡你》,復又想起那句哀歎:多少春秋風雨改/多少崎嶇不變愛/多少唏噓的你在人海。一滴水進了大海,其實是再也找不到了的。
Beyond的餘黨前陣子開演唱會,把黃家駒的頭影映在大屏幕上,人鬼同唱。這種精神催眠讓人淒涼。黃家駒的骸骨埋在地下十年了,他死於1993年6月30日,他和六月一起離去。世間已無黃家駒,所有的歲月都已經不能招魂,正如當年那座水庫邊野花的枯榮已無法刺中我的內心,因為我已經遠離,並且急遽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