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目光呆滯地從一次荒誕或荒淫的夢境中醒來,我的哥們王勤伯正摸黑從法國的國境線上潛入西班牙,繼續他的歐羅巴逃亡之旅。在途中他和薩維奧拉勾肩搭背,或跟強姦犯克魯伊維特促膝長談。但在比利牛斯山脈之巔,他忽然打了一個寒顫,然後就托人捎話給我,說是王小波的五週年祭日到了,該折騰點東西。
我一直覺得,一個正常男人和強姦犯瞎侃之後肯定會變壞,但王勤伯還能在異國冷清的月光下想起王小波,可見暫時還沒有失去純潔。
其實若論資格,許多同事中王氏之毒比我尤深,可他們都忙著泡吧去了,沒空。而我的床頭扔著一本王小波的盜版文集,所以活該我寫,那本盜版書是我在故鄉的地攤上花二十元買的,還附送《笑林廣記》,那笑話,嘖嘖,比王小波還黃。
鑒於各大報紙已經做了許多紀念專題,我就不拾人牙慧了。像這類文章,我認為應該多著墨於私人感覺,若面對一個死者的遺著大談文學理論,就把好端端的紀念弄成屍檢心得交流會了,不好。
我們在混入祭奠人群的時候,完全可以嬉皮一點,人遲早是要死的,與其哭天搶地,不如嗑瓜子。天堂的王小波若看到別人滿臉深沉地紀念他,只怕又要鬧心臟病。
我對王小波作品的第一感是像苦丁茶,澀。《笑林廣記》裡的黃色笑話我是一口氣讀完的,但讀王小波的文章耗腦,我往往將書奮力一擲,困覺去也。我們時常在報紙上看到一些三棍打不出悶屁的教練或球員在談技戰術,也有類似通感。不同的是,那些技戰術訪談永遠都有催眠作用,而我第二次看王小波的小說就來了精神。
王小波的文字極其洗煉,近乎吝嗇。這是一種境界。貝克漢姆表述他的憤怒時不需亮出整個手掌,只需豎起居中的一根手指即可,其他手指休息。多餘的文字是醜惡的。每當我在網上看到一些虔誠的文學青年用華麗而繁冗的語句歌頌某個球星,便想:他們為何不讀王小波?
而且,王小波身為鑽研工科的人,想像力驚人,搞笑本領也驚人,如果拿他的《紅拂夜奔》和他寫的計算機編程教材攤在一塊,你絕對想不到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受其影響,越來越多學工科的孩子開始跟科班出身的筆桿子搶飯碗,比如獐頭鼠目的我。
最後,我必須面帶羞澀、遮遮掩掩地承認:之所以喜歡王小波的小說,還因為裡面有性描寫。大量的性描寫。
具體的案例我就不列舉了,談點形而上的,否則編輯會說我誨淫誨盜,然後把我這稿子刪得跟《廢都》似的,稿費也會劇減。總的來說,王小波筆下的性是潔淨的、自然的,如果你哪天像那個前國奧球員一樣獸性大發,那不能怪王小波,只能說你天生是壞胚。
性是一個很廣博的話題,王小波的遺孀李銀河就是一性學博士。夫妻倆還合著過關於中國男同性戀的研究著作。在他們這樣的專業人士眼裡,研究人類的性事與研究豬配種沒有區別,所以行文中隱然有一種勘破,跟賈平凹式的猥瑣不同。
我得承認我一直在努力剽竊王小波,但這廝實在是個天才的怪胎,他的靈感誰也學不來。有很多體育記者也在學王小波,學性描寫技巧,前不久據說有個女運動員犯了點什麼病,一群男人便趴在婦產醫院的窗台上往裡窺視,就差沒到馬桶裡翻尋死嬰,我覺得以這樣的入侵心態去採風,只能創作出地攤文學。要寫就大膽地寫,坦坦蕩蕩地寫。
王小波是夠坦蕩的。他寫的《東宮西宮》就坦蕩得幾乎讓我嘔吐。在此我再次想起王勤伯,這哥們弄個筆名叫「阿蘭」,我知道他是仰慕阿蘭·德隆或阿蘭·希勒,但等他回國我要告訴他:《東宮西宮》裡邊那男同性戀也叫阿蘭。這名兒趁早改了。
我想,我們回憶起王小波時,應該以快樂的、平視的目光打量他。一個在上世紀末早春死去的男人,曾經那麼聰慧而幽默,他咧著大嘴的笑容像一副深邃的模具,盛納著許多人生的內容。他太聰明了,所以死得早。
讓我們一同賞析王小波的經典詩句,這也許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句詩。
——我走在天上/而陰莖倒垂下來。
即便是神仙,在天堂裸奔的神仙,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在深夜吐了個煙圈,向同事小黑這樣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