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哈爾已經在外面河邊上裝船了。這是一條印第安人造的獨木舟,是用一段圓木挖空而成。哈爾估計,它的長度大約是20英尺,最寬處約為兩英尺多。這船正好夠裝三至四人和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
這圓木裡面經精工切削,用火燒到只剩下一個大約一時厚的木殼。哈爾非常佩服印第安人的手藝。要使船壁厚薄恰到好處又不能鑿穿或燒穿任何地方,這該要判斷得多麼精確啊!
這條船能像雨水溜過鴨背一樣在水面輕快地滑動。問題是,它不但前後滑動,而且左有滑動,因為它沒有龍骨。當然,沒有龍骨,船就不會老碰河底。
「但我們一定得設法保持船的平衡,」哈爾心想,一定得萬分小心,不然,要翻船的。
第一樁活兒,是把攜帶的物品按重量平均包裝,使船平衡,要留下划槳的空間,行李表面必須平整,以便船上的人在需要調換位置時爬過或跳過。
槍支應擱在隨手就拿得到的地方。所有不能浮在水面的重物都要放在坐板底下,或者繫牢。這樣,一旦翻船,它們也不會沉入水底。
哈爾動手幹起來。等其他人出來時,他已經把所有東西裝上船,他對自己幹的活兒十分滿意。
他父親以挑剔的眼光檢查哈爾干的活兒。
「你還沒忘記加拿大。」這就是他對哈爾的嘉獎。他們倆曾一起在北部的許多河流裡划獨木舟。但羅傑卻沒有經驗。他是頭一回在河上旅行。
哈爾和父親轉身回屋,但沒等他們到屋,就聽到河那邊傳來一聲尖叫,他們回過頭,看見剛裝好的船已經翻了個個兒,羅傑的頭在船邊浮動。他們並不擔心羅傑,他會游泳,但河水正把船迅速地往下游沖,很快就會把它捲進激流,再往下,就是瀑布了。
他們奔向河邊,躍入水中。在這樣湍急的水流中,不大可能有鱷魚、鯆魚或蟒蛇。羅傑正勇敢地拚命把船往岸邊推,兄弟倆和他們的父親一起,齊心協力把船椎上沙灘。羅傑垂頭喪氣地爬上岸,渾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我只不過想試一試這條船。」
亨特用責怪的目光看著小兒子,但一看到他那滿臉歉意,就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你當中的名字就是『淘氣鬼』嘛。」他說。
哈爾在檢查他的包裝,「東西都還在船上,」他說。包裹大都是防水的,但他們還是把所有的東西攤在岸上,讓炙熱的太陽把它們曬乾,然後,再重新包裝。
羅傑好一陣子一聲不吭,但等他們的衣服一干,他又神氣十足了。
一小時後,他們把船從岸邊撐開。羅傑高聲歡呼「開船羅!」首領和他的武士們站在岸上,做著告別的動作。他們的人有一個在船上,他將把探險者們一直護送到敵視白人的印第安人地區的邊界,再往前,他可就不肯答應奉陪了。但是,約翰·亨特仍希望能說服他一起前往帕斯塔薩河那些未經考察的地區,那用虛線標著的流域。
沒有任何跡像表明前頭會出現什麼危險。陽光普照,燦爛明亮,猴子在樹上饒舌,鸚鵡上下翻飛,有如色彩奪目的浪花;向西望去,蒼翠的森林上方,兩萬英尺高的欽博拉索山積雪的山巔隱約可見。山的一側瀕臨太平洋,另一側俯瞰著往大西洋去的旅客。
拐過一道河灣,友好的黑瓦洛村莊看不見了。兩岸都是林木茂密的林莽,河道大約100英尺寬,水面平滑如鏡,但河水卻在匆匆地向前流,彷彿趕著去赴約會似的。四支槳除了把船擺順外,就無事可幹了。
「瞧那些鳥呀!」哈爾喊道。
羅傑抬起頭往上望。
「不,看下面,水下面。」
果然不錯,在清澈見底的淺水灘,一種小黑鳥正在振翅覓食。
船仍在飛快向前,來不及仔細看它們。
「水黑鶇,」亨特說。
「可它們在水底飛翔。」
「你也可以把這叫做飛。它們拍翅膀是為了在水裡運動,它們在捕捉蝸牛和水中的昆蟲。它們能在水底呆兩到三分鐘。」
一片陰影掠過水面,彷彿是一小片烏雲。他們抬起頭來看到的奇異景象,比他們剛才在下面的水裡看到的還要令人驚歎。
「一隻神鷹!」亨特驚叫起來。不難目測出,這只鷹翅膀兩端的距離足有10英尺。
船上那位印第安人十分激動不安。「壞極啦,」他用他以前給收購金雞納霜的美國人幹活時所學到的有限的英語說。他在頭頂上劃來劃去,好像在為自己劃護身符。
「印第安人對神鷹非常迷信,」亨特說,「他恐怕以為,這對我們的探險是不祥之兆。你們知道,神鷹總愛在死了或垂死的動物上面盤旋。」
「看呀,它飛回來了。咱們倒要看看是誰先死。」羅傑抓起他的22汽槍。
「省點兒彈藥吧。這鳥不會傷害咱們,肉也不好吃。再說,用你那支蹩腳槍,也打不傷它呀。」
「它可真大啊!」哈爾喃喃地說,神鷹又轉了一圈。
「世界上最大的飛鳥,」亨特說,「而且,儘管它碩大沉重,卻比任何別的鳥都飛得高。必要時,它可以一連四十天不吃東西。可是,一旦它碰上食物,卻可以一口氣吃下18磅肉。」
「我知道。」羅傑說,「它們專門叼小羊羔,還有別的動物的幼畜。」
「不全對。體型巨大的動物,如果看起來病弱,它們也會去襲擊,不會害怕。但它們從不叼著食物飛走。它們的爪子沒有足夠的力量抓著重物高飛。」
神鷹洩氣地飛走了。但那位印第安人卻因此而憂心忡忡。
「不好,不好,」他不停他說,一邊使勁兒往回劃。「我們回頭,我們回頭。」
但這時候想往回劃已經不可能。強大的水流把船一直往前衝,因此,也不必和他爭辯了。
河灣那邊傳來急流空洞的吼聲。洶湧的、急速旋轉著的渦流在船的四周飛濺,彷彿成串成串的炸彈在河底爆炸,滔滔白浪起伏不停。
他們飛快地拐過河灣,河水狂暴的吼聲震耳欲聾。河面上,河水撞擊在嶙峋的礁石上,水霧四濺的噴泉騰空而起,像無數白精靈在狂舞。遇上圓滑的石塊,滾滾的流水就變成一個個碩大的駝峰。
那位印第安人,納波,在船頭,約翰·亨特在船尾。一道激流從兩塊巨石間衝過,納波往那兒一指,於是,全船人台力划槳,船飛箭似地越過窄窄的激流,劃呀,劃呀,劃得越快越好。在這種河道裡,必須有極高的舵效速率。要想讓船順利地在礁石間行駛,必須使船走得比水快。
河水在岩石間衝過,湧起山丘般的浪峰。獨木舟行駛在浪峰之巔,就像馬背上英勇的牛仔。水花四濺,船上的人都澆成了落湯雞。
小船在岩石的間隙中左躲右閃地顛簸,一會兒被托上波峰,一會兒跌入浪谷。和它相比,衝浪滑板平穩多了。
「呵——!」羅傑一聲吶喊,其他人不論老少都齊聲呼喊起來。經歷了這一類事情,白鬍子老頭也會變成意氣風發的小伙子。血液在體內輕快地奔騰,礁石灘終於闖過來了。
小船衝入一片淺水灣,船頭幾乎垂直地扎進河底,納波在水裡不見了。
約翰·亨特和哈爾用力倒劃。讓船頭抬起來,納波還在,仍然安然無恙。他又驚叫一聲,這一回,可就被水嗆著了。
獨木舟正在作精彩的雜技表演。一條僅用一根圓木製成的小船,竟能行駛得如此靈活自如,真令人驚歎。它幾乎像一條蛇一樣穿行在礁石之間,在岩石上面掠過時,它彷彿能像蛇一樣拱背收腹。如果它會說話,它一定會像它的乘客一樣大聲歡呼。
最後一次勝利的俯衝後,槳都停下來,小船靠著慣性,駛進一道平靜寬闊的河灣。
鬆弛一下來回顧他們剛剛飛越的咆哮喧囂的激流,令人十分愉快。
「在亞馬孫的支流裡,這一類事情多著呢。」亨特說,「我想,你們知道亞馬孫這個詞是怎麼來的吧?」
「它不是和早期探險家所發現的一個尚武的婦女部落有關嗎?」哈爾說。
「那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亞馬孫河是以印第安語的一個詞命名的,這個詞的意思是『毀船者』。使它名符其實的不僅是眾多的急流,還有遍佈在一些河道裡的圓木。這些圓木藏在水下,貼著河面漂浮,非常危險。
到了主河道,亞馬孫河變得像海一樣寬廣。那兒又常有很厲害的風暴。此外,還有海嘯。「
「什麼叫海嘯?」羅傑問。
「那是一種像潮汐波似的活動水堤。它從海洋衝入內河,有時高達10到12英尺。」
「我倒想看看海嘯。」羅傑說。
他父親苦笑了一下。「你會看到的。不過,我希望海嘯發生時,我們能乘坐在一條比這條船大一點的船上。」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有一條大一點的船,好能搜集一些動物?」
「一駛出這段河道就有。比這大的船是不能在帕斯塔薩河上行駛的。不過,我們何必一定要等到那個時候呢?現在,我們就可以收集一些小動物呀。
況且,小動物有時候也和大動物一樣重要。「
前面傳來一陣陰森的咆哮聲,收集小動物只好推遲一下了。這次的咆哮和上次的不一樣。這種轟鳴更加深沉,而且找不到聲音發出的地方。河水轉眼間變得無影無蹤,在它消失的地方,升起一片水霧。
「瀑布!」哈爾驚叫,「我們最好停下船來好好看看。」
右邊有個小小的河灣,灣裡有打著轉的漩渦。他們靠了岸,把船推上沙灘,然後,小心地穿過叢林來到河邊。在那兒,他們可以仔細看看瀑布。
在一個岬角上,河水從12英尺高的地方飛流直下,落入一大堆突出的礁石間。
「我們可不能從那地方下去,」約翰·亨特說,「看見那邊的滑坡了嗎?」
我們衝不過去,但是,我們或許可以用纜繩把船放下去。
這個方案和飛越激流一樣刺激。小船划到離瀑布頂不遠的一個地方,那裡的水流不算急,人人都在緊張地期待著,納波好像已經忘記神鷹投下的陰霾。
他們蹚水走著,湍急的河水只有齊胸深。真是避開赤道炎日的好去處啊!
獵手們不用穿北部地區常見的那種笨重的獵裝。一件薄討衫,一條薄褲,還有一雙叫做阿爾帕吉塔的南美涼鞋,這些便足他們的全副行頭。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怕潮濕的東西——除非你把約翰·亨特煙斗裡的煙絲也算進去。
獨木舟裡所有的東西都包裝得很好,甚至連槍都已經裝進防水的盒子裡。彈藥裝在防水性能像玻璃瓶一樣好的鋁盒內,照相機、膠卷、藥品和珍貴的文件也放在一個鋁盒裡。
但黑瓦洛人頭查理,卻只是用他自己的頭髮繫在一塊坐板下。他生前經歷過無數次風吹浪打太陽曬,現在也應該經得起風浪。
哈爾和納波抓住纜繩。這根纜繩繫在船頭,它是用籐編的,像麻繩一樣結實。他們緊緊地靠在岩石上,一次放幾英吋纜繩,使船尾朝下放到瀑布當中。
羅傑和他父親牢牢抓住船尾,他們的任務是把握住船的方向,讓它從礁石之間穿過。
「羅傑,要是河水把你衝倒了,你可要緊緊抓住船舷邊。」
船漂在一個水坡上,這水坡像屋頂一樣傾斜。河底崎嶇不平,在水深僅及腳踝的地方,羅傑有時會踢著石頭,但一轉眼,他又會掉進沒頸深的水潭。
他死死抓住船舷邊。他扶著船漂過激流,船也同樣攙扶著他。
「別放太快,」約翰·亨特向放繩那兩個人大喊。但水的咆哮幾乎淹沒了他的呼喊聲。
他還是喊遲了。船尾繼續向前衝,他站腳的地方滑溜溜的,人一下子被帶倒,跌進白沫翻滾的漩渦裡。
這很危險。被漩渦帶著在水下打轉,很容易撞到瞧石上弄得遍體鱗傷。
他也許會被撞暈,不省人事,浮不上來。
上面的三個人焦急地尋找他的蹤跡。為了營救亨持,他們打算丟掉小船,由它自己漂下去。正在這時,他的頭從船尾下露出來了。頭慢慢地探出水面,哈爾看見他父親還叼著煙斗,鬆了口氣兒,不禁開懷大笑。
亨特臉上露出既驚訝又惱怒的神情。做父親的可不習慣被大自然這樣肆意戲弄。
過了一會兒,亨特自己卻大笑起來。事情是這樣的:他們全體重新登上小船後,便順著一段湍急但不危險的河道劃下去。兩岸樹木的枝葉低懸在河面上。哈爾彎著腰,正在船艙裡摸索什麼,一根樹杈上的枯枝穿過他的皮帶,他還沒來得及對眼前的形勢發表自己的意見,就被吊到半空中。船繼續向前走,他呢,卻掛在那兒啦。他掙扎著用雙手去抓船,卻只抓到了一袋土豆。
他吊在那兒,模樣可不怎麼體面,頭朝下,屁股朝天,還抓住一袋土豆死不放手。枯枝啪嚓一聲斷了,他和那袋土豆都洗了個澡。
獨木舟停泊在一片狹長的小沙灘上,哈爾搖搖晃晃地從水裡爬出來,手裡還提著他的那口袋土豆。他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午飯就擺在沙灘上。下午的航程激流更多,而且越來越多。直到傍晚,當他們把獨木舟推上一片河灘時,一行四人已是筋疲力盡。幾棵大樹的濃陰覆蓋著河灘,這兒正好當作過夜的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