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當火車進入京都郊區的時候,綠綠就開始激動了,一直站在窗前朝外張望。
火車不緊不慢,晃晃悠悠駛進了京都站。
旅客們陸續下了車,一窩蜂地朝出站口湧去。周沖和綠綠夾雜在其中,樣子就像剛剛旅遊回來,沒人知道他們剛剛經歷過那麼難忘的事件。旅客密密麻麻,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每張面孔都是陌生的,誰都不知道誰叫什麼名字,做什麼職業,最初從哪兒來,最終到哪兒去。也許,前面那個穿黑呢子大衣的男人,他剛剛在老家搶過一輛出租車,負案在逃;也許,旁邊那個穿藍色羽絨服的女孩,她剛剛在另一個城市騙了男網友一筆巨款,然後就切斷了跟他的所有聯繫,銷聲匿跡了;也許,背後那個一直盯著綠綠屁股的老傢伙,他因強姦少女在大牢裡度過了十幾個春秋,剛剛刑滿釋放……
出了車站,周沖就給田豐打了一個電話:「田先生,我回到京都了。」
田豐:「噢,你晚上見面方便嗎?」
周沖:「沒問題。」
田豐:「那我們就約在綻放酒吧吧,聽說你在那裡唱過歌。」
周沖:「冒昧問一下,我能帶我女朋友一塊過去嗎?」
田豐稍微愣了一下,然後說:「當然可以。」
周沖:「我們約幾點?」
田豐:「我還有事需要處理一下,9點吧。」
周沖:「好,待會兒見。」
田豐:「待會兒見。」
掛了電話,兩個人看了看時間,離9點還有一陣子,就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了。
離開家之前,綠綠把房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連餐桌的椅子都擺得整整齊齊。兩個人進門之後,一股熟悉又親切的氣味撲鼻而來。
他們搶時間沖了個澡,然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又出門了。
路上塞車,兩個人遲到了幾分鐘。走進酒吧之後,周沖感覺很奇怪,綻放酒吧天天晚上都有演出,音樂震耳,而且顧客總是爆滿,只要來晚了就沒有座位了。而今天,酒吧裡沒有任何演出,也沒有一個顧客。
不,角落裡坐著一個顧客,正是田豐。他面前擺著一杯很普通的咖啡。
周沖趕緊帶著綠綠走過去,說:「抱歉,我們遲到了。」
田豐笑了笑,說:「在很多國家,早到的人才道歉。」
周沖介紹:「這是田豐,田先生。這是我女朋友綠綠。」
綠綠:「你好。」
田豐:「你好。你們喝點什麼?」
周沖:「來壺菊花茶吧。」
田豐朝服務生揮了揮手,服務生趕緊跑過來,田豐說:「一壺菊花茶。」
周沖:「今天晚上,這個酒吧怎麼沒顧客?」
田豐:「我包了。安靜。」
周沖:「噢……」
一會兒,茶端上來了,周沖斟了兩杯,然後直接切入了正題:「你找我,還是有關主題歌的事嗎?」
田豐遲疑了一下,說:「不,是另外的事。」
周沖和綠綠望著他,等待下文。
田豐用羹匙攪了攪咖啡,突然抬起頭來,說:「我在貴州做了一個實驗。」
周沖:「實驗?」
田豐:「是,一個關於愛情的實驗。當然了,這些跟情網其他高層沒關係,只是我的個人行為。」
綠綠如同五雷轟頂,幕後果然是他!
田豐:「我想知道,在生和死面前,愛情怎麼選擇。換個說法吧——對於我們來說,生命和愛情哪個更重要。」
周沖的聲音在顫抖了:「你讓戀人互相殘殺?」
田豐:「其實,沒有一個人死。」
周沖和綠綠同時瞪大了眼睛。
田豐:「所謂的安樂死,其實只是一種讓人進入休眠狀態的西藥,不過,被注射這種藥物的人,心跳和呼吸會變得極其微弱,只要不是醫生,很難看出生命跡象。」
綠綠恍然大悟,她這才明白,為什麼曲添竹說她在地鐵站看到了趙靖,為什麼狐小君突然回家了。
周沖望著田豐的眼睛,沉默著。
田豐一直微笑著和他對視。
綠綠:「我想知道,狐小君和她的男朋友誰『殺』了誰?」
田豐把目光轉向了綠綠,繼續微笑著說:「她男朋友把她『殺』了。」
長城把狐小君殺了!不管狐小君死沒死,長城並不知道那藥是假的,他的行為就是殺人!
綠綠:「曲添竹和她男朋友呢?」
田豐:「曲添竹把她男朋友『殺』了。」
綠綠一下懂了,為什麼曲添竹回來之後就瘋了……
她想了想,又問:「總共有多少對情侶涉入了這個實驗?」
田豐:「加上你們,總共六對。」
綠綠:「結果呢?」
田豐:「前五對的情況相同,都是一個『殺』了另一個。只有你們不一樣,你們都選擇了讓對方活下去,並且一起逃出來了。這個實驗結束了,比例為5:1。」
周衝突然拿起了面前的茶杯,一下潑到了田豐的臉上。這個動作來得太突然了,把綠綠嚇了一跳,趕緊拽住了他。茶很燙,但是田豐竟然沒有叫,他望著周沖,依然微微地笑著,茶水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來,一根茶梗沾在了他的眉毛上。
周沖全身哆嗦著罵道:「操你媽!你那是實驗嗎?你那是變態遊戲!你知不知道,你這個遊戲不但會讓那些戀人分道揚鑣,而且還會讓他們變成一輩子的仇敵!」
綠綠遞給田豐一塊紙巾,小聲說:「對不起……」
田豐在臉上擦了擦,溫和地說:「沒關係。」然後,他依然微笑著說:「事後,我向他們支付了補償費。『殺』人的人20萬,被『殺』的人80萬。」
周沖又想站起來,綠綠死死拽住了他。他大聲說:「你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可以讓這世間的一對對情侶互相殘殺嗎!」
田豐依然微笑著:「可是,他們都收了——每個人。」
周沖:「那個曲添竹呢?她被你的遊戲整瘋了!你他媽給錢有毬用!」
田豐的表情微微有些難過:「那個女孩確實太敏感了……我會考慮給她更多的補償,不僅僅是經濟上的。」
周沖:「你這是犯罪!」
田豐又掛上了微笑:「什麼罪?」
周沖:「你教唆別人殺人!你脅迫別人殺人!你引誘別人殺人!你……」
田豐:「如果你是法官,我的律師會提醒你,請先翻翻法典,把罪名搞清楚了再來跟我講話。另外,不管是教唆,還是脅迫,還是引誘,有人死嗎?很遺憾地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項法律適合定我的罪。」
綠綠拉了拉周沖,說:「你別急好不好?讓我問一些問題。」
周沖氣呼呼地看著別處,不說話了。
綠綠望著田豐,突然說:「那個多明鎮在哪兒?」
田豐:「那個地方其實不是什麼鎮,只是我們開發的一個度假村。上個世紀末,我們每年七夕都會從通過情網配對成功的情侶中選出三十對,免費請他們去那個地方度假。平時的時候,接待一些零散遊客。後來,我把它變成了這個實驗的基地。」
綠綠:「可是,為什麼我們再也找不到它了?」
田豐:「為了實驗能夠正常進行下去,那個地方做了一些必要的隱蔽手段……」
綠綠:「不可以說嗎?」
田豐:「實驗結束了,當然可以說了。你們之所以找不到它,很可能是受了距離的誤導,實際上,它離筒晃不是14公里,而且它也不在筒晃境內。筒晃周邊有三個鄰縣,那個地方歸其中一個鄰縣管轄,不過,它離筒晃更近。最重要的是,那裡是手機信號的盲區。」
綠綠:「那裡的人都是你們的工作人員?他們都知道內幕?」
田豐:「是的。那裡總共只有43個人,包括接你們的那個司機。」
謎底揭開了,應該沒什麼可怕的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綠綠想起賓館那一高一矮兩個女孩,想起那個推著嬰兒車的老婆婆,想起那個工藝店的店主,想起那個高高的警察……全身更冷了。
綠綠:「是不是有兩個多明鎮?」
田豐:「沒有啊,實驗基地只有一個。」
綠綠:「可是,我們跑出來之後,怎麼又跑進了一個跟它很像的小鎮?」
田豐:「那個地方都是盤陀路,你們可能又繞回去了。」
綠綠想了想,又問:「最早的時候,我家的電腦裡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冥婚照片,就像有雙眼睛藏在裡面一直監視著我們的生活,那也是你的人幹的?」
田豐:「可能是我手下執行的人。他們為了爭取到更多的實驗對象,也許會採用一些特工性質的手段。」
綠綠:「你是說黑客?」
田豐:「差不多吧。其實只要你通了網絡,就等於把你家的窗簾敞開了,把你的內心敞開了,一覽無餘,任人觀瞻。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有工作的,沒工作的。偷窺你的人也一樣,沒工作的就是黑客,有工作的就是殺毒公司的人員,你不給黑客看,就給殺毒人員看,都一樣。很多黑客後來被殺毒公司收編,也成了殺毒人員。殺毒公司其實也是黑客,他們要製造病毒,然後再假惺惺去處理。總之,你必須給人看,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綠綠:「可是,我曾經找一個朋友檢查過電腦,他是國內的高手,他告訴我,我的電腦沒有任何問題。」
田豐又笑了笑:「這個細節我不清楚,我估計不外乎兩種可能,一是我們的人更厲害,是世界的高手。二是你找的人被我們收買了。」
綠綠:「你們怎麼知道我要找誰修電腦!」
田豐:「只要我們想知道,什麼都會知道。對不起,冒犯了。」
綠綠:「這麼說,那個盲人也是你們的人了?」
田豐:「我不喜歡別人叫他盲人,他的大名叫李強,他是我們僱傭的最優秀的演員。還有一個人,他化妝之後變成了120多歲的老人,在老屋裡躺著,可是你們沒有一個人去看他。」
停了停,綠綠又問:「我們在那個小鎮附近的墳地裡,見到過一個很像嬰兒的動物,長著尾巴,它對我們發出了人聲——那是什麼東西?」
田豐一下就不笑了,好像綠綠的問題碰到了什麼忌諱。他的反應讓綠綠也緊張起來。終於他說:「這世上有會說話的動物嗎?我不瞭解。」
綠綠觀察著他的眼睛,又說:「田總,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做這個實驗呢?」
田豐的眼神一下就黯淡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2000年,我談過一個女朋友,她是個畫畫的,我們非常恩愛。有一次,我陪她一起去山西農村寫生,被幾個人綁架了,歹徒得到了所有他們想要的東西,然後開始戲弄我們,那個頭目提出,我倆必須死一個,不然就得一起死,他從1數到10,想活命就舉手。他開始數數的時候,我聽見我女朋友在旁邊小聲對我說,你舉手吧。當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會思考了。當歹徒數到10的時候,我慢慢舉起了手……唉,這是我最不願意回憶的一段往事……噩夢。」
綠綠:「抱歉……」
田豐:「沒關係。他們果然殺死了我的女朋友,然後紛紛逃離。當時我悲痛欲絕,和她在當地舉行了冥婚。最早出現在網上的那張冥婚照片,就是我和她。」
綠綠不解了:「那是你們?你們為什麼穿著那種老式的衣服?」
田豐:「當地有個老人,他很多年前操持過冥婚,有經驗。我什麼都不懂,而且暈暈乎乎,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綠綠想起來,確實有媒體說過,最初那張冥婚照片是一個攝影師從山西一戶農家買來的。
田豐:「今年我33歲了,很多人,包括媒體都很好奇,我為什麼一直單身?我和我女朋友舉行過冥婚儀式,那就是夫妻,我只當兩地分居了。我不可能再娶任何女孩。」
綠綠不知道該問什麼了。好像一切都清楚了,又好像一切都更不清楚了。
田豐自己說:「創辦了情網之後,我的事業越來越大,就想做一個實驗,別人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辦?老實說,我希望所有人都把活的權利留給自己,那樣的話,我會得到一些安慰。也就是說,我是在給自己尋找救贖的藥品,不然,我的靈魂將永遠不得安寧……」
聽到這裡,綠綠感覺好像她和周沖做錯了什麼,他們沒有給田豐帶來安慰。
她看了看周沖,小聲說:「那我們走吧……」
田豐說:「別急,我找你們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綠綠立即把眼睛轉向了他。
田豐:「在這次實驗中,你們贏了。前面那五對是可悲可歎的,而你們是可喜可賀的。他們都得到了相應的補償,你們更應該得到獎勵。情網會給你們一次免費旅行的機會,世界各地,任意挑選一個地方,往返十五天,你們將全程享受白金五星級待遇……」
周沖站起來,說了一個字:「屁。」然後拽著綠綠就走。
田豐依然掛著微笑:「好好想想,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綠綠被周沖拽著,一邊趔趄著朝前走一邊回頭說:「謝謝你田總,再見。」
走出了綻放酒吧,綠綠掙脫了周沖的手,說:「你跟錢有仇嗎?多好的機會!」
周沖停下來,認真地說:「綠綠,你再提這件事我跟你翻臉。」
綠綠嚇得就不敢說了。
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看不出哪個是窮人,哪個是富人。這些人中,有的懷揣善良之心,有的懷揣歹毒之意,表面看上去,他們的長相和表情大致相同,就像在半空飛舞的那些鴿子,看不出誰的年齡大些,誰的年齡小些。
周沖一直緘默著。
綠綠掂量了半天,終於小聲說了一句:「明天我們去拍婚紗照吧。」
平時,周沖一進家門就會去洗澡,這一天卻沒有,他對綠綠說:「你跟我來。」
綠綠問:「幹什麼?」
周沖說:「我們再看看網上最早的那張冥婚照片。」
綠綠說:「你想看看他女朋友長什麼樣?」
周沖說:「一會兒再告訴你。」
兩個人走進了書房,周沖在電腦前坐下來,打開了電腦。綠綠站在了他身後,趴在了他的肩上,忽然說了一句:「那雙眼睛肯定還在電腦裡看著我們!」
周沖說:「管毬他。」
很快,他就從網上搜到了那張冥婚照片,果然,只要仔細看,很快就會發現照片上的男子正是化了妝的田豐!(如果你想知道漂亮的田豐長什麼樣,上網搜到那張照片看看就知道了。)周沖湊近屏幕,反反覆覆地看。
綠綠很迷惑:「你究竟在看什麼!」
周沖不說話。
綠綠的心裡有點發毛,她也湊近了屏幕,仔細觀察田豐旁邊那個畫畫的女孩。她已經死了10年了,當初她去山西農村寫生的時候,根本不可能知道,10年之後她的照片會在網上被千千萬萬的人傳看……
周衝突然說了一句話,差點把綠綠嚇死!他說:「綠綠,你看這張照片上是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