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一路心境蒼涼,到了地區,想又誤了幾天時光了。他到行署教育局,見局長室、辦公室的門上,都被烏蒙市靖安鄉一群被當地流氓毒打的教師的申訴信貼滿了。天主剛進門,那局長周繼堯就問:「來幹什麼?」天主說:「我是米糧壩縣蕎麥山中學教師,被流氓打了,特來申訴……」未及說完,周繼堯大吼:「你找公安局沒有?難道要我去給你抓流氓?難道我打了你?你來找我!」天主一看,活脫脫又是一個流氓,比李兌更壞,也說:「你繼什麼堯?你該叫繼四凶!你也不配姓周!」還想說,但想這種人也就是四凶中顓頊氏之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語言,天下謂之檮杌者,扭頭走了。
天主在旅社內寫了一夜,第二天到地委去。剛進地委辦公室,兩個西裝革履、面上佈滿奶油脂粉,抱公文、拿磁化杯的青年就來擋住。天主一輩子最看不慣這類現代官式的奶油小生。他們喝問天主幹什麼,天主說找地委書記。二人說有什麼事。天主說要反映問題。二人說:「書記不在。交給我們。」天主說:「不消了。」轉身出來。到早上下班,他就問到地委書記家裡。那書記正躺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的。天主進去,他很惱怒。聽天主剛簡略介紹完姓名身份,他就吼:「你既是縣裡的老師,找過縣委書記、縣長沒有?」天主見他咆哮起來,就不管了。想周公之戒伯禽:「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於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子之魯,慎無以國驕人。」想這老賊既沒周公之貴,也無伯禽之榮,今也未沐發吃飯,就咆哮了。真是世無英雄,讓這起小人當了書記。
天主站起,想說「西伯篤仁、敬老、慈少、禮賢,諸侯皆歸之決平。虞、芮之人有獄而如周。見耕者讓畔,民俗讓長,慚而俱讓而去。我今如書記境內,見教師遭打,師道頹廢,原來也非書記不是、周公之錯。倒是我瞎眼找錯了。」後想說了他也不懂,只扔下「大官好見,碎鬼難逢」八字。揚長走了。這書記臉都氣成了豬肝色。天主想,也虧他聽得懂這八字,總沒有白說。
到尉老師家,天主憤然說了此事。尉老師妻子大驚,說:「你還敢去地委書記家?」天主聽此一句,廢然暗歎。還虧師母是在北京讀了四年的重點大學回來的,見識如此低劣。聽天主說完,她更驚慌,說:「你不怕他整你?」尉老師也嚇了一跳,說:「天主又吹牛了!」天主再也忍不住了,說:「一個小小地委書記,在歷史長河裡能算一粒芝麻?」又調頭向尉老師說:「我何用吹呢?我歷來都吹些什麼你最曉得!除了主宰世界,我根本不耐煩再吹其他的。」
經尉老師一說,壬老師、陳老師等各位老師全被嚇了,說:「你去找他膽子夠大的了。還敢去罵他。」天主大覺老師們不可與議。他才越發明白自己品質的彌足珍貴了。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說天主狂過度了。天主越想越氣憤。這是狂嗎?這應該是極正常、普通的事。人類茹毛飲血之時,尚有敢笑傲帝王將相者在。如今進入原子時代、電子時代、航空航天時代,倒連大學生也沒敢笑傲縣長甚至鄉長的了!
師專還是故師專,但人已非故人。天主他們班早成歷史。歐陽紅也早畢業出去。
天主又悲哀,才過一兩年,已是滄桑巨變。那誰還等得幾千、幾萬年後的事跡呢!那誰還能忍受萬年之後的天地之變呢?他失望久之!對故鄉、對親人、對師長、對朋友、對戀人,通通的失望。就是柏毅格、由敏,也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之人。他愛她們,僅是軀殼之愛,而非靈魂之愛,這世上一切人都是愚蠢的,古有杞人憂天,今還有誰憂天下,憂人類?誰為人類永恆的未來著想?
天主越想越深:宇宙養育了人類,而人類從未回報過宇宙!從古到今,人類只是拚命地掠奪地球,人類何嘗回報了地球的深恩?人類也算是宇宙間自私之典範了!從原始生物發展而來,人類絲毫沒有改變其餘動物、植物血腥殘殺、拚命掠奪之性,而是越演越烈,戰火蓋住了整個地球!戰場還在拚命地拓向太空,潛入地心!宏觀視之,愚蠢極矣!
天地在旋轉,星球在騰奔。人類在這一小小的太陽系內之得出現,之得這一微塵般的棲歇之所,不過如履春日之冰,戰戰兢兢耳!說不定這星球明日瓦解,或是後日消滅。但有誰為之擔憂過呢!展眼看去,不是逐名之輩,便是謀利之徒。倘在以前,他還可以將這些心事向那幾個動人的女孩宣講,而今呢?路昭晨不會來聽了,由敏不會來受教了,桑婭也不會來諦聽了!一切就這樣,成為歷史!成為垃圾!更年輕的女孩中,更無望產生知音!他已與她們不同,他老了,他只屬於大他五歲或小他五歲這一大群落中,這一群落中無其知音,也就永遠無其知音了!他躍不出這個束縛,脫不出這一格局。悲哀將永遠伴同他。他只能坐在這個孤礁獨嶼上,作其《孫子操》也!
天主越想越悲。夏初的烏蒙高原上,綠意正盛。天主走了一日,見那些玉米、洋芋,已長到十之三四的氣候,也如人生幾十年,到他這二十二歲!再過數月半年,就已二十三歲了,人生如夢,如此而已。一切都不過是人走而茶涼。他從米糧壩中學走了,該地就涼了!從烏蒙師專走了,這裡也涼了!從法喇村走,法喇村又涼了!從小河邊走,小河邊又涼了!天主推而至死:從這世上死了,這世上也就如茶一般涼了。誰還會有一絲留戀之心呢?死人復生,如還有記憶,又哪有心腸愛之世間呢?除非他一無所知,又從頭開始,否則無半點熱情!人類只在製造垃圾,凡經人類之手,無不神奇化為糞土!愛情化為僵巖!花朵化為枯枝!他天主這二十多年中,那前十幾年的上升時期,所接所觸皆能引發激動和熱情。到如今能引發他激動之心的,越來越少了!他已漸漸激動不起來了!所以萬事皆如此,好光景就在那青年、少年時代,上升、創業時期。人生如此,家道如此。步入中途,燦爛漸失,光環漸滅,無處不悲歌,無時不盡哀!
所以人生、社會皆是如此,要有積極意義,就要不斷保持、延續這上升時期。永遠不要達到最高峰,永遠沒有成熟期,否則便是衰落和敗亡。但凡事凡物不可能沒有最高峰,沒有成熟期,所以凡物之興旺之始,就必有必迎接其衰敗之終的。
他也不想再做什麼「天之主」了。宇宙本就無主的,何強聒為主呢?天主已想改名孫無名之類了。宇宙本就是無質無名無物的。
因壬老師與管教育的常務副專員聶祖華相厚,叫天主把材料給他,他拿去找聶副專員。文聯、作協的領導又書一信,寄到米糧壩縣委,望為天主切實解決之。
第三天天主就回縣城。一下車,他就背包到縣委書記家裡。縣委書記正在看新聞。聽天主說了,收下天主的訴狀。不時瞟天主那鼓囊囊的包,打量天主灰撲撲的一身,說:「你回去吧!你反映的問題我們會調查的,會妥善解決的。」天主見他不太高興,交了也不多說,就出來了。
遇到劉朝文,又對天主作起威,吼道:「你到哪裡去了?」天主不言,他以為天主怯了,說:「回蕎麥山去好好上課。」天主日氣了,也吼他:「回辦公室,好好地上班!」
天主到蕎麥山中學,學校裡確實不像話了,那常務副縣長朱國邦本不是管教育的,聽說蕎麥山中學的狀況,大奇。經過時就驅車進來看。六七個月了,學校地都沒掃過一次。女生宿舍門背後,積累了一大堆屎。朱國邦就問李勇虎:「你看看還成不成樣子?」李勇虎輕視朱國邦一無學識,是烏蒙城裡的小街痞,全靠妻子的關係提至此來的。到米糧壩也只會嫖姑娘。又加自己上任來不斷地出事,估計自己這副校長當不了多久了,就無所謂了。見朱國邦吼自己,也冒火了,說:「在這種爛地方!你來當也肯定如此!甚至不如我!我婆娘要是有能耐,我也當副縣長這裡走走,那裡看看,胡亂吼人!哪裡像當這麼一個爛校長你吼過去,我罵過來!」朱國邦下不了台,怒沖沖走了。眾人都說:「李勇虎這官是當不成了,惹別的還可,公然惹到朱國邦頭上去了。」李勇虎說:「這官有多稀奇?當不成算了!他才是個副縣長,就不敢惹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還有人敢惹!」
天主沒有吃飯,錢吉兆、梁榕叫了他去。這錢吉兆又是最喜捧官的。秦光朝在時捧秦光朝,李勇虎上台捧李勇虎。李也垂涎於梁榕之貌,時常去喝酒談笑。如此二人來,邊吃飯,李勇虎就與天主吹起來,說:「兄弟!我觀察這社會時間比你長些,有三十多年了!都是碌碌之輩,沒有說頭!就像為兄的,豈不想幹一番大事業?小的時候,夢想以後如何如何,要考個大學,幹一番大事!大學考不起,考得個爛師範!讀師範時又想:以後出來,要怎樣怎樣幹!畢業分工十幾年了,又落空了!我這一輩子!是砸了!又不服氣,想我這一輩子廢了,下一輩人定要讓他吸取我的教訓,大有作為!我輸掉了的,要讓兒子去贏回來,自己的夢想,定要兒子實現。所以討個婆娘,好不心熱,天天盼著生兒子。計劃也訂好了,等兒子出世,我就不打麻將,不喝酒,徹頭徹尾好好教兒子讀書,哪知生下來,又不是這樣了!開頭還有點心腸,漸漸也就沒心腸!現在,兒子也甩在半邊,管他成不成人了!又越看越火綠,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兒子!對兒子也失望了。又等著一二十年兒子長大了,養個天才型的孫子出來!我這一年主持這行政工作,又干砸了!追根究底,就是書讀少了!不懂這社會上人與人關係的道理!現在困惑了,才來讀點書,已晚了!所以我敬佩你是個實幹家,耐得住寂寞,我行我素,只幹正事!我現在尤其體會到:人才難得啊!」
大家正在喝酒,易為義來與李勇虎說有個農民在操場上鬧。李大怒,就和他出去申斥。梁榕自然喜慶天主的回來,滿面春風。現在只天主一人了,紅了臉,咬著下唇,問:「天主,你忍得下這口氣,不告他們?」天主說:「哪有時間和精力來告!」她說:「你太寬厚了,對惡人你就要更惡、更徹底、更堅決!都像你的胸懷,天下自然無事了。但你為何還要受他們欺侮?這半年中,我為你鳴不平!」說到痛處,她已滿腔悲憤。天主感動了。想自己受侮事小,她竟感同身受,到這地步!能得她關切至此,自己受侮也值得了。只說:「我有能力,自然就不受欺了!我無才,是招禍之因,反躬責己就行了!」她一聽,砸了筷子,滿臉怒容,咬牙盯緊天主說:「那你永遠都要吃虧的!你一味的好心,不行!你怎麼越搞越軟弱了?」天主見了,喜她這剛烈、勇壯的氣象。又想是自己能娶她就好了,就去拉她坐下。她一摔身,出去站在陽台上。
許久她回來,問:「以後你怎麼辦?」天主很感動。自己歷盡滄桑,畢竟還有這麼一堅定的知音,反問:「你說呢?」她說:「只能像我說那樣辦。」天主點頭,說:「梁老師,我永遠愛你!」她臉立刻紅了,再不看天主。
李勇虎與那龍老三吵了起來。龍老三在操場上打跟頭,大嚷大叫。李勇虎叫他出去。他不聽。李勇虎冒火,說:「老子是堂堂的大學生!」龍老三罵:「什麼大學生!你狗日都配當大學生!倒是個大畜牲還差不多。」李勇虎又說:「老子是堂堂一校之長,有權命令你滾出去。」龍老三說:「對對對,老子正笑著看你長呢!我倒要看你下學期還長不長!」那龍老三就是不出去,李無法,只好躲回自己宿舍去了。那潘永武等,只叫天主快告,這些人要下台了。
漸到升學考試,那管教育的副縣長楊傳羲下鄉檢查考試紀律。進蕎麥山中學來一看,一片破敗。就罵:「這伙雜種,把這學校都搞成個牧場了。」開會時,外地監考教師、蕎麥山中學教師達百人在場。楊傳羲指著李勇虎、李國正、趙在星問該當何罪?問:「李勇虎,有何話說?李國正,你縱容兒子欺男霸女,是不是?趙在星,指使流氓、勾結惡霸、毆打教師、鎮壓學生的,是不是你?」三人垂頭喪氣,不敢答言。天主站起來,向楊副縣長說:「我反映問題……」劉朝文及人事局長等忙按天主的肩,說:「等會再說!等會再說。」楊傳羲罵完,與天主說:「你講。」天主簡略講了,他說:「好好地幹。我曉得你是不錯的。下學期你回來好好上課,看誰還敢動你?」
天主有空,就找報紙來看海灣戰爭、蘇聯的衰敗。他已為中國大擔其心了。
這一半年中,法喇小學也是滑稽之甚。秦國書當了校長。那謝吉標因為胡亂評說中心學校校長鄭榮吉,被鄭榮吉調到拖姑去。謝吉標是有家室在法喇的人,大受其苦。早上要跑三十多里趕去上課,下午回家,又是三十多里。謝吉標獲罪,謝吉林也遭罰,校長也當不成了,就換上秦國書。秦國書一時好不得意,想自己年紀輕輕,就幹得個小學校長當了。那謝吉林表面裝作無事,心內難過得要命,又是請人說情,又是逢街天,就跑蕎麥山提兩瓶酒去鄭老師家坐坐。老鄭心回意轉,又把秦國書的校長下了,讓謝吉林又當。謝吉林復辟,每日哈哈大笑,秦國書又笑不起來了。
秦國書、羅正萬、吳耀成等一派,謝吉林、姜慶真等一派。小學的鬥爭令法喇人大失所望,說:「大的地方分派系鬥鬥還有說法。那要分利益,爭官當。這種一個小學,有啥爭頭呢!公然爭起來了。爭來爭去也不見爭得到什麼!」有個別幾個人說:「咋沒有爭頭?爭校長當,爭教導主任當!莫以為這官小,反正是個官嘛!」
果然謝吉林上台,立刻從法喇小學把羅正萬打到三道巖民辦小學去。羅正萬天天大罵謝吉林。謝吉林說:「罵的風吹過,打的鐵實貨。他再罵,也把我罵不到三道巖去。」小學幾十年來無事的,如今也鬥成這個樣子,大家說:「小學也演起戲來了。」
就因為羅正萬平時口多,總是說謝吉林再會幹如今也沒有供出一個大學生來。他家羅新成反正是大學生了。所以才會演出這場龍虎鬥。老的一鬥,小的也鬥起來。羅新成也就罵謝慶成、謝慶勝等。謝慶勝現在縣交警隊。一次見羅新成從花紫巖中學坐車回家,叫了幾個司機,就把羅新成狠揍一頓。
羅正萬家出了大學生,狂了起來,稱羅新成是他羅家全族的精英,對全族人頤指氣使。這些人悄悄來與謝吉林說:「再把他趕遠點,趕到空歡喜民小去。」謝吉林大喜,又把羅正萬發配到空歡喜去。那裡只有兩個小學生。羅正萬每天來去,要走三十多里了。
村公所就斗的更甚。吳明洪等已喊出口號,要孫江才下台。活動越發加緊,法喇村人都說吳明洪的村長是當定了的。一時告的人不斷。誰都怕吳明洪爬上來,那法喇人就死定了。孫江才等三人,也愈活動要調出法喇村來,說就是去拖雞村當村幹部,他們也願意。
孫平強討了衛祖英來。孫江榮原還有一小間幾平方的豬圈。但孫江榮說孫平強去當兵這幾年,沒有為家裡苦著生產,拒不分給。牛是孫平強回來後掏錢所買的。是孫平強的,孫江榮也強要分一半。眾人都說不合理。孫平強不分他牛,他就不分孫平強羊。全族人又暗地說不合理。但有誰耐煩去與他說。
衛祖英來與陳福英說:「大嫂,再沒見這家人這樣心黑的了!都是他生的養的,孫國勇有豬圈,孫平強連一寸豬圈分不到。羊從合作社包來,孫平強的面下,也要扣掉。孫平強買的牛,他說是他買的。跟這種人在一起,無法了。」陳福英安慰她:「慢慢地過,哪家不是這樣過來的。」
大家都怕衛祖英跑了。衛培伍帶信來,叫衛祖英、孫平強去米糧壩,他包地給他們種。孫平文、魏太芬等都怕衛培伍對孫平強下手,把衛另許人家。且也擔心衛祖英非庸常之輩,輕輕也就把孫平強整掉了。道:「去不得。」也不許衛祖英去。暗叫孫平強盯緊。衛培伍來孫家,要帶他姑娘走,孫家不許。衛培伍又在村口大罵。魏太芬等人才叫放了衛祖英去,只要孫平強不去就行了。不管衛培伍把姑娘嫁上嫁下,嫁東嫁西。衛祖英去了半月,見她爹媽家也可憐,生活尚不如孫家,又要回來。衛培伍只是歎氣。
這孫江成、孫江榮家僅一牆而隔。孫江成吝嗇囤積,便利了孫國勇、孫國軍。田正芬天天在門外罵東西丟失了,又罵不出名堂。反正大家都知是孫江榮家干的。只要孫平玉家不管,孫江成家自然無奈何。倒是孫江榮家擺脫了年年春夏秋的糧食危機,豐盛起來了。孫平玉只恨得道:「好!好!偷得好!再加油偷,更好!」
衛培伍也維持不住生計,去昆明打工了。他是秦國安的姨爹,秦國安自然另眼相待,安排他在貨場。孫平文等見衛培伍去打工了,衛祖英勢必要跑的。忙在孫江富全家去通海打工,那房子無人看管時,說了等孫平強夫妻二人搬去住,幫助看那屋。哪知那屋四面八方都挖過門,頭上又漏,沒有辦法。住了一個月,就垮了。虧是白天垮的,人沒有傷著。孫江榮又不許搬回來。只好又找了吳小三的豬圈去住。但住了不到半月,閒言絮語就起,說吳小三勾搭上衛祖英了。原因吳小三是個不擇手段、做人不講道義、原則的,今又正有錢。衛祖英又聰明、漂亮,不是傻瓜。到底真假,無人知曉,但二人的作為,就不由人不相信。這下衛家也覺名譽不好,孫家也為難。衛培伍又帶信來叫孫平強、衛祖英去昆明。衛培伍之妻,也覺丈夫不懷好意,對衛祖英說:「小英,昆明是隨便去得的?有錢就是昆明,無錢就是『虧人』!你不要信你爸爸的。」但別人要名譽,孫江榮是不要名譽的。全族人包括孫江華都覺名譽不雅了,來催他豬圈騰給孫平強。他就是不給。孫平強也無法,只好仍住在那裡。住的日子越長,自然名譽越醜了。那孫平麗也是懦弱極了的,哪敢管這些事。
孫平會終於給定人家了。男方是左角塘鄭家。消息一傳出,全族嘩然。原因是說那鄭家老者有麻風病,是癩子。以前吳明才家二姑娘就是給這家的。吳家得知是麻風之家,糾集全族一百多人,到鄭家門上說叫老者出來給他們看過,若是健康的,沒有二話,姑娘就給了。若不見,就退婚。鄭家種種搪塞把老者鎖在房間裡不讓看。吳家就與鄭家退了婚。孫平會就說那吳耀儀,「給精給怪,給一個癩子家。」如今可好,全族人都說:「前世說人,後世打嘴,這下她親給癩子家了。」因她平素不會為人,孫家無不暗中拍手稱快。又況那吳耀儀之姐,就是給過天主的。鄭家又說過吳耀儀。孫平會是大一輩的,也落下笑話。
吳家聽說給的是癩子家,以吳明才在族中地位之微,尚且全族不平,為之撐腰。孫家卻不同。各各暗自高興。想天下哪來如此痛快之舉呢!堂堂老支書,到頭不如那「大老甩」了。孫江成、孫平剛父子是孤家寡人誰會見得?而且孫平會也不會做人,族內老的小的,從孫江榮、孫江才到孫平玉、孫平文直到孫天主、孫家文,無不被她罵過。眾人也不憐惜:她不是小,不知事,而是十九、二十歲的人了!所以現在,個個拍手慶快,慶幸她找到好去處了!
孫平玉已是發狠了,說:「她莫說嫁癩子,就是嫁豬嫁狗,都與我無關了!我是全當沒這個妹子的!二十歲的人了!我爹、孫平剛來打我,她不勸一下,還來幫忙!」別的人家大奇於孫家出這樁醜聞,而無一人管。對孫平玉、陳福英說:「你家兩口子名譽要緊。孫天主儘管被學生打,那是人家冤枉他的!名譽也還在的!你們也要為孫天主爭爭名譽!不然說在全鄉、全縣這麼出名的人,姑爹是個癩子!」孫平玉說:「我家的名譽,早就被敗完了!也不在現在了!要圖也圖不來了!」陳福英則惋惜:「天吶!瞎眼睛也不會這樣嫁的!這不是把人活活推進火坑嗎?雖是活人,也當死了一半了!聽說那鄭家,是四鄰八捨都不敢交往的。」
孫江芳七十多歲眼睛失明了,不能來,還是給秦國書帶了信來,責問全族人:「這一族人一個是憨包,難道個個都是憨包?清清白白的姑娘,要嫁去背一世的黑鍋,怎麼都無一個人管?這還成什麼人家!莫說這是家族的恥辱,連親戚都是恥辱。那鄭家姑娘嫁不出門,兒子討不來媳婦,已是多年了!孫家的姑娘再無知識,也不能恁種嫁。趕快退了與鄭家的這樁親!」但誰耐煩管這種事?
在鄭家哄動下,孫江成大罵起來:「哪個雜種敢說鄭家老者是癩子的?鄭家那幾筒兒子是松的?只要聽見說,就要來打個人死馬遭殃!鄭家一大族人,鄉長、局長都出些擺起了!法喇哪個像惹鄭家的?要是罵給老子聽見,老子把他嘴丫巴撕齊屁股眼,撕成兩大塊擺起,看哪個雜種敢來叫!鄭家說了,凡有敢惹老子與孫平剛的,帶個信去,鄭家馬上來叫他房屋踏平,人畜殺光!」孫家全族人聽了,大笑不止,說:「聽聽,這些話不是罵了嚇孫家人,還會罵了嚇別的人?管不管,鄭家也只以為孫家會管罷了,鄭家勢力這麼大,孫家哪還敢惹?人家要高攀的,誰還會去打當人家高攀呢?」
鄭家歷來連姑娘都嫁不出去,更莫說兒子討媳婦了。鄭家原本哪敢望這門親能成。後見公然說成了,孫家在法喇,也是響噹噹的人家。孫江成又是支書,家道殷富。孫子又是大學生,更是喜出望外。只想孫家會舉族反對,也效吳家所為,然而竟是如此。那鄭志強與天主同歲,雖二十二歲,但在農村,已算大齡青年了。當下到法喇村來。見了孫平玉,也有巴結之意,就叫「大哥」。孫平玉想:他既然喊,還是該答應。剛要答應,就聽孫平會吼鄭志強道:「豬也是大哥狗也是大哥,天底下什麼都是你大哥,你有精神喊人,倒是多給我挖兩鋤洋芋。」孫平玉火起,也不答理鄭志強,上去就給孫平會一耳光,罵道:「你罵我別樣我不氣,你罵我是豬是狗,你又是什麼?爹爹、媽媽又是什麼?你今天講不清楚,我也不要這命了,索性打死你,清清白白償命算了。」辟辟啪啪,又是拳打又是腳踢。鄭志強也不敢拉,孫平會鼻子流血,哭天喊地。孫平文、魏太芬、孫平強、衛祖英等見孫平玉出手,大是高興。見打得差不多了,才來拉開。孫平剛老遠看見,也不敢來。田正芬哭著跑來:「好了!好了!養姑娘就是養給人家打的了。乾脆我也來,讓人家一併打死算了。」哭著要來撕孫平玉,被鄭志強拉住。孫平會只打量孫平玉不敢惹她,橫行多年了,猛可可挨了揍,再不敢撒潑了,只是坐著哭。孫平玉說:「你說鄭家勢大得很,我就打給鄭家看看,你去叫鄭家來得了。」
田正芬咒孫平玉整整一天,到晚上收工回家,孫江成從山上撿糞回來,暴跳如雷,要來打孫平玉。又被鄭志強拉住。第二早上又要來打,又被拉住了。
那鄭志強才來兩日,就見孫江成父子被全族人孤立在外。連跟孫平玉家都矛到這個程度。哪還敢招親上門。鄭家不敢上門,終是決定嫁去了。嫁的時候,婚禮仍按法喇舊俗,但送去的人,少得可憐,就是孫平剛、朱庭秀、孫全芹、孫全榮。孫家全族人道:「更不像話了!就是個哥嫂,兩個小孩子,就送去了。」鄭家見孫家人少,又明瞭孫江成孤。一分錢不花,孫家不單送人來還暗中送錢送糧來,大是滿意。
這一學期,天主在村裡,就遭逢著這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他的《天高但撫膺》也完成了。《孫子操》的創作,也在不斷取得成就。
這一學期,與富華同班的鄭朝敏考取了。富華卻未考取,把孫平玉、孫天主氣得七竅生煙。鄭元順是供鄭朝斌,又供兩個兒子討媳婦之後,什麼都沒有了。天主見著,直為之可憐。聽說小兒子鄭朝敏考取了,孫平玉、陳福英也感同身受,歎息說:「虧得考取了!不然就太喪德,老天也不長眼了。」
但這全村人同情鄭家,天主他們也為鄭家可憐,並減免不了對富華的憤怒。孫平玉當場給富華兩腳。說:「丟你媽先人了,自己的大哥又當老師,跟富貴同吃同住,留了級的還考敗了!鄭朝敏靠誰了?人家還一個級都不留,考取去了,你還活人咋整?」天主也怒不可遏,他之回蕎麥山來,目的不過就在他們身上。如今富民回家務農,富華又失敗,富文也是無望的,感覺心、肺盡在體內腐爛了,而終於弄到自己也不可自拔。著實無發洩的,也揍了富華兩下。心中悲來,才想起自己八年前中考落選,父親的那憤怒之火,才覺理解了父親。而今自己算是第一次嘗受這種失敗,就感受難過得要命。想父親已是第二次品受這種落敗之苦,而以父子寄望之深於自己兄弟之寄望,以父親之知識見地比之於自己的見地,那這痛苦在父親身上,更比在自己身上勝百倍。則父親之可憐,也勝百倍。命運對父親的打擊,也勝己百倍。
岳英賢之弟岳英傑,中考成績列全縣三千餘考生中第六名。因岳家弟兄只寄望家裡再出一位大學生,就沒報中專,而報了高中,錄取在烏蒙地區一中高中部了。岳英傑考取重點中學,岳家欣喜有加。孫平玉倒大不懂這東西,聽說岳英傑考取高中,說:「也是個不行的嘛!岳英賢家爺幾個也怕氣得坐著哭了。」天主解釋後他才明白,說:「是了,人家的都是準備考大學,我家的是準備當農民。」又揍富華一頓。天主因孫富華的分數,剛好只有岳英傑的二分之一。比鄭朝敏的二分之一多幾分。也是大怒,揍了富華。說:「家事是越發不可為了,我只想忘了這個家了!走自己的路去了!」
而孫富華之為人,固有令天主喜的一面,但另一面拈輕怕重。看不起日日沉著臉苦農活的孫富民。孫富民也看不起他。二人形同水火。只不過有天主在其間批評壓制,二人才不至大鬧。天主雖憎孫富民讀書不行,卻同情其在農業上苦得慘。雖看得上孫富華與己稍類,更看不慣孫富華鄙視孫富民和刻骨的虛偽。
但恨歸恨,卻沒辦法。再不好,也不能一捧打了扔了。雖然又氣又恨了一個寒假,近開學,大家還是叫孫富華去蕎麥山補習。這年蕎麥山中學考取六七人,梁楠也在其中。天主對孫富華說:「你也十七歲滿了!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