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華考完,天主借來的四百元也完了。剛好到涼亭,陳福順請富華帶兩百元錢回去。天主對富華說:「回去整兩百元給他家就行了。這兩百元,拿給我去廣州吧!」
天主到站買了到廣州的車票。這是他第一次乘火車,第一次走出雲南。下午車過了宣威,列車在烏蒙山橋隧道間穿行。看看下面的大壑和頭上的高山,那西面餘暉中的故園,使天主的淚落了下來。他想起滇北那法喇村和滇南那個小河邊,心中難過。真是像非洲土著一樣的悲哀而可憐啊!他這下到了貴州境內,換了觀察的視點和角度,就發現其中的可憐了。一夜行車。天明時車到貴州獨山縣。中午進入廣西境內。車內連水都找不到喝。天主兩邊甲狀腺腫了,連水也吞不下去。從前都是請干斤斤用鍋底的柴煙和鹽按進去的。天主痛得難受。想沒希望了,難道要死在這奔馳的火車上,被這些列車員最後像廢物垃圾一樣扔下去了不成?
這一日所見之景,都是小小獨立的石山,根本沒有滇北高原那種雄壯、險惡的感覺。天主不由大為不屑。這些山太小氣了,哪裡如他故鄉的山大氣磅礡、景象萬千呢!那才是真正的山,那些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雖然太窮了,但天主還是為之有了一點自豪感!
未及桂林,天又黑了。第二日晨,車到湖南衡陽了。然後調頭南下,又在湘粵之界的隧道裡衝刺起來。南過韶關、清遠。下午見大地茫茫,雲天相接,到廣州了。
出了火車站,天主一見那些旅社拿著標了價格的紙牌拉客,就見二十元、十元的。他發愁了。自己袋裡只有二元錢了。好不容易選中一家最低要八元的,那女人就將這群住宿之眾集在火車站一角,等接的車來。一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就與天主攀談起來。說他在某服裝廠當廠長助理,並拿出名片給天主看。天主也算首次認識名片。還了他。對他印象極好。他說他是湖南大學畢業的。天主說自己是雲南大學畢業的。自己大哥在這市委工作,來此找大哥。那中巴車來了。那人就拉天主上車。
車在市區跑起來,上了立交橋。天主想畢竟是比昆明發達些。昆明還沒有立交橋呢!到了那招待所,上了樓,那人就和天主放好東西,乃後同去洗了澡,就帶天主下樓到街上吃飯。路過每一處商店,他都要拉天主看看那些西裝、鞋類。天主歷來不看這些東西的。被他拉了,也只好站在店門處看。他看一番,說:「這鞋可以,兄弟何不買一雙?」天主說沒錢。後他仍各店看,向天主說:「我沒帶錢出來,你的借我兩百元,我買一雙鞋,明天到廠裡我就還你。」天主都說沒錢。他就不高興起來,天主警覺了。要了十元的盒飯。天主也是首次吃盒飯。吃完。天主喝水,他又教天主:「不要一次把整杯茶喝乾,不然一下子就被鄙視了。」又叫天主吃飯要慢慢地扒下,不要狼吞虎嚥。出來,他就強拉了天主,定要借錢,天主都說沒有。他邊撞天主,邊封天主衣領,說:「你借不借?」天主說:「不借你敢如何?」他拉天主到夜燈照不到的暗處,說:「小雜種,你不交錢,老子賭你飛出廣州城!」天主說:「你莫搞錯了,老子也是流浪漢,正愁找不到人拚命,你公然送上門來了。」也封住他的衣領帶。他說:「你給不給?最後問你一句。」天主稍裝畏懼,說:「錢都在上麵包裡。上去給你。」二人鬆了手,回到旅社上樓。天主拉下,他在一樓焦急地喊:「快。」天主向總服務台去,說了。服務員帶天主上樓,找到總經理。總經理說:「公然詐騙到老子這裡來了。」就叫幾個人:「去捉來。」天主提出要退房別去。總經理也叫退了。天主去拿包,就見那傢伙被兩名保安反剪了手帶來。天主匆匆地下樓。大覺保不住旅社與那人不是一夥,他爬上公共車,想我在城裡轉上兩轉你也找不到我了。公共車拉天主到了站裡,天主又坐上一輛。他已決定要省下幾元錢,今晚不住旅社了。
一上公共車,天主昏昏就睡著了。覺得那座位就是世上最幸福的東西了。但到終點站,司機、售票員催他下車,他不無遺憾地下車,告別那眷戀的座位。走著想找個安身之所。街上人稀了。車漸少了。天主見公共車站就要關門,很希望在公共車站內住上一夜。但也不能夠。只好邁著疲憊的步子沿街走。頭又昏,包又重。走了許久,腳板疼起來。他在一些機關前的台階上坐下,包裡拿件衣來,墊在地上,就靠了上去。但終是水泥地板,冰冷的,睡不著。他走回火車站來。火車站旁的大型客運站騰出客廳來讓人坐。每夜每人一元錢。天主進去看,已全是人了。他只好出來。在站外廣場上成千露宿者中坐下來。時間過得好漫長。坐了半日,問問才到夜裡一點鐘。天主站起來。很想去那公廁的一角躺上一夜。但那管公廁者也要五角錢。而且也躺滿了人。天主只好回廣場上,在半睡半醒中苦捱時間,終於到了凌晨四點鐘。他又背上包各處沿街而逛。
天主已後悔這次冒失的行動。回雲南已不可能了。如果錢夠火車票,他要當即就回的。他想到要去找路昭晨求助。但自己這樣流浪漢形象,不去見,則可,見更可恥而慚愧。他好歹找到一處公廁,方便後拿毛巾出來,把臉洗了。想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找到個地方,能找個工作,掙幾個錢維持生存則可。滿街地走,一時見了省委、省政府,一時見了市委、市政府。買一碗米線吃了。走到中午,凡遇到商店,他都湊上去問要不要人。人都說不要。倒是天主見了白天鵝賓館、中國大酒店等,都是昆明沒有的高樓大廈,也算開了眼界了。他都衝進去欣賞一番。見豪華的大廳裡天主走一步,後面的人就跟天主腳印擦地。到了洗手間,後面有人恭敬地上來,遞給天主香皂、毛巾。天主洗了手,走出,後面一直跟了擦。天主不免有些得意。
後來終於有人問天主來幹什麼。天主說找人。問找什麼人。天主胡亂說了。那裡就吼:「出去!」天主下樓,出來。後面說:「這種穿著的,都放了進來,成什麼樣子!」
這日天主打報社前過。便即走進去,想反正自己惟一的能力就只是寫文章了。進門去問一通。都見他頭髮凌亂,皮鞋灰黃,穿的中山裝,又是邊遠地方才有人穿的滌卡褲子。連理他的人都沒幾個。天主愧然而出。他又去找這裡幾個知名的記者、作家。一番好找,路燈齊放了。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家。人不在。天主下樓。那剛答了天主的人說:「那不是?回來了。」
一個絡腮鬍,三十七八年紀,帶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挽了手回來。二人正情意綿綿。天主上去,打個招呼。男的皺眉盯著天主,女的已竊笑起來。他聽不懂天主說什麼,但明顯已覺天主這種形象,玷污了他的光輝。就不理天主,攜那女的回屋了。天主咬咬牙出來。發誓再不找什麼作家之流了。他想就在那近處找個地方躺一夜。既然昨夜已露一宿,那麼今夜更該露宿了。他找到一處立交橋下,包裡多找一件衣服,一條褲子來穿上以御寒,想打個盹,然而總睡不著。那裡車隆隆而過,影響了天主。過一陣天主又找到一處街心花園的石凳,躺了上去,睡著了。不知何時他被兩名警察吼醒。叫他快離開此地。天主腳板已疼得要命,又只得背包沿街夜遊。
此時他就深感悲哀。那個在滇北小村裡的父親,那個在蕎麥山中學上學的富華,那在滇南熱帶叢林裡流浪的母親、富民、富文和富春,是怎樣的和螻蟻一般的卑微可憐、無權無勢啊!正因為生之下賤,才落得他如今流如浮萍、浪似葦草。而要改變命運,是談何容易呢!父親供自己到師專畢業,仍是這個膿樣。要是父親親來廣州,情景又當如何!他覺已想不下去了。倒是這個世界之高,大約是他此生永遠也無法展望到的了。相比路昭晨,就是沾了父母的光。天主不由詠起李商隱詩「江闊惟回首,天高但撫膺」,庚信詩「天亡遭憤戰,日蹙值愁兵」。覺這兩句詩無比概括了他如今的悲哀境地。不由哭了一夜。後來在一處民居外的台階上睡著了。
天明天主起來,找了幾條街,才找到水洗去了臉上的淚痕。算來今日已是來此第三天。天主的希望之心已喪失殆盡。他只知漫遊,根本不想要找什麼工作,全然想不到這上面來了。他只覺自己在這世間,連跳蚤、虱子那樣的能耐都沒有。他無比地渴望回到雲南。希望就在那裡,生機也在那裡。陽光也同樣在那他如今舉眼見不到的遙遠的西部。這樣轉了幾轉,一日就過去了。夜又降臨。天主又回到火車站,全國各地擁來無家可歸的農民,仍是那樣的多。廣場上仍睡滿了人。天主躺下。躺一陣爬起來,想到公安局去自首自己是盲游。他幻想自己能被塞到悶罐車裡遣返回去,那也太幸福了。哪知他剛跨進門,即被轟了出來。
新的一天又開始,天主打回家的主意都打了無數了。一直步行向西,一路乞討經廣西回家嗎?天主不敢想,那太可怕了。幾千里路,難保不出事的。而別的辦法呢!什麼也沒有!只有路昭晨那裡,然而他是不去的。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天主想要去找她。自己已是從火車上到如今未洗過頭,未換過衣!他實在不能忍恥前去!
又一天結束了。天主的錢,終於吃到一麵包後完了。他已覺前面是無盡的流浪之路,不得到頭。黑沉沉的猶如深淵,可怕之至!是絕望之路,是死亡!而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拯救他!他心中悲哀,充滿恐懼!半日過了,他才明白自己剛才在哼「都說那海水又苦又鹹,誰知道流浪的悲痛心酸!」且哼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哼著的。又過許久,他才又明白自己剛才仍然在哼著。這曲調真是他如今的真實寫照了!天黑了,天主躺在那些街頭,太酷望能有張溫暖的床,有溫暖的被子,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他望著這城裡,幾百萬人吶,都在舒舒服服地睡覺了呢!就是路昭晨也在附近城裡睡著了。父親在黑梁子上的家裡,定睡著了。富華在蕎麥山自己那宿舍裡,也定睡著了。就是母親、富民等,流浪又與流浪不同,現在能有個睡覺的地方,也比他天主好一萬倍!天主邊這樣欣慕地想,邊被冷得顫抖。再怎麼往身上加衣服,總是冷的。他又想起了蕎麥山、黑梁子、小河邊的夜景,都是那麼迷人。
天又明瞭,又黑了。天主也不記了時日。也不能知他來此已多少天了。反正他已乞討兩天了。第一天是一個人在賣麵包。天主上去討,店家不給。一個來買麵包的婦女,掏了兩角錢出來,買了一個麵包遞給天主。天主接了,問:「請問同志貴姓名、單位。」她忙說:「你吃就是了,莫問。」去了。天主知她的意思。上去說:「我不是那等無廉恥的流浪漢。漂母飯信,韓信千金報之。我問的是這個意思。」她更搖手。天主只好罷了。以後是討到半碗米線。第二天討到半斤餅乾,說不出乞討之悲辛了。
這一晚天主在火車站對面躺下,睏倦得厲害。他把包做了枕頭躺下,回眼就見後面有兩個流浪漢貪婪地望著他。憑那兩眼凶光,天主就知不好,知自己這鼓囊囊的包,相形於他倆是富裕。想趕快換地點,哪知接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起,才見滿地的書,包已被割爛了。很多書被打劫而去。剩的是一些天主的寫的廢初稿,天主痛惜他的文章又遭了浩劫。又慶幸他們未要了他的命,否則一刀往脖子上抹了,就一切都完了!
天主決意要去找路昭晨了,實在是乞討太艱難了,討十次不得一點東西入口。如果乞討得下去,他也不去找的。他想歷史上流浪過的英雄反正不只他一人,已是比比皆是了。天主坐著歷想了韓信、朱元璋等無數的人,越增了勇氣。彷彿自己這流浪是世間最有道理的。清晨,他就坐上開往清遠去的客車。車在路上駛了好一段,才來收錢。天主就被趕下來了。天主再搭一輛,上去走一陣,向天主要錢時,天主又被趕下來了。搭了大約十多輛車。漸近清遠。最後一輛車來向天主要錢,要不到,沒把天主趕下來。拉他走了大約三十來公里,到了清遠。
天主下了車,找來市委。路上見市區圖,規劃得比昆明還大。到市委見新大樓高數十層,直入雲天。天主大覺壯觀。他進去,拿身份證登記了。那裡叫他上十五樓去找。天主與一群人進了電梯。那些人按了電扭,天主猛覺陷下去了,大叫一聲。招來了旁邊十幾張臉的鄙夷。天主紅了臉。上樓。問到路昭晨的辦公室。天主對那有秘書科三字的辦公室,腳步躊躇了。他真想下樓,朝後回去了。已有人叫了說有人找路昭晨。路昭晨迎出來。天主無處逃。只好說「路昭晨」。路昭晨一驚,認出是天主,忙端正了臉。天主見她裝作無事,早探明她的心裡活動了。心中慚愧,紅了臉。
進辦公室。天主坐下。她泡了茶給天主,說:「太想不到了!你是五年中惟一來廣東找過我的家鄉人!」天主見她高興,自己也高興了。她說:「你怎麼跑了這麼遠,來這裡了!」天主只好不慚而大言地說了自己來這裡下海闖世界,錢被偷了!沒錢了想回家,來向她借。她說:「你在這兒住一晚上吧!明天再走?」天主說:「方便不?」她說:「怎麼不方便?」後就叫天主坐著,說:「我去與他們說說,有事他們辦著。我抽時間與你談。」
這段時間天主就想:差距是無邊的大了。她又聰明又漂亮。分的單位又好。看看這辦公室,電話、傳真機、計算機、金屬櫃,就可知了。天主再看自己。腳是十幾日未洗過的,頭髮也十幾天未洗了。他早已聞不出身上的臭味。但他估計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已充滿了這一間辦公室。於是他稍微把窗打開,好讓對流的空氣,盡量把這味道稀釋些。
路昭晨又回來了,拿了幾瓶飲料來,給了天主。說:「幾年中不知同學們的信息。我都想死了。我一人在廣東。真叫成了孤魂野鬼。」天主說:「你沒回去過?」她說:「回去過一次。」就問天主那幾屆的情況。天主說:「那幾屆學生,跑得最遠的就是你了。一個雲師大畢業,回去在縣城米糧壩中學。我們幾個師專生,沈偉、齊惠禧、陳敏中、向儒楷、滕櫻在米糧壩中學。王龍毅、劉英軍和我在蕎麥山中學。伍軍德在則補中學,高書勇在東瓜坪中學。」後就談了各人具體的情況,以及老師們的情況。最後談起天主來。天主把在師專讀書以來的情況講了。只隱瞞了在蕎麥山中學打架一節。談論平常。只是同鄉同學,不再有一點當年的戀人重逢的感覺了。
路昭晨說:「你那封信我收到了。回了你的信。」天主慚愧了,忙打斷說:「不要說了。」她說:「也就不說吧!後來我想請你寄些你寫了的文章來給我看。還沒得寫信去向你要,你已來了。」天主說:「本來帶著的。被賊把我這包全割爛,偷去了。還記得一些,背誦兩句給你聽吧!」就邊背邊寫,遞了給她。她邊喝飲料邊看。她那偶爾看天主的眼神,就神秘莫測地變幻,漸漸臉紅,不敢看天主了。
天主明白了,自己更慚愧,臉更紅,自解嘲說:「我這形象要讓你在你的同事面前都丟臉。我這頭和衣服,自錢一被偷去,就十多天沒洗了。」她說:「這是出門,怕什麼,我去各縣出差,忙了時也不洗的。」又說:「你這詩實在太好了。」又歎了一口氣。
天主心裡,真是翻江倒海一般。如今這裡就是天堂。在滇北小縣的萬里之外,如今遭遇了他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但一切是那樣的不現實。自己這一身,除了有沖天之志,倔強之心,任何能育這心志的土壤都沒有。心有天高,命如紙薄,就是他如今的寫照!下班了。路昭晨帶天主下樓。接送的車已排好。裡面已有十來人。路昭晨和天主上車,車就開了。行了數公里,才到老城區。一處處送了人下了。轉眼到一幢樓下,路昭晨帶天主下了車。上了樓,路昭晨說:「這是廚房,寬的,晚上你可以在這裡住。上面樓上是我的宿舍。」上了宿舍來,放好東西,她說:「抱歉得很,菜也沒買,只好煮點麵條吃了!」天主跟她下樓。邊煮邊談。一時煮好吃了。天主慚愧地說:「能否洗澡、洗衣?」路昭晨帶天主去浴室,不免得教天主操作之法。天主紅臉聽著。並說:「這是我男友的衣服褲子,你不妨換一下。」後她回去。天主洗了澡,洗了衣服,上去。她來洗了。其時天主就在她宿舍內坐。見桌子上一摞快件都來自省委黨校的。他明白是她的男友所寄了。卻也不敢動。只好看她的書架上的書之類。
她回來,說:「幾位朋友約去跳舞,你去吧?人不多,就是七八個年輕人,唱唱卡拉OK。不是那種人多場面大的舞會。」天主知她怕是約好的,說:「去。」於是下樓。兩輛轎車在下面,已有五六人坐著了,二人上車。路昭晨介紹說:「這是我的雲南家鄉的朋友。」那數人說:「難得,難得。從未見你有雲南老家的人來此。明晚的東道我們幫你做了。」兩輛車駛出,就談雲南的封閉。一人說:「只去過一次昆明,那昆明不如我們這邊一個地級市。甚至不如廣州的一個縣級市了。山又大,我們一看宣威的山,就嚇倒了。」路昭晨說:「你沒見我讀高中那個縣的山呢!就是《蜀道難》描述的了。」又問天主:「現在鋪柏油路沒有?」天主說:「再過十年也怕鋪不上柏油的。」一個說:「我們這裡,再過十年就儘是高速公路了。」一個說:「我見一部雲南的攝影集,真是太可怕了。烏蒙山、怒江、瀾滄江,這些名字都可怕。江都怒得起來呢!」路昭晨說:「山同樣怒得起來。也有個怒山呢!」一個又說:「我想起來了,還有個橫斷山。又橫又斷,那種野性、霸氣未得領略過,但是從這名我就感覺出來了!」一個又說:「是不是還有個雲嶺?」天主說有,大家又笑說:「雲嶺呀!一提起就想著山高萬仞、雲橫峰巔那種感覺!」一個又說:「還有個虎跳峽!長江是堂堂的世界著名大江,上游老虎一縱就過去了!就也可想像雲南山高水深了。」一個說:「烏蒙山,想起烏蒙,那怎麼過呀!」一個說:「瀾滄江難道不嚇人!我想水一定是青色的。」一個說:「還有金沙江,以『金沙』而命名江,說明雲南又何等富有,我們廣東莫說有『金沙江』了,能有條『銀沙江』、『銅沙江』,我們也滿足得很了。」又走,天主睡著了。
天主被路昭晨叫醒。到了。大家上了樓。天主始見識了卡拉OK是怎麼一回事。大家又唱又跳。天主喝了幾瓶飲料,就又在沙發上睡著。等被路昭晨叫醒,大家已跳好,是十二點了。天主慚愧地說:「好幾天沒睡覺了。坐下來就睡著。」心中著實念可憐,十幾日才得個沙發來酣然入夢一番,說不出的悲哀。
車又開出來。天主才知坐了桑塔納轎車。上了車,又昏昏欲睡。他忙擰自己腿上的肉,心中警告自己再不能給路昭晨、給雲南人丟醜。車上,大家又談起雲南來,問:「雲南歷史上出些什麼偉大人物?」路昭晨說:「可憐得很,一個都沒有。」天主說:「政治家沒有,軍事家沒有,思想家沒有,大文藝家也沒有。稍能提的只有一個鄭和,然在整部中華歷史上,又能入幾流人物呢!」一個說:「鄭和太日膿了!早該無限地走下去,不就能發現新大陸,最先完成全球環航了。想不到還是你們雲南人呢!」一個說:「七次下西洋,大功也告不成。要那麼多次幹嘛!像人家哥倫布、麥哲倫,一次就夠了!」路昭晨說:「看來還是必須得往前闖呀!一後退就完了。我們雲南不出人,就是邁的步子太不大了。現有陝西、甘肅、四川、青海,甚至新疆都有來珠江三角洲打工的農民。雲南就是沒有。來幾個,我聽說是又做不來苦的活計,不像四川人。又懶又饞,還說:『我又不是沒飯吃了,來這裡幫人勞動的。老子們只在家做老子的,哪裡耐煩給人做大兒子呢!又不是端著黃豆找不著鍋炒的。回去窮一點,還能窮得死人,回家去就餓得死人?』所以又回去了,總是沒有希望。」天主說:「這就說明人的落後。這種心態在全國比下來,怕是最落後了。心態一落後,人也就落後了。可憐,這些南京、江西漢民族的後代,如今成了世界最落後的一類了。」大家驚異問天主。天主講了一通道理。大家敬服。到了路昭晨處,上樓玩了一陣,大家又請天主講完。天主說:
「回顧雲南文化,雲南沒產生過中國級的文學家、詩人、政治家、軍事家,什麼也沒有。雲南的歌曲,不是《繡荷包》,就是《小河淌水》、《蝴蝶泉邊》、《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有一個美麗的地方》、《猜調》、《婚誓》、《情深誼長》、《阿佤人民喝新歌》。全是些民族特色、愛情性質,優美倒是無比的優美。竟沒有一首帶陽剛之氣的歌曲。顯不出進擊之精神,進取之氣魄。」
天主接著說:「從明朝開始,當年最先進的民族,如今最落後了。想明初的漢族,是世界最大的民族,是最文明昌盛的民族。那時葡萄牙民族歷史剛始,西班牙的卡斯蒂裡亞人尚未開創自己的歷史。法蘭西民族在形成之中,英吉利民族也剛萌芽。德意志民族、俄羅斯族、日本和族,也剛開始歷史。可謂當時任何民族均難望漢民族之項背。六百年的封閉落後,愚民政策,成了如今的境地。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法蘭西諸民族的子孫佈滿世界。而百分之九十九的雲南人從祖先跨進去。再沒走出雲南一步!直到今天。多少人仍在雲南的山裡默默而生,默默而死!」天主想講自己今日才得坐電梯,前十幾日才得坐火車,至今只見了珠江水,未見過大海等,但終沒講了。接著說:「天下獨步的明王朝後來有了規模壯闊的西洋之行。鄭和七率船隊,到達中東和歐洲。這也補充顯示了其國力的強盛。這正是世界歷史面貌徹底改觀,各種勢力逐向世界中天的前夜。中國萬事俱備,條件最足,然而日趨腐朽沒落、愚昧昏聵的明王朝卻與此巨大的機遇無緣。
「回頭望望,滄海茫茫。我們通過讀歷史、論人生,知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尚如此,更何況國家與民族。只有不斷進取、不斷開拓、不斷走向遠方,不斷向最遼遠處去探索、去追求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鄭和當時有能力一直循非洲東海岸南行,發現好望角,北上到達歐洲。也再有能力像他身後幾十年的哥倫布,到達美洲,有能力從亞洲橫渡太平洋到達美洲。甚至可以完成環球航行。兼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之功於一身,收發現之業於中國。然而這是一個腐朽的王朝,視活潑的思想、敏銳的觀念如大敵的王朝。當葡萄牙、西班牙這樣的小國在世界大洋間驅動了歷史的風雲,劃開了世界發展大潮滾滾巨瀾之際。明王朝不是向外開拓,而是已向內走得很遠了。
「斗轉星移,滄桑巨變,當年世界最強大的國家,終於淪到了半殖民地的田地。當年的大都會,堂堂的應天府,成為中國第一個喪權辱國條約的簽訂之所,成為中華三十萬兒女慘遭毀滅的大屠場。當年高冠博服的南京貴族後代手持牧鞭在烏蒙山上,金沙江畔,而目不識丁。強大的東方衰弱了,弱小的西方強橫了。當年富貴的貧賤了,文明的野蠻了。當今雲南的山裡,多少當年蘇、贛移民的後代,在當今世界其實已是最愚昧、最貧窮的一類人。
「即使明成祖不能深謀遠慮。明王朝無人高瞻遠矚,鄭和沒有勇著先鞭,錯過了地理大發現,社會大變革的偉大機遇。但幾十年後,葡萄牙人來到澳門,荷蘭人來到台灣,中國卻連學人家的氣魄都沒有,沒有人勇闖歐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傳教士接踵而來,中國卻無人去歐洲傳播學術。留意明代西學東漸的勢頭。我很為中國人創造精神之缺失、為整個民族的庸愚化感到悲哀,西人能來,路徑已通,東方人就何不能西去呢!
「世界無它,開放而已、改革而已、自強而已。封閉的民族,永遠是沒有希望的民族。
「我一點不自卑而是很客觀地說:六百年的歷史,是西方世界驅動的歷史。真叫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穫。這推動歷史發展的主流,不是西方人而能是你中國人?悲哀之心盤踞在我的心頭。我在想,中國古代的輝煌,直到今天我們仍能體會到它的榮光。使我們激動、振奮,有民族自豪感、有慷慨之氣、有傲邁之心。而假如明朝以來的六百年間,我們也像西方一樣波瀾壯闊地在世界範圍內開拓奮進,在我們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諸領域都產生一些像西方一樣震聾發聵的偉大名字。我們今天的驕傲之心、豪邁之情會當何如?
「人比人差多少!最怕差的是觀念。在觀念上一錯失,就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這『一念之差』太重要了。當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麥哲倫環遊了世界,我不知我的祖先在雲南之一隅做什麼。大約在屯田吧!當哥白尼創立日心說,伽利略把思緒投向遙遠的星空,我不明白我的祖先在雲南思什麼,想什麼。當英、法、西、葡、荷列強跨越大洲、橫渡大洋橫行全球,我不明白我的祖先蟄居在雲南的什麼山裡。而到一百年前,我是知道了。《共產黨宣言》發表、桿菌發現、元素週期表排定、電燈發明、X射線發現時,我的高祖父以上的三代人都在南廣縣種地。一次世界大戰,我的曾祖父仍在法喇村種地;二次世界大戰,我的祖父在法喇村放牧。加加林飛上太空、美國人踏上月球,我的父親又在法喇村種地了。甚至到今天,計算機遍佈世界,世界信息時代來臨,我的堂弟們,他們都才十多歲,又在法喇村手握鋤頭種地了。六百年間幾十代人,進步是微乎其微的。
「前進者是一步步、一代代以幾何級數的高速前進,落後者同樣是一步步、一代代以幾何級數的高速落後。前進者開放、聰慧、革新諸利盡得,落後者愚昧、貧窮、封閉諸弊俱至。真是一著不慎,六百年皆輸。這六百年我們是輸了。差距已是在天壤之間。不作最大努力的拚搏,不要指望縮小差距。從整個世界來看,雲南是微乎其微的。但在雲南數以萬計的山村裡,一個縣就彷彿整個世界,一個地州已是廣天闊地,無限遼闊;堂堂一個雲南省,彷彿就是整個宇宙了。這是從前我的感覺,是今天上千萬雲南人的感覺。古老的時代夜郎國王不知天下之巨,問漢使漢與其孰大。滇王也這樣問過。到今天地球已被名為小小的村莊之際,這種封閉的結果仍未有大改變。『主將無謀,累死千軍』。明、清統治者的庸愚,致幾十代、數十億中華兒女備嘗災患、任人宰割。其咎之大,永遠無法估量!
「我們很多時候已經忘記了人之為人的本質特徵。忘記了人之能主宰世界,靠的就是這個大腦。決定人類未來命運的,不是靠手腳,而是靠大腦。人盡其才,關鍵就是盡其大腦。然而我們幾千年的歷史,有哪一時刻充分地把大腦應用了呢!不敢想、不敢闖、不敢試,弄到頭不是落後還能是什麼?人類要發展,永遠必須要做到的是:敢想而猛想、敢為而且猛為,敢拚而且猛拼,敢闖而且猛闖,這才有希望。這是人類發展永遠的秘訣。
「到如今中國終於結束了六百年的封閉,踏上了六百年前就應該踏上的道路。亡羊補牢,猶未為晚。過去的六百年,僅是個教訓而已。至於成敗,要計較也計較不了那麼多了。人類歷史的比賽沒有最終結局,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沒有持久的贏家,也沒有持久的輸家。舞台屬於自警、自勵、自強者而已。對於人類歷史來說,六百年亦僅可等同於晝夜間耳!一切重新開始。開放的必有未來。
「一個村、一個鄉、一個縣、一個省、一個國家自我封閉不行。甚至整個地球、整個太陽系、銀河系自我封閉也是不行的。只要有比我們高明者,我們就得向人家學習。你只有不斷地取長處,才能參與競爭,才能立於不敗之地。這是宇宙的精神,永恆的法則。」
大家說:「孫兄高見!了不得!」乃去了。一位姓魏的女同志在這裡和路昭晨相伴而宿了。天主就和其中一位男同志去休息。上床呼呼大睡。第二天起來,全身舒泰,才明白了昨晚實現了長時間以來有床的夢想。路昭晨來了。叫天主到她宿舍去。說:「我昨晚忘記了告訴你,你如要打電話回家聯繫,只管打這電話。」天主答應。她去了,自己才悲哀起來!父親、母親處,何嘗會有電話呢?這恍如夢想。即使有,如今也是斷腸人通斷腸話,流淚人傳流淚聲了。天主就寫些詩句。她下班回來,煮了飯吃了。
天主想走了。路昭晨勸天主再玩一天。說那些人佩服天主得很了,說埋沒在雲南大山一所山村中學,就太可悲了。晚上要全力做東呢!天主淒然一笑,想路昭晨和他們均不知他在校被打、如今流浪的事,不然更不知要如何歎息埋沒和悲哀。他說:「就托你轉告他們,說我謝謝他們了。我得走了。」路昭晨半日不語,說:「你來這裡,我太遺憾我的能力太弱了,幫不上你什麼忙!真是愛莫能助啊!不然你是該在深圳、珠海這樣的地方來闖。回米糧壩去,有什麼意思呢!今早上上班時我都在想:你在深圳可能會成為雄獅,而你回蕎麥山去頂多成為一隻兔子、貓。反正我就這麼想!要是我能有權力把你從雲南調到廣東來,就好了!我如果真能如此我是願竭盡全力為你搭好這舞台的!而望你現在,落到……」這時覺失言了,忙煞住。天主聽明白,想這多禁忌,就因為自己現在太不堪了,太悲哀了。忙說:「不怕,我回去重新努力!你只管相信,我還能闖出來的。現在二十二,就拿幾年時間來奮鬥。我不相信到三十歲還闖不出來!」她說:「我相信!你最大的優點是在於能把天都闖翻掉。看你穿老式的中山裝,就來闖廣東了。」就笑起來,說:「你連一套西裝都沒有?」天主說:「沒有。」
她去買了一大包飲料、水果、罐頭來,並拿出三百元錢來。天主一見拿這麼多,忙說:「我向你借一百元,就回得去了。我只要一百元。」她說:「你必須拿著。經濟上我比你寬裕得多。我們這邊工資高,一個月有三百元。」天主不接。她說:「那就算送你一百元,借你二百元吧!」天主仍是不接。她說:「你簡直婆婆媽媽的。那三百元都借你,你回去何時有,何時還我。這回再不接,我也就翻臉了。」天主接了。她送出來。一輛轎車開來,市委辦那同志開車,送了天主到車站,買好票。送天主上車。路昭晨伸手,說:「再見!」天主握住,一時千言萬語,盡在這離別時際,怎麼說得出,他只說句:「心疼得很呀!」路昭晨點頭。臉異常難過。天主握摩著她的手指,說不出話。久後,她勉強鬆手,說:「你看車要開了。」車開動了。天主鬆開,伸頭一直回看她。她站在原地,揮著手。天主淚下來了。見她身影越來越小,在抹淚。不久,就不見了。
天主一直流淚。他心痛欲裂。這才是生離死別。蒼天不老,情義已老,人生易老!想起才貌易逝,聲名易滅。等十年、二十年後再來此地,何以朝路昭晨如今之風景呢!一直流淚,到了廣州。
排隊買票的人太多了,隊伍一直拉到售票廳外的廣場上,還折來曲去。天主進廳內看,也全是人。一夥伙流氓在此中橫行。坐在售票窗口的警察全然不管。有欲先買票的,給三十元五十元,便被帶到窗口前塞進隊列,幾分鐘後就買到票了。而在裡面尋釁滋事、強行搶奪的,天主進去的十多分鐘就見了四五起。有一男子被搶去一百元,跟著還擊,被打得躺在地上,口鼻流血,殷地愈丈。天主見此警匪一家,大為恐怖。因擔心錢被搶去,匯了二百元回家。去排隊。但排到晚上,關門了。大家一哄而散。天主悲哀起來。不知何日才能買到這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