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始,孫天儔又去上學了。到公路邊來攔班車。從早上攔到中午,每來一輛,都是滿的。車裡面站得黑壓壓的,引擎蓋上都堆了七八人。司機見孫天儔等招手,搖搖手就走了。孫天儔等得好不煩躁,就想不去讀這書了。到中午過後,已沒有到米糧壩的車了,孫平玉等失望地站起,欲和孫天儔回家。王元景過,見孫家父子,就說:「富貴不消回家去了。就在我家這裡住!明天勳傑、勳眾也要去米糧壩,一起攔車。」王元景聽孫天儔在學校學習異常厲害,是個考大學的材料。一遇上孫平玉,就說:「侄兒子,全村子都說你養了個好兒子啊!你要出頭了!」孫平玉說:「哪裡比得上大爸!大爸供出個大學生來了,我還高中生都沒供一個出來。」王元景說:「快了快了,你也要供出大學生來了。」全村都佩服王元景會為人,就在這些地方。聽說孫天儔要成功了,他就主動和社會經濟地位比他相差甚遠的孫平玉父子相交。時常與孫平玉說:「富貴回來,你叫他只管來我家玩!和勳傑、勳眾在一起,互相切磋學問,讓他們叔侄也增進感情!」孫平玉每次都答應,也給孫天儔說了,但孫天儔一直沒有去。現在王元景又叫,孫平玉就對孫天儔說:「你就跟你大爺爺去嘛!我回家去了。」孫天儔就和王元景到王家。王勳傑與其弟王勳眾在屋裡收東西。王元景則在火上燒臘肉,洗好,就拿到外面吹乾水氣,晚上裝進包裡讓王勳傑和王勳眾帶走。孫天儔幫他籠火,二人在火塘邊邊做事邊談。王元景說:「這肉他們拿在米糧壩去,一是都用電爐,沒有這柴火好燒,麻煩得很。二來燒了洗了,洗肉水就倒了。我在家裡燒來洗呢,洗肉水就倒給豬吃!不浪費!」孫天儔一聽,深覺英明。
天晚,王元景與孫天儔吹起勁了,大為感慨:「富貴聰明啊!懂得的人生道理,多少二三十歲的大人都比不上啊!」就與王勳傑弟兄說:「你兩弟兄都要學學富貴!」他本是叫孫天儔來和王勳傑吹的,沒料來了,一直是他在跟著吹。夜裡,他又叫孫天儔和他睡一床,又吹。近天明才罷。次日天明,煮早飯吃了,王元景見在飄雪花,就囑眾人:「你們在家裡烤著火,我出去守著。」就披個氈衫,出去在公路上攔車了。攔一陣,回來說:「去掉一輛了,擠得滿滿的。」王勳傑說:「不行,還是我們出去攔!萬一有我認識的司機,來了你也認不得,就跑掉了。」於是大家找氈褂氈衫穿了,出來攔車。雪越下越大,地上全白了。老鴰在孤零零地叫。他們邊跳邊等。不久又來一輛。人擠到彷彿要壓到司機身上了。司機不停,去了。王元景說:「看來難等了。實在不行,明天再走。」王勳傑著急了:「今晚老師要開會,我還在這裡啊!」又來兩輛,還虧司機都認識王勳傑,那人都站了貼到前面的玻璃上了。司機停下,門打不開,就叫王、孫等三人從司機的座位爬上去。王勳傑兄弟上了一輛,孫天儔上了則補來的一輛。司機站下地來,把孫天儔從方向盤那裡推上去。他才上來,叫引擎蓋上的五六人:「往裡面擠!往裡面擠!」他又努力推孫天儔,把孫天儔推了在引擎蓋上站著。孫天儔四周被擠的緊緊的。車走動了。孫天儔想:不是王勳傑認識司機,自己今天也走不成。
沒料晏明星就在旁邊。她一見孫天儔,就從座位上站起來,叫孫天儔:「你來坐!」孫天儔想那她坐什麼,就不坐。叫她坐。她也不坐,硬要孫天儔坐。孫天儔哪肯坐。她一站起,就被人群擠了巴在車玻璃上了。孫天儔叫她快坐,她不坐。司機認識晏明星說:「明星兒,你們到底哪個坐?車這麼擠!」車內的人本就嫌站著的多了,公然還有一個不坐座位,又站起來爭空間,把座位閒著,就嚷:「你們坐不坐?不坐我們要來坐了!」孫天儔催她坐,她催孫天儔坐。誰也不坐。外面雪越下越大,世界好不荒涼。路況不好,又繞來繞去,車內又擠。孫天儔頭暈了。不久就欲吐。晏明星頭暈了,不久就吐了,忙湊到車窗往外吐。孫天儔感激不已:「她是為了我而吐的啊!」她吐好,孫天儔叫她坐在座位上,她仍叫孫天儔坐。孫天儔不坐。二人紅了臉,不出一語。孫天儔盯著她漂亮的身材、面龐想:「我要是娶她,會是很幸福的啊!她會永遠愛我的!」過一陣,孫天儔見她站著,被人擠壓得可憐,又叫她:「你快坐!」她說:「你坐!」誰也不坐。孫天儔想拉她坐下,又想不對,我不該拉一個女生的手。勸她呢,又不起作用。她有時勸孫天儔坐,孫天儔不坐,勸急了,也想伸手強行拉孫天儔坐下,但手伸到孫天儔面前,又縮了回去。二人就這樣整整站了一天,誰也沒坐那座位,那座位也一直空著,直到米糧壩。下了車。孫天儔幫她提東西,她說:「我提。」忙把東西自己提了。雖並肩走,也不說一句話。誰都明白在車上還可以互促「你坐」而現在不能叫「你坐」,因而沒說的了。孫天儔想問問她是否見到他以前在她作業本上寫的話,又沒有問。到學校,就分手了。互看一眼,都沒有說。
一回到學校,孫天儔又開始讀他的二十四史。區老師又勸,孫天儔仍是不聽。但管理員對孫天儔放心許多,允許孫天儔將二十四史借到學校去讀了。孫天儔每天就帶了《宋書》、《齊書》等到教室裡,老師在上面講,他在下面埋頭看書。
學生的生活實在清苦。每頓吃的都是苞谷飯。雖有米飯,但與苞谷飯實行兩個價,比苞谷飯貴得多。八名學生一盆飯一盆菜,飯端出來後,八雙筷子努力從盆裡向外擀飯,有狡猾的,用碗進去舀。於是都用碗,碗磕得一片響。飯分好,菜盆一端來,各自忙了撈著,拚命地吞。要是吃得不快,別人先吃完,菜一光,你就只能吃乾飯了。孫天儔他們班的學生,要狡猾些。菜端了來,眾人先用筷子在盆裡撥著找蟲。找到了又白又大煮得極其醜惡的蟲,拈到盆沿上放著。就爭先恐後努力撈菜吃。吃得差不多,一幫人放下碗筷,將那蟲放回盆裡,全體氣勢洶洶地去找食堂算賬。食堂見了盆中的蟲,無話可說,為息事寧人,答應重給一盆菜。眾人又端了一盆菜來,仍是用筷子先撥著找蟲,這次是找到就拈了扔了。又開始爭先恐後吃菜。因油水少,學生都從家裡帶了豬油或油炸辣子來,每頓吃飯前,先挑一塊油在碗裡,將飯擀到碗中,將油燙化,拌了飯吃。陳明崇聽說孫天儔學習很好,有考取大學的希望,就叫孫平玉、陳福英:「你們可以叫富貴有什麼困難,就來給我說!」後來孫平玉等知孫天儔說油水不足。就與陳明崇說了,孫天儔從家帶點臘肉來放在陳明崇那裡,每到星期天,就去那裡煮了切好帶回學校,每頓用飯燙冷肉吃。時常肉只能被燙得有點溫,表面的油都沒化,就將那肥肉一嘴一片嚼下,很是舒服。後來就專門吃冷肉了。不論肉質肥瘦,都吃冷的。甚至豬油,也吃冷的。挑了放在口裡,化了,就吸下去。
農村學生,無論高山、河谷,都是一樣的:窮。家境極困的,讀初中就把家讀垮,無法讀高中了。能讀高中的,都算是在農村不錯的人家了。但經初中三年消耗,即使很有的人家,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在米糧壩中學高中部,窮學生很多。一個與孫天儔同宿舍的學生餓極了,身上又沒有錢,只有從家裡帶來的一塊冷肥肉,就跑回宿舍,打開箱子,抱起那塊肥肉就啃。肉在口裡未化,就全嚥了下去。到肚裡了油才開始化。他與孫天儔說:「你寫小說。我提供給你一個感覺:冷肥肉吃到肚裡油才開始化,那感覺真是無比的美妙!」
孫天儔他們同年級有一高山的學生,姓牛。家裡有時帶不來錢,他就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兩三天不得飯吃,面黃臉瘦。無可奈何,就天天睡在床上,以減少運動量。終於借到點錢或家裡帶了錢來時,吃飯如同復仇,拚命往肚裡裝。直裝到感覺飯要從喉嚨裡溢出來了,才覺報了平時受餓的怨憤,才喜氣洋洋地站起。同班有兩個雖也是鄉上來的學生,一姓馬,一姓龍,但二人父親都在單位,母親在農村,還較為闊氣,平時穿大皮鞋。姓牛的學生平時常受飢餓,而二人較有,就去投靠二人,幫二人做事,二人賞他頓飯吃。如二人叫他去打飯,那他這頓飯就由二人供給。下課了,姓馬的就叫姓牛的:「牛大兒子,去把你爹的飯打來!」姓牛的說:「馬大兒子,拿票來給爹,爹去幫你打!」姓馬的就撕一張票遞給姓牛的。姓牛的說:「怎麼只撕你的?我的呢?」姓馬的說:「兒子,爹養你到十八九歲了,可以了。難道要一輩子養你?」姓牛的說:「快莫鬧了,再撕一張票來!」姓馬的說:「你喊我一聲『爹』,爹就多撕一張給你!」姓牛的說:「快撕來!不然我不去給你打飯了!」姓馬的說:「把爹的碗還來,爹自己去打!」姓牛的說:「還是爹去給兒子打!快撕票來!」姓馬的說:「那你就叫我一聲『爹』啊!養你十幾年了,『爹』都不叫一聲?」姓牛的就來搶票。姓馬的就叫:「同學們看看!兒子竟敢打爹了!」倒反將姓牛的幾拳打了,才說:「兒子,爹見你可憐!饒你了。」才多撕一張票給牛。牛去打兩碗飯來,自吃一碗。吃好飯,又要給姓馬的洗碗。姓龍的要吃包子,就叫姓牛的:「牛大兒子,去給爹買十個包子來。」姓牛的說:「爹去給兒子買。」買了回來,路上吃掉幾個,剩五六個交給龍。龍說:「同學們看看!我這牛大兒子不孝!幫他爹買包子,還要路上偷吃掉幾個!」
這天姓牛的學生家裡,帶錢來了。姓牛的這幾天餓極了,去打了一碗苞谷飯吃了,心中不好過,再打一碗來吃了,心中稍微樂意了,但仍不足,又去打了一碗來吃下。肚裡裝得滿滿的,一路打著飽嗝,回到宿舍,拍著肚子,喜笑顏開,在宿舍裡逛來逛去。姓馬的說:「兒子,你今早上吃了多少?」姓牛的說:「馬大兒子,爹今早上吃掉兩斤苞谷飯。」姓龍的說:「你哄你爹!你吃不掉兩斤又咋個說?」姓牛的實才吃掉一斤五兩,多吹了五兩,但想再加五兩沒有問題,就質問二人:「爹要是吃得掉又咋個說?」二人說:「你如果吃得掉,爹們就輸你五十塊錢!你吃不掉呢?」姓牛的說:「爹也輸你們五十塊錢!」二人說:「兒子,怕把你腸子撐作幾十截啊!我們和你媽養你不易!」姓牛的說:「龍、馬二舅子,敢不敢打賭?」二人就各掏二十五元錢出來:「牛大舅子,咋不敢?」吵了半天,說今下午賭,牛不幹,因為他是餓了好幾天今早才吃掉這麼多的。下午就賭,絕對吃不掉,就約定明下午賭。牛就當天下午和第二天早上都不吃飯了。至期,龍、馬二人打了兩斤飯來,足足四大碗。龍馬二人掏錢擺在桌上,監督著牛吃。按牛平時餓極時,這四碗飯能吃掉。但他昨天上午剛拚命吃了一頓,腸胃容量有限了。第一碗不費力就完了。第二碗也下去了。第三碗剛到手上,牛就心存畏懼了。但硬全吞了下去。第四碗時,就勝任不過了。吃一嘴就歇一陣。龍、馬就呵斥:「快吃!你想慢慢消化啊?消化了也不許你屙出來!」牛吃到第四碗的一半時,面色紫漲,大汗齊出,坐立不是。飯只在嘴裡嚼,嚥不下去。牛邊嚼邊搖身子。龍、馬又叫:「你想搖了多裝點?」牛汗流如注,若重病之人,實在無法吃了。就站起要往廁所跑。二人就按住:「往哪裡去?」快吃!牛說:「快讓!我要去廁所!」二人不讓。牛急得要哭:「我肚子要炸了!快放我!」二人不放,問:「你認輸不?」牛說:「我認輸了!」二人說:「輸我們的五十元錢呢?」牛拿不出錢。二人就捉牛起來,說:「牛大兒子,你口吐狂言,竟敢戲弄爹們!爹們要收拾你了!」即將牛雙手反扭拖起,押著牛在宿舍裡走,喝令:「踢正步!」牛胃早勝不住了,急得哭:「你們饒我了!我輸錢給你們!」二人說:「你雜種有狗屁的錢!一個學期還帶不來五十塊錢!」仍押了走。牛咬二人,咬不到。用腳踢,二人反踢他。牛面色大變,順地倒下去。二人說:「牛大兒子想耍賴了!起來!」又拖起來走。牛喊:「我腸子斷了!」二人仍不放。牛面色變黑,有氣無力了。二人押了走一圈後,又押他下樓梯。牛求饒,二人不聽。強行押下樓去,牛倒在地上。二人又踢上幾腳,才放了。牛在地上滾,面無血色了。很多學生發覺牛要不對勁了,說:「糟了!要死掉!」龍、馬二人去看,見牛已如死人一般,慌了,忙叫了幾人,抬著牛往縣醫院跑。路上,牛就暈過去了。到醫院,醫院以為抬個死人進來,忙進急診室。已不行了。牛死了。
學校得報,大驚失色。學校領導被縣上批評。教育局忙著與學校處理後事。著人通知牛家親屬,深恐牛家到學校大吵大鬧,教育局長和校長又到縣公安局去請示協助。沒料過了兩天,僅牛的父母來到學校,皆五十餘歲,全身破爛,面色蒼灰,異常可憐。一看就知歷來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了,異常的微弱,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人人以為是從家裡餓了肚子來。學校大出意料,忙說送他夫婦到飯店吃飯,夫婦倆的確沒有吃飯,但兒子死了,哪裡吃得下去。學校異常憐憫,抽了一點款贈予夫婦二人,就打發走了。孫天儔在去時才見到牛的父母模樣,幾乎與孫江富一樣,即知平時也無法飽暖。只見校長等送牛的父母走。牛父抱著兒子的骨灰,眼淚簌簌,牛母直用雙手抹淚。孫天儔深覺可憐,跟著走了很遠。
不久,關於牛家的故事就在學校傳開了。牛父為供兒子讀書,到兒子初中畢業,便將牛、馬賣完。兒子讀書到現在,東西全賣乾淨,連一間茅草房也賣了,夫妻倆現住山洞。今年過年時,全家煮幾個洋芋就過了。一過了年,就已缺糧。錢更沒有一分。但牛父仍供兒子讀書。這半個學期寄來給牛四十元錢,是牛父幫人舂牆起房子得的工錢,牛父一分不花,一個月前得了工錢,便全寄來給兒子。兒子死了,學校去通知時,牛家既無一分錢,也無一顆糧食。牛父母餓著肚子,從家裡走了兩天兩夜,來到學校。
區老師在班上講起,大是動情,說:「我根本想不到,我們米糧壩的農民是這樣窮,也想不到,米糧壩的農民是這樣偉大!姓牛這位學生的父親,把牛、馬、房屋全賣給兒子讀書,自己住巖洞。要是我,恐怕都很難辦到啊!同學們,尤其是農村同學們,要努力啊!還是我以前說那句話,當農民永遠是悲慘的。你們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從農村逃出來。」
一夥城裡學生,以前聽王勳傑、岳英賢、孫天儔等的可憐故事,就發表一些鄙視的話,如今得知牛家的悲慘故事,又鄙夷不已。
學校開運動會,最精彩的是高中部跳遠。競爭對手都是高二學生,一個是史元洪他們那班的,姓文,一個是晏明星所在班的,姓武。兩個都是城裡學生。學習不行,體育蠻好,好找姑娘玩。初中就讀了五年。想考體校,歷年考試體育成績都很高,而文化成績上不去。年紀也混大了。如今都二十多歲,也都是近一米七的個子。二人在初中時,就展開競爭。時常難分勝負,今年你勝過我,明年我勝過你。因此成仇,你爭我正在談的姑娘,我奪你正在談的姑娘,時常打架,臭名狼藉。二人便由比跳遠跳高轉到比拳擊。到了高中,也還是這樣。這次跳遠,文先打破了原由武在高一時創造的全校記錄,就罵武,武不服氣,又打破文剛創造的全校記錄,又罵文。文又不服氣,又打破武剛創造的記錄,又罵武。如此你爭我奪,都不服氣。兩個班呢,成績差不多,都要爭團體總分第一。團體總分又緊緊咬住。於是兩班班主任親自助威,兩班學生在旁吶喊。上午一戰,八破記錄,已逼近米糧壩全縣記錄。下午又戰,又互破記錄,打破米糧壩縣記錄。到天黑,以姓武的得勝告終。武所在的這一班,欣喜若狂。文就不服氣,到武這班的教室來打武,雙方就大打出手。把教室玻璃等打得粉碎。二人以前多次喝酒、打學生、打老師,本該被開除的。但二人揚言誰敢開除他們就殺誰,學校就不敢開除,每次加一級處分。從警告、記小過、記大過到留校察看。按理這次都該開除了,學校領導又宣佈仍給二人留校察看。
孫天儔仍是每天早上鍛煉,以備考軍校。然後就看二十四史。這日他正看《舊唐書》到太宗本紀,深自佩服,就罷書欲作一詩。忽見前排一個姓連的城裡姑娘,正回頭迷茫地死盯著他,臉像燒紅的柴炭。孫天儔大吃一驚,嚇得不知所措。對視數秒,孫天儔承受不住那臉上那火焰般的力量了,低下了頭。一分鐘後他抬頭看她是否還在看他,卻見她臉上紅色褪去,恨恨地盯著他了。她恨了他一眼,就調過頭再不看他了。孫天儔又吃一驚:我哪裡得罪她了?僅僅一分鐘,就生仇恨,前後判然,是何緣故?他想了許久:莫非她愛我,然後立即轉為恨我?此後她凡見到孫天儔,都恨孫天儔。孫天儔想:直到今天以前,我和她無關。自她紅著臉看他那一瞬間,才有關聯,恨就從我那一低頭始!以後幾天,她的臉色眼色無非恨他。孫天儔不知如何才能讓她不恨他,向她道歉嗎?不對。那該如何辦呢?他也無辦法。
又一天,孫天儔到縣圖書館借《新五代史》回來,迎面走來一個史元洪所在班的姑娘,姓華,也是城裡的。華姑娘的漂亮全校出名,孫天儔都喜歡看她的面孔、身材,但和她不認識。她老遠見孫天儔走來,忽然臉變緋紅,又成赤紅,快步走著的,忽然慢了下來,羞愧地看著孫天儔。孫天儔又吃一驚,這不是跟姓連那姑娘一樣嗎?他不犯錯誤了,也看著她。但他看了兩眼,抵擋不住了。她那眼睛和臉色,彷彿萬丈光芒,就要把他燒化了。他想逃避一陣,就低下了頭。但馬上他又抬頭看她時,她已惡狠狠地看著他了。孫天儔一拍手,暗呼「完了,又得罪人了」。姓華的姑娘恨著走近孫天儔,孫天儔就忙說:「對不起!」她立刻怒道:「你說什麼?你是誰?」孫天儔想我是誰你不知道那你還看我幹什麼!女人就是怪!但她實在漂亮,他不忍心得罪她,就又好氣地說:「我剛才對不起你!」她又說:「你說什麼?我不認識你!你這人怎麼一點禮貌都沒有?」氣呼呼地走了。孫天儔大怒:豈有此理!孫天儔憤怒地回到教室。想了一陣,就覺慚愧:我何才何德,蒙那姑娘愛上我啊!這豈不是糟踏她嗎?
姓華這姑娘,是全校的校花,是男生崇拜的對象,她一舉手一投足,都彷彿藝術,要令多少男生瘋狂。孫天儔初見到她時,也吃一驚,造物主實在厲害,造出如此美人來!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異常完美。而其他女生同樣動作時,就不美了。她穿的衣服,其他女生也有穿的,但就數她穿的好看。在別的女生身上穿著看去極醜的衣服,一到她身上,盡成好的了。孫天儔過後又觀察她,但她仍恨孫天儔,老遠就不理。
又一天,孫天儔在學校的圖書室去看報紙,一個高三甚漂亮的姑娘見孫天儔到那裡,正在翻報紙的,忽然臉紅了,呆呆地看著他。因隔得近,孫天儔見她面上儘是潛伏的血流,眼光迷離,雙唇微張,但粘連在一處了。她見孫天儔要找地方坐,早已站起把座位讓出,呆立著等孫天儔。孫天儔一見,心想糟糕,又難對付了,恐怕還得得罪她。也看著她,而不知怎麼辦。對視不到十秒,她的脖子也全紅了,孫天儔全身彷彿受到電擊,極度的舒暢變成了痛苦。他又支持不住了。她在示意他坐她的座位。孫天儔為了逃避她那火一般的眼睛,忙坐下去。她就近在咫尺,孫天儔忽聽見她的心跳聲。他雖未抬頭,仍覺她像火炭一樣燒著他。他抬頭一看,她那一張臉,紅得恐怖。他抬頭時幾乎碰到她臉上。她臉上的香氣熱氣撲面而來。而他如個呆子一樣,不知所以了。孫天儔的心咚咚地跳。若非周圍人多,他真想撲向她,被她燒死算了。她的心仍在跳,孫天儔一一聽見。整個閱覽室裡,很多學生驚訝不已,奇怪地望著這姑娘和孫天儔。周圍望的人多了,她半天才清醒過來,羞愧萬分,急忙捂頭而逃。孫天儔坐在那裡,心還在跳個不停。他無法看報了,秦皇漢武的功業一錢不值了。許久,才見她的書忘在這裡了。他拿過書看,書上她的名字是路昭晨。他將書拿了,朝她所在的班走,心中狂跳。到了她們教室前,她見孫天儔來,面上又湧起赤潮。孫天儔忙將書遞給靠窗的一男生,請他轉與她。她一直臉如赤霞,死盯著他。孫天儔忙跑下樓來,心跳不已。晚上就失眠了。慨歎路是個千年難遇的尤物。命運大約要他在斯時、斯地與她相逢。試想茫茫宇內,他早生百年,晚生百年,都無法遇她。她早生晚生百年,也是如此。或同時生於今天,而她生於別國他洲,或己生於別國他洲,又何由得遇?以時間之長遠,空間之浩茫,概率之低,不可想像。得遇於此,實是奇遇。彷彿天地專為他孫天儔而造此女也!
「床上想起路千條」,一夜荒唐,天明頭目昏沉。他因厭己道:說不以物喜,為何因她而喜?如此能稱霸古今?路也僅天地一物爾!但後就想這太殘忍。做課間操時見到路,她也焦頭爛額的。孫天儔想:看來她昨晚也失眠了。就想:我有什麼優點,值得她青眼有加呢?豈不是太離譜?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的缺陷和毛病,這些毛病與生俱來,也必將終身始罷。自己只是一團廢物,不值得她來愛。可憐的姑娘啊,你瞎眼了!
孫天儔儘管在看書,卻看不進一個字去。路昭晨使世界失了色,也使一切失了味。他的思緒一直在天上飛。他將她和別的女生比較,其餘女生真如草芥一般。他又在暢想要是構成路和他自己的輕重原子不在這一銀河系或太陽系內,又如何得此奇緣呢?越想越增浩歎,覺得路就是為他而設的。
以後仍是這樣,無論隔多遠,只要一見孫天儔,她那臉上就起紅霞。就是隔一兩公里遠,孫天儔都能看得見。過後孫天儔就留意瞭解這個路昭晨。才知她家在縣公安局,父親是公安局副局長,母親在縣人民醫院。她是省級三好生。在高三年級都是前幾名。人又漂亮,學習又好,孫天儔真有點野心了。
孫天儔座位前後左右,都是女生。有的女生原本不在周圍,是和其他男生調座位來的。如兩個女生來找孫天儔座位周圍的男生調座位。這兩名男生就問:「是不是想調來隔孫天儔近點?」女生都說不是。男生就說:「那就不必調了嘛!」兩個女生羞愧而去。過兩天,又來商量,男生又故意這麼問。兩個女生賭氣說:「是啊!」男生就說:「我們也想隔他近點啊!好追求他啊!」兩個女生紅了臉,就罵這兩個男生,問兩個男生:「調不調?」男生說:「不調!出錢我們才調!不然你們佔便宜,我們佔不到便宜!」兩個女生就約了,下一節課老早就來到,把兩個男生的座位坐了。等兩個男生來到,互爭座位時,老師已上講台了。不得已去坐了兩個女生的座位。都是採取這種方式,孫天儔座位周圍花枝招展的。孫天儔的同桌每天高興得咧著嘴笑。很多男生就故意來找孫天儔的同桌:「兄弟,這節課我跟你調調,你去我座位上坐,讓我來享受享受。」只要孫天儔不來上課,一些男生就喊:「有些人今天不舒服啊!」孫天儔來上課,又喊:「有些人今天舒服了。」把孫天儔座位周圍的女生,說得抬不起頭來。孫天儔不來上課,幾個男生就來爭孫天儔的座位,故意大吵大鬧:「兄弟,讓大哥享受享受嘛!」「大哥,你讓兄弟享受享受嘛!」有時兩三個男生共坐孫天儔的座位。等他們爭定,這些女生一哄跳起,遠遠地去坐了,說:「那等你們享受嘛!享受到沒有?」孫天儔來上課,這些男生大叫:「可惜可惜。」說:「兄弟,你莫來上課了嘛!等我們來你那兒享受享受啊!」或者乾脆來和孫天儔換座位:「你天天享受,我嫉妒你了!我來享受享受!」換好座位,女生們也遠遠地跑了。
調座位的多是農村姑娘,城裡姑娘鄙夷她們如此做。城裡姑娘比她們大膽得多,眼睛盯著孫天儔就不放。孫天儔被盯得無奈何。當他先見姑娘紅的臉時,不知所措,一低頭就得罪她們。後來不斷得罪。到後來則他有意得罪。當有他不滿的姑娘紅了臉看他時,他有意低了頭,再抬頭時對方果然恨他了。孫天儔想這樣也好,一次性結束糾纏,免得囉嗦。不久,他就把幾乎所有的姑娘得罪了。她們也對他無情無意。孫天儔過後想再朝她們臉上找到對他的好感,很難。孫天儔想:「感情的變化,竟是這麼快啊!還說天上的雲變化快,其實根本沒有姑娘的心情變化快。不到一分鐘,她們就由愛他變成恨他了。
有一個農村姑娘,姓徐。家裡很貧困,卻身上搽得怪香,臉上厚厚一層粉。孫天儔想:家裡貧困怎麼還花這份無用錢呢。她以前隔孫天儔座位遠,就常跑來問孫天儔作業。孫天儔聞不慣香味,好不煩躁。後來她把座位調到孫天儔前面來了,時常回頭借書借筆。她一回頭,那臉上的異香也跟著回頭,孫天儔捏著鼻子借書借筆給她,打發她早點回頭。待她回頭才進行呼吸。沒料剛呼吸好,她又回頭借東西了。孫天儔急忙邁臉,把鼻子讓開。她邊朝孫天儔借東西,邊朝孫天儔施媚臉媚眼。每節課如是數次。學生則噓,老師則停了講課。孫天儔火了,不得罪她不行了,以後她回頭,孫天儔就喝問她:「幹什麼?」她說:「我回頭都不行?」孫天儔說:「行我還問你?」她仍不改。一次區老師的課,她回頭不斷跟孫天儔講,孫天儔一句不答。區老師以為是孫天儔的責任。停了課,叫孫天儔:「站起來。」孫天儔站起來,區老師就叫孫天儔坐下,又接著上課。她又回頭借筆了。孫天儔大怒,大吼:「不借!」全班震驚。區老師火了,砸了書,又叫孫天儔站起來,質問怎麼的。孫天儔說:「她天天借啊借的!借得人心煩!」這姑娘才從此不理孫天儔了。
區老師就在其他班講:「孫天儔這個小伙子,人是不錯的。但成天和姑娘糾纏不休!脾氣搞壞了!我為他擔心啊!一個再聰明的學生,只要收不了心,一談戀愛,必然報廢!」其他班的學生,聽班主任都這麼講,孫天儔一定在和女生談戀愛了。孫天儔聽其他班的學生說了,就想:糟糕!晏明星豈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