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正文 第二十二節
    孫江成牙齒很好,五十幾了,要吃核桃,根本不敲,口裡一響,核桃殼被咬碎了。核桃仁也成了碎片,必須擇著吃了。孫江成可惜:「咬過頭了,核桃也碎了!下一個要輕點!」下一個進嘴,又是一響,孫江成忙松牙齒,核桃又碎了。田正芬牙齒不好,才過三十歲就掉,如今已光了。多少年來,連吃飯都是歪來歪去地嚼。莫說咬核桃,就是核桃仁入口,也嚼不動了,只得不吃。孫江成左也咬重了,右也咬重了,田正芬火了:「嫌重了就不要吃!要吃就不要嫌!叫得這麼難聽!哪裡是咬重了,明明是欺我沒有牙齒!」孫平玉的牙齒,不是遺傳了孫江成的,而是遺傳了田正芬的,才三十五六,牙已鬆動,吃洋芋已要歪著啃。冷的熱的,牙齒都受不住,痛的抱著頭直哼。前幾年孫平玉栽了幾棵蘋果樹,如今剛結果,孫平玉摘一個下來,歪了左邊牙齒啃也痛,歪了讓右邊牙齒啃也疼,啃了兩下,只得放下蘋果。陳福英則牙齒很好,見蘋果上留下的牙齒印,笑說:「要吃蘋果,還不趁現在吃嘛!現在就吃不動,六十五六就更吃不動了。」

    孫天儔回來,見父親牙齒如此,就感淒涼。全家人穿的也可憐,從衣裳、褲子到膠鞋,全是爛的。從孫平玉、陳福英到孫富華等,沒一人的衣褲沒有補巴。穿得最好的是孫天儔,雖在學校也算寒磣,但在家裡最好。孫平玉去年見學校裡人人穿中山裝,只有孫天儔穿對襟衣裳,自覺對不住兒子,也給孫天儔買了一件。孫天儔的褲子,是陳福寬叫冷樹芳在縫紉機上打的,膠鞋雖不是新買的,但並沒有爛,算是全身沒一破爛和補巴。吃的呢,每頓火才燃,小孩都等不及早晚飯煮熟,就忙撿洋芋來燒在火裡,邊燒邊吃。待鍋裡煮熟,一兩撮箕洋芋早燒了吃下肚了。鍋裡煮熟,照樣吃。因人多,每頓一大提吊鍋洋芋,要裝幾十斤,煮熟了撿在筲箕裡,像一座小山。筲箕裝不下,就撿了烤在火塘裡。菜也是一大鍋,要裝十來斤菜。不知者看見,要嚇一跳的。但吃著吃著,小山不見了,火塘裡的也光了。鍋裡的菜也撈光了,只剩一鍋湯。人人忙著倒湯。孫平玉因牙齒不好,每頓都吃鍋底的洋芋。剝了洋芋,舀碗湯泡著洋芋,用筷子把洋芋夾爛,邊吃洋芋邊喝湯。小孩子哪會看勢頭,看洋芋要光了,忙吃著手裡的,盯著筲箕裡。孫平玉則一直打量著,見洋芋要光了,儘管還餓著,老早就停住,站起來出去了。孫江成、田正芬等來看見,都驚歎:「拐了!咋你家吃得這樣厲害?要節約著點!節約著點!幾下吃光,荒年來了怎麼辦?」陸建琳來孫家一早上,見此情景,嚇著了,回去與陳福香說:「姐姐家那些娃兒,太嚇人了!一頓起碼吃掉一百斤洋芋!像這樣吃,百萬家財也要吃光!莫說孫家還無百萬家財!」陳福香閒時與丁家芬說,丁家芬就說:「你不曉得小娃兒是吃長飯的?一天到黑,不歇氣地吃都吃得起!你們還沒當多大的家,還沒過著,我們就過著過了。」不過丁家芬來看見,也嚇著了,對陳福英說:「全村子恐怕只有你家敢恁個架勢地吃了!別的哪家敢恁種吃?」陳福英說:「不讓他們恁種吃,還好讓他們餓著?」丁家芬說:「不是要讓他們餓著點才行?哪家的小娃兒不是餓大的?包括你也是餓大的!你記不得了?」陳福英說:「我還是要讓他們使力吃!見他們餓著,可憐得很!我看著也難過!」丁家芬說:「你有,你當然敢恁個說。要是你沒得,拿泥巴給他們吃?」

    陳福英每頓煮洋芋,裝三四十斤的大撮箕,滿滿一大撮還不夠,還得再上樓,再滿滿地裝一大撮下來,兩撮洋芋倒在火塘邊,是一座小山,她自己都盯著這座山發愣,說:「拐了!怪不得別人說,連我都覺得我家吃飯太嚇人了!」但儘管如此,每頓吃下來,孫平玉和陳福英還是得老早盯著筲箕裡,見要不夠了時趕緊住口。今天聽到這家規定每頓只准煮多少洋芋,明天聽到那家規定不許小孩燒洋芋吃,陳福英吃飯時,就教育這幫兒子:「你們出去走走聽聽,哪家敢像我們這樣吃?你二爺爺家,不准在火塘裡燒洋芋,不准帶晌午,每頓只准煮一小吊鍋洋芋,盡那一小吊鍋洋芋吃完,飽也是這樣,餓也是這樣。還怕白天哪個偷生洋芋吃,鑰匙只有一把,都是你二奶奶拿著。出門時她最後出門。煮洋芋吃,不煮熟不准吃,說是吃夾生洋芋,傷洋芋得很!你小二爸餓齜了,洋芋才透心,就揭吊鍋蓋子揀了吃。你二爺爺就不得了,你小二爸的手還在鍋裡,他就硬把蓋子蓋上,氣正冒得『芻芻芻』的啊!你小二爸的手就被燙傷了。你二爺爺家,還算過得去的人家了,一年基本不餓飯,還是這樣!別的餓飯的人家,又怎麼辦呢?」

    孫天儔回家,見此情景,大為後悔,覺得自己該報師範,也該接受晏明星的幫助。雖說憑自己之力難以考取師範,但有晏幫英語,他考個師範毫無問題。孫家比晏家,是地比天啊!怎麼比呢!晏明星有資格有理由讀高中,我孫天儔有沒有呢?絲毫沒有!

    孫平玉因家裡緊得無法,一直要孫天儔考米糧壩師範。平時知孫天儔心大得很,也野得很,便不放心,常敲警鐘。到畢業前,又寫信與孫天儔,叫孫天儔報師範,不許報高中。孫天儔回信,隱瞞了真相,只說報師範了。孫平玉因此好不著迷,巴不能孫天儔趕快考取,三年後就是萬人的「孫老師」了。孫天儔一回到家,他就追問考得如何。孫天儔見父親成了師範迷,只得一瞞再瞞,想等高中的通知書來,說考失敗就完了。同時他幹農活,根本抑制不住對晏的思念。這次比前個假期更甚百倍。他不為自己擔憂,倒擔憂晏考得如何。

    法喇今年盛況空前,出了一大幫初中畢業生。這些人家在期待中,全村也在期待中。吳光兆、謝吉林、鄭元順、吳明獻、吳光文、周安義及孫平玉家,今天你家朝蕎麥山跑,明天我家朝蕎麥山跑,都在等分數。孫平玉一到街天,就催孫天儔:「那幾家一直在朝蕎麥山跑,我們也怕要時常跑了看看。」孫天儔知已與師範無緣,說:「分數自然會送來。」孫平玉見孫天儔消極應待,火了:「是你的事還是我的事?我不知前世做了什麼喪德事了,現在報應,生你這種豬腦殼!」賭氣穿了氈褂出門,朝蕎麥山去了。他是外行,到蕎麥山除找秦光朝問外,就只有亂問人了。但秦光朝都不在,他就問不到。來去近一百里路,又累又餓,跑了回來,就罵孫天儔。孫天儔無法,只得裝模作樣地往蕎麥山跑了幾趟。一日上街,師範預選名單出來了。蕎麥山區預選到五名。法喇僅鄭朝斌一人。但今年的錄取線異常的低,只四百七十分。孫天儔想,說不定我的分數就差不多在這個坎上。孫天儔回家說了,孫平玉大怒:「你是怎麼學的?鄭元順在農業上,我也在農業上!鄭朝斌考得起,你卻考不起?」拿起棍子就朝孫天儔打。孫天儔挨了兩棍,鑽心地疼。孫平玉氣了,晚飯也不吃,坐在火塘邊咒這咒那。

    吳光兆也在罵吳明彪。吳明彪被吳光兆打了,跑到常世英處:「外婆,我來你家躲躲!」常世英說:「明彪,你要好好地學嘛!你爹當然希望你考取,這是為你好啊!」吳明彪說:「外婆,我還是拚命地學了。但全縣學生來考,好中還有好的,強中還有強的!人太多了,不可能個個都考取。我爹以為我們現在讀書,還像他讀書那個時候。他們那時候讀書人少,讀了就分工,不像我們現在。」陳福英到常世英處,正見吳明彪來這裡躲。常世英說:「福英,你們打富貴沒有?不要打,可能讀這個書,也就像人背東西,本來只背得動一百斤的,要他背一百五十,他怎麼背得動?考不起在農業上難道就過不了日子了?」陳福英說:「他爹只是咒,沒有打。」

    孫平玉憤憤不平,什麼活也不想幹了。坐在家裡氣,不起作用,就走出門去。走到謝吉林家背後,聽到謝吉林正在打謝慶勝,邊打邊罵,而且儘是日爹日娘的髒話,就歇下聽,頗覺好笑:謝吉林平時文明得很,從來不打兒子,更不會罵髒話。如今也打起來了,髒話也罵起來了,看來,人不到傷心處,都講禮體。傷心了時,什麼禮體也顧不了了。又走,見吳明獻正追著吳耀軍打。吳耀軍朝河壩裡逃,吳明獻在後邊罵邊追,石塊在吳耀軍頭上翻飛。吳耀軍腳朝前跑,頭卻朝後觀察石頭。全村的人出來圍觀。孫平玉禁不住哈哈大笑,勸吳明獻:「大哥,拿棍子打就行了,拿石頭打不妥!石頭不長眼睛,萬一一坨栽上去,栽在別處還好說,栽在腦殼上怎麼辦?」吳明獻說:「栽掉就栽掉了!師範都考不起,還留著咋整?」孫平玉說:「你歇一歇,氣消了就好了!我跟你是一樣的!你說孫天儔沒考取,我不氣?出出氣可以,但你這打法不對!」吳明獻說:「對的對的!我的打法是對的!」仍追著打。不久吳光耀得知,罵著跑來了,也揀了石頭,朝吳明獻打。吳明獻才停了丟石頭,不滿地說:「我爹是咋了?」吳光耀說:「你在搞哪樣?」吳明獻說:「我兒子不成器,我不是要教育他?」吳光耀說:「那你還問我幹什麼?我也是兒子不成器,教育兒子!」吳明獻火了,把手中的石頭砸在地上,說:「我教育他你不得,那你去教育!」賭氣朝家裡走了。這場戰火才被消滅。

    一時全村就由觀望成績,變成了觀望落選家長打兒子。一時傳得好不熱鬧:孫平玉如何打孫天儔,吳光兆如何打吳明彪。據傳周安義把周國武罰了喝墨水,謝吉林則罰謝慶勝跪火塘石,花樣百出。孫平玉聽了,說:「可憐這幫家長啊!都是貓兒吃酸菜——齜干了!火燒眉毛無辦法!才拿兒子出氣!」陳福英說:「你把你可憐好就行了,你還可憐這個那個!你不可憐?」孫平玉只得出笨氣。想不通時,仍是打孫天儔出氣。

    過了兩天,學生成績到了蕎麥山。恰好這日孫平玉要去蕎麥山賣豬,叫孫天儔不要去了,他去。一位老師問法喇人,說帶法喇學生的成績。有人說孫平玉就是。那老師將成績交孫平玉。孫平玉一看幾人成績,就傻眼了。孫天儔的成績,還比鄭朝斌高半分。鄭家早送鄭朝斌到縣上去體檢了,孫天儔則什麼通知也沒有得到。孫平玉急得一身汗水,連喊「糟了!糟了!」豬也不賣了,請法喇人說:「你們幫我賣掉!」拿了成績單就朝法喇狂奔。一路趕街的法喇人見了,大為詫異,問他怎麼了,他只「嗯」一聲。五十里路,一氣跑回,汗水已流到膠鞋上,叫孫天儔:「出事了!出事了!趕快到縣上去告狀!肯定是被人使手腳了。」孫天儔一看成績單,就想,糟了。只得說:「沒有出事。是我志願報的是高中。」孫平玉不相信,說:「你莫記錯啊!」連問兩遍,孫天儔都說報的高中。孫平玉的火徹底來了,揀起一個石頭就砸來:「那你還天天哄老子你報的是師範!老子寫信給你咋個說的?」石頭砸在孫天儔背上。第二個石頭又來了,孫天儔躲過,想這場火發得不小,不跑要吃大虧,急忙拔步朝山上跑。孫平玉火齊頂了,決不輕饒,石頭在孫天儔身前身後呼呼有聲。落在石上的,馬上開花;落在土裡的,一砸一個坑。陳福英見孫平玉巴不得一石頭把孫天儔打死。急忙追著罵:「孤寡和尚,打人是這樣打的?一坨打掉又咋整?」孫平玉回罵:「你莫管老子的事情!這小雜種太欺人了!不打掉不行!」石頭仍飛揚如故。陳福英哪裡追得上這父子二人。孫平玉追出村子,仍是不捨。聽到吵鬧聲,全村都忙出來觀看。吳明獻出來,叫孫平玉:「孫平玉!你那天怎麼勸我的?你這石頭比我打的還大,更不像話!」孫平玉說:「我的事情你莫管!我這事比你那事還傷心!你那事算哪樣?」吳明獻說:「你那天說我的干法不對,你今天又對?」孫平玉說:「你那天是對的!我今天也是對的!」吳明獻說:「我那天錯了,你今天也錯了!趕快住手!」孫平玉哪裡肯聽!陳明賀、孫江成、田正芬等全出來罵孫平玉。孫平玉不理。陳明賀叫孫天儔:「富貴,跑朝外公這裡來!」孫天儔忙朝陳明賀跑。孫平玉怕石頭傷了陳明賀,才不扔石頭了。揀了一根棍子追來。孫天儔見父親臉氣的紙一般白,眼睛睜得比平時大了許多,明白這架是難吵了。陳明賀見孫平玉到他面前了,公然還不放下棍子,也發怒了,上前扭住孫平玉:「你硬是要把我這外孫打掉?」孫江成也來扭了孫平玉,孫平玉無法了,仍怒目圓睜,鬍鬚抖動,指孫天儔罵:「你等著!遲早這一頓有給你吃的!你以為有人保,我就會饒你?」

    孫天儔被陳明賀帶走了。孫平玉被迫結束追剿,怒沖沖地回家。孫富民、孫富華等去扯豬草回來,全被這場戰鬥嚇得六神無主,見孫平玉回來,戰戰兢兢地躲。孫平玉一腳將孫富民踢倒,罵道:「滿船芝麻都丟了,還在水裡撈油花!豬草老子不會扯?老子從小扯豬草到三十幾了,扯到了哪樣?」又給孫富華一腳:「你這一生人如何交代?你以為當農民好當得很?你當到老子這個年紀試試!」進了屋,全家冷火秋煙的。孫平玉坐在門邊罵,陳福英坐在門外。孫富民、孫富華忙籠火,屋內才有了點亮光。

    孫天儔到陳明賀家,吃了晚飯,說要回去,陳明賀不讓。孫天儔說:「反正氣都是要出的。我回去說清楚。」丁家芬叫陳明賀:「你送他回去。交待孫平玉,叫他不要打了。這世上個個都在單位上,那農業生產不要人種了?」陳明賀帶了孫天儔來,說:「孫平玉,你想想你今天像不像話?一坨打掉又咋整?養兒養女我沒養過?你以為就是你的子女不成器?天下不成器的多得很!我什麼氣都受足受夠了,越到老來越感覺氣不了多少,乾脆懶得氣,想開點算了。有些事情無辦法啊!你想這樣辦,事情偏不按你的想像發展!要是什麼都由人,那還了得?那麼世上的事早辦得清清楚楚的了。」陳福英就催孫平玉:「爸爸來給你說了,你還在喪起個臉!爸爸得罪你了?」孫平玉才表態:「害爸爸上一趟下一趟地跑,也是不好意思了。你放心,我不會打他了。今天是太鬼火了齊腦殼頂了!硬是想給他兩石頭栽掉算了!這樣淘人!考不起還有想場!只要說人努力了,考不起,那是沒辦法的事!氣上一頭也就想得通!考起了自己整脫掉叫我咋個想得通?我想一萬年也想不通!」又說一陣,陳明賀才去了。

    孫平玉還在嘮嘮叨叨罵個不休。提起他今天從蕎麥山跑回來,火氣又來了,就跳起來打孫天儔。陳福英見事不妙,忙來拉,拉不住。孫天儔挨了兩腳。孫平玉覺用腳踢不過癮,回頭找棍棒,陳福英急了,哭罵道:「你要死了,你一個人去死!你死了老子家娘幾個慢慢地過!留著你硬是不得下台了!你捨不得他用掉你幾文含口錢,就叫他還你嘛!他是個人,你以為你的幾文含口錢都還不起?」孫平玉伸手道:「還來!你說還得起就還來!」陳福英說:「還得起的!你以為就還不起?」孫平玉吼道:「你說還得起,那就還來啊!」陳福英不理,扶了孫天儔坐下,就說孫天儔:「你是咋個考的呢?咋會分高還考不起呢?」孫天儔說:「我想讀高中,考個大學。」孫平玉應聲說:「你這下去考你的大學去!鬼大二哥還供你!老子不耐煩供了!你一輩子吃屎老子也不耐煩管了!」見陳福英守著孫天儔,自己是無法得逞,就丟了棍棒,進屋睡去了。

    孫富民等把晚飯煮熟了,叫陳福英吃,陳福英不吃。孫天儔也不吃。叫孫平玉,孫平玉不理。連叫幾聲,孫平玉吼道:「要滮血各人滮!老子把糧食從地頭苦在屋頭來了,你幾爺崽膘現成的都不會滮?硬是要老子來餵你們?」幾人只好埋頭默默地吃。陳福英想孫平玉早上去蕎麥山,來回跑一天沒吃東西,又急又氣,餓壞了,就叫:「要滮血還不起來滮?這幾個小娃娃煮熟了喊你,你還不得!當真你會苦糧食了,別人不會苦?」孫平玉吼道:「耐煩要你管?你會管得很這個家就請你來管!」

    陳福英也餓了,就吃了兩個洋芋,教育起一幫兒子來:「任說不信嘛,見了沒有?」

    次日孫平玉一見孫天儔,又罵起來了:「你這賊養的天天哄我這憨農民!像哄豬一樣!哄嘛!哄著誰了?還會哄著我?現在師範不在了,誰的損失?老子無所謂了,再過過一二十年,就是六十來歲,一閉眼睛就好了!你這些小雜種呢?地是好挖的?農民是好當的?一年到頭苦死苦活,你出去問問有幾家糧食夠吃?昨早上我去趕街,和王光文那個親家同行,他現口無糧,到蕎麥山去找。現在借一百斤苞谷,再過幾個月挖洋芋,就得還五百斤洋芋!還是背到蕎麥山去!五百斤洋芋呀,虧慘了!一百斤苞谷才十五塊錢,五百斤洋芋二十五塊錢。吃虧便宜,送來送去都是小事!求人難求,扳人的下巴殼難扳啊!還不知誰會借給他!他路上就跟我講:『平玉啊,我是無法了!地頭十年的生產,不夠還我一年的賬。不是看著幾個娃娃可憐,我死了他們連個出去幫他們討口的人都找不到的話,我是想一閉眼睛跳巖算了!人死爛賬消!我一死了,別人也就不會向我的兒子要這些破賬爛賬了!我活在世上的作用,就是還可以厚著臉皮,幫幾個小娃娃出門討口啊!再幫他們討幾年,他們自已能出門討口了,我是準備跳巖了!』你幾個小雜種聽聽,這話有多慘啊!」

    罵著罵著,孫平玉又懷念起他的羊來了。那群羊之所以被賣光,罪魁就是孫天儔,於是老賬新賬,新仇舊恨一齊湧來,想到哪裡罵到哪裡。好多不怪孫天儔的,也怪孫天儔了。屋裡的家什,往天都不覺得礙路的,如今也覺礙路;不是孫天儔放的,也說是孫天儔放的,就罰孫天儔撿家什,或罰孫天儔去大紅山背柴。孫天儔上了大紅山梁子,眼望則補,心中淒涼。對晏明星既思念,又難過。更覺與晏的差距之大!晏有不讀師範的道理,他孫天儔、吳明彪等沒有不讀師範的道理。晏能考師範而不考,晏的父母惟恐其考師範。而吳明彪、吳耀軍、謝慶勝、周國武及他孫天儔這幫人呢,就比晏明星等慘多了。晏明星、史元洪等考個高中,他們的父母的石頭會在他們頭上翻飛嗎?吳光兆、吳明獻等,比之晏、史的父親,也不知慘多少倍啊!

    孫天儔背柴回家來,吃飯時孫平玉看見,又罵了:「你是神經失效了!煮熟的鴨子放飛掉!你嫌我養你養得還不夠?我哪點責任還沒盡到?你說!一生下來就天天哭,哭到三歲臉都哭了開麻皴,今晚上抽氣抽氣的,明晚上抽氣抽氣的,萬人說不會活了。找醫生,找草藥,找人翻書看關口,又是過房,又是拜寄,想不到的都做到了。那兩三年我就被你折磨個夠,給你起個孫富貴,你還嫌不好,改成什麼孫天儔!我這個憨農民硬是沒得一點學識?你硬是瞧不起了?全村子都在說你這個名字,怎麼要當老天的仇人!你硬說你不是天的仇人,是天的朋友。你既是天的朋友,現在老天怎麼不來幫你考取師範?你不是老天的仇人,老天會無緣無故發瘋使你考得起的也考不起?天天有人跟我說,怕是怪你的名字起糟了。今天馬蚊蚊又說:『老表,聽說你家兒子本來考取大學了,當官的一看,是老天的仇人,趕緊說「不敢要,不敢要」,就考不起了。是不是這樣的啊?叫他趕快改個「孫榮華」、「孫富貴」、「孫當官」之類的名字,當官的就會要他了。』人家還不知你本來就叫『孫富貴』呢,還叫我趕緊給你改成『孫富貴』!老子的苦處你知不知道?你只想你要讀大學,你不想想老子連中學的門都沒進過。只圖你好,就不體諒老子?王元景有供他兒子讀大學的道理,老子沒有這個道理!老子哪裡配有這個道理?王元景領工資,老子在農業上,你竟拿老子跟王元景比!你小雜種一輩子心高氣傲,高個屁!傲個屁!」

    孫平玉又越罵越遠:「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可憐包老文和包老志,親兩弟兄。張家辦酒,滿屋的人。包家和張家是親戚,於是包家嗩吶火炮的去。到張家門口,兩弟兄推讓一番。包老文想自己人窮了,一年到頭餓飯,兒子又不成器,而包老志兒子在小學教書,受人尊敬,就要包老志打頭。包老志想自己是兄弟,無論如何也不上前,終歸是包老文上前。火炮一響,張家滿屋的人忙站起迎候。包老文一腳進張家的門,一樣聲音沒有。包老文只好站在牆角。包老志第二個進屋,馬上滿屋『二爸來了』,『二舅來了』,一些手來拉,一些手來扶,扶到火塘裡邊板凳上坐下,一些手遞煙來,一些手遞酒來,一些手遞茶來,包老志想接,根本忙不過來。包老文一看,心酸了,急忙溜出門,跑回家就哭。按理他是大的,要尊敬得先尊敬他,再尊敬包老志。但人家不尊敬你,你有什麼法?包老志又好批評張家『你們為何尊敬我不尊敬我大哥?』這個社會分層次得很!你無能了,誰理你?你老祖以前最恨我們這一家人弱,說:『人要是無知識,只有點蠻力氣,活在世上就無益了。要犁地,買條牛來就可以了;要背東西,買匹馬來馱就是了;單為犁地背東西,牛馬比人還方便!要人幹什麼?之所以要人,是因為人有知識,跟牛馬不同!』」

    陳福英見孫平玉越罵越無邊際,說:「你小聲點!自己罵起不覺意!別人聽著麻酸筋死了!考不起二年去考。這些小學生還是考多少年才考取初中。像孫國達連考六年才考取初中,老大爸打他沒有?以前逢年過節爺爺、爹爹都在講:某家某個連考三四十年才考取狀元,有的考到六七十歲都考不起,爺爺、兒子、孫子一起去考!都按你的想像,那世上的人都是官了!那誰盤生產來養這些官?你罵一天兩天可以,罵十幾天了不歇氣,你要罵到老死?供也供他到這個地步了,有什麼辦法?你硬是不饒,那只有把他打死了!他今年都考得起,明年也一定考得起!開學就讓他去補習!你不放心他填志願,那你去填!總可以了吧?」

    孫平玉終於啞口。過上一陣,終是刻骨銘心,耿耿於懷,實在想不通,又罵起來了。陳福英說:「你有耳性沒有?我說了明年去考,不放心就你去填志願,還不行?別人都是會犯錯誤的,只有你不會犯?你以前也讀過書,聽爹爹媽媽說下來,語文考二十分,數學考十分,富貴從來沒考過什麼一二十分!你咋不考個師範來?給你這幫兒子做個榜樣!兒子跟著老子學,怪他們還是怪你?」

    孫平玉的傷疤被揭了,火冒三丈:「我不怪你你還來怪我!都是你慣適的!以前他躲學,我要打,你硬拉著不准打!在蕎麥山讀書,我說要艱苦,要艱苦,是哪個瞞著我一塊一塊的瘦肉煮給他?他還沒出門,就嚎喪滴奪地送!人到學校了,今天請人帶油給他,明天請人帶肉給他。隔幾天又要跑到蕎麥山去看他。看又不會看,儘是拉著『瘦了瘦了』地嚎喪!他是去讀書,不是去吃酒!不瘦還行?你又煮瘦肉又哭,他不是天天想著家裡?那還有什麼心腸學習?那些在學校裡吃胖了的學生,哪個讀成功了?我不追根究底就好了,你還來追我的根!你要負這種種責任!他考不起師範,我就要問你要師範!好了,你怕他瘦,這下考不起回來,我就請你一輩子養著他,把他喂成個胖子!我沒本事,考不來個師範,做不成榜樣!那請你來做!」陳福英哭道:「富貴還不艱苦?你給他好優越的條件了?別人穿新衣裳,他穿舊衣裳,你還嫌他不艱苦?你要他身上一樣不穿去上學,才是艱苦?別的學生回家,一個星期一二十塊錢,你給了富貴多少錢?硬是要他餓死才是艱苦?」孫平玉理屈詞窮,火綠了就把鋤頭丟在地裡,回家了。

    陳福英哭一陣,就叫孫天儔:「你還挖哪樣?這地是挖得完挖得盡的?在農業上,莫說一輩兩輩,就是十輩八輩人也挖不完!孫家幾輩人、陳家幾輩人,在法喇挖了一兩百年了,挖到個什麼了?再苦再累我們挖,求你好好地讀書了。你看你爹一火綠,就怪我給你吃好穿好了。你吃在哪裡?穿在哪裡?你又吃掉他些什麼,穿掉他些什麼?年年穿爛衣裳爛褲子去學校,我只想你還小,還不會在姑娘面前害羞。要是大一點的,咋辦?一去學校我見那些學生都比你穿得好,心就寒了,才想辦法給你買件衣裳!褲子我還買不起,是你三舅見我買衣裳給你,說:『姐姐,你不要買了,街上打了賣的,貴得很!我叫冷樹芳打一套給富貴。』這樣你才有了套新衣褲!娃兒,你們投生投錯了,生在這個窮窩裡是無辦法了!爹媽也是無辦法,對不起你們!願你們二世投個好人家去,過好日子好生活!你也要體諒你爸爸,你爸爸也可憐得很!我看全村子最可憐的就是他了,穿的不像穿的,吃的不像吃的!又直又笨,心頭一想不通,只會打人罵人出氣。可憐他也靠不著什麼人,想不出什麼辦法,什麼事情都只有靠你自己。你還不去蕎麥山問問,看你能不能考個高中?考得起怎麼辦,考不起怎麼辦,你要趕緊打主意啊!你硬是要做牛做馬,在這農業上一輩子?」

    孫天儔流著淚,跑回家去,洗了臉,撿幾個冷洋芋揣了,就要出門。孫平玉問:「要去哪裡?」孫天儔說:「我去街上問問高中的通知書來了沒有。」孫平玉道:「我以為你硬是等著要我幫你去問啊!你聽好:要是錄取了,我也供你!錄不取,我供你補一年習!補一年都還考不起,不供了。你明白我也無辦法!你要叫我幫你丟石頭打天,我願意幫你打,但怎麼打得著?」

    孫天儔到蕎麥山,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已到蕎麥山了。秦光朝見到孫天儔,就發火:「你是蠢到家了!你讀了師範,以後可以進修大學嘛!脫產、函授、自考都行。你的情況,不是要一下子考個什麼大學,而是要趕快讀出來,減輕家裡的負擔。你幾個弟弟還要讀書啊!你爹不是只供你一人!高中三年,大學四年,要多少錢?在我們這些窮地方,首先是生活,其次才是事業。我們比得起人家城市裡的人?他們生活不愁,所以才談事業。搞事業也比我們有條件,有關係,有背景,有後台,我們有哪樣?你以為憑一腔熱血就能幹事業?」孫天儔想想,自己實在對不住父親,便說:「我乾脆補一年習,考師範。這樣只需要四年。」秦光朝說:「不必了。憑你的素質,你該讀高中;只是憑你的家境,你才該讀師範。到現在這一步,你就堅定信心讀高中算了。從今天開始,全力以赴,花大力氣。你能否考取大學,還是未知數啊!」

    孫天儔回家的路上,又翻來覆去地想。他愛走極端,考師範,發展有局限。這次即使考取,也是失敗。而讀高中,才是全勝之道。雖給家裡帶來一時的困難,但最終帶給家裡的,會是比考師範更大的輝煌。他想,要麼當偉人,要麼當農民!絕不當師範生!但回到家以後,心又略有動搖。孫平玉天天情緒低落,每晚失眠,怨自己睡不著。有時半夜起來幹活。孫天儔良心受到極大地譴責。想一時輕率,給父親造下這樣大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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