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29年的春節還沒到,大戰就拉開了帷幕。第四戰區下令,兵分三路反攻南寧:北路軍4個師向崑崙關進攻;東路軍4個師襲擾邕江南岸日軍,破壞邕欽路,阻止日軍增援;西路軍4個師向高峰隘進攻,並阻擊南寧增援之敵;預備隊為第99軍。
12月18日,北路軍向崑崙關發起總攻。第5軍軍長杜聿明以榮譽第1師從崑崙關正面發起總攻,以新編第22師向五塘、六塘攻擊,迂迴崑崙關側後。次日,西路軍向高峰隘、四塘、新圩、吳圩等地進攻,並阻敵增援;東路軍向欽州、小董、大塘等地攻擊,以配合北路軍作戰。
大戰全面暴發。
牧良逢所在的師奉命進攻一個叫高峰隘的地方,特務團負責向高峰隘北側運動。高峰隘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與崑崙關同為南寧兩道天然屏障,據此二處,進可直取重鎮柳州、桂林,退可固守南寧,是兵家必爭之地。
用師長的話說,丟了崑崙關就等於丟了南寧,丟了南寧,國際交通線也斷了,大後方就不再安全,日寇可以長驅直入,想打哪兒就打哪兒。鬼子的戰略意圖也正是如此,所以中國軍隊花了血本要收復失地,將鬼子徹底趕出桂南。
牧良逢帶著他的連走出縣城的時候,眼前的情形讓他震撼了:成排的坦克、滿載著士兵,牽引著火炮的汽車隊,漫山遍野的步兵,偶爾在頭頂帶著巨大的轟鳴聲掠過的戰機,到處都是向開赴前線的軍人。仗是打了不少,但參加這麼大規模的戰役牧良逢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情形,他終於知道什麼叫人山人海。
運輸連的幾十輛卡車早就等候多時了,劉團長頭戴鋼盔,別著一把手槍站在部隊的邊上,命令士兵們上車。劉團長把牧良逢喊到一邊,面色嚴峻地說:「這一仗不同你以往打的,你小子給我放機靈點,別沒打著狗卻讓狗咬了。」
牧良逢知道團長的意思,笑嘻嘻地說:「團座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死。」
劉團長瞪了他一眼,罵道:「少貧嘴,上了戰場,給我多長副眼睛。」
「是!」
經過一天的顛簸,部隊在傍晚開到一個離高峰隘不遠的山邊時,就遭遇了鬼子的先頭部隊。短兵相接,鬼子第一時間發現了特務團,於是來個先發制人,山炮和迫擊炮一下子架了起來,先朝特務團來了一個排射。特務團還沒有進入陣地,鬼子就是一陣激烈的炮轟,隨著刺耳的呼嘯聲,鬼子的炮彈聲密集地蓋了下來,濺起的砂石泥土胡亂地砸在牧良逢的身上,雖然他頭上戴著鋼盔,但炮彈掀起的泥巴和小石頭打在身上仍然生痛,特別是爆炸的氣浪和撲面而來的灰塵更是讓人感覺到窒息……好在此時的牧良逢已經適應了鬼子炮彈的肆虐,炮聲一響,他就命令一連的兄弟跳下汽車,在附近尋找掩護。
在猛烈炮火轟炸下,運輸連的幾輛車被迅速砸翻,其他連隊幾十個未來得及跳車的弟兄被炮火炸得粉身碎骨。
「狗日的小鬼子,老子還沒開一槍,就先損失了一個排。」平時斯斯文文的劉團長一看到幾十個士兵陣亡,跳腳大罵。
這時師部傳來命令:對面是一個整編製的日軍聯隊,是向崑崙關方向馳援的,特務團就地固守攔住這個鬼子聯隊,阻敵北進。
「什麼?一個聯隊的鬼子,我請求增援!」劉團長向師部求援。
師部下了死命令:「援軍三個團正在火速趕往你們的地點,你們特務團務必死守三個小時。」
劉團長拿著把手槍,貓著腰指揮大家搶佔附近高地,挖掘工事,搬運彈藥,設置機槍陣地。
「牧良逢,牧良逢,你快帶你的人包抄過去,給我佔了右邊的那個山頭。」劉團長拿手槍指了指右邊。
牧良逢看了看那地方,是附近最高的一個山頭,居高臨下,是團部側翼的天然屏障。團長把這個地方交給自己,無疑是讓他盯死這裡。他提起自己的狙擊步槍,大吼:「一連的,跟我來!」大家剛剛跑到山前,一夥穿黃色軍裝的小鬼子也正在向那邊運動。
「兄弟們快點,不能讓小鬼子搶在我們前面,否則我們特務團這次要吃大虧了。」牧良逢心裡清楚,目前就他一個團,雖說特務團戰鬥力強悍,但是幾次大仗打下來,團裡減員厲害,實際人數只有1600多人,而鬼子卻整整一個滿編的聯隊3800人,而且攜帶有重武器,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全軍覆沒。
當兵的都知道這個厲害關係,跟著牧良逢猛地向山坡上衝,終於趕在鬼子的前一步佔領了至高點,來不及佈置兵力和陣地,就地向鬼子展開阻擊。戰前,團裡給一連補充了一個排的新兵,大多數是上過戰場的,但槍炮聲一響,這些新兵就發慌了,在陣地上到處亂竄,有些還盲目開槍。
「你們這些蠢貨不想活了,訓練的時候怎麼教你們的,都給老子趴下,瞄準了鬼子再開槍。」猛子看到這些新兵就來火,訓練的時候一個個呆頭呆腦,裝模作樣,打起仗來就全慌了神。
牧良逢告訴新兵們:「大家不要慌,都趴下來,就當是在平時訓練,對面的鬼子都是些靶子,瞄準了一槍一槍來。」
一個傻乎乎的新兵問他:「連長,我聽說鬼子是刀槍不入的,咱們這麼打有用嗎?」
小伍一聽這話差點氣得吐血,他一巴掌甩在那新兵的臉上:「你這個蠢貨,鄉巴佬,鬼子也是人,和我們一樣,一槍過去照樣有個窟窿。」說著他抬起手就打了一槍,衝在最前面的一個鬼子應聲倒地。
「鄉巴佬看到沒有?鬼子是不是刀槍不入?」新兵們一看這排長好牛啊!抬手就打死一個鬼子,大受鼓舞,紛紛按照平時的訓練要領趴在地上開槍。一連的人員是齊了,但火力並沒有提高,新兵手上都是清一色的舊中正式步槍,好槍全部在老兵們手上。
鬼子看到前方山頭被中國軍隊佔領,衝鋒兩次都沒成功,就退了下去。緊接著,炮擊就開始了,看來他們把攻擊的重心移到了這裡。
鬼子的炮彈像下雨一樣地落下來,比牧良逢經歷過的任何一次炮擊都要猛烈,他感覺到自己像被淹沒在了驚濤駭浪中,撲面而來的氣流和濃煙狠狠地撞擊著他的胸口,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耳朵裡也儘是「嗡嗡」的聲音。
「趴下,不要浪費子彈了!」他看到有幾新兵還傻乎乎地半蹲著與鬼子遠遠地對射,氣得吼了起來。「不想死的都趴下。」
在這個硝煙瀰漫和石土橫飛的世界裡,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盡量蜷縮起身子,盡量地貼緊泥土——那是離他們最近的地方。除了這樣,他們什麼都做不了,士兵的血肉之軀和輕武器在猛烈的炮擊中顯得十分渺小。
沒一會兒,特務團的炮兵營也開始炮擊鬼子,看來劉團長是擔心一連的安危,想用炮擊壓制鬼子的炮兵。鬼子的炮兵受到攻擊,立即把重心移開,轉向特務團的炮兵陣地。
炮彈聲漸漸遠去,牧良逢的半個身子都埋在了土裡,身上全是泥土,阿貴和另外一個兄弟連忙把他挖了出來。
牧良逢站了起來,看看周圍,已經有二、三十個兄弟倒在了血泊之中,離他不遠處一個新兵更是一動不動,坐在原地。
「去,給這小子一個辣椒,讓他提提神。」出來的時候,怕士兵們晚上冷,牧良逢特意從縣城買了幾公斤干辣椒。阿貴拿起一個辣椒塞到那個新兵的嘴裡,他仍然一動不動,阿貴搖了搖他,怦地一聲,那新兵倒在地上,血從兩隻耳朵裡面流了出來——他被炮彈活活地震死了。這個可憐的新兵,甚至沒有看清楚鬼子長什麼模樣就永遠地倒下去了。
牧良逢抓起幾個紅辣椒塞進嘴裡,咬著牙齒猛嚼一番吼道:「不想死的全部給我挖散兵坑,今日這仗,不是我們死,就是小鬼子亡,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和小鬼子們拼了。」
猛子說:「這散兵坑是多挖一鍬土,到時就少掉一塊肉,鬼子等會指不定又會炮擊,大家快點動手。」
大家有鏟子的用鏟子,沒鏟子的用刺刀,趕著時間挖散兵坑。可是散兵坑尚未挖好,鬼子就衝上來了。
「兄弟們,把鬼子趕下去,我們這塊地是風水寶地,鬼子也看中了。」
小伍吼一聲:「他們既然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那我們就把他們埋在這裡。」士兵們的槍已經上膛,經過剛才一輪炮擊後,新兵們已經慢慢適應了戰場環境,戰術動作熟練多了,幾百個鬼子,三、四百米的近距離衝鋒,在牧良逢他們幾個人的眼裡,無疑都是些活靶子,於是連裡槍法好的,殺得歡騰起來,猛子更是殺紅了眼,沒一會兒,就放倒了七個鬼子,連裡的幾個機槍手也個個是好手,噠噠噠一陣點射後,鬼子紛紛倒下。因為佔據著有利地形,鬼子的兩輪衝鋒都被擊退,不過一連傷亡也不小。
鬼子在山坡上丟下幾十具屍體,轉身撤退,準備下一輪進攻。只見有四、五個鬼子傷兵哇哇大叫著,有一個小隊的鬼子反撲回來,想搶走傷兵。這下好了,牧良逢一聲令下:「專打搶人的鬼子,我要讓他們的傷兵留在這裡,給我的兄弟們墊背。」
搶傷員的鬼子立即一個個報銷在陣地前面,剩下的七八個人也顧不得許多了,轉身逃之夭夭。沒一會兒,幾架鬼子的飛機呼嘯著出現了,沖牧良逢的一連陣地直撲過來,幾架飛機低空一個俯衝,在陣地上輪番投彈,掃射……
「全部臥倒!」牧良逢喊了一聲,就把身子埋在一個「半成品」的散兵坑裡。二、三十個兄弟躲閃不及,紛紛被炮火覆蓋了……一時血肉橫飛,慘不忍睹。幾個新兵見此情形,嚇得哇哇大哭起來。飛機引擎的聲音還沒有消失,炮彈跟著又砸了下來,轟了半天,壓得牧良逢他們根本抬不起頭來。爆炸的氣浪,掀飛的土石,斷碎的肢體都讓牧良逢感覺到這一輪的炮火比剛才更加密集,更加猛烈。顯然是小鬼子對牧良逢阻止他們搶走傷兵的報復。
炮擊終於停了,牧良逢拿起望遠鏡看看了團部方向,硝煙瀰漫中,那邊也正在血戰,傷亡估計也很大。
「媽的,再不來援兵,我們團要拼光了。」
炮聲剛停,鬼子就藉著炮擊的餘威向一連陣地逼了過來,發動第三次衝鋒。弟兄們顧不得抖掉身上的泥土,從土壕裡探出身子,用槍搜索土黃色的目標。一排排子彈從槍膛裡射出,在鬼子身上留下血肉模糊的窟窿。機槍連的弟兄也忙活起來,馬克沁,捷克式噴出一條條火舌。持續火力擊射在地上濺起的泥花和對鬼子的仇恨讓大家精神為之一振,拚死抵抗。各種火舌交織成的火網成了鬼子不能逾越的屏障,鬼子成片地倒下,後面的鬼子踩著他們戰友的屍體繼續向前猛衝,僥倖躲過機槍子彈的,向前沒沖得幾步卻被步槍子彈穿了個透心涼。
殺戮!殺戮!
鬼子的傷兵開始大聲嚎叫起來,牧良逢看看了自己的士兵,再看看那些在地上呻吟著的鬼子傷兵,閉上了眼睛。如果這是一場公平的戰爭,牧良逢想自己一定會放過他們,但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爭,是一場*裸的侵略,他們心狠手辣,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成百上千萬的無辜中國平民和士兵被這些畜牲殘忍殺害,他不會饒恕他們。
隱匿在人性深處的魔鬼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失去戰友的國軍一連士兵開始向鬼子傷兵射擊,一是出於仇恨,二來是不想再聽這些扯動了他們內心深處善良一面的呻吟聲,他們只想結束鬼子的生命,結束鬼子傷兵的痛苦。
牧良逢始終閉著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士兵此時正在幹什麼,一群被欺壓被凌辱到了極限的中國士兵,在向他們受傷的敵人開槍。這是牧良逢不願意看到的。
援軍姍姍來遲,三個整編的步兵團加一個炮團拉到了特務團的陣地上,中國人拉開架勢,要在這裡陪一個聯隊的鬼子好好地幹一仗。
特務團終於可以緩上一口氣了,全團換下來,全部拉到了牧良逢一連的陣地,他們一個團負責堅守住這個山頭,其他的事全交給了來援救的四個團。
雙方又開始炮戰了,國軍這次調來的炮團可都是剛剛從山姆大叔那裡拉來的m1-155mm榴彈炮和m1-155mm野戰炮,嶄新的炮身高高揚起,日軍41式75mm山炮和九九式105mm山炮一時間成了孫子,被壓得抬不起頭來。
牧良逢看到劉團長帶著全團進入他的陣地,就盯著一千米開外的日軍陣地說:「團座,我請求任務?」
「什麼任務?」
「我帶一連從側翼包抄過來,幹掉他的炮兵。」
「想死啊!」劉團長吼了他一聲,他看看一連的陣地,補充進來的新兵傷亡一半以上,老兵也有數十傷亡。
「團座,你就讓我去吧!我的弟兄大部分是讓炮轟掉的,這個賬我得找他們炮兵算。」
「這賬你現在沒法算,交給炮兵去吧!」劉團長顯然不願意他孤軍涉險。
「我他媽的嚥不下這口氣啊!」陣地上全部都是士兵們的屍體,其中不少都是跟他一起出入死過的好兄弟。牧良逢說著再也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紅了。
「團座,就同意我們跟連長一起去吧!不揍死這伙鬼子炮兵,如果掛了,我們都沒臉去見下面的兄弟們啊!」
一連的士兵一看到連長如此,都傷了心,一時群情鼎沸,紛紛向劉團長請戰。
劉團長看到這樣,只好長歎一氣,答應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冬天的黑夜即將到來。月黑風高夜,正是殺人時!
牧良逢帶著一連的百來個老兵,殺氣騰騰摸進了後面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