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裡四處瀰漫寒冷的氣息。
井一男站在一排士兵屍體的前面,這個冷酷的侵略者面無表情,內心卻已經震盪了,從周圍士兵們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種陌生的東西:恐懼。他在中國戰場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手下的士兵眼裡有了這種東西。25個生龍活虎的士兵轉眼間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而他們連敵人長得什麼樣子都沒有看到。昨天,他讓幾十個中國人變成這樣,只距離短短一天的時間,中國人就開始報復了,並且手段詭異。他不希望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他寧願中國軍隊孤注一擲地衝上來,與自己痛痛快快地撕殺一番。
他的內心開始不安起來,特別是看到另外一個中隊長的表現時,這種不安的感覺更強烈了。他這個北海道老鄉徹底被激怒了,他的指揮刀一次次地拔出來,又放回去,因為這把刀找不到可以刺殺的對象,而顯得有些滑稽和狼狽。
士兵們默不作聲地圍著屍體,有些屍體的眼睛還是睜開的,閃爍著驚恐萬狀,顯然他們的這些戰友看到了死神的最後招手。
「一男君,我現在就要帶著我的部隊進山,將這群可惡的中國人找出來消滅掉!」另一個中隊長對井一男怪叫著。
「中國人全部躲在山裡,我們這點兵力怎麼找?再說兵力一旦分散,在這片深不可測的中國原始森林裡,我們的士兵就有可能被這群中國人慢慢蠶食掉!西鄉君,你要冷靜,切不可衝動釀成大錯。」
井一男言辭之中,已經有些不客氣了,他的這個北海道老鄉,顯然是一介武夫,開始就出鬼點子,搞什麼兩個中隊之間的聯歡,打發這些士兵去給他撈魚,結果去撈魚的士兵一個都沒活著回來,現在又心浮氣躁地像只無頭蒼蠅樣地急於找中國人報復,作為一個指揮官,他的舉動只會給士兵們的心理造成更大的恐慌。
叫西鄉的中隊長哇哇大叫:「一男君,那你倒是說說應該如何帶兵打仗?怎樣消滅了這伙中國人?」這傢伙倒不是極笨,關鍵時刻他一腳把皮球踢給了井一男。
井一男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作為老鄉,個人感情上他不排斥西鄉,但作為軍人,他從內心瞧不起這個魯莽的武夫,他甚至有些懷疑,上司怎麼會安排這樣一個草包來領導一支皇軍中隊。沉思片刻後,他說:「中國人常說,靜觀其變,我們現在也要這樣。」
西鄉一頭霧水,他顯然聽不懂這句話中的意思。
井一男轉身命令士兵將死去的屍體就地掩埋,然後在附近加強警戒,尤其在村子附近的樹上和草叢裡,還特意佈置了由機槍組成的暗哨。他有一種感覺,這伙中國人一定還會再來。他哪裡都不去,他就在這裡等著這群中國軍人。
叢林裡,殺機四伏。
大家回到原地,手裡還提著鬼子們辛苦撈來的兩桶魚。看到牧良逢他們回來,鄉親們都圍過來問:「長官,鬼子走了沒有?」牧良逢搖搖頭,看到有家不能回,大家的臉上一片失落。日本女軍醫還老老實實地蹲在那裡,她沒有藉機逃跑。也許她知道,在這群山裡人面前逃跑的成功率極低,何況這一片中國的原始森林像一隻張開著巨口的猛虎,她一個弱女子就算現在僥倖逃脫,也沒有把握能活著走出這十萬大山。
牧良逢和幾個骨幹坐了下來,研究下一步的行動。首戰告捷,證明了自己的想法是對的,這讓他信心倍增。阿貴在背包裡只找出一份只夠一個人吃的炒麵,想了想全部遞給了他的連長:「連長吃飯了。」
大家這才想起應該吃點東西了,可是在背包裡翻了半天,每人只找出幾把泡了水的炒麵糊糊,出來時,每人準備了6天的口糧,因為昨天臨走時給兩個道長留了一些糧食,大家身上的糧食都不多了。加上不能生火做飯,能吃的就是這僅存的一點麵糊糊。
牧良逢看了看鄉親們,他們也沒有吃的,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士兵們手中的一點糧食。他說:「兄弟們,大家勻一點吃的出來給鄉親們。」
「連長,咱們自己都不夠吃了,給了鄉親們,我們哪來的力氣來打鬼子。」阿貴小聲地提醒他的連長。
「這樣不是個辦法,我們得靠山吃山,在山裡找些吃的東西。」牧良逢也有些犯難:「先不管這麼多了,把麵糊糊分給大家再說。」
給他們帶路的青年山民走上前來:「長官,你們帶了鹽巴沒有?」
牧良逢點點頭:「你問這個幹嗎?」
那山民呵呵笑了笑說:「我們這裡有吃生魚的習慣,可以將魚切成薄片,沾點醬醋和鹽巴的就可以吃。」
牧良逢是湖南人,還不知道魚可以這樣吃。只見那山民從桶裡撈出一條草魚,剝掉魚鱗,清去內臟,挑掉魚刺,用把小刀將魚肉切成薄薄的一片,再沾上一點鹽巴遞給牧良逢:「長官,你吃口試試。」
牧良逢看看那塊白生生的魚片,將信將疑地吃了一口,嗨!還別說味道真不錯。士兵們一看連長吃得有模有樣,也學著吃起生魚片來。
「鄉親們,過來吃魚。」
一幫鄉親看到牧良逢主動相邀,也不客氣了,都圍過來切魚肉吃。牧良逢看著那日本女軍醫還蹲在樹下發愣,給阿貴示了個眼色,阿貴知道連長的意思,立即切了一大塊生魚肉,沾了一點鹽巴走了過去,遞給她:「我們中國的吃法,你吃一點試試。」
那日本女軍醫接過魚肉,居然笑了笑,她心裡想,日本人也喜歡吃生魚片。
「連長,這山裡能吃的東西多了,可惜咱們不能生火。」青年山民朝牧良逢笑了笑,很有些邀功的味道。
牧良逢當然知道,他自己也是山裡長大的孩子,如果說打獵,自己還是他們的師兄呢!
軍需物資跟不上來,大家身上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森林裡有野味和野菜,可是不能用火,連糙米飯也煮不熟,牧良逢心裡也有些著急。
大家就著麵糊糊,吃了一頓「生魚大餐」,精神好多了,可是有不少兄弟都是煙鬼,這兩天早就把帶的存貨抽得精光,現在幾十個人裡就阿貴身上有一包捲煙,阿貴是不會抽煙的,他是代連長「保管」,一時間他成了兄弟們眼中的香饃饃,大家一吃了飯就圍了過去:
「阿貴哥,給我來半根。」
「阿貴好老弟,來給我整兩口。」
……
煙癮上來了,大家都顧不得臉皮了,好言好語哄阿貴,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不給,連長不發話,這煙不能隨便給。」阿貴保護著最後一盒香煙。
牧良逢被兄弟們逗樂了,對阿貴說:「給他們兩根,讓他們每人抽一口。」
「連長,你也太小氣了,我們這麼多人抽煙,兩根那夠啊!」
「不要是吧?不要算了,阿貴,把煙收起來……」
「別……別……別,兩根就兩根吧!總比沒有好。」
幾個山民看到這樣子都樂了,從身上摸出幾包金黃的煙絲,說:「這都是我們自己種的,勁兒大,大家要不來兩口?」
一幫子煙鬼立即拋開香饃饃阿貴,圍著老鄉們痛快地抽起煙絲來。
日本女軍醫看著一群中國士兵像孩子一樣地到處討煙抽,覺得有些好笑。她閉上眼睛開始沉思:這些人都是她的敵人,但不知為什麼,經過兩天的相處,她從憎恨仇視他們,到現在慢慢覺得他們並不那麼討厭了,對她來講,這是個不好的信號。她看著坐在樹下的那個年輕英俊的中國指揮官想,他是那麼優秀,如果他是一個日本軍人該多好啊!沒準自己還能成為他的朋友。
幾個中國士兵抽完煙後,開始不停地圍著原地跺腳。她想,這天寒地凍的中國森林和東京現在的天氣也應該差不多,沒有大雪,空氣中是帶著濕潤的陰冷。
隨著戰爭規模的不斷擴大,在東京的大街上,她和她的同學們不時能夠看到軍方的宣傳車和成群結隊背著行囊的士兵經過,宣傳車漆黑的喇叭筒裡,不斷地重複著這場戰爭的意義,以及前方的捷報。軍方號召所有的日本青年參軍,拿起武器到中國去。今年三月底,正是東京櫻花盛開的時節,她的一些男同學們被徵入軍隊,運往中國。而僅僅是在初冬,班主任在一位軍官的陪同下,走進了教室,念了一串優等生的名單,其中就有她的名字:濱田凌子。
她忘不了那天,她的漢語老師——一個華裔日本人站在講台上,聲情並茂地痛斥這場戰爭是一場*裸的侵略。但是沒多久,他就被聞風而至的日本警察帶走了。作為一個醫學院的學生,她並不瞭解這場戰爭,但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她和一批優等女學生經過軍方短短的軍訓後,在她那東京普通工人的父母眼淚中,乘坐海軍的軍艦來到中國。可是,她還來沒得及到達南寧的野戰醫院,就成了牧良逢的俘虜。
森林裡的冬天冷得讓人難以承受。
現在的牧良逢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寒冷,他和小伍、猛子以及連裡的幾個骨幹正在研究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大家的意見是,趁熱打鐵,今天晚上再摸進村子裡偷襲一把。牧良逢沒有說話,他與這伙日軍交過手,對其中一個鬼子的指揮官是心裡有數的,他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迅速扭轉被動局面,這足夠證明他是一個很狡猾的對手。經過一次慘敗後,牧良逢開始習慣思索,他現在要瞭解的是,鬼子的下一步意圖。他想,如果我是這支鬼子部隊的指揮官,下一步我會幹什麼?
他想到的是,在掌握著絕對兵力優勢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以靜制動。想到這裡,他不同意晚上行動,他說:「大家想想,如果換成我們是鬼子,會怎麼做?晚上行動是有一定的優勢,但鬼子也必定會高度戒備,我們一旦被鬼子包圍,黑燈瞎火的,想突圍基本不太可能。要知道,我們只有40多個人,而鬼子數量是我們的10倍。」
猛子問:「那你覺得什麼時候動手比較好?」
「除了晚上,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偷襲他們,只要能得手。」牧良逢說:「打的就是個出其不意。我們要讓小鬼子時刻提心吊膽,疲於防範,先從精神上擊垮他們。」
牧良逢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正是下午四點。他沉默了一下站起身來:「走!乘著天還沒黑,大家跟我再出去轉一下。」
士兵們抄起傢伙,跟上牧良逢。
山村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片寂靜,房子裡冒出炊煙,顯然是鬼子們正在準備晚餐。
鬼子在村口佈置了好幾處擔任警戒的哨兵,不時還有巡邏小隊在村子附近活動。這是井一男的詭計,他明裡佈置出一副戒備森嚴的架勢,暗裡卻在周圍設置配有機槍的暗哨組,通常是三人一組埋伏在附近的樹上或是草叢裡。因為天色尚早,暗哨們選好埋伏地點後,回到村子準備吃了晚飯再進入埋伏崗位。
就連井一男都沒有想到,中國軍人在傍晚時分還有一次行動。牧良逢可不管這麼多,他現在要的就是鬼子的小命,多殺一個算一個。趴在村子西面的草叢裡,他用望遠鏡將村子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哨兵的巡邏隊,大部分鬼子都集中在村子中間,有的正在清洗衣服,有的正在燒火做晚飯。他目測了一下距離,從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到村口的鬼子哨兵處,應該有500米左右的距離,他取出了狙擊步槍,問猛子和小伍:「幹掉那幾個哨兵,有把握嗎?」
猛子看了看:「小意思。」
小伍也點點頭。連裡也有幾個槍法不錯的傢伙,一看到連長他們拿鬼子練槍,也不甘寂寞,拿起步槍來要打。
牧良逢看了看大家,說:「大家同時開槍,每人只准打兩槍,打完就撤!否則鬼子的迫擊炮馬上就要追著我們轟了。」大家都是老兵,自然知道鬼子的架炮速度。
一排烏黑的槍口瞄準了村口的鬼子。「猛子,你把左邊那個幹掉,小伍負責最右邊那個,其他的兄弟自由開火。
槍響了,一排子彈穿透空氣,射向了村莊前面的幾個鬼子哨兵,4個鬼子哨兵應聲倒下,而牧良逢更絕,他將村子中間的一個正坐著抽煙的鬼子小隊長一槍送上了西天,近700米的距離,他一槍就將那小隊長的腦袋打開了花。這一槍無疑是在警告鬼子們——在山村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不安全的。牧良逢他們迅速頂上一顆新的子彈,但是鬼子的反應挺快,第一排槍聲剛剛響過,原本暴露無遺的目標一下子全部找到了掩體,躲得死死的。只有牧良逢和猛子得手,其他的全部放了空槍。
「兄弟們,撤!」牧良逢帶著大家收起槍轉身就跑進叢林裡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有6具士兵的屍體擺放在井一男和西鄉的面前,從士兵們的眼神裡,井一男看到那種恐懼更強烈了,這群中國軍人就像幽靈一樣飄蕩在森林裡,根本不與自己正面交鋒,在意想不到的時間、地點,彷彿隨時都能給他們致命一擊,毫無章法和規律性。井一男的後背也生起了一股寒意,這種寒意從他的骨子裡一直往上冒,突然直衝頭頂,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但是他現在需要的是冷靜,他不能像西鄉這個混蛋一樣,加劇士兵們心理上的恐慌。西鄉此時就像一個喝醉了酒的瘋子,這個曾經在無數衝鋒陷陣中立下赫赫戰功的日本武士此時也方寸大亂,他揮舞著手中的軍刀,一頓亂砍後大吼:「全中隊集合,跟我上山消滅這伙*人。」
「西鄉君,你是一支部隊的指揮官,冷靜點行不行?」井一男不客氣了。
西鄉更不客氣:「井一男,你這個膽小鬼,難道還想越權指揮我的中隊?」
「你!」井一男臉色鐵青:「西鄉君,我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後果,你這是在拿大日本皇軍士兵的生命兒戲。」
「八格!」西鄉大怒,他的指揮刀甚至在井一男的臉前比劃起來:「就是因為你,我的中隊才陷入到這個窩囊的境地,要是再聽你的,士兵們全部會窩囊地死在這個鬼村子裡,這是我們武士的恥辱!」說完帶著他的士兵就要往山上走。
井一男也火了,命令手下的士兵攔住他們:「西鄉君,我請你再慎重考慮一下,否則我現在就向南寧陸軍大本營報告。」
西鄉最終還是妥協了,但是他歇斯底里地告訴井一男,他的中隊明天一早將離開這個鬼地方,開往南寧,不再為他提供任何支援。一聽這話,井一男也徹底歇了氣,如果沒有了西鄉中隊的兵力支援,單憑自己這支被打殘的中隊,想要在這片茫茫的原始森林中消滅掉這支中國小部隊簡直不可能。他對這支中國軍隊恨得牙齒癢癢,卻又無能為力,如果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他和他的士兵都會葬身在這裡。
他是多麼地希望這支中國軍隊能夠與他面對面地來一場較量,可是,這群中國人卻並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而是像幽靈一樣地在每個大日本皇軍士兵的心頭飄浮。井一男閉上眼睛,他想,今晚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黑夜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