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出現了似曾相識的場景。雖然人常常會有不知道在哪裡見過,卻又完全想不起來的那種似曾相識感覺,但我現在的狀況似乎跟那又有點不太一樣。
不是不知道在哪裡見過,而是出現了跟我剛才的話題裡一模一樣的場景。
小朋友被野狗追,朝我們這邊狂奔而來的場景。
我和小梓一起被野狗攻擊的經驗,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後,我上了國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學、出了社會、辭了工作,這十幾年來連野狗都沒有再看見過一隻。
然而,不管時代再怎麼進步,只要狗這種生物沒有像天花病毒一樣絕種的話,野狗就會不斷地出現。只要有野狗存在的一天,就難免會出現具有攻擊性的野狗。而只要具有攻擊性的野狗繼續存在的一天,自然也就會出現被野狗攻擊的小孩子。這是一種自然的循環。只不過,這次的情況和十幾年前的情況又有點不太一樣。雖然小孩受到攻擊的情況和我記憶裡的如出一轍,但所幸旁邊還有大人在。
被追著跑的小孩看樣子只有小學一、二年級,卻故做小大人樣地穿著一件多層次的襯衫,一邊發出不知道是尖叫還是啦哮的叫聲,一邊四處逃竄。而在後頭窮追不捨的狗也跟謠傳的一樣,外表看起來像是只柴犬。至於體型就像小梓說的一樣,看在小孩的眼裡或許會覺得是只龐然大物,但是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只中型犬。
「紺屋先生!」
渡邊大叫。這一叫,把我的三魂七魄給叫了回來。
沒想到會真的遇上記憶中的狀況,害我覺得有點不真實。
我把繫在牛仔褲上的毛巾抽出來,將兩條纏成一條,用左手握住其中一端,把剩下的部分卷在左手臂上。
渡邊則是對著哭泣逃竄的孩子招手。
「快過來這邊!」
可能是終於看到了認識的人,小孩哭得更大聲了,一面朝我們的方向跑來。野狗則還是在後面緊追著不放。我舉起右手,用力地把橡皮球往柏油地面上一扔。
幸好,狗的習性並沒有改變。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彈得老高的橡皮球給吸引過去,速度也慢了下來。當發現背後的渡邊和小孩已經逃開,我連忙大聲地提醒:
「趕快打電話給衛生所!」
同時我也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了,不過聲音倒還出得來,真是不可思議。
狗這時也抬起頭來,和我四目相交。我記得以前好像有聽人說過,不可以和狗四目相交,因為狗只要對到人類的視線就會發狂。我記得還有一種說法是萬一不小心和狗四目相交,也千萬不能主動移開視線,不然狗會以為自己贏了,更加得意忘形。
所以我用力地瞪著那只野狗,絕對不能讓牠以為自己贏了而輕易發動攻擊。野狗也不叫,就只是發出低沉的嗚鳴聲以示威嚇。
其實我的兩隻腳都在發抖。因為我從來沒有遇過這麼惡狠狠的威脅,會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我的潛意識裡還是認為狗應該不會真的衝過來咬我。因為做為狗的食物,人類的體積實在是太大了一點。而且動物基本上應該是不會隨便挑釁人類的。動物也知道要把力氣花在刀口上,不會傻到與人類為敵。可話雖如此,事實上也已經有兩個小孩受傷了,所以常識畢竟只是常識,做不得準。再說我還沒有實際被攻擊的經驗,也不想有。
我把包著毛巾的左手臂舉到喉嚨前面,繼續和野狗大眼瞪小眼。因為不希望腳被咬到,所以把重心放低。
毫無預兆地,狗就突然朝我飛撲了過來。
淺咖啡色的狗影子突然朝我逼近。緊張和恐懼令我全身動彈不得。我還沒來得及習慣這種動彈不得的感覺,就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野狗咬住了我的左手臂。疼痛雖然不尖銳,但是已經足夠使我清醒過來了。我咬緊了牙關,承受這種從未經歷過的疼痛。我是故意把左手臂給牠咬的,所以才纏上毛巾。
左手臂用力,發現手指頭還能動。看樣子野狗的獠牙似乎還沒有貫穿毛巾和我自己的上衣。痛是很痛沒錯,但是並沒有流血。
我的臉和狗的臉中間只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我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說:
「你是贏不了我的。」
這句話完全是脫口而出,沒經過大腦的。野狗雖然想要把我的手臂咬下來,但礙於毛巾的阻撓,只能咬住不肯鬆口。然後,我們的視線又對上了。因為距離太近了,我無法直視狗的兩隻眼睛,只好用雙眼用力地瞪著狗的左眼。
雖然被咬到的那一瞬間真的是痛徹心扉,但是托毛巾的福,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只要能像這樣繼續拖延時間的話,衛生所的人應該很快就會趕到吧!
狀況雖然膠著,但畢竟是對自己有利的狀態,所以我也開始變得比較鎮定。因為一直採取半蹲的姿勢實在很累人,所以我慢慢地把膝蓋跪到柏油地面上。忍受著野狗熏人的口臭,我開始跟牠對話:
「再這樣下去,你可是會沒命的喔!」太陽直曬著我的後腦勺。
騎腳踏車路過的男人,躲得遠遠地問我要不要緊。我沒理他,繼續跟狗說話:
「你會被殺掉喔!」
狗只是從喉嚨裡發出聲響。看樣子人類還是沒有辦法和狗溝通。
中午的住宅區裡開始圍起了看熱鬧的人牆。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終於聽見衛生所人員的聲音:
「請讓開。」
衛生所的職員問我有沒有受傷,又語帶責備地說:「不是告訴過你們不要出手的嗎?」
我心裡想:「如果我不出手的話肯定會出現第三個受害者吧!」不過,還是訥訥地說了聲:「不好意思。」心裡沒有半點想要邀功的意圚。
狗被送上了衛生所的小型客貨兩用車,圍觀看熱鬧的民眾也逐漸散去。一位燙著小波浪鬈發,體型有點福泰的女性衝了過來,一個勁兒地說:「謝謝你,真的非常謝謝你。」一邊還拚命地鞠躬道謝。等她走了之後,我才想到,那一定是剛剛那個差點被狗咬傷的小孩的母親吧!
渡邊從剛剛就一直不停地在打電話。可能是打給發起這次巡邏活動的家長會和管委會等相關單位,通知他們警報已經解除了吧!當四周終於恢復了原有的平靜,她才一副終於想起一直把我忘記的表情,一臉抱歉地問我:
「呃……有沒有受傷?」
我輕輕地按著左手臂,感到一陣刺痛。捲起袖子一看,才發現被狗咬到的部位已經腫起了四塊,而且都瘀青了。除此之外,兩條腿也都軟綿綿地使不上力。說起來實在滿丟臉的,一旦從緊張的情緒中鬆懈下來,我幾乎連站都快要站不住了。我不知道半平對偵探這個單字還有什麼其他的印象,但是做為一個偵探,我顯然不是屬於硬漢派。
我勉為其難地擠出一絲微笑。
「只不過是瘀青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貼個撒隆巴斯就好了。」
「不會痛嗎?」
這還用得著問嗎?怎麼可能不痛?
「不過話又說回來,您看起來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耶!手臂也是故意要給牠咬的,對吧?」
「還好啦!」
「真是勇敢呢!」
才怪!我不僅雙腿發抖,還流了一身冷汗呢!只是我沒有把這種不中用的樣子表現出來罷了。既然野狗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也想起本來的目的,於是我繼續保持微笑。
「習慣了,工作需要嘛!」
「您是從事哪一行的呢?」
正如我所料,她果然問了這個問題。害我不禁有些得意。果然充滿自信的態度有時候是很有說服力的。
「我是個偵探。主要的工作是找回走失的小狗。不過,最近接了一個稍微有點不一樣的案子。剛才我的話才講了一半,就被野狗打斷了……」
偵探這個單字似乎讓渡邊覺得有些疑慮,所以我得快點亮出底牌才行。我盡量保持著平穩的語氣說道:
「妳應該就是松中慶子小姐吧?佐久良桐子小姐原本在東京上班,可是有一天突然不見了。她的家人都非常地擔心。由於我得到佐久良小姐目前似乎已經回到這裡來的消息,佐久良小姐的母親告訴我,妳可能會知道她比較常去的地方。如果妳知道些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呢?」
當我一提到佐久良桐子這個名字,渡邊原本就已經不太自然的客氣表情突然掠過了一抹緊張的神色。她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喃喃地說:
「你是說……桐子嗎?」
「是的。」
看樣子她的確知道些什麼。而且還是不怎麼好說的事。如果我現在逼得太緊的話,反而會讓渡邊更不願意開口。所以我試著改用以退為進的戰術。
「當然,站在我的立場上,如果佐久良小姐自己不願意回家的話,我也沒打算要硬把她帶回去。因為她可能有她自己的苦衷,所以我絕對會尊重她的意願。」
「……」
渡邊避開了我的視線。而我依舊在臉上堆滿了笑容,努力地表現出「我從頭到腳都是個好人」這種印象。
「妳可以相信我,如果妳不想讓人家知道訊息是妳給的,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是妳告訴我的。怎麼樣?請問妳知道佐久良小姐有哪些常去的地方嗎?」
接下來只能等了。
猶豫了好半天,渡邊終於怯生生地開口了:
「……就我所知的範圍,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
我間不容髮地張開雙手,擺出一個歡迎的姿勢。看樣子她的嘴巴還真不是普通的緊。要不是那只突然出現的野狗給了我機會,要突破她的心防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桐子常去圖書館。還有鎮上的咖啡廳『Gendarme』和附近一間賣小東西的店『CharingCross』……還有,她很喜歡從南山公園往下眺望整個街道的風景。」
我把這四個地點牢牢地記在腦子裡。然後繼續保持微笑,無聲地催促她把話說下去。渡邊這時已經完全不掩飾她欲言又止的態度,就連視線也都彷徨不定。我長這麼大,經歷過大大小小的事情,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像她這樣,大剌剌地把「我有秘密」四個字寫在臉上的人。只要我繼續對她施加無聲的壓力,她應該會再說點什麼吧!
經過漫長的等待,渡邊終於開口了。這招會成功嗎?
「呃……」
「怎麼樣?」
可惜,我的作戰失敗了。渡邊只是搖了搖頭,小聲地說:「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
她的口風怎麼會這麼緊啊?要是她再八卦一點、再喜歡說長道短一點就好了。
「這樣啊?無論如何,還是非常感謝妳。」
我行禮如儀地點頭道謝。雖然心裡直歎氣。不過能問出佐久良桐子常去的地方,也算是大有斬獲了。我決定樂觀地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