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5:鐵血文明 第十三章 鐵血板蕩 第五節 祭舜又祭禹 帝國新政的大道宣示
    二月末,大巡狩行營渡過淮水,抵達雲夢澤北岸。

    雲夢澤,是本次大巡狩預定方略的第一個大目標。嬴政皇帝與李斯等幾位重臣都很清楚,東南雲夢大澤與吳越齊濱海地帶,是六國貴族逃亡的兩大根基之地。嬴政皇帝此次大巡狩,除了深藏內心的北上目標之外,最實際的目標便是震懾逃亡嘯聚的復辟勢力。這是首發東南的最根本所在。為了掩蓋這一實際圖謀,能夠對逃亡貴族藏匿之地收奇襲之效,嬴政皇帝決意對外示形,君臣遂密商出了一個對策。於是,去冬咸陽市井街巷便瀰散出一則傳聞:陰陽占候家說東南有天子氣,皇帝很是憂心,決意巡狩東南破其地脈。

    戰國之世有一個奇特現象:求實之風最烈,陰陽學說最盛,兩相矛盾而並行不悖,實在為後世所無。其時,整個陰陽學說流派甚多,其主流形式至少有陰陽五行、天文曆法推演、星相(占雲、占氣、占候為其支脈)、占卜(龜筮、蓍草筮、錢筮為其形式支脈)、堪輿、相人六大流派。所有的陰陽家流派,在戰國之世都發展到了理論與實踐同樣豐富的成熟時期。無論是官府還是民眾,無不以陰陽家諸流派提出的種種預兆,以為國事家事的重要參證,一有預言便立即流傳開來。然則,參證歸參證,卻又不盡然全信。於是,便有了求實之風為本而又不排斥神秘啟示的戰國風貌。秦帝國公然以典章形式宣示水德國運,焚書不焚卜筮之書,而將卜筮之書看作與醫藥種樹等同等的實用知識,便是最典型例證。因了如此,六國貴族與方士儒生們製造出諸如「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龍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等種種預言,以此等神秘啟示式的預言而擾亂天下,也就不足為奇了。也因了如此,東南有天子氣的預言也便引不起多大動靜,傳了說了,誰也未必當真。同樣,嬴政皇帝相信東南有天子氣,且執意要去壞其地脈,也沒有人認真計較該不該對不對,只當做知道皇帝去東南的理由了而已。

    傳聞瀰散了一個冬天,天下也就大體盡人皆知了。

    巡狩君臣的實際分派是:嬴政皇帝與李斯胡毋敬鄭國三大臣,做足種種宣教禮行;典客頓弱與衛尉楊端和,則率一千便裝斥候秘密查勘貴族逃亡嘯聚的藏身之地;郎中令蒙毅兩相通聯策應,行營護衛的實際執掌也統交蒙毅兼領,以使楊端和全力於查勘突襲。為此,一過淮水,楊端和與頓弱人馬全部撒向了雲夢澤周邊草木連天的島嶼與山谷;而巡狩行營則大張旗鼓地進入了雲夢澤北岸,在衡山郡治所邾城1的西面五十里處紮下了大營。

    嬴政皇帝在這裡要做一件大事正事——祭祀舜帝。

    嬴政皇帝何以要祭祀舜帝?既要祭祀舜帝,又何以不去舜帝陵墓所在的九疑山,而要在雲夢澤望祀?欲知此間之奧秘,得先清楚舜帝其人其政。在五帝之中,最後兩位的舜和禹,是兩個最具特點而又政風迥然不同的聖君。舜,原本是後世所加的謚號,《史記·五帝本紀》引《謚法》云:「仁聖盛明日舜。」據說舜帝本姓姚,名重華。後世因舜帝生於虞地,故又稱虞舜。儘管後世史書也對舜帝造出了諸多逆行,言其囚禁堯帝而自立,又隔絕堯帝兒子丹朱,使堯帝父子不能相見,方得強力自立為帝。然則,在主流正史與天下人心中,舜帝的人品功德堪稱五帝之最。其一,舜帝最孝慈,順適屢屢虐待自己的父母兄弟而不反抗,最終感化了父母兄弟;其二,舜帝愛民,法度平和公正,其事跡多多;其三,舜帝敦厚仁德,堪稱王道典範,其事跡多多;其四,舜帝高壽,六十一歲代堯為天下共主,在位三十九年,整整一百歲而逝於蒼梧之野。從先秦時期的主流評價說,舜帝是以德孝王道之政名垂後世的,是一個寬和有度的遠古聖王。

    蒼梧之野者,生滿了青色梧桐樹的山野也。遠古之時,地理無名者多矣,蒼梧之野泛指湘水南部的五嶺地帶。舜帝在南巡途中病逝在這方梧桐山野,葬於一片九水迴環的山地。因這九條山溪地勢水流風貌極其相似,很難分辨,故被稱為九疑山。《水經注》記載云:「蒼梧之野,峰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游者疑焉,故日九疑山。」九疑山西北,是秦帝國開鑿的靈渠,兩地相距僅二百里上下。然九疑山距嬴政皇帝目下所在的雲夢澤東北岸,相距卻在數千里之遙,更有浩渺雲夢澤阻隔,想要萬人上下的巡狩行營直抵蒼梧之野,不是不可能,而是耗時太久且無實際意義。畢竟,雲夢祭舜帝,還有著更為實際的政事目標。

    唯其如此,李斯謀劃的大典方式是「望祀」。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禮儀也。其本意是說,要祭祀名山大川,得遙遙相對而祭拜。是故,望,成為祭祀山川的特定語彙。而祭祀聖王先賢之陵墓,則一般直稱為祭祀,很少用這個望字。李斯將「望」與「祀」合成為一個儀典,既含遙祭山川之意,又含祭祀聖王之意,其確指顯然是遙祭舜帝。

    望祀禮是宏大隆重的。衡山郡守事前接到詔書:郡縣官吏可全數參與,准許附近民眾往觀。郡守將詔書發到各縣鄉,官民無不欣然歡呼,那日非但官吏無一人缺席,便是狩獵捕魚之民戶也停了生計紛紛趕來。所謂山高皇帝遠,在這山水連天的大澤之地,無論是官是民,要見到皇帝都太難太難了,要見到皇帝親臨隆重典禮,更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尤其令官員民眾感奮者,是皇帝要祭祀舜帝的消息。舜帝是甚?是王道,是寬政,是愛民,是法度公正!大秦皇帝如此隆重地祭祀舜帝,其意蘊何在不清楚麼?

    在肅穆的望祀祭壇上,嬴政皇帝面對南天,宣讀了奉常胡毋敬精心撰寫的祭文。祭文頌揚了舜帝的孝慈,頌揚了舜帝的愛民德政,頌揚了由堯帝奠定而被舜帝弘揚光大的王道大政,頌揚了舜帝任用皋陶執法的中正平和。祭文末了,嬴政皇帝奮然念誦出一段令萬眾動容的宣示:「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順民心。力行郡縣,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於後,師法舜帝,常治無極——」皇帝的聲音還在山谷迴盪,萬歲聲便淹沒了群山大澤。

    當夜,嬴政皇帝的行營大帳裡燈火通明,小朝會深夜方散。

    緊急趕回的頓弱稟報說:經秘密仔細查勘,荊楚及雲夢澤周邊地帶雖有六國貴族藏匿,但多為旁系支脈的老弱婦幼;六國貴族的嫡系精壯,大多嘯聚吳越山川。頓弱的主張是:莫在雲夢澤耽延過多時日,當立即浮江東下,將吳越兩地作為搜剿重地。李斯等都表贊同,皇帝也認可了。小朝會議決:李斯蒙毅總司船隊籌劃,頓弱楊端和部先期趕赴吳越查勘;旬日後,巡狩行營浮江東下。小朝會完畢之後,嬴政皇帝特意留下了頓弱。

    「頓弱,朕有大事相詢,你要據實回答。」皇帝面色肅殺。

    「陛下,老臣素未有虛。」

    「重新啟動黑冰台,全力搜捕復辟貴族,可行否?」

    「陛下……」頓弱驚訝又遲疑,思忖片刻明朗道,「老臣以為,黑冰台勝任搜捕無疑。然則,老臣以為不可行。大秦以法治天下,不宜以此非常手段介入罪案緝拿。畢竟,黑冰台精於暗殺行刺,若介入搜捕,必多有殺戮。天下已入常治之時,此法禍福難料。」

    「朕之本心,當然不想壞法。」嬴政皇帝叩著書案皺著眉頭,「朕是不想再多殺人了……濮陽隕石刻字一案,殺了周圍十里之民。可說到底,正犯只有一個而已。若郡縣能將這個正犯捕拿到案,十里之民何須殺也!不想殺人,卻必須多殺人,此間煎熬,朕何以堪?若黑冰台重新啟動,縱然多殺幾個人,然相比較於罪案不能破而牽連廣泛,孰輕孰重乎!復辟者嘯聚於濱海山川,言行盡皆秘密作為。此等暗流,縱有數十萬大軍,徒歎奈何?廷尉府與郡縣官署,僅日常民治已是人手緊張了,哪裡有多餘人力做此等須得花大力氣的事?朕之巡狩,其所以藉機搜剿嘯聚貴族,也是下策之下策。屠龍之術,卻來殺雞,朕便好受麼?朕想重啟黑冰台,實屬無奈也……老卿且說,除卻此等復辟罪案,朕過問過執法決刑麼?」嬴政皇帝說得真誠,甚至有些傷感了。

    「陛下,還是依法查究最為穩妥……」

    「頓弱,朕要的是限期將元兇正法之威懾!否則,朕寧可錯殺多殺!」嬴政皇帝臉色鐵青,語勢凌厲之極,「復辟勢力挑戰大秦,朕決不讓步!」

    「陛下,可否容老臣一言。」默然良久,頓弱開口了。

    「朕何時不教誰說話了?豈有此理!」皇帝有些煩躁了。

    「陛下,老臣執掌大秦邦交多年,黑冰台所部亦是老臣長期親領。若為權力計,陛下欲重啟黑冰台,老臣求之不得也。然則,老臣嘗讀《商君書》,對商君治國之真髓稍有領悟。老臣以為,當此之時,還是傚法商君更為穩妥,更合法治精要。」

    「老卿讀過《商君書》?」嬴政皇帝驚訝了。

    「雖無陛下精熟字句,然卻窺其神韻。」頓弱突然現出久違了的名士風貌。

    「你且說,如何傚法商君?」

    「陛下,商君行法,以後發制人為根基。無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個不予寬恕。甘龍、公子虔等,商君明知其反對變法,然在其沒有罪行發作之時,始終沒有觸動秦國老世族。孝公逝去而世族復辟,車裂商君,然卻得秦惠王徹底依法剷除。試想,若商君之世依仗威權,誅殺了老世族;殺固可殺,然則老秦人服氣麼?秦國能安定麼?此間,有一處發人深思:終商君之世,老世族固然暗流強大,然卻終不敢公然復辟。此間奧秘,陛下可曾想過?」

    「老卿但說。」

    「商君行法,以行政為最大根基。商君行政,慮在事先,有錯失便改,是先發制人。為此,商君之大政深得民心。大政得人,則民心安。民心安,則世族復辟失卻附庸,終將漸漸枯萎。若大政缺失不修,則世族復辟有鼓呼之力,民眾亦有追隨徒眾。當此之時,僅僅依靠強力殺人,揚湯止沸也。而明修大政,釜底抽薪也。而若罪案告破不及時,再以黑冰台之非常手段介入,則更如飲鴆止渴也……」

    「頓弱!」嬴政皇帝勃然大怒,突然拍案。

    「老臣言盡,甘願獻出白頭。」頓弱顫巍巍站了起來。

    「頓弱……你,說得對……」皇帝粗重地喘息著。

    「陛下……」頓弱驚愕不知所措了。「人云忠言逆耳,今日方知其意也。」嬴政皇帝離案起身,肅然向頓弱深深一躬,「先生之言,嬴政謹受教。」

    「陛下!……」頓弱一聲哽咽,連忙扶住了皇帝。

    「明修大政,釜底抽薪。強力殺人,揚湯止沸。非常暗殺,飲鴆止渴。」嬴政皇帝喃喃念誦著,不禁感喟萬端,「先生之言,何其精當也!人云嬴政精熟商君法治之道,今聞先生之言,終生抱愧也!」「陛下……老臣在吳越之地,務必緝拿復辟逃犯。」

    「好。寬以大政,嚴以行法,大秦可安也!」

    三月中,一支大型船隊浮江東下了。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之華夏精神,有著很強的海洋水域意識,遠非後世那般唯以內陸為能事而在大多數時期封閉海疆。僅就船隊遠航之能力而言,除了華夏大陸之大江大河大澤暢通無阻,其方士求仙船隊已能載數千人遠渡日本列島、澶洲(琉球)、夷洲(台灣)。帝國滅亡後,少數皇族後裔也遠渡日本。更為根本的是,戰國與帝國時代有濃厚的大海崇拜風習,認為大海是神秘未知的仙境所在,探險精神尤是濃烈。更兼秦帝國的以水德為國運所確立的水崇拜理念,對整個華夏不以內陸族群自居封閉而勇敢地邁進內外水域,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此次皇帝巡狩行營東下大江,百餘隻巨舟帆影蔽天,與兩岸巡行護衛的鐵騎號角遙相呼應,當真是聲勢浩大史無前例。

    東下的第一屯駐地是廬江郡的彭蠡澤西岸。嬴政皇帝在這裡登臨了廬山。

    彭蠡澤者,遠古得名之大湖也。《書·禹貢》載:「(揚州)彭蠡既瀦。」瀦者,水流停聚之地也。就是說,這裡在很古老的時候便是大湖了。後世因東晉設彭澤縣,陶淵明做過彭澤縣令,遂改稱彭蠡澤為彭澤;更有人誤以為彭蠡澤便是後來的鄱陽湖。歷史的演化是,直到秦漢兩世,彭蠡澤與西邊的洞庭澤,都是浩渺的雲夢大澤的相連水域,都是浩浩長江在遠古之時氾濫囤聚的遼闊水倉。正是有了遼闊浩淼的雲夢大澤作為吞吐之地,浩浩江水才不至於如同黃河那樣,屢屢發生根本性的大洪水氾濫。這片遼闊水域在漫長的歲月裡一直持續著漸漸收斂的狀態,在戰國時期已經是斷斷續續地分為幾個中心水域了。於是,有了形似獨立的洞庭澤,又有了形似獨立的彭蠡澤。再到後世,雲夢澤最大的中心水域也漸漸消失了,只留下了洞庭湖與彭蠡澤收縮後的鄱陽湖。這是後話。

    卻說這彭蠡澤西岸有一座名山,叫做廬山。廬山旁有大水,名廬江。據《水經注·廬江水》云:廬山之名有民間說與文獻說。民間說法是,周武王時期有才士匡俗,屢次逃避征發而隱居此山草廬。後來匡俗成仙,空廬猶存,弟子哭之旦暮,世人感念,遂呼匡俗為廬君,隱居之山亦呼為廬山。酈道元自己堅持的是文獻說法,其云:「按《山海經》創之大禹,記錄遠矣!其《海內東經》日:廬江出三天子都(廬山),入江彭澤西,是曰廬江之名。山水相依,互舉殊稱,明不因匡俗始。正是好事君子,強引此類,用成章句耳。」究其實,廬江出廬山,究竟何名為先,只怕很難考證清楚了。

    這廬山雖非五嶽,卻也大大有名。此山古名三天子都,見於《山海經》之記載。然則,三天子都究為何意,已經不可考了。後世學者對其實指又多有爭議,對其原本字意更無明確說法,姑且存疑了。對於廬山之壯美,《水經注》云:「雖非五嶽之數,穹隆嵯峨,實峻極之名山也!」在中國古人眼裡,山水是否尊崇,根本原因在於山水所具有的神性及其累積的文明歷史足跡,而不在其真實高度,五嶽之尊崇正在於此。而此時的廬山,尚無昭昭神性與赫赫登臨,故此只有自然山水之壯美。

    嬴政皇帝登臨廬山,是廬山迎來的第一次偉人登臨。

    那日清晨,帝國君臣在五百名精銳步卒護衛下,由十多名山民嚮導登山。對於這次登臨,廬山留下了兩處遺跡,《水經注》均有記載。酈道元先生文字峻峭瑰麗,描述山水形勢無出其右,且看看先生的兩則紀實性描述:其一,「廬山上有三石樑,長數十丈,廣不盈尺,杳然無底……其山川明淨,風澤清曠,氣爽節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繼響窟巖。龍潛風采之賢,往者忘歸矣!秦始皇、漢武帝及太史公司馬遷,鹹登其巖,望九江而眺鍾、彭焉!」其二,「廬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緬然,與霄漢連接。秦始皇三十六年2,歎斯岳遠,遂記為上霄焉。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裡數,今猶得刻石之號焉……耆舊云:昔禹治洪水至此,刻石記功,或言秦始皇所勒。然歲月已久,莫能合辨之也。」後來又有《太平御覽》引《潯陽記》云:「上霄峰在廬山東南。秦皇登之,與霄漢相接,因名之。高處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隱起焉,僅百餘言。」

    這是嬴政皇帝第一次登臨不具宣教意義的大山。他登上了上霄峰,刻石頌揚大禹治水之功。他登上了三石樑,遙望東南鍾山之地,對那方虎踞龍蟠之地生出了深深的隱憂。應該說,此時的嬴政皇帝,心頭已經很清楚自己的下一步了。

    廬山停留旬日,皇帝船隊直下丹陽3了。

    丹陽,是江水出廬江郡進入會稽郡的第一座大城邑。丹陽與沿江的金陵邑、朱方邑、雲陽邑等,一起構成了舊吳之地的腹心地帶,時人呼之為江東是也。嬴政皇帝將江東之地作為東下第一立足點,意圖很清楚,要在這裡全力查抄六國貴族的秘密嘯聚之地。行營一扎定,嬴政皇帝便與李斯頓弱蒙毅會商,部署了查抄方略:行營只留一千精銳騎士護衛,其餘四千人馬,全數交頓弱楊端和在江東地帶突襲緝拿罪犯;皇帝行營於旬日之後緩慢東下,沿途大張旗鼓以震懾復辟勢力;一月之後,皇帝船隊與頓弱人馬在會稽郡會聚;李斯總掌皇帝行營船隊;正在盛年而精力最為旺盛的蒙毅,則專門率一支輕舟船隊近岸游弋,兩相通聯策應。如此謀劃妥當,各方立即以部署行事。

    一場震懾復辟犯罪的風暴在江東之地驟然發起了。

    嬴政皇帝尚未離開丹陽,便有頓弱的秘密急報傳來:在江左之烏江水域的蘆蕩連天地帶,有三處楚國貴族的嘯聚港汊,水軍突襲之下,一舉包圍緝拿得一千三百餘名楚國老世族後裔;初審得知,楚國在江東最有實力的是項氏部族,其嫡系後裔項梁等已經逃出丹陽,逃往金陵邑等地。嬴政皇帝立即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雲陽三邑,務必緝拿項氏嫡系。此後,嬴政皇帝的船隊緩緩東下。在巨舟望樓之上,嬴政皇帝連連接到密報,也連連頒下了一道道詔令。

    金陵邑連續密報的事實是:金陵邑城郊多有秘密洞窟,非但藏匿了楚國貴族後裔,且嘯聚了諸多中原貴族後裔,若得徹底查抄,便得鑿山斷垅。嬴政皇帝立即與李斯會商,一邊下令蒙毅派出便裝吏員大肆散佈皇帝要破「東南天子氣」的傳聞,一邊下令頓弱楊端和立即鑿山斷垅,搗毀復辟根基之地。未過旬日,江東嘩然傳開了消息:皇帝開出了萬餘刑徒,鑿開了金陵北山,掘斷了山脊長垅,金陵邑地脈已絕,虎踞龍蟠氣象不復在矣!嬴政皇帝得報,又與原本楚人的李斯會商。李斯雲,楚人民風好巫術鬼神,當改地名以示天道昭彰,使民心不再為神秘流言所紛擾。嬴政皇帝當即拍案,下詔改金陵邑為秣陵。秣者,牛馬牲畜之飼料也。秣陵者,牲畜之地也。以其時實際情形,嬴政君臣改如此之意帶辱沒名稱,顯然是憤怒於藏匿之復辟貴族。雖則如此,消息傳開,民眾卻是憤憤然了。江東之復辟勢力雖表面銷聲匿跡,實則卻更為隱秘,且更能蠱惑民眾了。項氏部族一直在江東地帶秘密經營至天下大亂,沒有民眾根基是不可想像的。後來,秣陵改為建業。晉滅吳,為示對吳輕蔑,又改回秣陵。隋之後,秣陵之名終告消失。

    朱方邑也是大同小異。三千刑徒鑿斷了城外一座小山。嬴政皇帝下詔,將地名改為丹徒。丹徒者,身著赭色囚服之囚犯也。儘管其本意是指此地窩藏罪犯,然以丹徒為地名,顯然使人產生此地是刑徒之鄉的聯想。此一地名在近代曾改為鎮江,後來又改回丹徒了。在雲陽邑,開出刑徒鑿斷了北崗,將平直的官道挖成了曲曲折折的小道,地名改作了曲阿。這個地名的命運與秣陵相似,三國時吳改為雲陽,晉改回曲阿,唐改為丹陽。此為今江蘇丹陽,不是嬴政皇帝駐屯的丹陽。

    江東緩行月餘,緝拿六國逃匿貴族兩千餘人,很是震懾了當時甚囂塵上的復辟暗流。自此之後,種種流言預言銷聲匿跡,逃亡貴族的復辟密謀更為隱秘。若非後來大局突變,很可能天下復辟活動就此漸漸萎縮。也就是在這次江東之行中,項梁與少年項羽第一次看見了威勢赫赫的皇帝,留下了項羽那句見諸史冊的名言。

    那是在皇帝船隊停泊雲陽邑登岸,改做車騎南下震澤(今太湖),開往會稽郡的那一路馳道上。時當初夏,浩渺的震澤碧波連天白帆點點。大澤東岸的馳道上,皇帝的巡狩車馬隆隆南進,兩側哨騎飛馳,車聲轔轔旌旗蔽日,在青山綠水間分外壯闊。吳越民眾擁擠在道邊的每座小山包上,觀看著終生難逢的皇帝儀仗。在一座林木遮掩的山包上,有老少兩布衣隱身樹側遙望道中。老人鬚髮灰白,精瘦結實。少年則粗壯異常,虎虎生氣充盈於外。

    「嬴政滅楚,項氏血流成河也。」老人低聲切齒。

    「彼可取而代之!」少年一拳砸向樹身,大樹簌簌落葉。

    老人大驚,一掌摀住少年大嘴:「滅族!不許瘋言!」

    少年扒開老人,低聲恨氣道:「項羽不報血海深仇,誓不為人!」「報仇?如何報仇?」「殺光秦人!燒光咸陽!」

    「還是先練好劍術再說。」老人冷冷一笑。

    「不!項羽要練萬人敵!劍,一人敵罷了。」

    「好,有志氣!」老人奮然低聲,「叔父教你兵書戰策,長槍大戟!」

    四月初,皇帝行營抵達會稽山。

    在當時的南方山脈中,會稽山是最具神聖性的名山。這會稽山古名防山,又名茅山、棟山。棟者,鎮也。意此山乃揚州之鎮也。其山形四方,上多金玉,下多玦石。據《越絕書》雲,黃帝曾在這座山中留下了金簡玉字的讖書,究竟預言了什麼,卻沒有人知道。但是,與會稽山關聯最緊密的神性,還是大禹的種種遺跡。首先,會稽山之名便是因禹帝在治水成功之後大會諸侯於此山,計功封國(會計),由此更名為會稽山;會稽者,會計也。其次,大禹在即位的第十年東巡,崩逝於會稽山,也葬在了會稽山。後世《水經注》記載了大禹陵的神秘:「山上有禹塚……有鳥來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穢,是以縣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鳥,犯則刑無赦。山東有湮井,去廟七里,深不見底,謂之禹井。」後來,夏帝少康封少子杼到會稽山,專一守護祖先大禹之陵廟;杼的後裔繁衍至東周,便成了當時的越人越國。著名的越王勾踐部族,便是大禹之夏部族的後裔。

    嬴政皇帝登臨會稽山,是要隆重地祭祀大禹。

    在五帝之中,禹是最具事功精神的一個。五帝之中,後人唯冠禹帝以「大」字,絕非虛妄之頌,實因其功業超邁前代,奠定華夏文明之根基也。治水以救民,劃九州而立制,設井田以安農耕,封國建制以明國家,設天子百官並常備軍隊以統諸侯……凡此等等,一言以蔽之,華夏族群邁入國家時代,自大禹始也。可以說,在嬴政大帝之前,大禹所開創的諸侯封建制之中國,一直延續了近三千年。唯其如此,嬴政皇帝對禹帝的尊奉是發自內心的,登臨會稽山祭祀大禹,也絕非望祀舜帝那般更多地具有宣教意味。

    祭祀大禹之後,嬴政皇帝執意登上了會稽城外最高的一座山峰,在這裡眺望南海,佇立竟日不去。這座山峰被後人稱為秦望山,《水經注》云:「秦望山,在州城之南,為眾峰之傑……自平地以取山頂七里,懸瞪孤危,逕路險絕。扳蘿捫葛,然後能升。山上無甚高木,當由地迥多風所致。」如此高逾七里且路徑險絕之高山,此時業已贏弱的嬴政皇帝要執意攀登,全在於心頭積壓的對南海諸郡的憂慮。

    放眼華夏,北方已經安定,長城已經即將竣工,大體可安也。唯獨這與閩越相連的南海三郡地處偏遠,王翦蒙武又不期而逝,任囂趙佗等一班大將能否鎮撫得力,實在堪憂。更有一慮者,天下貴族欲圖復辟,紛紛逃亡荒僻山川,江東閩越已成復辟勢力嘯聚之地,安知他們不會逃向南海三郡?果然如此,南海大局還會安定麼?遙望南海,嬴政皇帝耳畔驀然響起了熟悉的秦風,那暮色之中從椰林河谷飄出的秦風,曾經深深地震撼了嬴政;若非如此,他能否慨然派出包括了幾萬女子在內的三十萬民眾下南海,當真是亦未可知也。遙遙凝望,嬴政皇帝不禁低聲哼唱起那首「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秦風,一首歌沒有哼完,嬴政皇帝已經是老淚縱橫了……那一日暮色,嬴政皇帝是被護衛士兵們輪流抬下山的。

    夜裡,嬴政皇帝在燈下再度仔細讀了李斯寫的宣教文,下了刻石詔令。

    這篇祭文被後人稱為《會稽刻石》,其文辭曰:

    會稽山刻石文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卅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

    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明。

    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彰。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長。

    六王專倍,貪戾傲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

    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

    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

    貴賤並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

    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挈誠。夫為寄獗,殺之無罪,男秉義程。

    妻為逃嫁,子不得母,成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鳳,蒙被休經。

    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挈,人樂同則,嘉保太平。

    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這篇文、字皆出李斯之手的刻石文,實則是與嬴政皇帝祭祀大禹的意涵相連。也就是說,皇帝祭祀大禹,祭文自然要陳述大禹的超邁古今的功業;而面對大禹這樣一個華夏文明的奠基者,秦政及秦始皇帝的大功業自然也要向大禹提及。實際上,會稽山刻石文是偉大的嬴政皇帝與偉大的禹帝之間的一場政治對話;同時,也是帝國君臣向天下民眾再次正面地宣示新政宗旨。

    這篇刻石文最值得注意者,是第一次全面回顧了六國的失政暴虐:「六王專倍,貪戾傲猛,率眾自強。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第一次正面提出了秦滅六國的起因與宗旨:「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這既是對山東民眾的昭示,也是對復辟勢力的警告——六國乃自取滅亡,非秦無道也!緊接著,相對全面地回顧陳述了秦政的德風化俗一面,列舉了天下太平大治的種種善績。應該說,這篇刻石文與雲夢澤望祀舜帝的宣教主旨,與祭祀大禹的主旨,都是相呼應的,其總體意向既是明確的,又隱含著某種微妙的意蘊。明確的一面是:大秦新政的功績是天下有目共睹的事實,不容抹殺,也不容曲解;微妙的一面是:大秦開始遵奉王道聖君了,開始提出德政了,只要天下安定,秦政是會有所補正的——

    註釋:

    1邾,秦縣,為衡山郡治所,大體在今湖北黃岡之西北地帶。

    2此處當為始皇帝三十七年,《水經注》誤記。

    3古丹陽有三,此處之丹陽,秦時為縣,大約在今安徽當塗的小丹陽鎮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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