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5:鐵血文明 第十二章 盤整華夏 第五節 信人奮士 爍爍其華
    離開九原大軍,離開蒙恬,扶蘇很有些不捨。

    扶蘇沒有料到,父皇會以如此形式召他回去。父皇的詔書是頒給蒙恬的,而事情卻是關涉扶蘇的。父皇詔書說:隴西大定之後,北胡一時收斂,我亦須時日積蓄後援,九原近年當無大戰,故此,著扶蘇先回咸陽。上將軍若有急需,可在大將中遴選一人北上。蒙恬接到詔書,當夜便為扶蘇舉行了餞行禮。軍宴之上,蒙恬多有感慨,舉著大爵高聲道:「自公子入九原,老臣心下負重六年矣!今日還國,冠劍任事,公子正當其所,國家之幸也!」扶蘇分明看見了蒙恬眼角的淚光,不禁怦然心動了。六年來,扶蘇從一個十六歲少年成長為一個行將加冠的英武青年,期間之種種坎坷歷練,除了扶蘇自己,只有蒙恬最清楚。對於這位與父皇同年的上將軍,扶蘇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蒙恬的才具胸襟,蒙恬的明銳洞察,蒙恬的睿智詼諧,蒙恬的明朗豪邁,無一不在長長的相處中一絲一縷地鐫刻在扶蘇身上。在九原住得時日愈久,扶蘇便愈發深刻地體會了父皇當年將他交付給蒙恬的苦心。平心而論,在一個少年的成長之期,能以蒙恬這般人物為師,能在雄風浩蕩的九原大軍中歷練,是扶蘇的幸運。一朝分別,扶蘇確實有些百感交集,說不清其中滋味了。

    扶蘇的還國感歎,更多的來自父親。

    頒行詔書的特使是蒙毅。扶蘇從這位年僅三十出頭便已經兩鬢斑白的中樞重臣身上,依稀看到了父親的迅速衰老,更從蒙毅時而流露的感喟中,真切品味到了父親的巨大辛勞。倏忽幾年之間,秦國擴展為整個天下。國家驟然大了,國事驟然多了,父親從一國秦王也變成了天下共主,變成了皇帝陛下。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已經遠遠超出了尋常臣民的視野,留在他們心目中的,只是皇帝無比神聖的權力與光環。只有扶蘇清楚地知道,對於父親這樣的君王而言,國家的大擴與權力的猛增,只意味著對父親生命的更大掠奪,只意味著嬴氏皇族之間更加蕭疏。扶蘇與父親相處不多,然卻以生命血肉的傳承凝結,直覺地體察著父親的靈魂。父親的心頭沒有皇族,沒有家室,只有國家,只有天下。父親做秦王,秦王沒有王后;父親做皇帝,皇帝沒有皇后。包括扶蘇在內,所有的皇子也便只有生母,沒有了國母。父親已經邁過了四十整壽的門檻,可還是沒有立太子。嬴氏皇族子弟數千逾萬不乏英才,卻沒有一個人做國家重臣,更沒有一個人承襲祖先爵位。也就是說,貴為皇帝的父親,一不立後,二不立嫡,三不用皇族拱衛,真正地孤家寡人一個。

    僅僅從這些最基本之處而言,縱然是力行禪讓尊奉德政的三皇五帝,又有哪一個人能夠做到?自古至今,只有皇帝父親做到了,義無反顧旦一無彷徨,以至最通曉上古王道的儒家博士們都為皇帝感到恐慌了。那個淳於越曾在博士宮論政中說過幾句結實話:「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國無輔拂,何以相救哉!」儘管此話已經傳遍天下,父親卻是不聞不問。扶蘇知道,這也是父親獨特的治國方略:無論任何言論,只要不寫進奏章不說在廟堂,父親便永遠地沒聽說過,永遠地不據以論事。如此這般的皇帝父親,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無度又永無歇息,豈能不迅速地衰老?當蒙毅不期然說到父親身邊多了一個東海神醫時,扶蘇的心猛地一揪——若無疑難大疾,父親會撇開太醫而延攬東海神醫?要知道,東海神醫,不過齊國方士的另一個名稱罷了。自扁鵲入秦後,先祖孝公與商君補正了秦法,嚴禁方士巫醫進入秦國。父親歷來奉商君之法如神聖,若無枯竭之感,如何能如此秘密破法?蒙毅很可能以為扶蘇不知東海神醫為何物,一時不留意說了。但在扶蘇聽來卻如寒霜破夏,明朗的心驟然縮緊了……

    風塵僕僕地趕回咸陽,扶蘇立即晉見了父皇。

    「好!小子長大成人了!」

    嬴政皇帝很是高興。看著兒子一身邊軍皮甲冑一領金絲黑斗篷大步走來,英挺雄武穩健端方,嬴政心頭驟然一熱,這個兒子太像當年的自己了!嬴政皇帝第一次讚賞地拍了拍兒子的雙肩,第一次放下了幾乎永無休止的案頭事務,第一次下令在書房設置了小宴,疲憊鬆弛地靠著坐榻與兒子攀談起來。父親問著,扶蘇說著,說了九原大軍幾年來的種種防範與反擊,敘說了自己的軍旅歷練,敘說了一路南來的種種見聞。皇帝父親饒有興致,問兒子以為天下治情如何?扶蘇說,父皇的盤整華夏大略業已初見成效,道路暢通,商旅來往大見稠密;川防盡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許多;田渠通暢,農耕田疇大見好轉,一路都是生機勃勃。皇帝父親呵呵笑了,見事貴見缺,說說有甚缺憾?扶蘇坦然道:「目下治情,兒臣以為兩處須得留意。」「你且說!」皇帝父親立即目光炯炯了。扶蘇說:「一是涉及民生的諸般實事尚有雜亂,如天下錢幣改制、民眾遷徙互補、人口登錄、田稅徭役等須得盡快一體盤整。」

    「說得好!」皇帝父親欣然拍案,「這次召你回來,正是民生改制。」

    「兒臣領命!」

    「好。說第二件。」

    「中原百姓多有失田,須及早謀劃應對之策。」

    「失田?從何說起?」皇帝顯然很是驚訝。

    「父皇,失田事不違法度,故很少為人矚目。」扶蘇思緒飛動,說得卻很是平穩,「自商君變法以來,民田得以自由買賣。依據秦法,買賣田地不違法度。是故,近年來山東世族與富商大賈借饑荒、遷徙、漕渠工程等種種機會,大肆購買黔首耕田。民之田產,遂不斷流入權貴富豪。黔首盡失田產之後,則淪為世族傭耕之家,幾與當年奴隸無異。就盤整華夏而言,失田之禍在於導致民窮民變,不合大局。然就治國政道而言,買賣田地卻合於法度。有此乖謬,民戶失田很難處置,卻又不能不處置。」

    「怪也!」皇帝大皺眉頭,「土地買賣百餘年,何以從未有人提及如此弊端?」

    「父皇明察:戰國之世,各國迫於刀兵連綿,多行戰時統管;各國世族則擁有治權封地,與自家田產無異,無需強購民田;其餘富商大賈,縱能買賣民田,數量畢竟不大,不足以引起震盪。秦國則基於尚農抑商獎勵耕戰,富商大賈很少,土地買賣更不成其為事端。是以,戰國之買賣土地,並未瀰漫成各國禍患。如今不同,天下兵戈止息,封地一律廢止,郡縣世族與富商大賈欲發其家,欲張其財,只有通過土地買賣一途。」

    「依你所見,買賣民田已成天下流風了?」

    「兒臣經三晉故地,暗訪了諸多郡縣。至少,中原買賣土地已有蔓延之勢。」

    「豈有此理!」皇帝一拳砸到銅案上。

    那日,皇帝與長子一直敘談到五更雞鳴方散。

    旬日之後,扶蘇在太廟舉行了加冠大禮。皇帝親臨太廟,奉常胡毋敬做了皇長子加冠的司禮大臣。姚賈給扶蘇戴了布冠(文冠),王賁給扶蘇戴了皮冠(武冠),李斯最終給扶蘇戴上了玉冠(成人冠)。三冠禮成之後,嬴政皇帝走下帝座,親自給扶蘇佩上了一口尚坊特製的玉具劍。之後,蒙毅宣誦了簡單明瞭的皇帝詔書:「自即日起,皇長子扶蘇冠劍與政,會同丞相府行民生改制諸事。」當英挺厚重的扶蘇冠劍斗篷步出大殿,站在廊下向與禮大賓們拱手致謝時,整個太廟庭院響徹了萬歲歡呼聲,青蒼蒼松林也瀰漫出種種不安的議論聲。

    帝國朝野很少有人見過扶蘇,然對這位皇長子卻從不陌生。

    這種熟悉的感覺,來自不斷流傳的有關「公子伯秦」的頗具幾分神秘的傳聞。種種傳聞都歸結為一個鐵定的口碑:伯秦剛毅武勇,信人奮士,必將成為天下棟樑!傳聞中的公子伯秦,布衣入軍起於卒伍,曾率十騎士喬裝商旅,千里深入狼居胥山,一舉探清了匈奴單于庭的兵力隱秘。一年之後,伯秦擢升為千夫長,屢次不避艱險,率部護持陰山牧民脫離了匈奴飛騎的追殺。人言,伯秦之奇不僅僅在作戰勇猛多智,更在結人膽識非凡。伯秦曾多次深入草原與胡人周旋,竟神奇地使匈奴人的十三個才士心甘情願地歸順了秦軍,有的做了幕府司馬,有幾個還做了九原郡的縣令。有人說,伯秦剛毅武勇,折服了匈奴才士。有人說,伯秦酒風豪爽,喝倒了一大片匈奴酒徒,胡人甘願臣服。更多的說法則是,伯秦風骨高遠篤行信義,一諾千金,融化了胡人之心。

    有一個故事說:伯秦曾與一胡人部族頭領相約,以海鹽絲綢交換胡馬。約定之期已過三日,胡人依舊未到。部下皆主張返回,伯秦卻力主等候,說這個族領不是失約之人。月餘之後,伯秦人馬與一百輛牛車已經斷了糧草,可伯秦還是原地不動。及至胡人頭領帶著傷痕纍纍的數百男女趕來,伯秦人馬已經奄奄一息了。這個因驟然遭遇內亂兵變而延誤約定的胡人族領大為感奮,當即便要率領殘餘族人跟伯秦南下投奔秦軍。伯秦卻拒絕了。伯秦對胡人頭領說,你族危難未平,你投秦國是為不信;此時秦納你族,實則乘人之危,是為不義。伯秦不才,願無償助你本次財貨,並率我部之力助你平叛。三年之後你族康寧興旺,其時若願歸秦,則伯秦當以大賓之禮迎之,永世以同懷視之!胡部族人聞言,無不涕泣感動拜謝伯秦。三日休整之後,伯秦率部與胡人部族並肩殺回,一舉平定了該部叛亂。頭領重新得位之後,伯秦所部卻悄然離開了。三年之後,這個頭領果然帶著舉族萬餘男女並十餘萬頭牛羊馬匹,轟隆隆開到了九原,投奔了大秦。

    「我歸大秦,非畏秦力,實服公子伯秦之信人大義也!」

    胡人頭領的這句話,使伯秦的公子身份大白於天下。從此,人們破解了一個長期隱藏在心頭的秘密:神秘的伯秦故事,說的竟然是皇帝長公子扶蘇!與此同時,胡人頭領的這句話,也轟轟然震撼了老秦人長久信奉的一條鐵則:胡人豺狼之心,非戰無以服之。老秦人從伯秦的故事中,依稀看到了全然不同於強兵尚武的另外一種力量,既新奇又不安。

    帝國重臣們對這位扶蘇公子也是一樣,既熟悉,又陌生,既讚歎不已,又忐忑猶疑。古往今來,儲君為國家後繼之根本。今日扶蘇公子加冠帶劍,顯然距離正式立為太子只有一步之遙了。如此泱泱華夏,如此英才儲君,帝國元老們的欣慰是不言自明的。然則,胡人頭領的那句話卻也如同符咒一般縈繞在元老重臣們的心頭,總是對這位公子有著一種不明不白的隱憂。畢竟,在戰國鐵血大爭百餘年之後,強力興亡已經成為一種深深植根於天下的信念,信義之類的作為與精神,太容易使人等同於迂腐的仁政,等同於空泛的王道了。當此之時,誰能無條件地斷然肯定,扶蘇的這種信義之行便沒有迂闊的王道根基?而若果然如此,從來都是奉法尚武的帝國治道,豈不便是一場隱隱可見的治國信念紛爭?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得等這位業已加冠帶劍的扶蘇公子的施政作為來說明了。

    三日之後,扶蘇正式拜會了左丞相李斯。

    李斯很是看重與扶蘇的相處。皇帝派扶蘇隨蒙恬歷練了六年軍旅,目下又派定扶蘇隨他歷練國務,應該說,對於重臣元老,這是很難得的殊榮。李斯入秦已經近三十年了,在做丞相之前,李斯始終是奮發精進專於功業,從來沒有就朝局人事用過心思。然則,取代王綰做了首相之後,李斯不自覺地生發出些許微妙的心思。但遇大事,李斯都開始自覺不自覺地要從朝局人事想想了。布衣出身的李斯,對自己的人生從來是清醒的。封侯拜相,顯然已經是位極人臣了,功業巔峰了。往前走,大體當以如何保全功業,如何保全已經蓬勃繁衍起來的巨大家族為根本了。少年青年的拮据滯澀,使李斯對「廁中鼠」的貧賤屈辱有著極深的烙印。這種烙印,隨著境遇的不斷攀升,已經化作了潛藏在靈魂深處的一絲隱隱的恐懼,一種永遠不願提及的記憶。未達巔峰之時,奮然攀登的李斯顧不得去想,顧不得回首顧盼,只是無所畏懼地奮爭著。一旦達於巔峰,驀然回首,李斯對遠遠逝去的往昔突然有了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此間種種滋味,在更深人靜之時,李斯不知已經品咂過多少次了。唯其如此,李斯對扶蘇與他的共事生出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思:扶蘇眼見將成太子,未來也必是二世皇帝無疑,對扶蘇不能純粹以公事論,而必得以儲君論,要盡可能多地體察這位未來的皇帝與始皇帝之間不同的政風,至少,要做到自己在扶蘇心中的份量不下於蒙恬。

    「長公子冠劍視事,老臣深感欣慰也!」

    「扶蘇受命師從丞相,歷練才具,不敢言視事二字。」

    李斯在正廳會見了扶蘇,大賓常禮,豁達親切。扶蘇則謙恭厚重又絕不顯半分偽善,深深一躬,毫無倨傲浮華之氣。兩人說開政事,坦率相向,很是相得。李斯一一說了諸般民生改制的原定方略,申明民生改制以幣制、田畝、度量衡、戶籍登錄、賦稅徭役五件大事為根本。末了,李斯笑道:「老臣之見,民生改制事統交公子總攬,若有疑難,老臣參與斟酌即是。」扶蘇一拱手道:「總攬民生改制,扶蘇力所不能。扶蘇所欲者,師從丞相修習國事處置也,丞相幸勿推辭為是。」李斯一擺手道:「不然。公子縱然師從老臣,老臣亦當因材施教。公子少學有成,又在邊地歷練軍政多年,見識膽識多有口碑,完全具備領事才具。若公子果真以修習吏員居之,歷練進境必緩。老臣之意,公子至少自領兩事,重擔在肩,修習則事半功倍也。」扶蘇一拱手道:「丞相如此說,扶蘇領命,敢請派事。」李斯殷殷關切道:「幣制、田畝兩事,一涉天下財貨,一涉農耕盛衰,於民生最為根本,於改制最為要害。老臣之見,公子領此兩事,或可一舉把握天下脈搏。公子以為如何?」扶蘇欣然道:「丞相信得扶蘇,扶蘇自當全力而為!只是,扶蘇初涉民治,敢請丞相派一幹員襄助。」李斯爽朗大笑道:「公子臂膀,老臣業已物色定也!」說罷啪啪拍掌,大屏後便走出了一個人來。

    「御史張蒼,見過公子。」

    當一個長大肥白衣袂飄飄的人物走到面前時,看慣了黝黑精瘦士兵的扶蘇不期然笑了。待來人站在廳中一禮,扶蘇點了點頭沒說話,卻皺起眉頭看了看李斯。李斯笑道:「張蒼者,原本老丞相王綰之幹員也,在老相府掌秦國上計。老丞相去任之時,舉薦張蒼入了御史大夫府,總監天下上計。若論理財之能,經濟之通,只怕天下無出其右耳!」眼見此人肥白如瓠,大白臉膛耀人眼目,全無精悍氣象,扶蘇心下終有狐疑,遂一拱手不無揶揄地笑道:「先生雍容富態,卻不知大腹裝滿何物耶?」

    「在下腹中無他,唯天下賬冊而已。」

    「翻翻賬冊,天下錢幣幾何?」

    「天下錢幣,二十一枚而已。」

    「二十一枚?笑談!」

    「七國錢幣各金、鐵、布三式,正是二十一枚。」

    「好。天下田疇幾多?」

    「水旱兩等,百步一畝。」

    「先生急智過人。然,所言終覺大而無當也。」

    「公子差矣!」張蒼正色道,「今天下初定,民戶未錄,民田未核,錢幣未理,公子所問縱神仙不能作答。公子若果真求才,不當以相貌存疑於人。張蒼若任事無能,公子自可以法度貶黜之,何須此等乖謬考校哉!」

    「扶蘇謹受教也。」扶蘇離案起身,深深一躬。

    「原是在下憤懣偏頗,不敢當公子如此大禮。」張蒼也是深深一躬。

    李斯不禁一陣大笑:「張蒼啊,你憤懣何來?老夫舉薦你遲了麼?」

    「不不不。」張蒼滿臉通紅嚷嚷道,「在下生得白,又生得肥。人便說在下肥自如瓠,必是沉淪奢靡之徒!得此口碑,縱然在下滿腹才具也只能做個理財小吏。就這,還怕在下貪瀆,又要教在下改做御史!敢問丞相,在下能不憤懣麼!」

    「憤懣憤懣!要我也憤懣!」扶蘇高聲跟著嚷嚷。

    哄然一聲,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列位看官留意,這個張蒼,二十餘年後成為西漢首任計相(總司天下財政),輔助蕭何領政,堪稱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會計大師。後來,張蒼一直做到御史大夫、丞相。張蒼對曾經親為效力的帝國很是敬重,是力主漢承秦制的主要人物之一。甚至連正朔、服色等,張蒼都主張秉承秦制。這是後話。

    卻說扶蘇領張蒼回府,立即關在書房密商起來。先議幣制,張蒼連說不難,只在確定錢幣種類與數量後開工鑄造便是,而種類與數量,則丞相府早已大體有數,唯需查勘補正而已。再議田畝改制查勘,張蒼卻連連搖頭,說此事牽涉甚深,不好快捷利落。扶蘇問難在何處,牽涉如何之深?張蒼說,田畝改制容易,只需確定度量之法,進而一體推行於天下而已。田事之難,難在查核民戶田數。

    「民田如何難以查清?」扶蘇很是驚訝。

    「公子不知此間奧秘也。」張蒼皺眉道,「天下初定,秦法尚未劃一推行,山東郡縣之土地買賣已經風行數年了。當此之時,天下民眾不知大秦新政將如何推行田法,故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無田,買田富豪則更是隱匿不報。其間因由在於兩處:其一,秦法有定:無田之民為無業疲民,將被罰為各種苦役刑徒,是故失田之民不敢報;其二,買田富豪多報田產,則必然增加田賦,是故亦必然隱瞞。有此兩因,天下黑幕成矣!」

    「先生是說,買賣雙方聯手,對官維持原狀?」扶蘇驟然一驚。

    「公子!……清楚民田流失?」張蒼更見驚訝。

    「略知一二。」扶蘇肅然拱手,「先生可有良策?」

    「難。」

    「先生但說,難在何處?」

    「難在縱有良策,亦難行之。」

    「先生以為,扶蘇不堪大事?」

    「非也。」張蒼思忖著字斟句酌道,「目下,山東民人業已生出了一個新詞,名曰兼併。何謂兼併?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同春秋戰國之大國吞併小國也。由此可見,土地兼併若放任自流,必將成為天下最大禍端。然則,若欲深徹根除兼併,目下又確實不是時機。」

    「何以見得?」

    「公子明察:若欲根除兼併,必得全力推行新田法,確保民戶耕田不使流失。果真如此,又於『民得買賣』之秦法相違。既要民得買賣,又要不使失田,此間如何衡平,需要時日揣摩探索,不能倉促如打仗。事有行法之難,此其一也。其二,天下初定,創製大事接踵而來,內憂外患俱待處置。當此之時,大動田產干戈,只怕各方都難以認同……」

    扶蘇默然了。張蒼顯然比他更清楚土地兼併之實情,否則不會如此憂心忡忡。張蒼所說的兩大難處,也確實切中要害。根除兼併之患,實在是一件需要從根本處著手的根本大事。不說別的,僅僅「民得買賣」這一條秦法,你便不能逾越。且不說它是商君之法。帝國君臣誰能許你輕易廢除;更根本者,是交換市易已經成為民生經濟之鐵則,若取締土地買賣,豈非又回到了夏商週三代的王土井田制去了?僅是這根除兼併本身之難,已經在當下很難有所作為了;更不說內憂外患諸般大事,父皇與元老重臣們始終瞪大眼睛盯著六國復辟,盯著匈奴外患,能許你大肆折騰一件並不如何急迫的事端?然則,這件事若擱置不提,扶蘇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大禍已經顯出端倪,不覺察則已,既已覺察,如何能無聲無息?聽任民田流失,分明便是聽任農人變為奴隸,流失的又豈止是民眾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是帝國河山!如此大事,身為皇長子的自己能畏難不言麼?不,那不是扶蘇!

    「先生所言,皆在道理。然則,還是要有所為。」扶蘇終於說話了。

    「公子但有決斷,張蒼萬死不辭!」

    「第一步,先令天下黔首自實出。可否?」

    「好方略!」張蒼驚喜拍掌道,「試探虛實深淺,定然舉朝贊同!」

    「第二步,深入郡縣暗查,清楚兼併真相。」

    「這二步也可行!」

    「第三步,會同廷尉府密商根除兼併之新田法,相機推行。」

    「只要不牽動大局,暗中綢繆,在下以為皆可!」

    「好!」扶蘇拍案,「說做便做,先擬黔首自實田奏章。」

    暮色降臨之時,奏章已經擬好了。匆匆用罷晚湯,扶蘇驅車先去了丞相府。李斯一聽要民戶自報田產,一時大覺新奇,未嘗多想便是一番讚歎,說扶蘇可以立即上奏皇帝實施。扶蘇對丞相深表謝意。說這是丞相舉薦張蒼的功效,扶蘇納言而已。片時說完,扶蘇立即告辭丞相府,驅車又進了皇城,嬴政皇帝第一次聽兒子稟報政事處置,又饒有興致地看了奏章,對扶蘇的主張很表讚賞。嬴政皇帝說,令天下黔首自報田畝,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創舉,理政能出新,便是興盛氣象,好!明日頒行這道詔書。

    扶蘇也沒有再就查田事做更多陳述,轉而就錢幣改制申明了方略:幣分兩等,以金幣為上幣,以「溢」為名;錢奉秦半兩為國錢,形制不變。嬴政皇帝看了看扶蘇特意寫在竹簡上的「溢」字,笑問:「何以不用金之鎰,卻要用這個水之溢?」扶蘇答道:「幣制之議,丞相原本已有預定方略,用的便是這個水之溢。」扶蘇提起案頭大筆,又寫下了一個「鎰」字說,「據兒臣副手張蒼所說,這個水之溢是奉常胡毋敬特意進言丞相定名的,棄金改水,意在合秦之水德國運。」嬴政皇帝大笑道:「啊呀呀,竟然有此一端,我卻忘了。」扶蘇笑道:「戰國金幣重量,多從周室,一斤黃金為一金;秦之金幣,重量略微加大,一溢二十兩。」嬴政皇帝笑道:「好好好,你盡可放手做事,只多多與丞相會商便了。」

    扶蘇回到府邸,已經是三更時分了。

    張蒼還等候在書房。扶蘇說了拜會丞相與晉見父皇的情由,張蒼很是高興了一陣。張蒼說:「只要各郡縣數字一上來,水深水淺便告清楚,其時相機行事不難。」扶蘇卻坐在案前良久默然,突兀歎息一聲道:「父皇體魄更見艱難矣!」一句話教張蒼瞠目結舌,大覺莫測深淺,只有大瞪眼看著扶蘇不說話。然張蒼畢竟明銳過人,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公子是說,此事,不宜遲延?」扶蘇長吁了一聲,緩慢沉重地道:「此事之大,非父皇威權,不足以掀開黑幕。」張蒼老老實實一句道:「公子所言,臣以為是。」扶蘇奮然拍案道:「大政創製,各方都在轟轟然前推,可誰都沒看到這口隱藏在茅草中的陷阱!你我分明看到了,卻連大喊一聲都不能,人何以堪!」張蒼霍然起身,一拱手道:「公子有此心志,張蒼一策可謀。」扶蘇急迫道:「先生但說!」張蒼道:「此事若得根本解決,正道是御史大夫府、治粟內史府、廷尉府聯手。這三家,一府職司糾察百官,一府職司天下農耕,一府職司行法弊案。公子目下所為,改制之非常情形也,預謀可也,不宜久行。臣願先期與三府通聯,為公子大舉伸張疏通行道。只要三府聯手,查勘確實,此事有望成功!」

    「若得如此,先生不世之功也!」扶蘇對張蒼深深一躬。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張蒼慨然一句老秦誓言。

    一月之後,治粟內史府的密室舉行了一次秘密會商。

    當張蒼以田畝改制為名義,將種種兼併跡象透露給三位重臣的時候,張蒼沒有料到,兼併民田之弊端並沒有令三位重臣如何驚訝。幾經周旋,張蒼更清楚了這是人人都知道而人人又都不願在此時揭開的一個公開的秘密。其間原因只有一個:六國初平,天下板蕩未息,世族復辟暗潮洶湧,此時觸及田產兼併牽涉面太大。說到底,是投鼠忌器。雖則如此,三位重臣得知公子扶蘇殷殷之心,還是慨然表示了贊同先期查勘。在廷尉姚賈的動議下,這次會商放在了治粟內史府,理由只有一個:治粟內史府執掌耕田,最為名正言順。

    雖是初次會商,且多少帶有未奉皇命的秘密意味,然三位重臣卻都是坦率直言的。大將出身的馮劫最是粗豪,大手一揮昂昂高聲道:「鳥個合法!吃人不吐骨頭!老夫只一句話,查出哪個狗官私吞民田,皇帝陛下不拿他,老夫也活剝了他!查!怕甚來!牽涉愈廣,禍患愈大,沒準那些復辟老世族,就是憑吞併民田撐持著!」姚賈面無喜怒,話卻是憂心忡忡:「近年來,田產弊案日見增多,諸多冤獄皆牽涉土地買賣,甚或有公然奪田之事。然則,此等弊案一經報官,立即變得若明若暗迷離不測。若無堅韌心志,要揭開這道黑幕,難亦哉!」鄭國一直不說話,直到扶蘇目光炯炯地盯住他殷殷期待,才歎息了一聲開口道:「田產之事,自古第一難題也!三代不許易田,民則如死水。戰國變法開買賣土地之先河,隨即風靡天下,自此民有活力也。然則,既有買賣之法,兼併之禍便在所難免。根除兼併,為淵驅魚也,豈不難哉!老夫執掌天下田土,安能不知兼併為害之烈?所以不言者,非其時也。」

    「所謂兼併,巧取豪奪者多,公平買賣者少。」姚賈插了一句。

    「鄭老哥哥,你只說兼併最厲害是哪裡?」馮劫急了。

    「穎川郡、泗水郡、陳郡。天下兼併,莫此為甚。」

    「都是老楚國之地?狗日的!」馮劫狠狠罵了一句。

    「敢問老令,如何查勘最為有效?」扶蘇恭敬地對鄭國拱手一禮。

    「欲得真相,唯有暗查。」鄭國雪白的眉毛猛然聳動了。

    「暗查有證據之難。」姚賈板著黑臉。

    「敢問廷尉,何等證據最有力?」扶蘇思忖著。

    「買賣田產之書契。」姚賈毫不猶豫。

    「白說!誰會把書契交給你!」馮劫憤憤然。

    「三位大人,切莫為難。」扶蘇淡淡一笑,「今日會商,原非要立馬解決此等大事,知會綢繆而已。目下大事多多,確實不宜大舉徹查兼併事。扶蘇之見,三位大人各安其事,只給我一個南下名頭即可。」

    「如何如何,公子要自家暗查?險!不行!」馮劫拍案高聲。

    「確實不宜。」姚賈鄭國異口同聲。

    「三位大人。」扶蘇起身肅然道,「國有隱憂,捨我其誰?千里胡人之地,扶蘇尚來去自如,中國縱有險難。扶蘇何懼之有哉!扶蘇所需者,南下之名也,敢請三位大人設法。」說罷,扶蘇對三位重臣逐次深深一躬。

    三位老臣默然了,淚光縈繞在每個人的眼眶。國有如此儲君,大臣夫復何言?馮劫立馬拍案,說他可奏明皇帝,請公子南下考功郡縣。姚賈立即搖頭,說不行不行,此事名頭太大,又與公子目下所領政事無關,刺眼刺耳。馮劫急道:「你廷尉府有更好名頭?說便是了。」姚賈思忖搖頭道:「老夫那裡更不行,與公子目下情形八竿子打不著,只怕還得老令這裡著手,最是相關。」鄭國思忖片刻道:「也好,此事便落在老夫身上。」馮劫急道:「老哥哥有甚辦法,說說看!」鄭國搖著雪白的頭顱道:「辦法還得想想,一下不好說。」馮劫頓時怏怏不樂,引得幾個人都笑了。

    三日之後,鄭國進了皇城,向皇帝稟報說:公子扶蘇所提之令天下黔首自實田,是古往今來從來沒有過的料田新法,老臣欲觀其效,想到三晉北楚幾個郡縣就近轉轉看看。敢請陛下允准。嬴政皇帝一則感喟老臣謀國精誠,二則為這位老臣的奔波勞累擔心,一時沉吟著決斷不下。鄭國顫巍巍一拱手道:「農耕為國家根本,長公子領事整田,陛下大明也。然則,長公子從未涉足田事,老臣委實放心不下。」嬴政皇帝恍然笑道:「對也!如何將這茬忘了?教扶蘇跟老令一起去,也好教他長長見識,對也對也,該教他看看郡縣民情了。」鄭國躊躇不敢領命,只說長公子從邊地回來不久,未免太過辛勞。嬴政皇帝大笑一陣道:「老令白髮如雪,尚且奔波國事,他一個後生說甚辛勞?去!老令要出事,朕拿他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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