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5:鐵血文明 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五節 天方艱難 曰喪厥國
    秋去冬來,趙國的情勢漸漸變得詭異了。

    郭開雖蟄伏不出,對各方動靜卻是分外清楚。韓倉奄奄一息回來,將諸般情形一說,郭開已經料定李牧要拋開廟堂獨自抗秦了。郭開立即做了兩步部署:其一,立即從柏人行宮接趙王遷回邯鄲。其二,派心腹門客秘密混跡元老大臣與腹地趙軍一班大將之間,竭力鼓噪兵變舉事。郭開這兩步棋的真實圖謀是:一則將趙王這面旗幟緊緊握在手心,萬一秦軍攻破李牧防線或國中有變,立即挾持趙遷北逃與胡人結盟;二則引誘出舉事軸心,設法趁其不備一網打盡。郭開直覺撲滅兵變是當下急務,反覆思忖,決意使用韓倉與轉胡太后兩人為誘餌,鋪排自己的密謀路數。

    郭開秘密叮囑韓倉,以太后臥病為由分別召春平君與王族將軍趙蔥入宮探視。春平君對入宮探視太后,已經是深知其味,聞韓倉來召,也不問情由便顛顛兒登車入宮,還不忘在車中摁著韓倉混跡一番。及至入宮,韓倉將春平君帶入太后寢宮,兩人沒幾句話便滾到了一處。韓倉喝退內侍侍女,也熱騰騰混了進來。正在三人不亦樂乎之時,一臉嚴霜的郭開突然帶著一隊黑衣劍士黑衣劍士,趙國王室的國君護衛劍士,見《戰國策·趙四》。開到,聲稱奉王命查究奸宄不法事,喝令立即拿下春平君與韓倉。春平君瑟瑟顫抖作一團,爛泥般不能起身。韓倉搶先跪地,哀求郭開放過他與春平君,並發誓從此兩人唯上卿馬首是瞻。郭開冷冷一笑,此話得春平君自己說,否則,老夫得依法行事。春平君大為驚恐,在韓倉扶抱下半推半就地跪在了地上對郭開發了誓。郭開依舊冷面如鐵,伸手從轉胡後胯間扯出春平君那領污漬斑斑的錦袍,陰陰笑道:「君果欲做老夫同道者,春平君便得探察清楚兵變舉事之謀。否則,這領錦袍便是物證,韓倉便是人證,老夫依法滅你三族,天公地道也!」說罷,郭開看也不看春平君,大步去了。

    春平君被郭開輕易俘獲,趙蔥卻遲遲不入羅網。

    趙蔥是年逾四十的王族公子,做巨鹿將軍多年。李牧率邊軍南下抗秦之後,趙國腹地大軍有二十萬劃歸李牧統屬,趙蔥的巨鹿軍是其中主力,趙蔥本人則是這二十萬大軍的統領大將。也就是說,這二十萬腹地大軍,在李牧的抗秦大軍中事實上是相對獨立的——戰事聽從於李牧調遣,賞罰升黜乃至生殺處置等卻得「共決」而行。之所以如此,一則在於趙軍長期形成的邊軍與腹地大軍分治分領的傳統,二則在於戰國之世的通行軍制。從第一方面說,李牧自己的二十餘萬邊軍只南下了最為精銳的十餘萬主力飛騎,兵力尚不如歸屬自己的腹地大軍;南下作戰多為山地隘口之戰,脫離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邊軍主力騎兵較之於腹地的步騎混編大軍便不顯明顯優勢;是故,目下歸屬李牧的腹地大軍,幾乎是與邊軍戰力不相上下的同等主力。從第二方面說,戰國之世的上將軍大將軍雖比後世名稱不一的軍隊最高統帥的權力大了許多,然終究還是有諸多限制的。

    看官留意,軍權歷來是君權的根基。是故,最高軍權事實上都掌控在國君手中,大軍的戰時使用權與日常管理權則是分開於臣下的,此所謂軍權分治。任何時代的軍制,大約都脫離不開這個根基。軍權分治,在戰國之世的實際情形是:大軍的總體所有權屬於國家(君主),主要是三方面:其一為征發成軍權,其二為軍事統帥(上將軍、大將軍)與大軍日常管理高官(大司馬、國尉)的任命權,其三為總兵力配置權與對使用權的授予權。上將軍、大將軍雖是常設統帥,然在沒有戰事的時期,卻是沒有大軍調遣權的。但有戰事,國君決定出兵數量與出戰統帥,以兵符的形式授權於出戰統帥率領特定數量的大軍作戰。上將軍若被定為出戰統帥,則在統率大軍作戰期間享有相對完整的軍權,其最高形式是君主明確賜予的生殺大權(對部屬的處置權)與獨立作戰權(抗命權)。戰事完畢,大軍則交國尉系統實施日常管理,行使管理權的國尉系統沒有大軍調遣權。

    明白如上軍制,便明白了郭開要著力於趙蔥的原因。

    郭開要獨掌趙國,其最大的威脅是兩方:一是桀驁不馴的李牧,二是神秘莫測的兵變。俘獲春平君的目的,是平息兵變。著力趙蔥的目的,則是鉗制李牧。春平君有淫穢老根,郭開馬到成功。趙蔥卻是少入軍旅的王族公子,與郭開少有往來,郭開難免沒有顧忌。然則郭開有一長:但遇事端,只從自己獲勝所需要的格局出發謀劃方略,而不以既定格局為根基謀劃方略。也就是說,做好這件事需要誰,郭開便攻克誰;而不是那種我能使用誰,我便相應施展的小器局。當年著力於李牧,目下著力於趙蔥,盡皆如此。看官留意,郭開為千古大奸而非尋常小人,其謀劃之深沉,其心志之頑韌,高出常人許多。明乎此,郭開能掌控趙遷並攪亂趙國,始能見其真面目也。

    當年「舉薦」李牧,郭開埋下了一條引線:以趙遷王書之名,將歸屬李牧的二十萬腹地大軍統交趙蔥統率。郭開所擬王書委婉地申明了理由:「胡患秦患,皆為趙國恆久之大患也!趙國不可無抗胡大將,亦不可無抗秦大將。將軍趙蔥所部統屬李牧,若能錘煉戰法而成腹地柱石,其後與李牧分抗兩患,則趙國無憂矣!」王書頒下,李牧始終不置可否,顯然是隱忍不發。趙蔥不然,在第一次戰勝秦軍後書簡致謝郭開,雖只限於禮儀,話語卻是真誠有加。郭開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氣息——趙蔥識得時務,解得人意!然則,其時郭開之心重在李牧,不願因過分籠絡趙蔥而使李牧不快,只秘密叮囑韓倉施展功夫。不久,身在大軍的趙蔥得自家舍人之舉薦,有了一個俊美可心的少僕隨軍侍榻。從此,趙蔥所部的諸多消息源源不斷地流入了郭開書房。然在與李牧徹底分道之前,郭開始終沒有扯動趙蔥這條線。

    密召趙蔥入宮的特使,是軍中大將都熟悉的王室老內侍。

    老內侍的路數是正大的:先入大將軍幕府見李牧,出王書,言趙王有疾思念公子趙蔥,請大將軍酌處。此時,井陘山趙軍與秦軍相持已有月餘,眼見秋風已起漸見寒涼,諸多後援軍務需與廟堂溝通定奪,然王室卻泥牛入海般沒有消息,彷彿抗秦大軍不是趙軍一般。李牧心下焦急,卻也始終沒有與王室主動溝通,其間根由,是在等待龐煖舉事。如今龐煖沒有動靜,卻來了王室特使,說的卻又是如此不關痛癢的一件事體,李牧不期然便有些憤憤然。然反覆思忖,李牧還是壓下了怒火,派中軍司馬將老內侍護送到了關外的山地營壘。老內侍一見趙蔥,中軍司馬便匆匆返回了。也不知老內侍對趙蔥說了些甚,左右是兩日之後的清晨,趙蔥才與老內侍進關來到幕府辭行。趙蔥的稟報是:壁壘防務已妥善部署,回邯鄲至多三日便回軍前。李牧豪爽豁達地笑道:「趙王既思公子,公子無須匆忙,不妨以旬日為限也。天涼入秋,戰事吃緊,老夫不能脫身。公子可順代老夫請准趙王,盡早定奪諸般後援大事,也不枉公子戰場還都一場。」

    「大將軍囑托,趙蔥定然全力為之,不敢輕慢!」

    昂昂然一句,趙蔥兼程趕回了邯鄲。

    日暮時分,趙蔥被迎進了王城。極少出面國事的趙遷,在偏殿單獨召見了趙蔥。趙蔥將戰事稟報了整整一個時辰,趙遷聽得直打瞌睡,天平冠隨著長長的口水在不斷的點頭中碰上王案。然無論這個趙王如何厭煩,趙蔥都沒有中止稟報,更沒有忘記申述李牧的委託請求。奇怪的是,趙遷也沒有發作,竟在半睡半醒中一直挨到了趙蔥最後一句話。及至燈火大亮,趙遷陡然精神振作,拍著王案將趙蔥著實獎掖了一番,說辭流利得彷彿老吏念誦公文。末了,趙遷霍然起身道:「本王國事繁劇,大軍後援事統交老上卿處置。李牧所請,王兄但與老上卿會商定奪。」說罷不待趙蔥答話大步匆匆而去,厚厚的帷幕後立即一陣女子的奇特笑叫聲。

    「太后見召,公子這廂請。」老內侍極其恰當地冒了出來。

    邊將大臣入宮而能獲太后召見,在趙國是極高的榮耀,也是不能拒絕的恩榮賞賜。趙蔥只好跟著老內侍,走進了火紅的胡楊林中的隱秘庭院。轉胡太后在茅亭下召見了這位正在盛年的將軍。金紅的落葉沙沙飛旋在青磚地面,轉胡太后身著一領薄如蟬翼的黑紗長裙,半躺半靠在精緻考究的竹編大席上,雪白光潔的肉體如同蕩漾在清澈泉水中纖毫畢見,一絲若有若無的異香飄來,更令人心醉神迷。

    「公子將軍辛勞,且飲一爵百年趙酒。」太后說出的第一句話,教趙蔥不能拒絕。趙國酒風之烈天下有名,事事時時都會碰上大飲幾爵的場所。太后召見,賜酒一爵實在尋常。令趙蔥難堪的是,他如何接飲這爵酒?銅盤酒具以及盛酒的小木桶都擺在太后的靠枕旁,太后依舊半躺半靠,那支雪白秀美的手便搭在兩隻金黃的高爵上。不管趙蔥如何風聞太后的種種色行,太后畢竟是太后,對於他這種王族遠支公子,依然是難以接近的神秘的女主。今日親見太后,竟是如此一個令人怦然心動的女子,一朵如此璀璨盛開的豐腴之花,趙蔥不敢直視了。按照大為簡化了的趙國禮儀:太后或國君賜酒,通常由內侍代為斟酒,再捧爵送於被賜臣下;受賜者或躬身或長跪,雙手接爵飲之。而眼前的情勢是,既沒有內侍,也沒有侍女,很可能是太后親自斟酒的最高賞賜。果真如此,趙蔥便得脫去泥土髒污的長靿(腰)戰靴據沈長雲等人著《趙國史稿》考證,戰靴始於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有短靿與長靿兩種。踏上精緻光潔的竹蓆,長跪趨前雙手接爵而飲。要如此近在咫尺地靠近太后,趙蔥一時大窘,不禁滿臉淌汗。

    「人言將軍勇武虎狼,也如此拘泥麼?」太后盈盈一笑。

    「臣遵命!」趙蔥只得昂昂一句。

    「喲!一身血腥。」太后一手扇著鼻端一邊笑,「都脫了,都脫了。」

    「敢請太后,容臣隨內侍梳洗後再來。」

    「不要也。猛士汗腥可人,我只聞不得血腥。」

    「太后……」

    「來,脫了換上這件。」太后拉出一件輕軟的白絲袍丟了過來。

    趙蔥沒有說話,紅著臉走到鄰近高大的胡楊樹後,換上絲袍走了出來。當他光著大腳走上竹蓆,挺身長跪在太后面前三尺處,撲面瀰漫的女體異香立即使他同時嗅到了自己強烈的汗臭腳臭與殘留在貼身布衣的屍臭氣息,一時自慚形穢滿臉通紅心跳氣喘,低著頭不知所措了。此時的太后卻親暱一笑,閉著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搖手低聲一句:「來,近前來,你胳膊沒那麼長。」太后說著,親自斟滿兩爵,瀰漫著老趙酒醇厚香氣的酒爵已經遞了出來。太后斜靠捧爵,兩隻雪白的手臂顫巍巍不勝其力,趙蔥若不及時接住,酒爵跌地可是大為不敬。不及多想,趙蔥膝行兩步,雙手捧住了碩大的銅爵,也觸到了那令他心下一激靈的手臂。兩爵飲下,趙蔥陡覺到週身血脈驟然躥起一片烈火,竟死死盯住了那具纖毫畢見的肉體。太后滿臉緋紅輕柔一笑:「就知道看麼?」呢喃低語間伸手一拉,趙蔥雄猛碩大的黝黑身軀嗷的一聲撲了上去……及至折騰得汪洋狼藉大竹蓆如泡水中,趙蔥才在清涼秋風旋上身體的金紅樹葉的拍打中覺出了異常——月下大竹蓆上是三個人!那具鑽在自己與太后中間的雪白物事,原來並不是太后神異,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趙王家令韓倉!

    「將軍神勇,君臣兩通,非人所能也。」笑殷殷的郭開出現了。

    「!」

    「君臣兩通,非人所能」八個字從那顆白頭笑口悠然吐出,如重重一錘敲在心頭,趙蔥頓時一個激靈!僅憑這八個字,彌天大罪加禽獸惡名便是鐵定了,舉族喪命也是難逃了。趙蔥想大吼一聲這是預謀陷阱,然則看著郭開身後的一片森森黑衣劍士,看著依然糾纏在自己身上的兩具肉身,趙蔥任有憤激之心萬千辯辭,也是難以出口。郭開坦然走近三具白光光肉身,坦率得只有一句話:「公子若從老夫,便可長享美味。否則,天下便無公子一族。」趙蔥良久默然,硬邦邦蹦出一句話:「只憑這兩具物事,不行!」太后攬著趙蔥咯咯笑道:「我的天也,做趙國大將軍你不願意麼?」趙蔥黑著臉不答。郭開嘿嘿一笑道:「只要公子跟從老夫,大將軍自是做得。」

    終於,趙蔥點頭了。

    三日三夜,趙蔥沒有離開太后寢宮。末了辭行,趙蔥還帶走了太后親賜、韓倉精心挑選的兩個男裝胡女。出得王城那日,郭開特意在偏殿為趙蔥舉行了隆重的小宴餞行禮,其鋪排氣勢直如趙王賜宴大臣。趙蔥原本便有貴胄公子的浮華秉性,多年沙場征戰不得不強自抑制,而今驟然大破人倫君臣之大防而跌入泥沼,竟有一種復歸本性的輕鬆快意,索性與郭開共謀趙國共創基業。是以,趙蔥對此等有違君臣法度的鋪排再也不覺其荒謬,反是大得其樂。觥籌交錯間,兩人密商了整整兩個時辰。自然,一切都是按照郭開的步調進行的。半月之後,趙蔥所部的八千精兵秘密開到柏人行宮外的山谷駐紮。郭開立即派出頗有知兵之能的信都將軍趕赴柏人統兵,做應對兵變的秘密籌劃。

    這位信都將軍名為顏聚,齊國臨淄人,曾經是齊國東部要塞即墨守軍的幕府司馬。顏聚對兵書頗熟,在司馬將軍中算是難得的知兵之才。因有諸般見識,顏聚直接上書齊王陳述振興之策,請求將兵攻燕以張國勢。不想上書泥牛入海,齊王沒有任何回復,卻莫名其妙地回流到即墨幕府。即墨將軍素來忌才,立即對顏聚大為冷落。顏聚自知在齊國伸展無望,便逃到了趙國。其時正逢悼襄王趙偃即位對燕用兵,顏聚自薦而入龐煖幕府,做了軍令司馬。由於謀劃之功,顏聚在對燕之戰獲勝後晉陞為龐煖部後軍大將。後來,顏聚隨龐煖奔走合縱並率所部作為趙軍加入了攻秦聯軍。不想這最後一次合縱倉促敗北,龐煖功罪相抵不賞不罰。顏聚卻被一班元老抨擊為「臨戰有差,致使趙軍傷亡慘重」,要將顏聚貶黜為卒。面對元老們洶洶問罪,顏聚密見龐煖,堅請龐煖為其洗刷。龐煖身處困境,對顏聚作為大是不悅,皺著眉頭道:「趙國朝局蕪雜,老夫一時無力。將軍必欲計較賞罰,老夫可指兩途:一可出走他國,二可投奔郭開。」龐煖本意原在激發顏聚的大局之心,使其忍耐一時。不想顏聚卻憤然離去,果然找到了郭開門下。郭開正在籠絡軍中大將之時,自然正中下懷,遂對悼襄王趙偃一番說辭,為顏聚洗刷了罪名。趙遷即位,郭開立即擢升顏聚做了信都將軍,成為與邯鄲將軍等同的高爵大將。自然,顏聚也成了郭開的忠實同道。

    信都信都,在今河北邢台市西南地帶。別都,即後世之陪都,第二首都。者,趙國別都也。趙成侯時,慮及邯鄲四戰之地,遂在邯鄲北部三百餘里處修建了一座處置國事的宮殿式城堡,名曰檀台。其後歷經擴建,趙武靈王時更名為信宮。長平大戰後,趙孝成王將信宮正式作為趙國別都,類似於西周的灃、鎬兩京,遂有信都之名。以地理形勢論,邯鄲偏南,信都則正處整個趙國的中部要害,其要塞地位甚或超出邯鄲。故此,信都將軍的重要性絲毫不亞於邯鄲將軍。顏聚得郭開信任,能為信都將軍,自然是目下應對兵變的秘密力量。

    正在顏聚籌劃就緒之時,郭開得到了龐煖舊部異動的要害消息。

    事實上,龐煖的密謀舉事一直在艱難籌劃。要擺脫元老勢力而單獨舉事,第一要務便是秘密聯結軍中將士。趙軍統屬多頭,李牧邊軍正在與秦軍主力做生死相持而不能分身,最可靠的辦法是以龐煖舊部為軸心,相機聯絡他部將士。龐煖舊部多為「四邑四邑,邯鄲之外的四座防衛要塞,詳見第三部《金戈鐵馬》。」將士,優勢是駐紮位置極為要害,劣勢是各方耳目也極為眾多,做到密不透風極難。唯其如此,龐煖極為謹慎周密,把定寧緩毋洩之準則,一步一步倒也沒出任何事端。及至入冬,龐煖已經與軸心將士歃血為盟,秘密約定來春會獵大典之時舉事。趙國尚武之風濃烈,春秋兩季的練兵會獵大典從不間斷,即或逢戰,也只是規模大小不同而已。會獵前後,各部將士之調遣行軍再是尋常不過,根本不會引人疑慮。唯其如此,會獵舉事是將士們最沒有異議而能夠一致認同的日期。龐煖兵家之士,心下總覺這個日期太正,絲毫沒有出人意料處。然則只要一提到任何其他日期,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異議與疑慮。為統人心,龐煖終於認定了會獵舉事這個日期,寄望於正中隱奇或可意外成事。

    各色密探門客將蛛絲馬跡匯聚到上卿府,郭開立即嗅到了一種特異氣息。

    郭開立斷立決,要在開春之前化解兵變災難。從各方消息揣摩,郭開斷定兵變主事的軸心人物是龐煖。為了證實這一評判,郭開特意派韓倉召春平君入宮會商對策。當郭開將重大消息明白說出幾宗時,春平君大汗淋漓滿臉漲紅憤憤然大罵龐煖不止,並咬牙切齒地發誓追隨郭開同心平亂安定趙國。郭開由此斷定,元老勢力大體被排除在兵變之外,心下大安,遂淡淡笑道:「只要足下沒有涉足兵變,便是效忠王室,老夫安矣。至於平息兵變,不勞足下費力。然則,大事共謀,不教足下效力,老夫也是心下不安。」春平君立即激昂請命,願率封地家兵襲擊龐煖府邸,以早絕兵變隱患。郭開冷冷笑道:「足下好盤算,回封地調兵再聚集趙氏元老,摸渾水之魚,屆時一舉吞滅兩頭好獨佔趙國麼?」春平君心思被郭開一語道破,大為驚懼,立即指天發誓,聲言絕無此心回府後絕不出門唯上卿之命行事。郭開站起冷森森地道:「老夫何許人也,能放出你這頭老狐?自今日起,太后臥榻便是你這隻老鳥的肉窩。你敢邁下太后臥榻一步,老夫便將你喂狼。」春平君已經深知郭開之陰毒,只有一臉沮喪地窩進了太后的胡榻。與此同時,一道趙王王書頒發各大官署:「春平君常駐王城,總領趙氏王族事務,與上卿郭開一道輔國。凡王族元老公子,但有國事族事不決者,皆可上書春平君決之。」王族大臣元老一時大為振作,將這道王書視為趙氏當國的重大消息,爭相向王城大殿旁的春平君署上書,其中多數稟報的竟然是龐煖一班將士的種種不軌形跡。

    「老父一刀剔開元老,誠聖明哉!」韓倉膩著身子對郭開大唱頌辭。

    「老夫不聖明,有你小子的威風?」郭開冷冰冰地拍打著韓倉不斷晃動的秀美頭顱,「給老夫窩住了那老小子。春平君不出王城,便是你小子功勞。否則,老夫生吞了你。」韓倉一邊努力地嗯嗯嗯點頭,一邊聽著郭開對他的部署:窩死春平君,盯緊李牧與趙蔥,消息不靈唯韓倉是問。韓倉哭喪著臉對郭開稟報說,趙蔥與春平君好辦,唯李牧幕府森嚴壁壘,塞不進一個人去,只有向老父討教。郭開思忖一陣道:「只要李牧仍與秦軍相持,不理睬他也罷,待老夫平息兵變後再一總了賬。目下要留心幫襯趙蔥,務使李牧不疑。」

    韓倉心領神會,立即親自帶著大隊車馬酒肉趕赴井陘山犒賞大軍。韓倉鄭重其事地就第一次下書誤事向李牧致歉,並與趙蔥在幕府聚將廳橫眉冷對相互譏諷。李牧渾然不察其意,還將趙蔥申斥了幾句。至此,李牧又埋身井陘山軍務,不再理睬軍中各種流言。李牧確信,開春之後龐煖的舉事必然成功,其時再來清理郭開韓倉這般穢物易如反掌耳。

    安定了諸般勢力,郭開立即開始了對龐煖的謀劃。

    趙王遷七年,一個多雪的冬天。

    因為秦國大軍壓境,趙國朝野分外沉悶。眼看年節將至,整個邯鄲沒有絲毫的社火驅年的熱鬧氣息。此時,邯鄲官署巷閭傳開了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龐煖將被趙王封為臨武君,即將率腹地大軍奔襲秦軍側後斷其糧道,與李牧合圍秦軍!消息傳開,邯鄲人彈冠相慶,年節氣氛頓時噴湧出來,滿街都是準備驅年的社火大隊在練步。其時,龐煖並未在邯鄲府邸,而是在四邑軍營輪換駐紮。消息傳至四邑幕府,龐煖頗為驚訝,一時實在難分真假。不想三日之後,趙王急書飛到了龐煖幕府:擢升龐煖為臨武君,立即前往信都接受趙王頒賜的兵符,率腹地大軍與秦軍大戰!縝密的龐煖與舊部將士密商,將軍們沒有一人提出異議,都以為臨武君手握重兵更是肅清朝局的大好時機;至於趕到信都接受兵符,那是因為趙王巡視抗秦軍務已經親自北上;趙王縱然昏聵,然起用名將抗秦畢竟是正道,為大將者豈能疑慮?一番議論會商,龐煖不再遲疑,立即率領一個三百人馬隊星夜趕赴信都。

    誰也沒有想到,龐煖從此便沒有了消息。

    頒行朝野的趙王特書說,臨武君主張合縱抗秦,已經北上燕國再下齊楚兩國斡旋聯軍事宜,開春便當有合縱盟約成立。龐煖舊部將信將疑,然畢竟龐煖歷來倡導合縱抗秦,入宮對策再次提出也未可知,只有耐心等待臨武君親自回復的消息。如此沉沉兩月餘,龐煖還是沒有任何消息。龐煖舊部大起疑心,秘密前往井陘山請見李牧會商。李牧也是疑惑百出,卻終究不好斷然撤軍查究此事,只有撫慰諸將再作忍耐,待來春水落石出再定。

    李牧不知道,將軍們也不知道,巨大的陰謀已經逼近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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