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6:帝國烽煙 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三節 連番驚雷震撼洶洶天下之口失語了
    雖是秋高氣爽,甘泉宮卻沉悶得令人窒息。

    三公九卿盡被分割在各個山坳的庭院,既不能會商議事,更不能進出宮城。丞相李斯下達各署的理由是完全合乎法度的:先帝未曾發喪,正當主少國疑之時,約束消息為不得已也,各署大臣宜敦靜自慎。每日只有一事:大臣們於清晨卯時,在衛尉署甲士的分別護送下,聚集於東胡宮秘密祭奠先帝。在低沉微弱的喪禮樂聲中,祭奠時一片默然唏噓,祭奠完畢一片唏噓默然,誰也不想與人說話,即或對視一眼都是極其罕見的事。祭奠完畢,人各踽踽散去,甘泉山便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在整個甘泉宮,只有李斯、趙高、胡亥三人每日必聚,每夜必會,惴惴不安卻又諱莫如深,每每不言不語地相對靜坐到四更五更,明知無事,卻又誰都不敢離去。九原沒有消息,對三人的折磨太大了。

    三人密謀已經走出了第一步,胡亥已經被推上了太子地位。大謀能否最終成功,取決於能否消除最大的兩方阻力:一是事實上的儲君並領監軍大權的扶蘇,二是以大將軍之職擁兵三十萬的蒙恬。若如此兩人拒不受命,執意提兵南下復請皇帝,那便一切都罷休了。因為,目下國政格局,即或是素來不知政事為何物的二十一歲的胡亥也看得明白:政事人事有李斯趙高,謀劃應對堪稱游刃有餘,不足慮也;而對掌控國中雄兵數十萬,則恰恰是李斯趙高胡亥三人之短;若蒙恬提兵三十萬南下,則李信駐紮於咸陽北阪的十萬隴西軍也必起而呼應;其時,三人毫無回天之力,注定的,一切都將成為泡影。

    「中車府令,可能失算了。」這日五更,最明白的李斯終於忍不住了。

    「丞相縱然後悔,晚矣!」趙高的臉色麻木而冷漠。

    「若不行,我不做這太子也罷……」胡亥囁嚅著說不利落。

    趙高嘴一撇,李斯嘴角一抽搐,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沒搭理胡亥。

    「久不發喪,必有事端。」李斯灰白的眉毛鎖成了一團。

    「此時發喪,事端更大。」趙高冰冷如鐵。

    「勢成騎虎,如之奈何?」

    「成王敗寇,夫復何言!」

    「功業淪喪,老夫何堪?」

    「得失皆患,執意不堅,丞相欲成何事哉!」

    對於趙高的冷冰冰的指責,李斯實在不想辯駁了。曾幾何時,李斯沒有了既往謀國時每每激盪心海的那番為天下立制為萬民立命的正道奮發,徘徊在心頭的,總是揮之不去的權謀算計,總是不足與外人道的人事糾葛,昔日之雄風何去也,昔日之坦蕩何存焉!李斯找不到自己,陷入了無窮盡的憂思痛苦。李斯每日議論者,不再是關乎天下興亡的長策大謀,而是一人數人之進退得失;李斯每日相處者,不再是昂揚奮發的將士群臣,而是當年最是不屑的庸才皇子與宦官內侍,心頭苦楚堪與何人道哉!若蒙恬扶蘇看穿了他的那道殺人詔書,李斯豈不注定要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了?……

    李斯沒有料到,在自己行將崩潰的時刻,出使九原的閻樂歸來了。

    扶蘇自裁的消息,使這次夜聚瀰漫出濃烈的喜慶之情。誰也顧不上此時尚是國喪之時,便人人痛飲起來。不知飲了幾爵,胡亥已經是手舞足蹈了。久在皇帝左右的趙高歷來不飲酒,今夜開戒,酒量竟大得驚人,一桶老秦酒飲乾尚意猶未盡,只敲著銅案大呼酒酒酒。李斯也破天荒飲下十數大爵,白髮紅顏長笑不已。驟然之間,李斯歆慕的一切又都回來了。功業大道又在足下,只待舉步而已。權力巨大的丞相府,倏忽在眼前化作了煌煌攝政王府邸,周公攝政千古不朽,李公攝政豈能不是青史大碑哉!痛飲大喜之餘,大謀長策重回身心,李斯立即詢問起閻樂,九原善後情形究竟如何,須得立即決斷定策。

    閻樂稟報說,諸事雖不盡如人意,然也算大體順當。

    當閻樂興沖沖趕去勘驗扶蘇屍身時,卻被黑壓壓的甲士嚇得縮了回去。無奈,閻樂又來到大將軍幕府,想試探蒙恬意欲如何。蒙恬出奇地淡漠,對閻樂也沒有任何顏色,只平靜地說出了心願:老夫須得為長公子送葬,葬禮之後老夫可下國獄,請廷尉府依法勘審老夫事。閻樂怒火攻心,然見王離一班大將要活剝了他一般凶狠,閻樂只有無奈地點頭了。閻樂輕描淡寫地以極其不屑一顧的口吻,大體說了扶蘇的葬禮經過,以及自己不能干涉的種種情形。李斯趙高胡亥,都對閻樂的機變大加了褒獎。閻樂說,扶蘇葬禮之後,他凜然催促蒙恬自裁,可蒙恬根本不理睬他的催促。那日清晨,蒙恬大聚各營將軍於九原幕府,也邀了閻樂與聞,向王離正式移交兵權。王離接受了兵符印信,第一件事便是對閻樂發難。王離與全部三十多位大將,異口同聲地要特使明誓,必須善待自請下獄的大將軍,若有加害之心或虐待之舉,九原大軍必舉兵南下除奸定國;最叫閻樂難堪的是,王離派出了自己的族弟王黑率一個百人劍士隊護衛蒙恬南下,即或蒙恬入獄,這個百人隊也得駐紮在獄外等候。閻樂說,他當時若是不從,九原事無法了結,他只有答應了。

    在李斯的仔細詢問下,閻樂拿出了蒙恬的最後言行錄。

    在兵權交接之後,蒙恬對將士們說了兩次話,一次在幕府,一次在臨行的郊亭道口。在幕府,蒙恬說的是:「諸位將軍,九原大軍是大秦的鐵軍,不是老夫的私家大軍。蒙恬獲罪,自有辨明之日,不能因此亂了大軍陣腳。萬里長城,萬里防區,九原是中樞要害也。九原一亂,陰山大門洞開,匈奴鐵騎立即會捲土重來!身為大將,諸位該當清楚這一大局。諸位切記:只要陛下神志尚在,老夫之冤終將大白!只要九原大軍不亂,華夏國門堅如磐石!因老夫一己恩怨而亂國者,大秦臣民之敗類也!」

    在九原大道南下的十里郊亭,蒙恬接受了王離與將軍們的餞行酒。臨上刑車之時,蒙恬對一臉仇恨茫然的將士們說了一番話:「將士兄弟們,我等皆是老秦子弟,是秦國本土所生所養,身上流淌著老秦人的熱血。數千年來,秦人從東方遷徙到西方,從農耕漁獵部族到草原農牧部族,再到諸侯秦國,再到天下戰國,又到一統華夏之九州大邦,如此赫赫功業,乃老秦子弟的熱血生命所澆灌,乃天下有為之士的熱血生命所澆灌……蒙恬走了,不打緊。然則,你等要守在這裡,釘在這裡,不能離開一步。不管國中變局如何,只要萬里長城在,只要九原大軍在,大秦新政泰山不倒!」

    聽著閻樂稟報,看著書吏卷錄,李斯良久無言。趙高一臉的輕蔑冷漠,全然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胡亥則驚愕萬分,連連打起了酒嗝,想說想問卻又吐不出一個字來。直到五更雞鳴,還是李斯斷然拍案,明白確定了後續方略,這場慶賀小宴才告完結。趙高對李斯謀劃連連點頭卻又漫不經心,反倒是對閻樂著意撫慰褒獎了一番,臨出門時拍著閻樂肩膀明白道:「後生可畏。回到咸陽,便是老夫女婿也!」閻樂頓時涕淚交流,撲拜在趙高腳下了。

    次日,李斯與太子胡亥合署的返國書令頒下了。

    三日之後,皇帝大巡狩行營儀仗轟隆隆開出了幽靜蕭疏的甘泉山,在寬闊的林蔭馳道上浩蕩鋪開南下秦川了。沿途庶民相望風傳,爭睹皇帝大巡狩還國的人群絡繹不絕地從涇水河谷向關中伸展著。關中老秦人皆知,皇帝大巡狩都是從函谷關歸秦,這次卻從九原直道經甘泉宮南下入咸陽,是第一次從老秦腹地歸來。在老秦人的心目中,皇帝的行止都是有特定含義的,這次從北邊直下關中腹地,也一定是基於謀國安民而選定的路徑。多方揣測眾說紛紜,最後的大眾認定是:皇帝從甘泉宮沿涇水河谷再入鄭國渠大道南下,定然是要巡視關中民生了;畢竟,自滅六國而定天下,皇帝馬不停蹄車不歇道地奔波於天下,關照的都是山東臣民,對秦人,尤其對關中所剩無幾的老秦人,卻一次也沒有親臨關照過,也該走這條道了!五月之後,關中老秦人風聞郎中令蒙毅「還禱山川」,便一直紛紛擾擾地議論著皇帝的病情,加之山東商旅帶來的種種傳聞,關中民心一直是陰晴無定。進入八月,關中秦人得聞皇帝行營已經從直道進入甘泉宮,心下頓時舒坦了許多——能在甘泉宮駐蹕避暑,顯然是天下無大事也!否則,以皇帝的勤政勞作之風,斷不會安居養息。唯其如此,一聞皇帝行營南歸,關中老秦人厚望於國忠君守法的古道熱腸便驟然進發了。從涇水鄭國渠的渠首開始,家家扶老攜幼而來,三百里人潮汪洋不息,皇帝萬歲的吶喊聲震動山川。最終,雖沒有一個人見到皇帝,關中老秦人還是自覺心安了許多。皇帝老了,皇帝病了,只要老秦臣民能為老皇帝祈福禱告踏歌起舞也就心滿意足了,皇帝當真出來,人山人海的誰又能看見了?

    老秦人沒有料到,喜滋滋心情猶在,連番驚雷便當頭炸開——

    國府發喪,皇帝薨了!

    皇帝曾下詔,皇長子扶蘇自裁了!

    皇帝曾下詔,大將軍蒙恬死罪下獄了!

    皇帝有遺詔,少皇子胡亥立為太子了!

    少皇子胡亥即位,做秦二世皇帝了!

    天下征發刑徒七十餘萬,要大修始皇帝陵墓了!

    二世說先帝嫌咸陽宮狹小,要大大擴建阿房宮給先帝看了!

    上卿兼領郎中令蒙毅被貶黜隴西領軍,功勳望族蒙氏岌岌可危了!

    中車府令趙高驟然擢升郎中令,並執「申明法令」之大權,侍中用事了!

    隴西侯李信的十萬大軍不再屯衛咸陽,被調回隴西了!

    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馮劫被莫名罷黜,形同囚居!

    誰也不知其為何人何功的皇族大臣嬴德,驟然擢升為御史大夫了!

    武成侯王翦的孫子王離由一個裨將,驟然擢升為三十萬大軍的九原統帥了!

    丞相李斯開府令權大增,可以不經皇帝「制可」而直頒政令了!

    二世胡亥要巡狩天下,示強立威了!

    快馬飛馳使者如梭,連番驚雷在九月深秋一陣陣炸開,關中老秦人蒙了,天下臣民都蒙了。無論是郡縣官吏,無論是士子商旅,無論是市井鄉野,無論是邊陲腹地,無論是生機勃勃的秦政擁戴者還是隱沒於山海的六國復辟者,舉凡天下臣民,都在這接踵而來的巨大變異面前心驚肉跳,震驚莫名。人們不可思議,人們難測隱秘,人們驚駭莫名,人們感喟不及,人們無由評說,人們茫然無措。廣袤九州,無垠四海,以郡縣制第一次將諸侯分割的古老華夏連為一個有機整體的帝國天下,第一次出現了彌天漫地的大心盲。事實猙獰如斯,任何智慧都蒼白得無以辨析了,任何洞察都閉塞得無以燭照了。始皇帝何其雄健,竟五十歲盛年而亡!始皇帝何其偉略矣,竟下得如此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詔書!長公子扶蘇何其大才矣,竟莫名其妙地自裁了!大將軍蒙恬何其雄武矣,竟能自甘下獄待死!少皇子胡亥何其平庸矣,竟能驟然登上皇帝大位!御史大夫馮劫何其忠直勳臣矣,竟能在二世即位大典上被驟然罷黜!嬴德何其老邁昏聵矣,竟能驟然位列三公而監政!趙高一個閹宦中車府令,竟能做統領皇帝政務的郎中令!還要執申明法令之權而侍中用事!關中宮殿台閣連綿不斷,二世竟然嫌咸陽宮狹小!七十萬刑徒雲集驪山,丞相府不以為隱患,反以為消除復辟隱患!……

    黑變白,白變黑。

    天地大混沌了,人心大混沌了。

    九州四海臣民在戰國末世的一統潮流中錘煉出的所有鐵則,所有常識,都驚天動地地大逆轉了!天下口碑巍巍然的雄武勳臣,如山般一座座轟然崩塌了。天下皆為不齒的庸才飯袋,如突發之弩箭令人炫目地飛昇了!顯然大謬的政略決斷,一道道煌煌頒行了!除了庶民們久久盼望的寬法緩徵沒有頒行新政令,一切都在九月這個沉甸甸谷穗入倉的時節神奇地飛旋著眼花繚亂地顛倒了。一時間,人們連「陰陽失序,乾坤錯亂」這般話也不敢說了。因為,所有的人都在懷疑,世間還有沒有陰陽乾坤這樣的天地秩序與治世之道。篤信帝國法治的天下臣民困惑了,鬆動了。人們分明地看見了一種可能:一種微小而卑劣的渺渺物事,詭異且輕而易舉地撬動了巍巍山嶽般的新政帝國,廟堂構架已經傾斜得搖搖欲倒,帝國山河正在隱隱然滑向深淵。而這一切,竟然都是在短短的夏秋之交發生的,迅雷不及掩耳,颶風不及舉步,整個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無邊的夢魘……

    洶洶天下之口,寂然失語了。

    第一次,天下臣民對功業亙古未聞的始皇帝的國喪,麻木得沒有了動靜。最是遵奉國政的咸陽市井,連當年呂不韋死去時遍搭靈棚的哀傷祭奠都沒有了。鄉野沒有了送別聖賢帝君的由衷野哭,都會沒有了失卻雄武天子的失魂悲愴。九州四海,官民一體,都被一種對未知的無形而猙獰的天命的莫名恐懼劫掠了……

    這便是公元前210年的深秋時節,天下失語,帝國失魂。一代曠古大帝驟然留下的巨大權力真空,被一場發端於私慾的荒誕政變所填充,轟轟然前行的帝國新政倏忽大變異,華夏大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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