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姚賈接到密書,星夜趕到了甘泉宮。
這座行宮城邑,坐落在涇水東岸的甘泉山。當初建造之時,因此地林木茂密河谷明亮,故有了一個官定名稱——林光宮。然則,此地更有山泉豐沛多生,甘泉山之名人人皆知。是放,秦川國人不管官府如何名稱,只呼這座行宮為甘泉宮。久而久之眾口鑠金,林光宮之名反倒淡出,朝野皆呼甘泉宮了。甘泉宮原本是一片庭院的小行宮,始皇帝在滅六國大戰開始之前對北方匈奴極為警覺,派蒙恬坐鎮九原郡河南地的同時,也將北出咸陽二百餘里的甘泉山小行宮擴建為頗具規制的城邑式行宮,以備國難之時駐蹕甘泉宮督導對匈奴作戰。這座行宮城邑周迥十餘里,沿山脊築起石牆,山麓隱蔽處建造磚石庭院(殿),道道山泉下的冬暖夏涼的洞窟,都被依勢改建為隱秘堅固的藏兵所在,外觀並不如何壯闊,實際卻極具實戰統帥部之功效。滅六國之後,秦直道便是以甘泉宮(林光宮)為起點直達九原,為此,甘泉宮依然持續著總監北方戰事的職能,依然是戒備森嚴。
軺車方停,姚賈被專一在宮外道口迎候的行營司馬領進了一座隱秘的庭院。司馬的口信是,丞相諸事繁劇,請廷尉大人先行歇息精神。姚賈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逕自沐浴用飯去了。飯罷,剛剛擺脫咸陽酷暑悶熱的姚賈,又在這谷風如秋的幽靜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暮色沉沉才醒了過來。用過晚湯,已經是月上山頭,仍不見李斯消息,姚賈不禁有些迷惑了。畢竟,李斯絕不會一封密書召他來甘泉宮避暑。
「大人,請隨我來。」將近三更,那個司馬終於來了。
在一道山風習習明月高懸的谷口,姚賈見到了李斯。那個腰懸長劍的枯瘦身影在月光下靜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瀰散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姚賈心有所思,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枯瘦的身影驀然轉身,良久沒有說話。姚賈深深一躬道:「敢問丞相,可是長策之憂?」李斯猛然大步過來拉住了姚賈雙手,用力地搖著:「廷尉終是到了!來,過來坐著說話。」說罷拉著姚賈便走,在一座山崖下一片雪白的大石上停了下來。機敏的姚賈早已經看得清楚,谷口已經被隱蔽的衛士封鎖,這片白巖無遮無擋又背靠高高石崖,清涼無風,幽靜隱秘,任誰也聽不到這裡的說話聲。唯其明白,姚賈心頭愈發沉重。李斯身為領政首相,素來以政風坦蕩著稱,即或在當年殺同窗韓非的政見大爭中也從未以密謀方式行事,今日如何這般隱秘?姚賈心下思忖著坐了下來,拿起旁邊已經備好的水袋,啜著涼茶不說話了。
「目下情勢不同,廷尉見諒。」李斯坐在了對面,勉力地笑了笑。
「外患還是內憂?」
「且算,內憂。」
「敢請丞相明示。」
「廷尉,這山月可美?」李斯望著碧藍夜空的一輪明月。
「美得冰涼。」
「設若國有危難,廷尉可願助李斯一臂之力?」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姚賈念誦了一句秦人老誓,卻避開了話根。
「廷尉,若陛下病勢不祥,足下當如何處之?」李斯說得緩慢艱澀。
「丞相!」姚賈大驚,「陛下當真病危?」
「方士害了陛下,陛下悔之晚矣!……」
「目下,陛下病勢如何?」姚賈哽咽了。
「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李斯凝望夜空,淚水溢滿了眼眶。
「丞相明示!陛下究竟如何了?」姚賈突然站了起來。
李斯很明自,姚賈身為廷尉,依據秦法對所有的王公大臣有勘定死因之職責;對於皇帝之死,自然也有最終的認定權;所謂發喪,對帝王大臣而言,就是經御史大夫與廷尉府會同太醫署做最終認定後所發佈的文告。這裡,御史大夫通常是虛領會商,廷尉府則是完成實際程式的軸心權力。在所有大臣中,對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時日保持皇帝病逝之機密,唯獨對廷尉不可以保密;因為,從發喪開始的所有的國喪事宜,事實上都離不開廷尉府的操持。事實是,任何國喪,都是廷尉府介入得越早越好。李斯之所以用密書方式將姚賈召來,除了姚賈與自己素來同心共謀,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姚賈的廷尉職司實在太過重要了。默然片刻,李斯也站了起來。
「廷尉,皇帝陛下,歸天了!……」李斯老淚縱橫。
「何,何時?何地?」
「七月二十二日,丑時末刻,舊趙沙丘宮……」
「陛下!……」姚賈失聲痛哭,渾身顫抖著癱坐在地。
李斯猛然拔劍,奮力向一方大石砍去,不料火星四濺,長劍噹啷斷為兩截。李斯一時愕然,頹然擲去殘劍,跌坐於大石上雙手捂臉哽咽不止。姚賈卻已經抹去淚水止住哭聲,大步走過來道:「丞相,陛下可有遺詔?」李斯一臉沉鬱道:「有。在趙高的符璽事所。」姚賈驚訝道:「沒有發出?」李斯皺著眉頭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山東復辟暗潮洶洶,只能秘不發喪,速回咸陽。不發喪,如何能發遺詔?」姚賈道:「丞相可知遺詔內容?」李斯搖頭道:「遺詔乃密詔,如何開啟方合法度,老夫尚未想透。」姚賈愣怔片刻,猛然道:「行營從九原直道南來,扶蘇蒙恬沒有前來晉見陛下?」李斯道:「王離做特使,前來迎候陛下北上九原,被趙高技法支走了。」姚賈大是驚訝:「趙高技法?趙高何能支走王離?」李斯長歎一聲,遂將那日情形敘說了一遍,末了道:「這件事,老夫深為不安。廟堂宮闈,似有一道黑幕……」這一夜,李斯與姚賈直說到山月西沉,方才出了谷口。
次日午後,姚賈探視典客頓弱來了。
姚賈與頓弱之間淵源可謂久矣。同被秦王延攬,同掌邦交大任,同為帝國九卿,同善秘事謀劃。最大不同是兩處,一則家世不同,二則秉性不同。姚賈家世貧賤,父親是大梁看守城門的一個老卒,被人稱為「大梁監門子」;是故,姚賈是憑自己的步步實幹進入小吏階層再入秦國的。頓弱卻是燕趙世家,名家名士,周遊天下而入咸陽的。就秉性而言,姚賈機變精明長於斡旋,與滿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誼;頓弱卻是一身傲骨,不屑與人濫交,公事之外只一味揣摩百家經典。在帝國大臣中,幾乎只有姚賈與頓弱能夠說得上有幾分交誼。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也有姚賈隨行,卻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牽涉日常政務太多不宜積壓,皇帝才下詔免去了姚賈隨行。如此一來,頓弱便成為隨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曉山東老世族的大臣,原先從事邦交秘密使命的黑冰台也事實上全部交頓弱統領了。皇帝猝然病逝,頓弱病體不支卻死也不離開行營,李斯多少有些不安了。
姚賈踏進典邦苑的時分,頓弱正在扶杖漫步。
一道飛瀑流泉下,坐落著典邦苑。這是甘泉宮的獨特處,因依著戰時秦王統帥部的規制建造,各主要官署都建造有專門的公務庭院。執掌邦交的官署所在,便叫做典邦苑。幽靜的山居庭院裡,頓弱扶著竹杖踽踽獨行,雪白的散發寬大的布衣,身軀佝僂步履緩慢,遠遠望去分明一個山居老人。
「頓子別來無恙乎!」姚賈遙遙拱手高聲。
「姚賈?」頓弱扶杖轉身,一絲驚喜蕩漾在臉上蒼老的溝壑裡。
「頓子,看!這是何物?」
「目下不宜飲酒,足下失算了。」頓弱的驚喜倏忽消失了。
「誰說酒了?此乃健身藥茶,頓子失算也!」姚賈朗聲大笑。
「噤聲!笑甚?藥茶有甚好笑?」頓弱板著臉。
「哎——你這老頓子,不酒不笑,還教人活麼?」
「莫胡說,隨老夫來。」頓弱點著竹杖徑向瀑布下去了。
姚賈心頭頓時一亮——頓弱清醒如常!兩人同掌邦交多年,諸多習慣都是不期然錘煉出來的。譬如但說大事,總要避開左右耳目,且要最好做到即或有人聽見也不能辨別連貫話音。目下,頓弱將他領到瀑布之下,水聲隆隆,對面說話如常,丈餘之外卻不辨人聲,足見頓弱心智如常絕沒有遲鈍麻木。兩人走到瀑布下,相互一伸手作請,不約而同地背靠高高瀑布坐在了距離最近的兩方光滑的大石上。頓弱順手背後一抄,一支盛滿清清山泉水的長柄木勺伸到了姚賈面前,隨之一聲傳來:「不比你那藥茶強麼?」姚賈握住木勺柄腰,低頭湊上木勺汩汩兩大口,抬頭笑道:「果然甘泉,妙不可言!」
「你既來也,自是甚都知道了,何敢屢屢發笑?」頓弱顯然不高興了。
「頓子何意?我知道甚?」
「姚賈若以老夫為迂闊之徒,免談。」
「頓弱兄……如此,姚賈直言了。」
「願聞高見。」
「請頓子援手丞相,安定大秦!」
「如何援手?敢請明示。」
「以黑冰台之力剪除廟堂黑幕,確保丞相領政,陛下法治之道不變!」
姚賈說得很是激昂。頓弱卻看著遠山不說話。默然良久,頓弱的竹杖點著姚賈面前的大石緩緩道:「廟堂究竟有無黑幕,老夫姑且不說。老夫只說一件事:依據秦法,黑冰台只是對外邦交之秘密力量,不得介入國政。否則,黑冰台何以始終由邦交大臣統領?天下一統之後,陛下幾次欲撤去黑冰台,奈何復辟暗潮洶洶而一再擱置。本次大巡狩之中,大肆追捕山東復辟世族,黑冰台尚未起用。陛下亦曾幾次對老夫提及,秦政奉法,黑冰台該當撤除了……」
「陛下可曾頒了撤台詔書?」姚賈有些急迫。
「老夫勸告廷尉,也請廷尉轉告丞相。」頓弱迴避了姚賈問話,點著竹杖正色道,「治道奉法,秦政之根基也;縱然國有奸佞,亦當依法剪除;大秦素有進賢去佞傳統,只要幾位大臣聯名具奏彈劾不法,蛀蟲必除,廟堂必安!」
「姚賈只是慮及萬一。頓子主張,自是正道。」
「無非趙高在宮而已,有何萬一之慮?」頓弱很不以為然。
「趙高能使胡亥以假亂真,恐非小事。」
「老夫明說了。」頓弱一跺竹杖,霍然站了起來激昂高聲道,「以皇帝陛下奠定之根基,一百個趙高,一百個胡亥,也興不起風浪!陛下之後,大秦危難只有一種可能:丞相李斯有變!只要丞相秉持公心,依法行事,任誰也休想撼動大秦!趙高,一個小小中車府令,縱然在巡狩途中兼領了陛下書房事務,又能如何?只要召扶蘇、蒙恬兩大臣還國,召郎中令蒙毅來行營收回皇帝書房事務,你便說,趙高能如何?目下之事,老夫想不通!行營已到甘泉宮,丞相為何還不急召扶蘇蒙恬?秘不發喪,那是在沙丘宮,老夫也贊同。如今還能秘不發喪?縱然秘不發喪,難道對皇長子,對大將軍,也是秘不發喪?怪矣哉!丞相究竟是何心思!……」突然,頓弱打住了。
「頓弱兄,誤會了。」姚賈正色道,「變起倉猝,丞相縱有缺失,也必是以安定為上。兄且思忖,丞相與陛下乃大秦法政兩大發端,丞相若變,豈非自毀於世哉!至於沒有及時知會九原,只怕是慮及萬一。畢竟,邊寨卒虛匈奴南下,其罪責難當……」
「老夫失言,廷尉無須解說。」頓弱疲憊地搖了搖手。
「姚賈一請,尚望頓弱兄見諒。」
「廷尉但說。」
「今日之言,既非政事,亦非私議……」
「老夫明白,一桶藥茶而已。」
「如此,姚賈告辭。」
「不送了。足下慎之慎之。」
匆匆走出典邦苑,姚賈驅車直奔丞相署,李斯卻不在行轅了。
李斯欲會趙高,趙高欲會李斯,兩人終於在望夷台下相遇了。
望夷台者,甘泉宮十一台之一也。咸陽北阪原有望夷宮,取意北望匈奴日日警覺之意。甘泉宮既為對匈奴作戰而設,自然也有了一座望夷台。這座高台建造在一座最大山泉洞窟的對面孤峰之上,高高聳立猶如戰陣中雲車望樓。登上望夷台頂端,整個甘泉山俯瞰無遺,那條壯闊的直道展開在眼前,如巨龍飛出蒼翠的大山直向天際。李斯與趙高在台下不期相遇時,兩人都有瞬間的尷尬。趙高指著那道巨大的瀑布說,要找丞相稟報陛下安臥所在,好讓丞相安心。李斯打量著望夷台說,要向趙高知會發喪日期,好讓中車府令預為準備。立即,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兩人都說望夷台說話最好。及至登上巍巍高台,殘陽晚霞之下遙望巨龍直道壯美山川,兩人卻都一時無話了。
「丞相,但有直道,駟馬王車一日可抵九原。」
「中車府令馭車有術,老夫盡知。」李斯淡漠地點頭。
「丞相又帶劍了?」趙高目光殷殷。
「此劍乃陛下親賜,去奸除佞。」李斯威嚴地按著長劍。
「這支金絲馬鞭,亦陛下親賜,在下不敢離身。」
「足下與老夫既同受陛下知遇之恩,便當同心協力。」
「丞相與陛下共創大業,在下萬不敢相比!」趙高很是惶恐。
「發喪之期將到,老夫欲會同大臣,開啟遺詔。」李斯切入了正題。
「在下一言,尚請丞相見諒。」趙高謙卑地深深一躬。
「你且說來。」
「在下之意,丞相宜先開遺詔,預為國謀。」
「中車府令何意,欲陷老夫於不法?」
「丞相見諒!」趙高又是深深一躬,「沙丘宮之夜,丞相原本可會同隨行大臣,當即開啟遺詔。然,其時丞相未曾動議,足見丞相謀國深思。在下據實論事:陛下遺詔未嘗寫就,說是殘詔斷句,亦不為過;既是殘詔,便會語焉不詳,多生歧義;若依常法驟然發出,朝野生亂,亦未可知。為此,在下敢請丞相三思。」
「也是一說。」李斯淡淡點頭。
「丞相肩負定國大任,幸勿以物議人言慮也!」趙高語帶哽咽再次懇請。
「也好。但依中車府令。」思忖片刻,李斯終於點頭了。
「丞相明斷!」趙高一抹淚水撲倒在地,咚咚叩首。
瞬息之間,李斯大感尊嚴與欣慰。皇帝在世之時,這趙高官職爵位雖不甚高,卻是人人敬畏的人物。對於常常照面的大臣們,趙高不卑不亢,從來不與任何人卑辭酬答。只有在皇帝面前,趙高自甘卑賤,無論皇帝如何發作,趙高都忠順如一。對大臣撲拜叩首,對於趙高,是絕無僅有的。就目下境況而言,李斯可以不在乎趙高是否敬重自己,然卻不能不在乎目下的趙高是否會聽命於自己;若趙高要公事公辦,將已經封存的皇帝遺詔逕自交傳車發出,任誰也無權干涉;果真如此,李斯便該正當發喪,正當安國,不再作任何斡旋之想,即或扶蘇即位貶黜自己,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然則,若趙高信服自己,聽命於自己,則事情大有可為也!至少,李斯可在遺詔發出之前,最大限度地安置好退路,不使扶蘇與自己的昔日歧見成為日後隱患;更佳的出路則是,通過擁立新帝而加固根基,進而繼任丞相,輔佐新帝弘揚大秦法政,成為始皇帝身後的千古功臣。果能如此人臣一生,李斯何憾!所幸者,趙高對自己的敬重超出了預料,趙高所敦請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恰恰符合了自己的心願,豈非天意哉!在這片刻之間,李斯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對姚賈提起的宮闈黑幕。那時,李斯從另外一個路徑揣摩趙高——封存遺詔不發,以謀個人晉身之階,奸佞之心可見!如今,趙高敦請自己先行開啟遺詔,這便是一心一意地依附了自己。李斯的內心評判是:這才是真正的趙高面目,清醒地權衡出目下的權力軸心,並立即緊緊地依附於這個軸心。此時,李斯已經不需要對趙高做出道德的評判。李斯深深地知道:在大政作為中,只有最終的目標能指向最高的道德,而對任何具體作為的是非計較,往往都會誘使當事者偏離最高的為政大道。李斯所秉持的最終目標,是堅持始皇帝身後的大秦法治,是確定無疑的為政大道。唯其如此,任何依附於李斯者,都符合最高的大政大道,都無需去計較其瑣細行徑的正當性。
李斯疏通了自己的精神路徑,也疏通了趙高的行為路徑。
山月初上時分,趙高將李斯領進了一座守護森嚴的山洞。趙高說,這便是甘泉宮的符璽事所。李斯曾久為秦王長史,也曾親掌秦王符璽。其時,天下所謂「李斯用事」,一則是指李斯謀劃長策秦王計無不用,二則便是指李斯執掌秦王書房政務並符璽事所。符璽者,兵符印璽也。符璽事所者,昔日秦王兵符印鑒,今日皇帝兵符印璽之存放密室也。任何兵力調動,都得從這裡由君王頒發兵符;任何王書詔書發出,都得從這裡加蓋印璽。是故,符璽事所歷來是皇室命脈所在,是最為機密的重地。雖則如此,然就職事而言,帝國時期的符璽事所並未成為獨立的大臣官署,既非九卿之一,也非獨立散官,而只是郎中令屬下的一個屬官署。從秦王嬴政到始皇帝時期,執掌符璽事所的大臣先後有三人:王綰、李斯、蒙毅。趙高目下執掌符璽事所,只是在蒙毅離開大巡狩行營後的暫領而已。論資望,李斯是內廷大臣的老資格,絲毫不擔心趙高在遺詔封存上故弄玄虛。饒是如此,李斯卻沒有在這甘泉宮住過,更沒有進出過甘泉宮的符璽事所,不知這甘泉宮符璽事所竟設在如此堅固深邃的洞窟之中,心頭委實有幾分驚訝。
「天字一號銅箱。」一進洞窟,趙高吩咐了一聲。
洞壁兩側雖有油燈,兩名白髮書吏還是舉著火把,從洞窟深處抬出了一隻帶印白帛封口的沉重的銅箱。銅箱在中央石案前擺好,趙高從腰間皮盒掏出了一把銅鑰匙,恭敬地雙手捧給了李斯。雖未進過這甘泉宮石窟的符璽事所,然李斯對王室皇室的符璽封存格式還是再熟悉不過,瞄得一眼,便知這是極少啟用的至密金匱。古人所謂的周公金匱藏書,便是此等白帛封存的大銅箱(匱)。依照法度,此等金匱非皇帝親臨,或大臣奉皇帝詔書,任何人不得開啟。今日,趙高將始皇帝遺詔封存於如此金匱,李斯立即看透了趙高心思:任何人都無論如何不能說趙高做得不對,然任何人也都無法開啟此匱,除非趙高願意聽命;因為,皇帝不在了,任何人都不會有皇帝詔書,而趙高卻可以任意說出皇帝如何遺囑此匱開啟之法,可以任意拒絕自己想拒絕的任何人開啟金匱。當然,趙高若想拒絕李斯,只怕李斯會同大臣議決開啟遺詔,也得大費一番周折。當此情勢,趙高自請李斯開啟金匱,且拱手將鑰匙奉送,寧非天意哉!李斯清楚地知道,縱然大臣奉詔而來,打開金匱還得符璽事所之執掌官員。因為,此等金匱有十餘種鎖法開法,任誰也難以準確地預知目下金匱是何種開法。執掌吏員捧上鑰匙,乃皇帝親臨的一種最高禮儀而已,並非要皇帝親自開啟。而今,趙高對自己已經表示了最高的敬奉,李斯足矣!
「中車府令兼領符璽,有勞了。」李斯破例地一拱手。
「在下願為丞相效勞。」趙高最充分地表現出內廷下屬的恭敬。
小心翼翼地撕開了蓋著皇帝印璽的兩道白帛,小心翼翼地反覆旋轉鑰匙打開了金匱,又小心翼翼地拿去了三層絲錦銅板,好容易顯出了一方黑亮亮的木匣,趙高這才對李斯肅然一躬:「丞相起詔。」李斯熟知此中關節,對著金匱深深一躬,長長一聲吟誦:「臣李斯起詔——!」雙手恭敬地伸入金匱,捧起黑亮亮木匣出了金匱,放置到了金匱旁的石案上,又對趙高一拱手:「煩請中車府令代勞。」趙高上前對黑匣深深一躬,啪地一掌打上木匣,厚厚的木蓋便「彭」的一聲彈開。趙高又對李斯一拱手:「丞相啟詔。」李斯明白,這個「啟」不同於那個「起」,立即一步上前,一眼瞄去,心頭悚然一驚——一卷滲透著斑斑血跡的羊皮紙靜靜地蜷伏著,瀰漫出二片肅殺之氣!
「陛下!老臣來也……」李斯陡然哽咽了。
「丞相秉承陛下遺願,啟詔無愧!」趙高赳赳高聲。
電光石火之間,李斯的精神轉換了,李斯不再是未奉顧命的大臣,李斯變成了謀劃長策而從來與始皇帝同道同心的帝國棟樑。如此李斯,啟詔何愧哉!心思飛動間,李斯捧出了那卷血跡斑斑的羊皮紙,簌簌展開在眼前——
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陛下——!」李斯痛徹心脾地長哭一聲,頹然軟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倏忽醒來,望著搖曳的燈光,李斯恍惚若在夢中:「這是何處?老夫如何,如何不在行轅?」旁邊一個身影立即湊了過來,殷切低聲道:「丞相,在下私請丞相入符璽事所。丞相無斷,在下不敢送回丞相。」剎那之間一個激靈,李斯的神志恢復了。李斯雙手一撐霍然坐起道:「趙高,屏退左右。」趙高一聲答應,偌大的洞窟頓時沒有了人聲。李斯從軍榻起身站地,這才看見洞窟中已經安置好了長談的所有必備之物。石案上飯食具備,除了沒有酒,該有的全都有了;石案兩廂各有坐席,坐席旁連浸在銅盆清水中的面巾都備好了。李斯一句話沒說,剛要抬步走過去,趙高已經絞好面巾雙手遞了過來。李斯接過冰涼的面巾狠狠在臉上揉搓了一番,一把將面巾摔進了銅盆,板著臉道:「中車府令何以教李斯?說。」趙高肅然一躬道:「丞相錯解矣!原是趙高寧擔風險而就教丞相,焉有趙高脅迫丞相之理?趙高縱無長策大謀,亦知陛下之大業延續在於丞相。趙高唯求丞相指點,豈有他哉!」
「中車府令,難矣哉!」良久默然,李斯長歎了一聲。
「敢問丞相,難在何處?」
「遺詔語焉不明,更未涉及大政長策……」李斯艱難地沉吟著,「再說,此詔顯是陛下草詔,只寫下了最要緊的事,也還沒寫完……老夫久為長史,熟知陛下草詔慣例:尋常只寫下最當緊的話,然後交由老夫或相關大臣增補修式,定為完整詔書,而後印鑒發出。如此草詔斷句,更兼尚是殘詔,連受詔之人也未寫明……」
「丞相是說,此等詔書不宜發出?」
「中車府令揣測過分,老夫並無此意!」
「丞相,在下以為不然。」沉默一陣,趙高突然開口了。
「願聞高見。」李斯很是冷漠。
「如此草詔殘詔,盡可以完整詔書代之。」趙高的目光炯炯發亮,「畢竟,陛下從未發出過無程式的半截詔書。更有一處,這道殘詔無人知曉。沙丘宮之夜風雨大作時,在下將此殘詔連同皇帝符璽,曾交少皇子胡亥看護,直到甘泉宮才歸了符璽事所。如此,在下以為:皇帝遺詔如何,定於丞相與趙高之口耳。丞相以為如何?」
「趙高安得亡國之言!非人臣所當議也!」李斯勃然變色。
「丞相之言,何其可笑也。」
「正道謀國,有何可笑!」李斯聲色俱厲。
「丞相既為大廈棟樑,當此危難之際,不思一力撐持大局,不思弘揚陛下法治大業,卻逕自迂闊於成規,趙高齒冷也!早知丞相若此,在下何須將丞相請進這符璽事所,何須背負這私啟遺詔的滅族大罪?」
「趙高!你欲老夫同罪?」李斯愕然了。
「丞相不納良言,趙高只有謀劃自家退路,無涉丞相。」
「你且說來。」李斯一陣思忖,終於點頭了。
「洞外明月在天!趙高欲與丞相協力,定國弘法,豈有他哉!」
「如何定國?如何弘法?方略。」
「丞相明察!」趙高一拱手赳赳高聲,「始皇帝陛下已去,然始皇帝陛下開創的大政法治不能去!當今大局之要,是使陛下身後的大秦天下不偏離法治,不偏離陛下與丞相數十年心血澆鑄之治國大道!否則,天下便會大亂,山東諸侯便會復辟,一統大秦便會付之東流!唯其如此,擁立二世新帝之根基只有一則:推崇法治,奉行法治!舉凡對法治大道疑慮者,舉凡對陛下反覆辟之長策疑慮者,不能登上二世帝座!」
「中車府令一介內侍,竟有如此見識?」李斯有些驚訝了。
「內侍?」趙高冷冷一笑,「丞相幸勿忘記,趙高也是精通律令的大員之一。否則,陛下何以使趙高為少皇子之師?趙高也是天下大書家之一,否則,何以與丞相同作范書秦篆?最為根本者,丞相幸勿相忘:趙高自幼追隨皇帝數十年,出生入死,屢救皇帝於危難之中。丞相平心而論,若非始皇帝陛下有意抑制近臣,論功勞才具,趙高何止做到中車府令這般小小職司?說到底,趙高是憑功勞才具,才在雄邁千古的始皇帝面前堅實立足也!功業立身,趙高與丞相一樣!」一席話酣暢淋漓,大有久受壓抑後的揚眉之象。
「中車府令功勞才具,老夫素無非議。」李斯很淡漠。
「丞相正眼相待,高必粉身以報!」
「大道之言,中車府令並未說完。」李斯淡淡提醒。
「大道之要,首在丞相不失位。丞相不失位,則法治大道存!」
「老夫幾曾有過失位之憂?」
「大勢至明,丞相猶口不應心,悲矣哉!」趙高彭彭叩著石案,「若按皇帝遺詔,必是扶蘇稱帝。扶蘇稱帝,必是蒙恬為相。趙高敢問:其一,丞相與蒙恬,功勞孰大?」
「蒙恬內固國本,外驅胡患,兼籌長策,功過老夫。」
「其二,無怨於天下,丞相孰與蒙恬?」
「政道怨聲,盡歸老夫,何能與天下盡呼蒙公相比。」
「其三,天賦才具,丞相孰與蒙恬?」
「兵政藝工學諸業,蒙恬兼備,老夫不如。」
「其四,得扶蘇之心,丞相孰與蒙恬?」
「蒙恬扶蘇,亦師亦友,老夫不能比。」
「其五,謀遠不失,丞相孰與蒙恬?」
「不如……足下責之何深也!」李斯有些不耐了。
「以此論之,蒙恬必代丞相總領國政,丞相安得不失位哉!」
「也是一說。」默然有頃,李斯點了點頭。
「更有甚者,扶蘇即位,丞相必有滅族之禍。」
「趙高!豈有此理!」李斯憤然拍案。
「丞相無須氣惱,且聽在下肺腑之言。」趙高深深一躬,殷殷看著李斯痛切言道,「始皇帝陛下千古偉業,然也有暴政之名。若扶蘇蒙恬當國,為息民怨,必得為始皇帝暴政開脫。這只替罪羊,會是何人?自然,只能是丞相了。丞相且自思忖:天下皆知,李斯主行郡縣制,開罪於可以封建諸侯之貴胄功臣;李斯主張焚書,開罪於華夏文明;李斯主張坑儒,開罪於天下儒生;而舉凡刑殺大政,丞相莫不預為謀劃,可說件件皆是丞相首倡。如此,天下凡恨秦政者,必先恨丞相也。其時,扶蘇蒙恬殺丞相以謝天下,朝野必拍手稱快。以蒙恬之謀略深遠,以扶蘇之順乎民意,焉能不如此作為哉!」
「大道盡忠,夫復何憾?」李斯的額頭滲出了晶亮的汗珠。
「丞相何其迂闊也!」趙高痛徹心脾,「那時只怕是千夫所指,國人唾罵。普天之下,誰會認丞相作忠臣,誰會認丞相為國士?」
「中車府令明言!意欲老夫如何?」突然地,李斯辭色強硬了。
「先發制人。」趙高淡淡四個字。
「請道其詳。」
「改定遺詔,擁立少皇子胡亥為帝。」
「胡,胡亥?做,二世皇帝?」李斯驚得張口結舌了。
「丞相唯知扶蘇,不知胡亥也。」趙高正色道,「雖然,少皇子胡亥曾被皇室選定與丞相幼女婚配。然在下明白,丞相很是淡漠。根本因由,在於丞相之公主兒媳們對胡亥多有微詞,而丞相信以為真也。在下就實而論,少皇子胡亥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拙於口,盡禮敬士;始皇帝之諸子,未有及胡亥者也。胡亥,可以為嗣,可以繼位。懇請丞相定之,以安大秦天下也……」猛然,趙高再次撲拜於地,連連叩首。
「你敢反位擁立!」李斯霍然起身,「老夫何定?老夫只奉遺詔!」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成貴聖?」
「老夫貴為聖人?趙高寧非癡人說夢哉!」李斯喟然一歎,繼而不無淒涼地長笑一陣,淚水不期然瀰漫了滿臉,「李斯者,上蔡閭巷之布衣也!幸入秦國,總領秦政,封為通侯,子孫皆尊位厚祿,人臣極致,李斯寧負大秦,寧負始皇帝哉!足下勿復言,否則,老夫得罪也!」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趙高並沒有停止,相反地卻更是殷切了,「天地榮枯,此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見之晚也!」
「趙高,你知道自己在說甚也!」李斯痛楚地一歎,「古往今來,變更儲君者無不是邦國危難,宗廟不血食。李斯非亂命之臣,此等主張安足為謀!」
「丞相差矣!」趙高也是同樣地痛心疾首,說的話卻是全然相反,「目下情勢清楚不過:胡亥為君,必聽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可長有封侯而世世稱孤,享喬松之壽而具孔墨之智。捨此不從,則禍及子孫,寧不寒心哉!諺雲,善者因禍為福。丞相,何以處焉?」
「嗟乎!」李斯仰天而歎老淚縱橫,「獨遭亂世,既不能死,老夫認命哉!」
「丞相明斷!……」趙高一聲哽咽,撲拜於地。
……
天將破曉,李斯才走出了符璽事所的谷口。
手扶長劍踽踽獨行,李斯不知不覺地又登上了那座望夷台。山霧瀰漫,曙色迷離,身邊飛動著怪異的五光十色的流雲,李斯恍若飄進了迷幻重重的九天之上。今日與趙高密會竟夜,結局既在期望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斯所期望者,趙高之臣服也。畢竟,趙高數十年宮廷生涯,資望既深,功勞既大,與聞機密又太多,若欲安定始皇帝身後大局並攀登功業頂峰,沒有此人協力,任何事都將是棘手的。這一期望實現得很是順利,趙高從一開始便做出了只有對皇帝才具有的忠順與臣服,其種種謙卑,都使李斯很有一種獲得敵手敬畏之後的深切滿足。然則,李斯沒有料到,趙高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以最後提出的擁立胡亥為二世皇帝為條件的。始皇帝二十餘子,李斯與幾位重臣也不是沒有在心目中排列過二世人選,尤其在扶蘇與始皇帝發生政見衝突的時候。但無論如何排列,少皇子胡亥都沒有進入過李斯的視界,也沒有進入任何大臣的視界。一個歷來被皇子公主與皇族大員以及知情重臣們視為不堪正道的懵懂兒,以皇子之身給李斯做女婿,李斯尚且覺得不堪,況乎皇帝?胡亥若果真做了大秦皇帝,天下還有正道麼?李斯縱然不擁立扶蘇,也當認真遴選一位頗具人望的皇子出來,如何輪得到胡亥這個末流皇子?那一刻,李斯驚愕得張口結舌,根基盡在於此也。縱然趙高極力推崇胡亥,李斯還是怒斥趙高「反位擁立」。然則,便在此時,趙高淡淡漠漠地露出了猙獰的脅迫——捨此不從,禍及子孫!李斯既與趙高一起走進了符璽事所,一起私開了最高機密的皇帝遺詔,便注定將與趙高綁在一起了。
老淚縱橫仰天長歎的那一刻,李斯是痛切地後悔了,後悔自己走進符璽事所前,太失算計了。兩人同在望夷台時,李斯真切地感到了趙高的臣服,尤其當趙高第一次撲在地上叩首膜拜時,李斯幾乎認定趙高已經是自己一個馴服的奴隸,而自己則是趙高的新主人了。那一刻,李斯是欣慰有加的。當趙高主動提出開啟遺詔預為謀劃時,李斯的評判是:趙高是真心實意地為新主人謀劃的,對李斯如同對先帝!此前,李斯自然也在謀劃如何能先行開啟遺詔。李斯唯一的顧慮是,趙高不認可自己;而只要趙高認可自己,當然最好是臣服於自己,一切不足慮也。為此,李斯在真切感到趙高的臣服後,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趙高走進了那座洞窟。
在滿朝大臣中,李斯是以心思縝密而又極具理事之能著稱的。事實上,數十年理政處事,李斯也確實沒有失誤過一次。為此,非但舉國讚譽,李斯也是極具自信的。長子李由向父親求教理事之才,李斯嘗言:「理事之要,算在理先。算無遺者,理事之聖也!」李由問,父親理事自料如何?李斯傲然自許曰:「老夫理事,猶白起將兵,算無紕漏,戰無不勝也!」便是如此一個李斯,竟只算計到了趙高自保求主,卻沒有算計到趙高也有野心,且其野心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要將自己不堪正道的懵懂學生推上帝位!更感痛心者,李斯面對如此不可思議的野心,竟沒有了反擊之策,而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
「李斯,執公器而謀私慾,必遭天算也。」
「不。李斯只有功業之心,從無一己私慾!」
一個李斯頗感心虛,一個李斯肅穆堅定,相互究詰,不知所以。以公器公心論之,李斯身為領政首相兼領大巡狩總事大臣,在皇帝猝然病逝之時能啟而不啟遺詔,能發而不發遺詔,聽任趙高將遺詔封存,如此作為,焉能不是私慾使然哉!然則,李斯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如此處置,果真是要謀求個人出路麼?不是,決然不是!那一刻,李斯的第一個閃念便是:若發遺詔於九原而扶蘇繼位,始皇帝的新文明與法治大政是無法延續下去的,唯其如此,寧可從緩設法;若能與扶蘇蒙恬達成國策不變之盟約,再發遺詔不遲也。要說這也是私慾,李斯是決然不服的。畢竟,帝國文明的創製浸透著李斯的心血,李斯可以毫無愧色地說,只有他與始皇帝是帝國新文明的創製軸心!任何人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輕忽帝國文明是否改變,唯獨李斯不能。這是李斯內心最深處的戒備,也是李斯對扶蘇蒙恬的最忌憚處。雖然,李斯也有權位後路之慮,然那種絲縷輕飄的念頭,遠非維護帝國新文明的理念那般具有堅實根基。畢竟,李斯已經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對青史評判與功業維護的信念,已經遠遠超過了維持個人官爵的顧忌。
在符璽事所第一眼看見始皇帝殘詔,李斯的功業雄心便驟然勃勃燃燒了起來。他看到的前景是:只要他願意,他便可以擬出正式的皇帝遺詔,另行擁立新帝,堅實地維護帝國新文明!甚或,在新帝時期,他完全可以登上周公攝政一般的功業最巔峰!果真如此,李斯將不負始皇帝一生對自己的決然倚重,為大秦河山奠定更為堅實的根基,使帝國文明大道成為華夏歷史上永遠矗立不倒的巍巍絕壁。那一刻,李斯被這勃勃燃燒的雄心激發了感動了,面對血跡斑斑的殘詔,念及始皇帝在將要登上功業最巔峰時撒手歸去,不禁痛徹心脾了……如此一個李斯,責難他有私慾,公平麼?
是的,從此看去,可能不公平。另一個李斯開口了,然則,趙高脅迫之下,你李斯居然承諾共謀,這不是私慾麼?明知胡亥為帝,無異於將帝國新文明拖入未知的風浪之中,你李斯為何不抗爭?你沒有權力麼?你沒有國望麼?你沒有兵力麼?你沒有才具麼?你事權俱有,可是,你還是答應了趙高。這不是私慾麼?若是商君在世,若是王翦王賁在世,會是這樣麼?如此看去,要說你李斯沒有私慾,公平麼?青史悠悠,千古之下,李斯難辭其咎也……
且慢!肅穆堅定的李斯憤然了。此時,老夫若不權宜允諾,焉知趙高不會舉發李斯威逼私啟遺詔之罪?其時,李斯將立即陷入一場巨大的紛爭漩渦;而趙高,則完全可能倒向扶蘇一邊,交出遺詔,發出遺詔,使扶蘇為帝;果然扶蘇為帝,蒙恬為相,李斯能從私啟遺詔的大罪中解脫麼?顯然不能。更有甚者,扶蘇蒙恬當國,必然地要矯正帝國大政,必然地要為始皇帝的鐵血反覆辟開脫,以李斯為替罪犧牲品,而使「暴秦」之名得以澄清。那時,李斯獲罪可以不論,然帝國文明變形,也能不論麼?不能!老夫活著,老夫領政,尚且能與胡亥趙高周旋,除去趙高而將胡亥變為虛位之帝,亦未可知也。也就是說,只要老夫矗在廟堂,帝國文明便不可能變形!若非如此,老夫何能心頭滴血而隱忍不發?春秋之程嬰救孤,公孫杵臼問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今李斯不死,畏死乎?非也,隱忍而救帝國文明也!這是私慾麼?
「如此,公以趙高胡亥為政敵耶?」心虛的李斯低聲問。
「然也!」肅穆的李斯果決明晰。
「公將設策,以除奸佞乎?」
「自當如此,否則國無寧日。」
「果能如此,世無老夫之李斯也!」
「謂予不信,請君拭目以待。」
朝陽升起在蒼翠的群峰時,李斯的目光重新明亮了,李斯的自信重新回來了。大步走下望夷台,李斯登上軺車直奔姚賈的秘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