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湖畔一片靜謐。
自來以夏風聞名的避暑勝地大陸澤,忽然停止了天地吐納,聲息皆無,悶熱平靜得令人心慌。殘月一鉤,碧空如洗,浩瀚星河伸向無垠的曠遠。城堡行宮外的重甲騎士營地中,雲車望樓的點點軍燈閃爍若天上星辰。茫茫沙丘營地,唯有城堡寢宮的燈光明亮依舊。寢宮門外的兩隊矛戈斧鉞甲士筆直地挺立著,黑森森甬道直達巍巍然的城門。三丈六尺高的黑色大纛旗沉沉垂在城門箭樓,旗面上斗大的白色“秦”字靜靜地蜷伏在黑絲峰谷若隱若現。城堡內外的篝火坑早已經捂上了厚厚一層半干半綠的艾草,徐徐彌漫出覆蓋整個城堡行宮的驅趕蚊蟲的淡淡青煙。
丞相李斯在城堡外彌漫著的煙氣中沉重地徘徊著,不時向城堡內焦慮地張望。說不清緣由,李斯只感心頭一陣陣悸動,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全身毛發幾乎都要立將起來。倏地,李斯心頭電光石火般閃亮——必須立即見到皇帝,皇帝一定有事!可剛剛邁開大步,李斯又突然站定了。僅憑一種莫名的直覺便貿然闖入行宮,在素來不言怪力亂神的秦國君臣眼裡豈非大是荒誕?更何況行宮一片平靜,皇帝並沒有召見自己,又能有何種突然事體?即或在驚恐慌亂之中,李斯依然確信:病中的皇帝一旦有事,第一個召見的必然是自己,以皇帝陛下的強毅,沒有召見自己便意味著不會有事。身為帝國首席主政大臣,又兼大巡狩總執事,是不能無端失態的。盡管李斯告誡著自己停住了腳步,可是,莫名其妙的心悸卻絲毫沒有減弱。幾乎是下意識地,李斯抬頭仰望星空,掃視著紫微垣星區,想找見那顆對應於君王的帝星。突然,李斯發現那顆高居於九天中央的歷來閃射著強烈光芒的大星已經變得暗淡微弱,幾乎被一天星雲淹沒了。猛然一個激靈,李斯一身冷汗涔涔冒出,不禁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陡然之間,颶風乍起,天地變色。
山川呼嘯中,大陸澤畔的雪白沙灘驟然卷起了一道道白色巨龍,彌天而起的白沙塵霧片刻間便湮沒了方才還燦爛閃爍的殘月朗星,大湖林木行宮整個陷入了混沌黑暗之中。日間濃蔭可人的湖畔森林,在颶風席卷中激蕩出連綿不斷的長嘯。行宮城堡內外,頃刻問天翻地覆。騎士營地的牛皮帳篷被一片片連樁拔起,一張張牛皮一件件衣甲滿天飛旋,怪異得如同陷入了黑色大蝙蝠群的洞窟。城門箭樓的串串軍燈辟啪炸響著破裂,倏忽飛入了無垠的高天暗夜之中。驅趕蚊蟲的一坑坑艾草篝火一掃上天,火星連綿如漫天飛舞的流螢,又於頃刻間杳無蹤跡。城門箭樓的黑絲大纛旗狂暴地撕扯著拍打著又粗又高的旗桿,終於,大纛旗裹著粗壯的旗桿猛烈晃動著轟然翻倒。那面以帝國功業交織成的“秦”字大旗轟隆隆張開飄起,在高天狂舞一陣,突然不偏不倚地正正覆蓋了皇帝寢宮的屋頂。所有的燈光都在颶風中熄滅了,唯有皇帝寢宮的一片紅光閃爍著,恍如一葉孤舟上的渺渺桅燈……在猝不及防的風暴中,天空滾過陣陣驚雷,天河開決暴雨白茫茫瓢潑而下,沙丘行宮頓成一片汪洋。橫亙天際的電光驟然劃破長空,一聲炸雷撼天動地,一片數百年老林齊刷刷攔腰而斷。樹身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可見一條粗長不知幾許的黑色大蟒在凌空飛舞中斷裂成無數碎片,散落拋撒到雨幕之中,猙獰的蟒蛇頭顱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在了陀螺般旋轉的李斯身上……
颶風初起之時,入夢酣睡的甲士們便在淒厲的牛角號中裸身躍起,嗷嗷吼叫著向行宮城堡奔擁而來。巡狩大將楊端和赤裸著上身,緊緊抱著一棵大樹連連大吼發令。光膀子甲士們立即挽起臂膀,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在陣陣慘白的電光雨幕中齊聲嘶吼著“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老誓,激濺著泥水跳向了城門洞開的行宮。
“丞相何在?大天變!”胡毋敬白發散亂嘶聲大叫著跌撞過來。
“老奉常!大風起於何方?”李斯抓著腥臭沉重的蛇頭趴在地面大喊。
“乾位!風起乾罡之位!”胡毋敬抱住一輛鐵車費力地喊了一句。
“陛下——!”李斯驟然變色,一躍起身大喊著向城堡奮力沖去。
“護持丞相!護持列位大人!”楊端和帶著一個赤膊方陣卷了過來。
奮力沖進皇帝寢宮,將士大臣們都驚愕得屏住了氣息。
趙高趴在皇帝身上。皇帝倒在地上,一片殷紅的血從公文長案直灑到胸前。皇帝圓睜著那雙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眼,眼珠幾乎要爆出了眼眶。趙高緊緊抱著皇帝嘶聲哭喊著:“陛下醒來啊!風雨再大,小高子都替陛下擋著!陛下放心,陛下囑托的事,小高子會辦好的啊……陛下,你閉上眼睛啊!小高子怕你的眼睛……陛下,你閉上眼睛啊!”少皇子胡亥也抱著皇帝身軀哭喊著……一身泥水的李斯驟然一個激靈,渾身一軟幾乎要癱了過去。極力定住心神,李斯一個踉蹌大步撲了過來,猛然扒開了趙高,跪伏在了皇帝身側。李斯試圖扶皇帝起來,可是,當他雙手觸摸到皇帝身體時,一陣奇異的冰涼使他驚恐莫名了——皇帝的眼睛依舊放射著凌厲的光芒,身體卻已經冰冷僵硬了。心頭電閃之間,李斯倏地站起一聲大吼:“老太醫何在?施救陛下!”
一陣連綿不斷的傳呼中,楊端和帶著一隊光膀子甲士從寢宮外的一根石柱下將兩名老太醫搜索了出來,護進了寢宮。泥污不堪失魂落魄的老太醫踉蹌走出風雨天地,這才驟然清醒過來。看了看一臉肅殺的李斯,又看了看倒在厚厚地氈上的皇帝,兩人立即明白了眼前的情勢,一齊跪伏在了皇帝身側。饒是宮外風雨大作,兩位老太醫還是依著法度,吩咐內侍扶開了哀哀哭嚎的少皇子胡亥,謹慎仔細地診視了皇帝全身。當兩位老太醫一交換眼色正要稟報時,李斯斷然一揮手道:“先依法施救!”兩位老太醫驟然噤聲,一人立即打開醫箱拿出銀針,一人立即推拿胸部要害穴位。大約半個時辰之內,兩位太醫連續對皇帝進行了三次全力施救。
“稟報丞相:皇帝陛下,無救了……”老太醫頹然坐倒。
“陛下,陛下真走了,走了。”趙高一臉木呆,夢囈般喃喃著。
“不是有方士丹藥麼!”李斯一聲大吼。
“稟報丞相:方士走了,丹藥毀了……”老太醫嘶聲喘息著。
“趙高!還有沒有方士丹藥!”李斯猛力扯過趙高,臉色驟然猙獰。
“丞相不信,趙高毋寧追隨陛下……”木然的趙高一伸手,倏地拔出了李斯腰間的隨身短劍,頂在了自己肚腹之前。楊端和一個箭步過來奪下短劍,一聲怒喝道:“趙高大膽!回丞相問話!”趙高號啕一聲撲拜在地大哭起來:“丞相列位大人,果有方士之藥,趙高何須等目下施救啊!趙高追隨皇帝三十余年,原本是要跟皇帝去的啊!趙高活著,是奉皇帝嚴令行事啊!丞相列位大人,趙高縱滅九族,也不敢遲延施救陛下啊!……”
李斯欲哭無淚臉色灰白,劇烈地一個搖晃,頹然倒在了皇帝身邊。兩位太醫大驚,幾乎同時撲來攬住了李斯,一人掐住了人中穴,一人銀針便捻進了腳掌的湧泉穴。片刻之間,李斯睜開了眼睛,一把推開太醫,猛然撲住了皇帝屍身一聲痛徹心脾的長哭:“陛下!你如何能走啊!……”哭聲未落,旁邊的頓弱一步搶來抱住了李斯,低聲急促道:“丞相不能張聲!目下你是主心骨,主心骨!”李斯心頭一緊,猛然大悟,倏地挺身站起一揮手厲聲下令:“楊端和封閉寢宮!所有入宮之人齊聚正廳,聽本相號令!”
楊端和奮然一應,大步走到寢宮廊下高聲發令:“鐵鷹劍士守住行宮城門!不許任何人再行進入!凡在宮內者,立即進入正廳!軍令司馬行號:宮外人等集結自救,不需進宮護持皇帝!風雨之後,列陣待命——!”隨著楊端和的連續軍令,一排排牛角號淒厲地響徹行宮,穿破雨幕,飛出城門;一隊隊最精銳的鐵鷹劍士挽著臂膀蹬進了暴風雨幕,開入了水深及腰的城門洞下,鐵柱一般扎住了行宮城堡的進口出口。牛角號連響三陣之後,城堡外遙遙傳來連綿不斷的歡呼:“皇帝大安!萬歲——!”與此同時,沖進行宮城堡的大臣將士們也齊刷刷聚在了寢宮正廳,一排排光膀子夾雜著一片片火把與一片片泥水襤褸的衣衫,密匝匝延續到風雨呼嘯的廊下,雖雜亂不堪卻又倍顯整肅。楊端和大踏步過來一拱手道:“稟報丞相:號令貫通,內外受命,敢請丞相發令!”
“敢請丞相發令!”寢宮內外的將士大臣一聲齊應。
“好!本相發令,所有人等完令之後立即回到寢宮!”
“嗨!”大廳內外一聲雷鳴。
“中車府令趙高會同兩太醫,立即護持陛下安臥密室。趙高派精銳內侍嚴密守護密室,任何人不得擅入!”李斯的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第一道命令平靜而嚴厲,顯然在片刻之間已經有所思慮了。見趙高帶著兩名太醫與兩名內侍抬走了皇帝屍身,李斯繼續發令:“老奉常與鄭國老令,督導寢官吏員立即清理皇帝書房,悉數詔書文卷,一體妥善封存!”將士大臣們都知道,這是最最緊要的一項事務,皇帝對帝國未來大事的安排幾乎必然地包含在詔書文卷之中,自當由德高望重的大臣共同清理,以為相互制約而確保不生意外。丞相李斯能在匆忙急迫之中如此依法妥善處置,足見公心至上。是故,李斯話音落點,將士大臣們人人肅然點頭,從方才那種天塌地陷悲愴欲絕中相對恢復了過來。胡毋敬與鄭國一拱手領命,立即領著皇帝書房的吏員們大步去了。李斯渾然無覺,繼續發令道:“典客頓弱率所部文吏,立即對進入寢宮之將士悉數登錄,確保無一人在風雨止息前走出寢宮!衛尉楊端和率全部行營司馬,總司沙丘宮內外自救,務使人馬減少傷亡!”嗨嗨兩聲,頓弱與楊端和大步去了。
“其余將士,全數走出寢宮,聚集車馬場!”
將士們還在驚愕之中,李斯已經大踏步走向寢宮宮門,從光膀子將士們閃開的甬道中走進了茫茫雨幕。當此危難之時,秦軍將士們立見本色,不管明白與否,立即挽起臂膀護衛著丞相走進了氣勢駭人的大風大雨之中。李斯長發飛舞,突然嘶啞著嗓子奮激地振臂長呼起來:“九原大捷!胡虜驅除!上天長風激雨,賀我大秦千秋萬歲——!皇帝萬歲——!”皇室將士們大為感奮,光膀子一片齊刷刷舉起,在大雨狂風中巋然不動,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壓過了滾滾雷霆:“九原大捷——!大秦萬歲——!皇帝萬歲——!”頃刻之間,城堡外連綿呼應,內外交匯的奮激聲浪與風雨雷電交織成一片天地奇觀。
曙色初顯。風停了,雨住了。
天空又變得藍汪汪無邊無際,稀疏的小星星在天邊閃爍著。一個多時辰的狂風暴雨,將大陸澤畔的壯闊行宮激蕩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林中積水過膝及腰,水上漂浮著相互糾纏的旗幟衣甲樹枝頭盔兵器牛馬以及五顏六色的侍女彩衣。除了內外奔走自救的楊端和與一班行營司馬在城堡外號令善後沒有歸來,其余夜來入宮的大臣與將士們都聚在了行宮城堡內的車馬場。幾位大臣被將士們圍在了僅存的三五輛殘破的戰車前,盡管嘩嘩流水浸過了膝蓋,卻沒有一個人挪動腳步。誰都明白,此刻將要做出的才是最為重要的決斷。
殘破的戰車前,李斯佇立在混濁的嘩嘩流水中,凝視著一大片目光炯炯的大臣將士,雙腿不禁一陣陣發抖。此刻,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肩負的擔子是何等沉重,也第一次明白地感受到“領政首相”這四個字的山岳分量。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李斯突然明白了嬴政皇帝超邁古今的偉大。因為,李斯深深地知道,皇帝在三十余年的權力生涯中遇到的每一次挑戰都是生死攸關的,而皇帝從來都是毫無懼色地沉著應戰,以無與倫比的大智大勇激勵著無數追隨他的臣下與將士……而今皇帝去了,支撐帝國廣廈的重任第一個便壓到了自己這個丞相肩上,李斯啊李斯,你害怕了麼?你擔當不起麼?
“諸位!”李斯勇氣陡增,一步跨上戰車高聲道,“今日事發突然,唯我等將士臣工皆在當場,是以須共同會商,議決對策。國家危難在即,我等將士臣工,皆須戮力同心!”全場立即便是一聲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聲浪尚在激蕩回旋,李斯已經高聲接上,“目下非常時刻,當取非常對策。李斯身為首相,要對大秦興亡承擔重責。諸位在場親歷,同樣須為大秦承擔重責!據實審量,李斯以為:目下當秘不發喪,並中止北上九原,宜全力盡速還都。一切大事,皆等回到鹹陽再議。本相之策,諸位以為如何,盡可說話!”
“老夫贊同丞相對策!”胡毋敬與鄭國一齊呼應。
“在場任何人,不得洩露皇帝病逝消息!”頓弱高聲補充。
“中車府令以為如何?”李斯肅然盯住了趙高。
“在下,贊同秘不發喪。只是……”
“只是如何?說!”李斯前所未有地冷峻凌厲。
“隨行將士臣工甚多,若有求見陛下者,不知丞相如何應對?”
“此事另行設法,先決是否秘不發喪。”李斯沒有絲毫猶疑。
“老夫以為,天下復辟暗潮湧動,猝然發喪難保不引發各方動蕩。就實而論,秘不發喪並盡速還都,確為上上之策!”職司邦交的頓弱再次申述了理由。
“我等贊同秘不發喪!”全場將士齊聲呼應。
“好!”李斯一揮手道,“第二件事:徑取直道速回鹹陽,可有異議?”
“此事得征詢衛尉,方為妥當。”趙高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
“急召楊端和!”李斯立即決斷。
頓弱一揮手,最擅機密行事的邦交司馬立即快步蹬水出了車馬場。全場人等鐵一般沉默著,等待著,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大臣提出新的議題。大約頓飯時光,光膀子散發的楊端和大步赳赳來到,聽李斯一說事由,立即拱手高聲道:“目下還都,當以軍情擇路。取道中原,路徑雖近,然有兩難:一則得返身兩次渡河,恐不利陛下車駕;二則山東亂象頻發隱患多多,沿途難保不受騷擾遲滯回程!若從沙丘宮出發,經井陘道直抵九原直道,再從直道南下甘泉、鹹陽,則路雖稍遠,然可確保安然無事!”
“衛尉贊同九原直道,諸位如何?”李斯高聲一問。
“我等贊同!”全場一吼。
“好!”李斯斷然下令,“今日在場將士,由衛尉統率全數護衛帝車,不再歸入舊部!一應行裝整肅,由典客署吏員督導,皆在行宮內完成,不許一人走出行宮!諸位大臣並中車府令,立即隨老夫進入寢宮密室,備細商議還都上路事宜!”李斯話音落點,全場嗨的一聲轟鳴,將士大臣們蹬水散開了。
一進密室,五位大臣都一齊癱坐在了粗糙的石板草席上。素來關照諸般細節極為機敏的趙高也木然了,只矗在圈外愣怔著。直到李斯喘息著說了聲水,趙高才醒悟過來,連忙俯身扯了扯密室大書案旁一根隱蔽的絲繩,又連忙拉開了密室石門。片刻之間,便有兩名侍女捧來了兩大陶罐涼茶。趙高給每個大臣斟滿一碗,說了句這是趙武靈王行宮,一切粗簡,大人們將就了,又矗在一邊發愣。李斯汩汩飲下一碗涼茶,抹了抹臉上泥水,疲憊地靠著大書案道:“趙高,你只是中車府令,依法不當與聞大臣議事。然,此前陛下已經命你暫署符璽與皇帝書房事務,巡狩行營還都之前,你也一起與聞大事議決。來,坐了。”見其余四位大臣一齊點頭,一臉木然的趙高這才對李斯深深一躬,坐在了最末位的一張草席上。
“兩位老令,皇帝書房情形如何?”李斯開始詢問。
“稟報丞相,”奉常胡毋敬一拱手道,“文卷悉數歸置,未見新近詔書。”
“趙高,皇帝臨終可有遺詔?”李斯神色肅然。
“有。然,皇帝沒有寫完詔書,故未交特使……”
“目下存於何處?”
“在符璽事所。”
“既是未完詔書,老夫以為回頭再議不遲。”老鄭國艱難地說了一句。
“對!目下要務,是平安還都!”楊端和赳赳跟上。
“也好。”李斯心下一動,點頭了。從風雨驟起沖進城堡寢宮的那一刻起,李斯的心底最深處便一直郁結著一個巨大的疑問:皇帝在最後時刻為何沒有召見自己?是來不及,還是有未知者阻撓?若趙高所說屬實,那就是皇帝沒有召見自己,便開始書寫遺詔了,而遺詔未曾書寫完畢,皇帝就猝然去了。果然如此,則有兩種可能:一則是皇帝有意避開自己這個丞相,而徑自安置身後大事;二則,皇帝原本要在詔書寫完後召見自己安置後事,卻沒有料到暗疾驟發。若是前者,詔書很可能與自己無關,甚或與自己的期望相反;若是後者,則詔書必與自己相關,甚至明確以自己為顧命大臣。李斯自然期望後一種可能。然則,詔書又沒寫完,也難保還沒寫到自己皇帝便猝然去了。果然如此,自己的未來命運豈非還是個謎團?當此之時,最穩妥的處置便是不能糾纏此事,不能急於揭開詔書之謎,而當先回鹹陽安定朝局,而後再從容處置。
“還都鹹陽,最難者莫過秘不發喪。”李斯順勢轉了話題。
“此事,只怕還得中車府令先謀劃個方略出來。”頓弱皺著眉頭開口了。
“老夫看也是。別人不熟陛下起居行止諸事。”胡毋敬立即附和。
“中車府令但說!我等照著辦便是!”楊端和顯然已經不耐了。
“在下以為,此事至大,還當丞相定奪。”趙高小心翼翼地推托著。
“危難之時,戮力同心!趙高究竟何意?”李斯突然聲色俱厲。
“丞相如此責難,在下只有斗膽直言了。”趙高一拱手道,“在下思忖,此事要緊只在三處:其一,沿途郡守縣令晉見皇帝事,必得由丞相先期周旋,越少越好。其二,皇帝正車副車均不能空載,在下之意,當以少皇子胡亥乘坐六馬正車,當以皇帝龍體載於中央轀涼車;皇帝慣常行止,在下當向少皇子胡亥備細交代,萬一有郡守縣令不得不見,當保無事。其三,目下正當酷暑,丞相當預先派出人馬,秘密買得大批鮑魚備用。”
“鮑魚?要鮑魚何用?”胡毋敬大惑不解。
“莫問莫問。”鄭國搖頭低聲。
“老夫看,還得下令太原郡守搜尋大冰塊。”頓弱陰沉著臉。
“好。頓弱部秘密辦理鮑魚、大冰。”李斯沒理睬老奉常問話,徑自拍案點頭道,“皇帝車駕事,以中車府令方略行之。我等大臣,分署諸事:衛尉楊端和,總司護衛並行軍諸事;奉常胡毋敬並治粟內史鄭國,前行周旋沿途郡縣,務使不來晉見皇帝;典客頓弱率所部吏員劍士,署理各方秘事並兼領行營執法大臣,凡有節外生枝者,立斬無赦!中車府令趙高,總署皇帝車駕行營事,務使少皇子並內侍侍女等不生事端。老夫親率行營司馬三十名並精銳甲士五百名,總司策應各方。如此部署,諸位可有異議?”
“謹遵丞相號令!”
“好。各自散開,白日歸置預備,夜半涼爽時開拔。”
疲憊的大臣們掙扎著站了起來,連久歷軍旅鐵打一般的楊端和也沒有了虎虎之氣,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李斯更是癱坐案前,連站起來也是不能了。趙高連忙打開密室石門,召喚進幾名精壯內侍,一人一個架起背起了幾位大臣出了行宮。
是夜三更,一道黑色巨流悄無聲息地開出了茫茫沙丘的廣闊谷地。
這是公元前210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