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4:陽謀春秋 第十一章 仲父當國 第五節 莊襄王臨終盟約 破法度兩權當國
    秋高氣爽的八月,咸陽王城卻是一片陰沉窒息。

    方士的丹藥越來越沒有了效力,臥榻之上的秦王嬴異人肝火大做,喘咻咻拒服任何藥石,只叫嚷著看上天要將他如何。呂不韋聞訊連夜入宮勸慰,偏偏都逢嬴異人神志昏昏無視無聽。呂不韋大急,嚴令太醫令務必使秦王醒轉幾日,否則罪無可赦!見素來一團春風的呂不韋如此嚴厲,太醫令大是惶恐,當即召來最有資望的幾名老醫反覆參酌,開出了一個強本固元的大方,每劑藥量足足兩斤有餘。藥方呈報丞相府,呂不韋細細看罷喟然一歎:「病入膏肓者雖扁鵲難醫,固本培元終是無錯,只看天意也!」太醫館立即將藥配齊交各方會同驗過,連夜送入王城寢宮。太醫令親自監督著藥工將一劑重藥煎好,內侍老總管便喚來最利落的一個有爵侍女服侍奄奄臥榻的秦王用藥。這個中年侍女果真幹練,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攬住秦王肩頭,右手便輕輕拍開了秦王毫無血色的嘴唇,圓潤小嘴從藥工捧著的大藥碗中吸得一口,便輕柔地吮上秦王嘴唇注將進去,片刻之間一大碗溫熱的湯藥喂完竟是點滴未灑。白頭太醫令直是目瞪口呆!

    大約一個更次,昏昏酣睡的嬴異人大喊一聲熱死人也倏然醒轉,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出一般。守侯外間的太醫令驚喜過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預備湯食,一面派人飛報丞相府。及至呂不韋匆匆趕來,嬴異人已經用過了一盅麋鹿湯換了乾爽被褥重新安睡了。餵藥侍女說,秦王臨睡時吩咐了一句,請丞相明日午後進宮。呂不韋思忖一番,到外間吩咐太醫令指派幾名老太醫輪流上心守侯,便心事重重地去了。

    秋雨濛濛,緇車轔轔,呂不韋思緒紛亂得如墮迷霧一般。

    領政三年,幾經頓挫,呂不韋對秦國可謂感慨萬端。當初邯鄲巧遇人質公子嬴異人時,呂不韋並無經邦濟世大志向,實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決意在這個落魄公子身上豪賭了一次。其時所求者無非光大門庭,使呂氏家族從小國商人變為鐘鳴鼎食的大國貴胄,如此而已。然一旦攪入局中全力周旋,歷經十年艱辛險難而拜相封侯,呂不韋的心志竟漸漸發生了自己不曾意料到的變化。光大門庭之心漸漸淡了,經邦濟世之心卻漸漸濃了,偶爾想起當初的光大門庭之求竟只有淡淡一笑了。功業之心的根基,一是呂不韋對秦國政事國情弊端的深切洞察,二是呂不韋內心深處日益醞釀成熟的糾弊方略。若沒有這兩點,呂不韋自然也就滿足於封侯拜相的威赫榮耀了。至於國事,依照法度便是,自己完全可以不用操勞過甚。在事事皆有法式的秦國,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異人一世不會罷黜他,縱是嬴異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自己憑著三朝元老的資望,至少也還能做得十年丞相。一生做得十三年大國丞相,已經是大富大貴之顛峰極致了,夫復何求?果能如此想頭,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了。呂不韋的迷茫在於:嬴異人若果真早逝,自己治秦方略的實施便將大為艱難,如果自己的獨特方略不能實施,而只做個依法處置事務的老吏,實在是味同嚼蠟,何如重回商旅再振雄風?至少,風險叢生的商旅之道使人生機勃勃,強如板著老吏面孔終老咸陽。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場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迷茫。

    秦國為政之難,便是不能觸法。無論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提及法式之外的處置,立即便有顛覆秦法之嫌,朝野側目而視,直將你看作孔孟復辟之徒!百餘年來,秦法以其凝聚朝野的強大功效,已經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祖宗成法,歷經秦昭王鐵碑勒誓,秦法更成為不可侵犯的聖典。呂不韋幾次改變成法而從權處置重大國事,雖則每次都是艱難周折,然終是成功且未被秦國朝野指為壞法復辟,實在是秦國之奇跡!正是這種被視為奇跡的結局,既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也增強了呂不韋的自信。憂慮加深者,秦國朝野求變創新之潮流已見淡薄,固守成法之定勢已經大行其道,若需改變,難之難矣!自信增強者,幾次特例破法實實在在證實,諸多朝臣國人並非發自內心的事事護法,變之適當化之得法,糾正秦法弊端不是沒有可能的。然王子嬴政在考校中大獲朝野讚許的言論見識,卻使呂不韋敏銳捕捉到了一個消息:王子政少學以《商君書》為聖典,視秦法為萬世鐵則,更兼其秉性剛烈大非尋常少年,完全可能成為糾正秦法弊端之未來阻力!

    果真如此,呂不韋的為政功業便是大見渺茫了。然則,呂不韋並沒有將少年嬴政看死,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好見逆反之時,見識偏執未必不能校正,若化之得法,也許正是推行摻以呂不韋方略的新秦法的得力君王。然則,如何才能化解這個自己甚為生疏的少年太子呢?心下無譜。秦王嬴異人安置後事時能給自己多大權力呢?心下也無譜。雖說嬴異人對自己信任有加,然怪疾折磨之下難保心性失常,假若生出萬一又當如何……

    淅瀝秋雨打著池中殘荷,蕭疏秋風搖著簷下鐵馬。呂不韋一夜不能成眠,晨曦之際朦朧入夢,卻又莫名其妙地驀然自醒。寢室中悄無聲息,只有一個熟悉的側影鑲嵌在虛掩的門縫中,心頭一閃,呂不韋霍然起身離榻。

    「還未過卯時,大人再睡無妨。」莫胡輕柔地飄了進來。

    「涼浴強如迷榻。」呂不韋嘟噥一句,便逕自裹著大袍進了裡間的沐浴室。莫胡連忙說去預備熱水,卻被關在了門外。兩桶冰涼刺骨的清水當頭澆下,渾身一片赤紅的呂不韋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裹著一件長大的絲綿袍出來,早膳已經在案頭擺置妥當了。

    「大人,」莫胡跪坐案前邊盛滾燙的牛髓湯邊低聲道,「西門老總事要我帶為稟報:他近來似覺腿腳不便,幾劑藥不見好轉,請允准他老去歸鄉。」

    「何時說得?」呂不韋放下了伸出的象牙箸。

    「已經三日,一直不得見大人回府。」

    呂不韋起身便走。莫胡情知攔擋不住,便連忙拿起一把油布傘追了上去,張開傘也不說話,只默默跟著呂不韋到了西跨院。瀟瀟雨幕中,西門老總事的小庭院分外冷清。當莫胡搶先推開虛掩的正房大門時,一鼓病人特有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草藥味兒便瀰漫出來,走過正廳進入東開間寢室,幽暗的屋中垂著一頂布帳,幽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西門老爹!」呂不韋一步衝前掀開布帳,只見西門老總事似睡非睡地仰臥在大被中,雙眼似睜非睜氣息若有若無,素來神采矍鑠的古銅色臉膛驟然變得蒼白瘦削溝壑縱橫,儼然便是彌留之際!呂不韋心中大慟,撲上去抱住老人便是語不成聲,「老爹……呂不韋來遲也!」西門老總事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出一絲微笑:「東主,是老朽不讓他們報你……」呂不韋只一點頭,二話不說兩手一抄連帶大被抱起西門老總事便走。慌得莫胡連忙搶前張傘,雨水攪著淚水在臉上橫流,卻緊緊咬著牙關生怕一出聲便要大哭。

    匆匆到得正院第三進,呂不韋徑直進了自家起居庭院的南房。將西門老總事在榻上安置妥當,呂不韋便吩咐莫胡去請夫人。片刻間陳渲匆匆進來,呂不韋喘息一聲道:「太醫我已經吩咐去請了。自今日起,西門老爹便住在我這南房治病,不好不許搬出。夫人親自照料。」陳渲一邊點頭一邊過來探視,一見西門老爹奄奄一息情狀不禁便哽咽拭淚:「老爹前幾日還好好與我說話來,如何便……」呂不韋不禁一聲長歎:「老爹生性剛強,是我疏忽也!」

    說話間太醫已經到了。一番診脈,太醫說是操勞過度氣血虛虧老疾並發,只要歇息靜養百日便可能康復。呂不韋這才放心下來,坐在一旁默默看著陳渲與莫胡將湯藥煎好,竟是良久無言。及至陳渲將一盅藥親自給西門老總事餵下,老人沉沉睡去,呂不韋才起身對莫胡吩咐道:「留心查勘一番舊時老人,誰在秦國有事未了立即報我。」陳渲聽得一怔:「你?這是何意?」莫胡心下驀然閃現出當年離開邯鄲時呂不韋清理僕役執事們餘事的情形,不禁驚訝得脫口而出:「大人!要離開秦國麼?」呂不韋卻一句話也沒說便走了,只留下陳渲莫胡良久愣怔。

    午後時分,呂不韋在綿綿秋雨中進了王城。

    過了王城宮殿官署區便是秦王寢宮,這裡被稱為內苑,朝臣們也叫做內城。依照法度,內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與王后,大臣非奉特詔不得入內。內苑在前宮殿區與嬪妃侍女後宮區的中間地帶,雖然不大,卻是整個王城的靈魂所在。其所以為靈魂者,在於國君除了大型朝會以及在東偏殿舉行小型會商或鄭重其事地會見大臣,大多時光實際上都在內苑書房處置政務。君王晚年或患病之期,更是長住內苑深居簡出,這裡便顯出了幾分神秘。自秦昭王晚年起,接連兩代多病國君,這內苑便更顯樞要了。

    已經早早在內苑城門口迎候的老內侍將呂不韋領進了一座樹木森森的獨立庭院,而不是昨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寢室。王城多秘密,自古皆然。呂不韋也不多問,只跟著老內侍進了林木掩映的一座大屋。進得門廳,便有一股乾爽的熱烘烘氣息撲來,在陰冷的秋雨使節很是舒適。連入三進方入寢室,各個角落都是紅彤彤的大燎爐,呂不韋臉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汗。

    嬴異人臉上有了些許血色,靠著山枕擁著大被埋在寬大的坐榻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嬴異人倏然睜開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參見我王。」呂不韋深深一躬,這才在坐榻對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煩人,外邊冷麼?」嬴異人淡淡問了一句閒話。

    「季秋之月,寒氣總至,水殺浸盛,天數使然也。」

    侍女輕盈地捧來茶盅,又輕盈地去了。嬴異人默默地看著啜茶的呂不韋,呂不韋也默默地啜著滾燙的釅茶,室中一時寂然。良久,嬴異人輕輕歎息了一聲:「文信侯,異人將去也!」呂不韋心下一驚臉上卻是微微一笑:「我王笑談。太醫大方已見神效,我王康復無憂矣!」嬴異人搖搖頭:「文信侯通曉醫道,何須虛言慰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聲哽咽,呂不韋的茶盅噹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靜心片刻再說。」嬴異人淡淡一笑,看著侍女收拾好呂不韋座案又斟了新茶飄然離去,又是淡淡漠漠一笑,「太醫大方我連服三劑,為的便是今日你我一晤。文信侯篤厚信義天下皆知,今日之談,你我便是肝膽比照,同則同之,異則異之,不得虛與周旋,文信侯以為如何?」

    「呂不韋生平無虛,我王盡知……」

    「先生請起!」嬴異人連忙推開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呂不韋,又推開呂不韋要扶他上榻的雙手,索性裹著大被坐在了呂不韋對面幽幽一歎,「得遇先生,異人生平之大幸也!先生之才過於白圭,更是秦國大幸也!嬴異人才德皆平,惟知人尚可,與先父孝文王差強相若。一言以蔽之:先生開異人新生,異人予先生新途,兩不相負,縱不如余伯牙鍾子期知音千古,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我王一言,呂不韋此生足矣!」

    「然則,異人還有一事煩難先生。」

    「我王但說,呂不韋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諾,拜託也!」嬴異人撲拜在地,驟然泣不成聲。

    「我王折殺臣也……」呂不韋連忙膝行過案,不由分說抱起嬴異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好,退後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便無地自容了。」

    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了幾聲一揮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說。」待呂不韋坐定,嬴異人斟酌字句緩緩道,「我將去也,太子年少,托國先生以度艱危,以存嬴氏社稷。秦國雖有王族強將,朝中亦不乏棟樑權臣,然如先生之善處樞要周旋協調總攬全局者,卻無第二人也!更有甚者,先生兩度穩定新喪朝局,又與本王、王后、太子淵源深遠,與各方重臣皆如篤厚至交,在朝在野資望深重,無人能出其右。此所以托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雖萬死,不負秦國!」

    「先生,且聽我說。」嬴異人喘息著搖搖手,「拜託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於趙長於趙,九歲歸秦,我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識舉佳,惟秉性剛烈,易如乖戾之途,若不經反覆打磨而親政過早,大局便難以收拾。此子親政之前,先生務須著意使其多方錘煉,而後方可擔綱也!」

    「臣銘刻於心……」

    「至於王后。」嬴異人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異人之心長懷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呂不韋急得滿臉張紅。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對外邦使節談笑臥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卻心結?」嬴異人坦然拍著榻欄喟然一歎,「不瞞先生,王后趙姬與我臥榻歡娛至甚,生死不能捨者,趙姬也!然則……王后欲情過甚,異人實有難言處……我思之再三,決意以王后與先生同權攝政當國。一則傚法祖制,使王族不致疑慮先生獨權;二則使先生與王后可名正言順相處,與國事有益,更於教誨太子有益。異人苦心,先生當知也!」

    「……」呂不韋愕然不知所對,惶恐得一個長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異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呂不韋,「方纔所言,乃你我最後盟約,須得先生明白一諾。否則,嬴異人死不瞑目也!」

    驀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失聲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將死,言惟我心……」嬴異人也不禁唏噓拭淚。

    「王為國家,夫復何言!」

    「先生應我了?」

    呂不韋大袖拭著淚水認真點了點頭。嬴異人不禁拍案長笑:「秦有先生,真乃天意也!」一言方罷,頹然倒伏案頭。呂不韋大驚,正欲抱起嬴異人上榻,守侯在外間的太醫內侍已經聞聲趕來。一陣針灸推拿,嬴異人氣息漸見勻稱然卻沒有醒轉,只氣若游絲地冬眠一般。太醫令一把脈象,便將呂不韋拉到一邊低聲說得幾句,呂不韋便匆匆去了。

    出得內苑,暮色如夜大雨滂沱聲聲炸雷纏夾著雪亮猙獰的閃電,整個大咸陽都湮沒進了無邊無際的雨幕!正在此時,老長史桓礫疾步匆匆迎面趕來,顧不得當頭大雨電閃雷鳴拉住呂不韋便嘶聲喊得一句:「特急密報:晉陽將反!快同見君上!」呂不韋略一思忖斷然高聲道:「君上昏迷!急報交我處置!你守侯君上莫得離開!」老桓礫面色倏地蒼白,顫索索打開懷中木匣拿出一個銅管塞給呂不韋,便消失到廊外雨幕中去了。呂不韋立即吩咐馭手獨自驅車回府轉告主書:全體吏員夜間當值,不許一人離開丞相府;說罷向王城將軍討得一匹駿馬,翻身一躍便衝進了茫茫雨霧。

    片刻之間,呂不韋便飛馬到了上將軍府,匆匆說得幾句,蒙驁立即下令中軍司馬去請蔡澤。待蔡澤從雨幕中喘咻咻濕淋淋衝來,三人便聚在最機密的軍令堂會商了大半個時辰。大約二更時分,蒙驁的馬隊出了府邸直飛藍田大營,蔡澤車馬轔轔趕往咸陽令官署,呂不韋卻一馬回了丞相府。

    卻說蔡澤抵達咸陽令官署,立即下令當值吏員飛馬請來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咸陽將軍三人。此三人乃同爵大員,其執掌皆是秦國腹地最要害所在——內史郡管轄整個關中本土,咸陽令管轄都城咸陽之民治政令,咸陽將軍部屬五萬精銳步騎專司大咸陽城防。每臨危機,這三處都是最要緊所在。此三職之中,咸陽將軍歸屬上將軍管轄,內史郡郡守與咸陽令隸屬丞相府管轄,蔡澤原本均無權過問。然今日卻是不同,蔡澤持有丞相呂不韋授權書令與上將軍令箭,又是比目下丞相與上將軍爵位還高的國家一等重臣,召見兩署主官自然不生政令牴觸。三人到來,蔡澤沉著臉極其簡約地說了朝局大勢:秦王病危,有逆臣欲反,三署皆歸老夫節制!說罷便是一番部署:咸陽城立即實行戰時管制,所有城門早開暮關,取締夜間開城與城內夜市;內史郡立即曉諭各縣:著意盤查奸細,但有北方秦人流民逃入一律妥為安置;咸陽將軍將五萬步騎全數集中駐紮渭水以南山谷,隨時聽候調遣!一番部署三人分頭忙碌去了,蔡澤又匆匆趕到了丞相府邸。

    丞相府一片緊張忙碌。大雨之中,各個官署都是燈光大亮吏員匆匆進出。蔡澤做過幾年丞相,一聽吏員答問便知丞相府正在緊急彙集晉陽一路的各種情勢,方進得書房,卻見呂不韋當頭便是一躬。蔡澤連忙扶住道:「晉陽反國,理當同心,丞相何須如此?」呂不韋肅然道:「綱成君明白大局,今日秦國危難不在晉陽,在王城之內也!不韋欲請綱成君坐鎮丞相府總署各方急務,得使我全力周旋王城,以防不測。」

    「當然!」蔡澤慨然拍案,「君王彌留,自古便是大權交接之時,丞相自當守侯寢宮!放心但去,老夫打點丞相府,也過過把總癮也!」

    「三日之內,綱成君須臾不能離開丞相府。」

    「當然!老夫癮頭正大,只怕你趕也不走!」

    「謝過綱成君,我便去了。」

    四更時分,呂不韋冒著百年不遇的深秋暴雨又進了王城內苑。

    嬴異人已經是時昏時醒的最後時刻。太子嬴政與王后趙姬已經被召來守侯在榻邊,母子兩人都是面色蒼白失神。幾年來呂不韋第一次看見趙姬,一瞥之下,便見她裹著一領雪白的貂裘依然在瑟瑟發抖,心下突然便是一陣酸熱。呂不韋大步走過去深深一躬:「王后太子毋憂,秦王秦國終有天命!」低頭啜泣的趙姬只輕輕點頭。少年嬴政卻是肅然一躬:「邦國艱危之時,嬴政拜託丞相!」呂不韋心頭一顫,連忙扶住少年嬴政。正在此時,嬴異人一聲驚叫倏地坐起卻又頹然倒下口中兀自連喊丞相……

    「啟稟我王:臣呂不韋在此。」

    「丞相,凶夢!有謀反,殺……」

    「我王毋憂。」呂不韋從容拱手,「晉陽嬴奚起兵作亂,臣已於上將軍、綱成君謀定對策,上將軍已經連夜輕兵北上,河西十萬大軍足定晉陽!」

    「啊,終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沒錯,沒錯!」嬴異人粗重地喘息一陣,雙目驟然光亮,一伸手將少年嬴政拉了過來,「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兒之仲父,生當以父事之。過去拜見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趨前向呂不韋撲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兒臣嬴政一拜。」

    「太子請起!老臣何敢當此大禮也!」呂不韋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卻被少年嬴政架住了雙臂低聲一句,「國事奉詔,仲父辭讓便是你我兩難了。」呂不韋喟然一歎只得作罷。

    「王后,政兒,文信侯……」嬴異人將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輕輕地拍著,一汪淚水便溢滿了眼眶,不勝唏噓地喘息著,「三人同心,好自為之也……異人走了,走了……」頹然垂頭,便沒了聲息。

    趙姬與少年嬴政同時一聲哭喊,便要撲將過去……呂不韋猛然伸手將兩人拉住低聲一喝:「王薨有法!莫得亂了方寸!」說罷向身後一招手,老太醫令便帶著兩名老太醫疾步趨榻。老內侍已經將秦王嬴異人扶正長臥。三老太醫輪流診脈,各自向書案前的太史令低聲說了同一句話:「王薨無歸。」老太史令鄭重書錄,肅然起身高聲一宣:「秦王歸天矣!不亦悲乎!」寢宮中所有人等這才隨著王后呂不韋三人一齊拜倒榻前大放悲聲。

    「宣王遺詔——」老長史桓礫突然鄭重宣呼一聲。

    呂不韋很清楚,此時所有自己未曾預聞的事項都是秦王臨終安置好的,程式禮儀未曾推出自己,便只有聽命。王后趙姬與太子嬴異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遺詔之事,一時竟惶惶不知所措,見呂不韋眼神示意,這才安靜下來。

    桓礫蒼老顫慄的聲音在嘩嘩雨聲中如一線飄搖——

    秦王嬴異人特詔:本王自知不久,本詔書做遺詔公示大臣,新王親政之前不得違背:本王身後,呂不韋覆文信侯爵,實封洛陽百里之地,領開府丞相總攝國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前不得親政,當以仲父禮待文信侯,聽其教誨,著意錘煉;王后趙姬可預聞國事,得與文信侯商酌大計。政事實施悉聽文信侯決斷。秦王嬴異人三年秋月立。

    風雨聲大作,一應臣子都驚愕愣怔著似乎不曉得詔書完了沒有。只有小趙高輕輕扯了扯少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聲道:「兒臣嬴政恭奉遺詔!」王后趙姬這才醒悟過來,轉頭看了身後呂不韋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趙姬奉詔。」呂不韋見老桓礫向他連連晃動竹簡,心知再無未知程式,便伏地一個大拜:「臣呂不韋奉詔。」

    「此詔之後,王后與文信侯決事!」老桓礫高聲補得一句。寢宮大臣們便肅然拱手整齊一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號令!」雖依照法度將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卻都看著呂不韋。呂不韋本欲立即部署諸多急務,然心念一閃卻對著趙姬肅然一躬:「呂不韋悉聽王后裁決!」正在憂戚拭淚的趙姬大覺突兀滿面張紅:「我?裁決?有甚可裁決?」少年嬴政一步過來正色一躬道:「非常之期,仲父無須顧忌虛禮。父王遺詔雖有太后並權預聞國事一說,終究只是監國之意,實際政事還得仲父鋪排處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鑒!」大臣們立即異口同聲地呼應一句,無疑是認同呂不韋的。趙姬長吁一聲紅著臉道:「政兒說得有理,你卻何須作難我來?」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呂不韋慨然一句,轉身向廳中人等一拱手高聲道,「秦王新喪,目下急務有四:其一,國喪鋪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晉陽之亂;其四,安定朝野人心。目下上將軍已經北上全力平亂,其餘事體做如下分派:其一,國喪事宜由陽泉君會同太史令太廟令主事,若有疑難,先稟明太后定奪!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駟車庶長會同長史桓礫主事!其三,國喪期間,國尉蒙武兼署內史郡、咸陽令、咸陽將軍三府,統攝秦川防務!其四,國喪期間,綱成君蔡澤暫署丞相府事務,重在政令暢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本丞相移署王城東偏殿外書房,總署各方事務!以上如無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大臣們齊呼一聲,領命如同大軍幕府。這便是秦國傳統,非常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軍令文臣如同武將,共赴國難,此所謂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舊在繼續,大臣們的車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寢宮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茫茫霧濛濛的咸陽街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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