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當趙雍馬隊回到雁門長城時,趙軍截擊胡人的大戰已經結束了。不出趙雍所料,果然只是堪堪打了個平手。樓緩稟報說,依照事先謀劃與備兵之精細,本當大勝一場,給胡人一次重創的,可結局竟是損兵三萬餘殺敵三萬餘,喪失了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戰機,當真不可思議。近百年以來,中原各國與匈奴胡人交戰的最大困難,便是難以在適當季節適當戰場捕捉到胡人主力並與之決戰;往往是屯兵兩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過萬人的部族大軍;你要狠命猛追,他便無影無蹤,你要回軍駐屯,他便疾風般殺來,若不預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是無法堵截得住。惟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萬大軍的戰機,當真是可貴之極。樓緩精心籌劃兩年,出動了全部十萬大軍埋伏,分明是將三胡大軍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峽谷,可最後竟讓三胡在大軍重圍之下強行突圍而去,實際便是白白喪失了這次數十年不遇的良機。樓緩痛心自責,敵入重圍而去,大將無能之罪也,請君上治樓緩以正法度!趙雍卻是默然良久,突兀問道:「此戰之後,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舉進入長城,可是?」「該當如此。」樓緩謹慎道,「林胡舉族不過六十餘萬人口,成軍精壯不過十餘萬,一舉喪師三萬,當是前所未有之重創,幾年內斷不敢進入長城深掠。」
「如此說來,還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樓緩覺得國君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樓緩,馬奶子工效如何?」趙雍莫測高深地一笑。
「大好!」樓緩頓時來了精神,「軍糧省了一半,牝馬也有了用途,連雁門關民眾都有了事做。兵士出長城根本不用再帶軍鍋刁斗,只兩袋馬奶子三塊醬牛肉,便是三日軍食,當真利落也!」
「如此說來,胡人尚有堪學處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補而成世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並非怪異也。」「好!」趙雍雙掌猛然一拍,「好一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但有這番見識,樓緩堪當大任也!」「君上,」樓緩困惑地笑了,「這是你的話啊?」
「噢?我的話麼?」趙雍哈哈大笑,「我看還是你的話好!便是你說的了!」「君上之意,莫非要舉國都喝馬奶子?」
「如何?舉國都喝馬奶子?」趙雍更是笑不可遏,「樓緩啊,你想到爪窪國去了也。舉國都喝馬奶子,你卻從哪裡生出千百萬牝馬來了?」「倒也是。」樓緩依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君上總是有所謀了?」
「知我者,樓緩也。」趙雍慨然一歎,突然卻神秘地湊近樓緩耳邊,「我想在趙國行胡服,興騎射,你道如何了?」「行胡服?興騎射?容我想想!」樓緩思忖一陣,「君上是要在軍中推行胡服騎射,還是要舉國胡服騎射?」「你說呢?」
「軍中易為,舉國難行。」樓緩思謀道,「軍行為制令,國行為禮俗。衣食住行,衣為文華禮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樓緩,且不說難易與否。」趙雍面色肅然,「你只說,趙國何以不能強兵?岱海之戰,何以林胡能以六萬兵力突破趙軍十萬之重圍?趙氏軍爭起家,卻何以百餘年不能以軍爭震懾天下?趙國朝野尚武,卻何以今日四面邊患壓頂而來?趙國騎士號為華夏猛士,卻如何連林胡少年也贏他不得?」一伸手,趙雍在帳鉤上拿下馬奶子皮囊便是一通猛灌,一陣粗聲喘息,趙雍才漸漸平息下來,將這次林胡之行對樓緩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道,「諺雲,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若一味固守華夏文華禮法,何來因世之變?變則強,不變則亡啊!」樓緩本是士子入軍,文武兼備,雖然算不得天下名將,卻也是頗為難得的兼通之才。趙雍一席話與林胡一番故事,聽得他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國君這番謀劃的來龍去脈,思忖之下,竟是大為感奮,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遠,洞察時弊,臣以為大是!」「好!」趙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謀一番,便回邯鄲。」
「大軍交於何人?」
「廉頗。」趙雍沒有絲毫猶豫,「此人老成勇邁,攻雖不足,守卻有餘。當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廉頗所部正是趙軍主力,君上此斷甚明。臣這便去部署。」樓緩轉身大步去了。這一夜,樓緩的將軍幕府徹夜燈火。五更時分,便有一支馬隊飛出雁門關,在霜晨殘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鄲,趙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詔擢升樓緩為國尉兼領官帥將,加爵上卿。樓緩自覺岱海之戰有失,回邯鄲本想自請貶黜而後輔助國君處置實際軍務,不想突然擢升國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時成為重臣,不禁便有些不安,連忙進宮惶恐辭謝。趙雍卻是微微一笑:「樓緩第一個贊襄胡服騎射,豈非大功?岱海武戰有失,邯鄲文戰補過。趙雍所望,豈有他哉!」樓緩頓時恍然,明白這是國君要他在這場胡服變俗之戰中將功補過,心中雖是沉甸甸地卻也是感奮異常,立時慨然拱手道:「樓緩原是邊將,對胡服之變體察猶甚,願為君上折衝周旋,雖斧鉞加身而無悔!」趙雍目光頓時閃亮,卻又喟然一歎:「胡服之變,非為趙雍一己之利,實是邦國安危之大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了?」樓緩不禁面色一紅:「君上有此公心,臣深為愧疚也。」趙雍便是一笑:「你只說,此事當如何發端?」樓緩略一思忖便道:「胡服之變,難在廟堂宗室貴胄。臣以為:當從明銳重臣發端。」
「第一人?」
「肥義。」
「如何入手?」
「肥義忠直,君上當直言不諱。」
「好!」趙雍一拍手,「所見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義奉詔匆匆進宮。自從任上卿爵位的左司過以來,他已經是可以無須稟報而徑直入宮的幾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國君的軍旅習性,穿過前殿便直向湖邊的高飛林而來。趙國人鍾愛白楊,卻將白楊叫做「高飛」,又叫做「獨搖」。無論是田野村疇還是宮廷園囿,但有樹林處,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嘩啦啦白楊。依趙人說法:白楊勁直,堪為屋材,折則折矣,終不屈撓。邯鄲宮中,除了後宮一片僅有的松柏林,便到處都是這嘩嘩白楊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蕭疏,黃葉落地的白楊林便如一片叢林般的長劍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霧之中,便見林中閃動著幾個靈動矯健的紅色身影,恍如一團朦朧的火焰。憑著多年的戎馬生涯,肥義一眼便看出這幾個身影正在練胡人搏擊術,而其中一個身影便是國君趙雍。胡趙夙敵,趙軍中原本便有胡人教習胡術,以使趙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國君好武,練習胡人搏擊術也是事屬尋常。然則漸行漸近,肥義卻有些驚訝了——趙雍竟是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與三個不時嗚哇幾聲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擊。胡人武士以三敵一,雖則稍佔上風,卻也總是無法擊倒堪堪自保的趙雍。肥義本是邊軍老將,徒手功夫也是頗有名望,一看便知三個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實且絕不是陪練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身技藝要制服趙雍。當此情景,縱是趙軍之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個胡人武士罷了,便是肥義自己也決然當不得三個胡人武士如此夾擊,而趙雍竟能自保不倒,當真不可思議!國君絕非以武技見長之人,如何驟然間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間,肥義咳嗽一聲便走進了白楊林。
「好!今日到此為止。」趙雍一步跳出圈子,將臉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著說了一句,「我還是落敗了,來日再練。」「不!」一個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紅著臉高聲道,「主君才學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隻林胡獵豹,不是敗了,是勝了!」「打不贏便是敗了,管他一隻三隻了?」趙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這身胡服,我便省卻了多少絆扯?知道麼?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那寬袍大袖練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趙雍卻已經拿起了掛在白楊枯枝上的斗篷:「肥義,走了。」肥義一路走一路思忖趙雍方纔的話,縱覺得趙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寬袍大袖練得!此話雖則並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說是誇大其辭。那騰挪展轉,那輕身功夫,那騎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來是寬袍大袖,便實在可以大大縮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則,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異族,搏擊武技未嘗不精,為何偏偏都沒有如此一套規矩法則?其中原委,能以「蠻夷」二字了結麼?那麼,國君是不滿寬袍大袖了?不滿又當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時興起麼?不對……「我的上卿,你愣怔個何來?茶涼了。」趙雍叩著書案笑了。
「啊,一時走神,君上鑒諒。」肥義連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對面案前。「肥義啊,這茶卻如何?」趙雍竟笑得有些叵測。
「好茶好茶!」肥義連忙啜得一口,卻頓時驚怔,「這是甚茶?馬奶子了!」趙雍哈哈大笑:「老邊將了,馬奶子又不是沒喝過,叫個甚來?」
肥義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卻是雲山霧罩了。」「肥義有鍛金火眼之號,能雲山霧罩了?」趙雍笑著向後一招手,「樓緩國尉,你便出來了。」隨著話音,樓緩便從高大的木屏後走了出來,向肥義一拱手,便坐在了趙雍右手的側案。趙雍輕輕叩著書案,「樓緩,你便對肥義說說我這番巡邊的狼狽了。」轉身又對內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日不見任何臣子。」
樓緩便從馬奶子說起,備細敘說了國君以馬商之身冒險進入林胡大本營的種種事由,又說了岱海之戰的過程、結局與自己思謀的失誤處,末了卻只一句「上卿久在邊地,當有明察」便告結束。看著肥義灰白鬚發下一張嚴峻的黑臉,趙雍便是喟然一歎:「上卿啊,趙國以十萬精銳大軍,且是長久謀劃之伏擊戰,竟不能痛殲林胡六萬游騎。趙軍最出色之騎士,騎術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實令人痛心也!如此軍備,莫說簡襄功業,便是安保肅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邦國危難,君上思變,臣心盡知。」肥義目光炯炯,「然則如何變法,敢請明示。」「胡服騎射,舉國強兵!」趙雍拍案一聲。
「然則茲事體大,只恐廟堂非議朝野動盪。」樓緩立即補了一句,將擔心猶疑攬了過來。肥義眼角一掃樓緩,卻向趙雍肅然拱手道:「君上所謀,強兵正道也。縱有非議,何懼之有?自古以來,疑事無功,疑行無名。君上既定變俗強國之長策,何須顧及天下之洶洶也!大道不和於俗,大功不謀於眾。當行便行,何須旁顧也!」肥義素來果敢沉雄極有擔待,幾句話竟是斬釘截鐵,較樓緩之圓柔卻全然另一番氣象。
「果然肥義也,字字擲地,金石之聲!」趙雍拍案而起,「走!到我書房去說。」一日一夜,趙雍的書房門竟然始終沒有打開。直到此日邯鄲箭樓的刁斗打了五更,書房裡才傳出一陣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書房,消失在了濃濃的秋霜晨霧中。從這一日起,肥義便在邯鄲消失了,樓緩卻在世族大臣間開始了頻繁的奔走。樓緩走進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趙成,公子者,春秋戰國之世對國君部族的嫡系貴胄之尊稱也。趙成乃趙成侯最小的兒子,趙肅侯最小的弟弟,趙雍的叔父,自然便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時的公子成已經年近花甲,因多有戰功,堪稱趙國王室最為資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趙雍即位變法時,便將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從邊地調回邯鄲,做了相。這個相不是丞相,而是趙國執掌封地政令的大臣。從邦國大政來看,相並非實權重臣,然則卻歷來都由宗室重臣擔任。其中原因,便在於這相是代替國君管轄封地的職事,除了監管賦稅、協調各封地之間的種種衝突等日常政務,更要緊的便是監控權臣封地不得坐大謀逆。惟其如此,這個相職便須得是國君特別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強悍固執,做了十八年相,趙國封地世族竟無一滋事,得使趙國變法平穩推進,趙雍自然深知這位叔父的份量。若得胡服之變如當年變法一般平穩,首要之計,便是要聲威權臣一體擁戴。目下情勢,軍政權臣有肥義樓緩鼎力支撐,足可迴旋。當此之時,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趙國之特殊,恰恰在於趙氏世族的力量異乎尋常地強大,且趙氏大臣多為有封地根基的軍旅世家,將軍輩出桀驁不馴,若世族層執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難行。
趙雍與肥義樓緩之謀劃:化解世族,首要便在公子成。
樓緩頗有章法,約請王紲共同拜訪公子成,且以王紲為主訪賓客。王紲也是老臣,職任中府丞,執掌國君內府事務,與公子成之相職時有交叉,兩人甚是相投。而樓緩則已是國尉之身,職司軍政糧草,與封地賦稅也是多有關聯,兩人聯袂而來,便不顯突兀。軺車轔轔駛到相府門前,門吏卻說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見客。王紲頓時遲疑,樓緩卻不悅道:「本尉陪中府丞前來,正是奉國君之命探國叔病體,豈做尋常賓客?還不作速通報了。」門吏驚訝不迭,便連忙去了,不消片刻便跑來將兩人領了進去。「王紲兄、國尉,趙成失禮了。」侍女將寢室帷幕掛起,卻見趙成躺在榻上,一聲招呼便要起身。王紲連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體,儘管臥榻說話便了。」「豈有此理?」趙成勉力一笑,便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慚愧了。」樓緩接道:「國君聞得國叔有恙,特派我等前來探視撫慰,國叔但安心養息便了。」
「如何?國君知我有恙?」趙成便有些驚訝。
「國君有言:國叔近日或可有癢歇息。」樓緩將「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如此說來,國君竟是未卜先知了?」趙成竟是微微冷笑。
「公子哪裡話來?國君何能未卜先知了?」王紲深知趙成秉性,蒼老的聲音直剛剛道,「原是國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應之以胡服。國君只恐公子聞流言而稱病,故有或可有癢之說。此間本意,卻是期盼公子做變俗強國之砥柱了,豈有他哉!」樓緩就勢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鑒諒了。」
公子成卻是默然良久,末了歎息一聲道:「趙成愚笨,此事容我思謀兩日再說了。」三日之後,趙成便有一卷書簡擺在了趙雍案頭。趙雍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頭:
諫阻胡服書
臣趙成頓首:胡服之事,臣固風聞,得兩使專告,始信為真。臣聞中國者,文明風華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聖賢大道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四方蠻夷之所師也。今國君捨中國文華而襲胡人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遠離中國,將何以面對華夏諸族?臣願國君三思而圖之也。
趙成本是老軍旅,縱然不擁戴胡服之變,卻何來此等訴諸中原文明之迂闊議論?必是與人聚會商議,請得幾個老儒代筆!趙雍一陣思忖,便召來樓緩密議。樓緩看完書簡道:「公子成既以書對,君上不妨以書回之。書簡必在世族間流傳,可正迂闊之議,便等同將胡服之變先行朝議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也。」趙雍連連道好,我來說說大意,你便執筆如何?樓緩慨然應命,援筆在手,思謀著趙雍之意,半個時辰間便擬成了一封《答諫阻胡服書》。趙雍看過一遍,拍案叫聲好,便命主書立即謄抄刻簡,立送公子成府。趙成原本無病,本欲以病為由躲過這場胡服之變。不想趙雍卻派特使找上門來,便也不好裝聾作啞。思忖之下,便請來趙文、趙燕、趙造一班趙氏元老商議,還特意邀來了有飽學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紹訾議。誰想這班元老卻要趙成先拿主意。趙成只黑著臉說了一句,怪誕無倫,難以啟齒也!元老們便是異口同聲地贊同,紛紛慷慨激昂地訴說對胡人胡服的憎惡蔑視,竟是一致堅稱,胡服沐猴而冠,決然不服!周紹卻是大搖白頭,諸公之斷雖明,諸公之理卻不堪上案也!驚訝之下,元老們紛紛詢問原由。周紹便說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國君亦同;國君胡服,便是欲以敵之道治敵之身;縱然蔑視憎惡,國君能以邦國安危為本大度克之,諸公便能以一己之好惡對抗麼?元老們恍然,竟是紛紛討教。周紹只說了十個字:文明為本,正本必能清源!趙成畢竟老到,思忖一陣,便肅然恭請周紹代筆做書,於是便有了那封訴諸中國文明的《諫阻胡服書》。
這日,元老們與周紹又來趙成府邸探聽音信,正在猜測議論國君將如何處置,便有書吏匆匆來報:國君特使送來回書一卷!元老們便是一陣哄嗡議論,以趙雍之風,素來與臣下直面議事,甚時也學得書來書往了?當真蹊蹺!及至書簡打開,便請周紹誦讀,隨著周紹的琅琅誦讀,元老們竟是鴉雀無聲:
答諫阻胡服書
國叔思之:胡服之變,國叔以擯棄中國文華對之,雍大以為非也。嘗聞: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因時而制服,因事而制禮,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越人剪髮文身,吳人黑齒刺額,服飾風習不同,以便事為本則同一也。風習各異,事異而禮變。聖賢之道,唯利其國,不一其用也。若為便事,風習可變也。是故禮俗之變,雖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雖聖賢不能同。窮鄉多異俗,邪學多詭辯。不知之事不疑,異於己者不非,此謂公焉!今國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趙國,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強秦中山,南有列國虎視,四面邊患,邦國危難,卻無強兵騎射之備,豈不危乎?
趙有九水,卻無舟師以守水域。趙有三胡,卻無強兵以靖邊地,長此以往,國之將亡,豈有他哉!當此之時,國叔身為宗室砥柱,不思圖變強兵,卻拾人余唾做迂闊大論,與國何益?與民何益?秦無商鞅變俗,何有今日強秦?秦之變俗,又何失於中國文明?何趙雍胡服,便成天下不啻之大逆也?國難在前,趙氏宗室或溺於喋喋不休之爭議而徒致社稷淪亡,或擯棄空言惕厲奮發一舉強兵,捨此之外,豈有他途?何去何從,國叔自當三思也。
及至讀完,周紹抖擻得竹簡嘩嘩做響,臉色脹紅卻只說不出話來。元老們也大是難堪,一片唏噓歎息,卻也是無言以對。趙成面色卻是漸漸陰沉氣息也漸漸粗重,默默從座案起身,一揮大袖便逕自去了。周紹自覺難堪過甚,對著元老們便是一拱:「老夫多事也,慚愧!」便急急走了。元老們相互看看,便也默默散了。
旬日之間,這篇《答諫阻胡服書》便在大臣中流傳開來,書中撲面而來的沛然正氣,直面國難的深重憂患,以及雄辯犀利的說辭,竟使讀者無不悚然動容!便有熱心之士將書刻簡傳抄,流布坊間國人,一時間胡服之變竟成為邯鄲街談巷議的話題。尋常國人皆有操業勞作奔波生計之苦,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貴胄們那般華麗講究。縱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過有兩三件袖寬尺許袍長五尺的禮服而已,但有勞作奔波,便必是能夠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雖則不如胡服那般輕捷緊身,也絕然不是貴胄官員那般寬袍大袖大拖曳之氣象。惟其如此,尋常國人對穿不穿胡服倒是的確沒有多少切膚之痛。聽人一讀傳書,反倒是立即為國君憂國憂民之氣概感奮,既然胡服可以強兵,便穿胡服得了!穿一身胡服便不是中國子民了?便丟棄華夏文華了?當真危言聳聽了!
「叫我說,國君還真是說對了,緊身胡服就是利落也!」
「你看那林胡兵將,一頂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長刀一匹馬就得!趙軍?哼!」「軍兵好變,畢竟是要打仗,誰個不想利落輕便?」
「對!難的是大官們。這麼高的玉冠,三尺寬的大袖,丈餘長的絲綢大袍,拖在地上還有兩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風!都緊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樣,跟誰威風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帶!正是貴胄威儀,懂個鳥來!」
「峨冠博帶?貴胄威儀?狗屎!別說上戰場,田間走走看,兩步仨觔斗!」如此這般,國人議論便漸漸成風,竟是對廟堂貴胄們大有非議了。戰國之世,邯鄲趙人雖不如大梁魏人、臨淄齊人那般好議國事,然則也是粗豪直率成風遇事從不噤聲的風習,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風任誰也得思謀一番的國議口碑了。正在國人紛紛的當口,邯鄲又傳出一個驚人消息:邯鄲城外開來兩萬鐵騎,全部胡服,由柱國將軍肥義率領!於是萬眾嘩然,爭相出城觀看胡服趙軍,軍營外竟是人山人海一般。奇怪的是,這座軍營非但營門大開任庶民進出觀看,且不斷在校場公然舉行騎術射技的大演練。邯鄲國人多有從軍閱歷,眼見趙軍騎士人人胡服皮甲,比原先身著七八十斤重的鐵甲輕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語;戰馬鞍後綁縛三個皮囊,馬奶子與乾肉便是三日軍糧;說聲開拔,便能一日七八百里的連續三日追擊不停;如此騎士,胡人在大草原便是插翅也難逃!且不說這還僅僅只是胡服馬奶子上身,還沒有按照胡人騎士的標尺進行騎射訓練。若練得兩三年,趙軍之剽悍戰力誰個當得?紛紛議論之中,國人竟是一口聲地不斷喊好不斷喝彩!
「萬歲趙軍!萬歲胡服!」
「胡服騎射馬奶子!好——!」
「我衣胡服!我殺胡人!」
「不衣胡服,非我趙人!」
連天徹地的喊聲震撼了邯鄲的所有大臣貴胄,世族元老們沉默了。誰都知道,這個凶狠的肥義從邊軍調來兩萬鐵騎,絕不僅僅是為了給國人做耍子看胡服騎射的熱鬧;屯兵城郊,便意味著國君下了最強硬的決心——若有敢於死硬阻擋胡服之變者,實力說話!在素有兵變傳統的趙國,國君先將這手棋下到了明處,誰還能折騰個甚來?沉默得三五日,世族元老們終於有了動靜。第一個便是公子成進宮請罪,痛切自責:「老臣愚昧,不達強國之道,妄議文華習俗也。國君強兵以張先祖功業,老臣該當欣然從命,率先胡服!」趙雍長長出了一口氣,倒是著實將這位叔父撫慰了一番,並與公子成當場議定:立即頒行胡服令,旬日之後大朝會,君臣人等皆須一體胡服!
公子成剛走,趙文、趙燕、趙造、趙俊四位元老便先後進宮,請國君解惑決疑。趙雍心中明白,這是幾位元老重臣找台階下,自然須當顧及他們的體面。於是,四位元老一個接一個提出不明所以處,請國君明示。
「衣冠有常,禮之制也。若從胡而變,致使趙人流於胡地,君何以處之?」趙文如是說。「服奇者志淫,俗僻者民亂。是以治國不倡奇異之服,理民務禁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趙人風習敗落禮法大亂,致使國法不能齊俗聚人,奈何?」趙造憂心忡忡。
「衣冠風習之變,當徐徐圖之。國君驟令朝會之期一體胡服,豈非強人所難也?」趙燕老臉通紅,分明一肚子彆扭。「利不百者不變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潰朝野文華根基,若生出不期之亂,豈非得不償失也?」趙俊卻是振振有辭。趙雍雖則心中有底,無須一一折辯,然四人畢竟元老重臣,縱是尋找台階所問也是咄咄逼人,自不能流於過場而落下「無理而強行胡服」之口實。待四人一體道罷,趙雍已經成算在胸,便在殿中轉悠著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變,變之危害不可測。然則,五帝不同俗,何謂古法?三王不同禮,何禮之循?從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國,法度制令皆順其時,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何來萬世不移之習俗禮法?禮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禮未必有成!」趙雍猛然盯住了趙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淫。鄒、魯兩國好長纓綴衣,天下呼為『奇服』。然則鄒魯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吳起皆出鄒魯,更不說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鄒魯之士,此卻何解?又道俗僻者民亂。吳越兩國僻處大澤山海,文身斷髮,黑齒刺額,天下叱為『不通大化』。然則吳王闔閭越王勾踐范蠡文仲出,凝聚國人而天下變色,此何解也?」見白髮蒼蒼的趙造難堪的低下了頭,趙雍轉過了話題,「究其竟,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進退之節,衣服之制,所以利身便事也,而非論賢愚也。何者謂明?齊民變俗,順勢應時也!趙人老話:以書駕車,良馬翻溝。今諸老欲以古治今,豈非照著書本駕車麼?」趙雍竟是哈哈大笑起來。四位元老默然無對,相互顧盼間竟也跟著笑了起來,老朽便是胡服了。
四老一出宮,便無人再來折辯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個周紹手足無措,既無顏進宮與趙雍坦誠辯駁,又不甘自請胡服,竟是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稱病不出了。趙雍自然明白這個骨鯁老儒的心思,便親自登門「探病」,談笑間便讓內侍將一套胡服擺在了周紹面前。老周紹雖然面色脹紅,卻是甚也沒說便褪下峨冠博帶,就著暖烘烘的燎爐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褲,腰間扎上一條板帶,頭上戴起一頂輕軟的翻毛皮帽子。銅鏡前一番打量,周紹竟是呵呵笑了,奇也哉!老夫竟成老獵戶了!
趙雍哈哈大笑:「難得老獵戶也!狐皮一張,其價幾何?」
開春之後,趙國便大興胡服,大練騎射,舉國熱氣騰騰。樓緩的國尉府頓時大忙,非但要將全部二十萬大軍逐次換裝,還要新徵發十萬青壯北上練成新騎兵,同時還要整頓軍制,將原先各要塞步兵為主的守軍改編成一色的輕裝騎兵。胡服騎射之本意便在於強軍,在於使趙國大軍脫胎換骨,成軍整軍練兵自然便是重中之重。趙雍權衡局勢,便將肥義調出主持征發十萬新軍之事,樓緩則兼程北上改編雁門關與平城兩支大軍。四月初旬,樓緩緊急軍報:平城大將牛贊等不贊同改步為騎,堅請面君定奪,請命如何處置?趙雍深知,邊軍將領與大臣之歧見若不及時消除便會愈演愈烈,立即將邯鄲國政交肥義輔助太子趙章處置,便連夜兼程北上了。一路思忖,趙雍竟是不明所以:論部屬,樓緩原是邊軍主帥,牛贊只是駐守平城的將軍,屬樓緩轄制,兩人歷來是同心協力從無齷齪,如何以樓緩之能便連牛贊也不能說服了?莫非是廉頗接手邊軍將印後生出過事端?這廉頗、牛贊都是發於卒伍的猛將,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穩,絕不會因一事之歧見便生出異心。果然如此,卻是何等因由呢?
三日後趕到平城,趙雍卻沒有先到樓緩的國尉官署,而是徑直到了牛讚的將軍幕府。誰知幕府卻是一座空帳,留守的軍務司馬說將軍去了長矛營。趙雍二話沒說,當即來到平城以北長城腳下的兵營。
雁門、平城同為趙國北部的兩大咽喉要塞,然則地利不同,兵力配屬也大是不同。雁門關出得長城,便是胡人南下的經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門長城及雁門關防線,胡人便會迅速進入中山國與樓煩部族區域,再沿滹池河谷東南進入趙國腹地大掠。惟其如此,雁門關地帶便是趙軍最要緊的防禦地帶,除一萬步兵堅守長城與雁門關城防外,全部六萬鐵騎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駐紮在長城之外,不設固定營寨而經常游動於長城至岱海間的草原,以搜尋胡人騎兵並在草原決戰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長城。而平城卻有不同,山險地狹不利騎兵展開,身後二十里又是一道滾滾滔滔東西橫貫的治水,胡人便很少選擇從這裡以騎兵大舉突破,而只有在胡人特別強盛且合兵全線南犯之時,平城才有大危機。然則這裡一旦被突破,南邊便是趙國代郡,越過代郡便進入了趙國腹地,路徑卻是比雁門關入趙便捷得多。有鑒於此,長期以來,趙軍在這裡便只駐守三萬餘步兵,不求進擊,但求堅守而萬無一失。北出平城三十餘里,便是趙國的夯土長城,長城之外便是蒼茫大草原。兵家常規: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萬守軍便有兩萬餘駐守在長城內外的固定營寨,身後三十里便是平城的守備縱深。尋常時日,僅有的三千鐵騎便在長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駐紮,形成重在探察敵情並只做試探性廝殺的第一道防線;萬餘步兵便在長城牆外以長城為依托,構築壕溝鹿砦,與長城城牆上的數千守軍一起構成第二道防線;長城之內十里,便是東西橫寬十餘里恰恰連接兩山的一道深溝高壘,常年駐守一萬精銳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後一道防線。趙雍飛騎未出長城,遙遙便聞長城外喊殺連天,不禁便是一驚,然見長城垛口的兵士竟是興奮呼喝,便知可能是軍中演練,便雙腿一夾戰馬徑直出了長城。趙雍也想看看此時的牛贊卻是如何操持大軍演練,便不帶衛士,一馬飛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遙遙向「戰場」望去,卻是騎步攻防的操演,大約三千多騎兵進攻,正面阻擊的步兵陣形大約也是三四千的模樣。然則看得一陣,趙雍卻是大為蹊蹺。衝殺的騎兵是一色的胡服,由樓緩率隊;防守阻擊的步兵卻是一色的趙軍原本甲冑,由牛贊率隊;中央地帶卻是帶著一班軍吏手執一面令旗的老將廉頗,分明便是居中裁決了。如此還則罷了,要緊的是不合法度。軍中演練法度:步騎人數對等演練,步兵便要依托壕溝或相應地利,步兵人數超過騎兵一倍,方才演練平地攻防廝殺。今日兩軍對等,步兵卻沒有任何依托,便在草原對等拚殺,究是何故了?眼看半個時辰過去,步軍似乎並無崩潰之象,騎兵倒似乎「傷亡」不少,士氣似乎也並不高漲。又僵持得片刻,便見老廉頗令旗一劈:「步軍勝!」
長城上的步軍兵卒頓時高聲吶喊起來:「步軍勝了!萬歲——!」
「這陣不算!再來一陣!」身著兩三處泥巴傷口的樓緩便是嘶聲大喊。
汗濕重甲的牛贊哈哈大笑,只一揮手:「國尉啊,回去為我步軍慶功了!」回身便是一聲高喊,「兵娃子們,每人兩碗趙酒,不喝馬奶子!」正在此時,西北方向一騎飛來遙遙高喊:「國君駕到——!」
隨著喊聲,便見馬隊疾風般捲來,卻正是趙雍的百騎黑衣馬隊。黑衣,是趙國君主的衛士的專用名號。黑衣之名號,初起於酷好搜羅劍士的趙烈侯,其衛士盡皆身著黑衣的劍士。後來,「黑衣」便成了國君衛士的官稱,其實卻未必真是黑衣。目下趙雍這黑衣百騎,便是一式軍中胡服——棕色皮甲紅皮帽胄,護衛將軍帽胄上還插著一根黑色雞翎子,人人一口彎刀,背負強弓長箭,幾與胡人騎兵一般無二。馬隊風馳電掣般捲到較武中心,驟然間便是齊唰唰一排人立,戰馬竟也是齊聲嘶鳴同時陡然止步,前蹄落地處便釘成了一個嚴整的十十方陣,竟是絲毫沒有馬蹄沓沓地擺隊聲!
四面將士看得清楚,為首的國君趙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便是頭上的一支五色翎毛鮮艷奪目,直是胡人單于之氣象。令將士們驚訝得是,同是胡服騎士,國君的百騎馬隊較之樓緩率領的胡服騎士便大見英氣勃勃。與真正的胡族騎兵相比,顯然沒有了那種散亂張揚,卻分明瀰漫出胡人騎兵所沒有的整肅威武。同是胡服,氣象竟能如此不同?驟然之間,無論是樓緩的騎兵還是牛讚的步兵,將士們盡皆肅然無聲。「樓緩無能,自甘領罪!」
趙雍擺擺手,卻對著大步赳赳走來的牛贊高聲道:「牛老將軍,選三個最強武卒出來。」「君上何意?」牛贊一邊躬身行禮,一邊連忙便問。
趙雍馬鞭指點著道:「步騎對演之法:兩步對一騎。我今出一個胡服騎士,對你三個武卒。武卒若勝,隨你所請。」「君上大是!」牛贊頓時精神大振,轉身大喝,「頭前三個百夫長,出陣!」只聽「嗨!」的一聲,便有三個精壯威猛的百夫長大步鏗鏘地走到了中央空地,人各一身四十斤鐵盔鐵甲,右手一支精鐵長矛,左手一張白楊木包鐵盾牌,腰間還有一口備用短劍。趙軍武卒本是沿襲當年吳起在魏國訓練魏武卒之成法而來,雖然甲冑重量已經比魏武卒大大減輕三十餘斤,但與胡服兵士相比卻依舊是龐然大物,三人三角陣一扎,便見威勢不同凡響。更兼百夫長歷來是戰陣中堅,非猛勇壯士不能任職,三個百夫長對一名騎士,無論如何都是勝算無疑了。
「黑衣趙虎,出列。」趙雍馬鞭一指百騎隊,話音方才落點,便有一騎沓沓沓三步便恰好立在趙雍戰馬身側。趙雍四面環視高聲道:「趙虎是真正的胡人騎士,也是黑衣百騎的馬術教習。胡服騎射之術究竟有無戰力,將士們自己看了。廉頗老將軍,還是你來執法了。」「遵命!」鬚髮灰白的廉頗應聲出馬,便在三步卒側前半箭之地立馬站定,舉起令旗高喊:「騎士後退三里!」黃發碧眼的趙虎卻是一拱手:「三里不用的,一里足夠了。」
一里足夠?四周將士便是一陣嘩然。依步騎演練常法,接戰前騎士後退三里再衝鋒,為的便是真實倣傚戰場,最大發揮騎兵的衝鋒威力。三里之內,尋常戰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用騎士話說便是馬還沒瘋起來,人馬之靈動和諧也還來不及充分溶為一體,衝擊力自然要大為遜色。這胡人騎士自請一里,未免也忒是狂妄也。然則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高,舉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時候都是勇士作為。狂妄歸狂妄,誰又能不允准了?
「好!騎士後退一里,聞鼓而進!」廉頗令旗劈了下去。
便見趙虎雙腿只輕輕一夾,那匹烏黑油亮的雄駿戰馬便箭一般飛了出去,轉瞬即到一里之旗,陡然一個迴環轉身,趙虎一聲大吼,戰馬便烏雲閃電般飛了過來。三個百夫長列成前二後一的三角陣,便是趙軍部卒對騎兵的最有效戰法:前面兩支長矛兩側夾擊,後面一人便做好夾擊不成立即猛攻的準備。三卒蓄勢之時,胡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也不見趙虎有任何停頓間歇,便有三支長箭嗖嗖嗖飛來,竟帶著些許尖利呼嘯,分明是強弓疾射。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身,三箭便擦著盾牌上沿呼嘯飛過。若是站立,這便恰是脖頸咽喉所在。便在三卒迅速長身之間,戰馬已經如黑色閃電般飛來;兩支長矛正在馬前尚未並舉齊刺,便被一根靈蛇般的長鞭捲住猛力帶起;兩名百夫長猛力拖拽長矛之間,長鞭卻又驟然鬆動,兩人一個趔趄後仰尚未倒地,後一個百夫長正舉盾迎擊高處的凌厲彎刀時,戰馬卻已從頭頂飛躍過去,便聽彭彭彭三聲悶響,三人背後便各自一團墨跡!
電光石火,間不容髮,快得令人頭暈目眩!幾乎便在呼吸之間,黃發碧眼的趙虎已經回到了百騎隊中。而三個還沒有來得及真正搏殺的百夫長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裡,人呢馬呢?這?這便完了?長城外的趙軍將士竟是靜得久久沒有一個人出聲。「廉頗老將軍,」依然騎在馬上的趙雍終於開口了,「你職司裁決,沒有話說麼?」廉頗肅然拱手,雖則是對著趙雍說話,蒼邁渾厚的聲音卻蕩得很遠:「胡騎之勝在於四:其一,騎術精湛,人馬合一收發自如,遠超趙軍騎士;其二,射技非凡,風馳電掣間三箭連發且正中咽喉,我軍縱有神射手,論馬上射技卻是無法與之比肩;其三,鞭技神異,若無一支三丈長鞭,斷不能贏得如此利落;然則最根本之點,老臣卻以為全在一個『快』字。人快馬快身手快,出手連鎖,快如疾風。若無這個快字,威力便會大減。」
「老將軍說得對麼?」趙雍向四面將士遙遙招手。
「對——」四野一聲,沒有半點兒勉強。
「牛贊老將軍以為對麼?」趙雍看著緊皺眉頭大紅臉的牛贊淡淡一笑。
「對。」牛讚聲音雖則不高,但顯然認同廉頗的評判。
「既然如此,胡騎何以快捷如風?趙軍何以卻不及反應?老將軍如何說法了?」「……」牛贊大是難堪,一時竟是語塞無對。
「樓緩國尉,」趙雍轉過身來,「同是胡服騎士,敗於同等人數之步卒,你有何說?」「君上明察,」樓緩竟是坦然高聲,「胡服初行,人馬驟輕,軍士尚在不適之時,更兼騎術射技均未苦練,倉促間反而不如原本戰力。此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過也。若得兩年時光,樓緩定然還君上一支草原飛騎大軍!」趙雍猛然高聲發問:「將士們,樓緩說得對不對?」
「大對——」樓緩身後的胡服騎兵立即同聲大喊。
牛讚的大隊步兵卻是哄哄嗡嗡一片,參差不齊地喊著「也對!」「那得看!」「不知道!」「兩年後再比!」等等,牛贊索性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雍卻下馬走了過來,「老將軍,走,回去說。」
回到平城已經是暮色降臨,用罷簡單的軍膳,趙雍便在簡樸的行轅召來了樓緩、牛贊與廉頗三人連夜聚商。趙雍熟知軍營將士的秉性,上來便是直截了當:「牛贊老將軍先說,平城邊軍改新騎兵,如何不妥了?」牛贊憋悶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嘗聞:國有常法,兵有常經,棄法亂國,失經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將老步軍全數改為新騎兵,老臣以為,這便是棄法失經。將士之能蔑敵敢戰,在於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軍制!當此軍兵通順成法之時,君上卻一朝變易,由捻熟而陌生,邊軍戰力必然大弱!今日國尉之胡服騎士敗於平城步軍,便是明證!若強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騎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也!」戛然打住,猶是一聲粗重地喘息。行轅一時默然。樓緩原本已經與牛贊多方折辯且又報與國君,自知不宜先說。老將廉頗卻是向來寡言,國君召見更是不問不答,此刻便只是聽。趙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輕鬆,然則牛贊最後的一句話卻使他悚然一驚。「終致損君亂國也!」若這只是牛讚的一時憤言倒也罷了,若是邯鄲有人欲借邊將之口發出脅迫,便須認真對待了。畢竟,趙國兵變歷來都是以邊軍將領為實際力量的。思忖片刻,趙雍依舊是直截了當:「老將軍,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這是你的話?還是別個帶給我的話?」「老臣的話自是老臣自己的話,如何要給誰個帶話?」牛贊黝黑粗糙的臉膛脹得通紅,幾乎便是高聲嚷叫起來,「君上信臣臣便說,不信臣便殺了臣,何故無端疑臣也!」
趙雍哈哈大笑,走過去對著牛贊坐席便是一躬:「老將軍忠心謀國,趙雍卻是失言了。大變在即,朝野多議,尚請老將軍鑒諒。」驟然之間,牛贊老淚縱橫,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說話,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軍制之變,老臣唯君上馬首是瞻!」「好!」趙雍又是一陣大笑,「老將軍肝膽照人,趙雍何能吞吐不定?來,入座說話。」將牛贊扶入坐席,趙雍便轉悠著道,「國事雖是趙雍決斷,然則也須斷之有道。老將軍所言將士捻熟於老軍製器械,變之惟恐削弱戰力。這個道理卻是難以立足。亙古至今,萬物之取捨皆決與用。有用則用,無用則棄。若得一熟便不能棄不能變,青銅何以代木石?精鐵何以代青銅?鐵騎何以代兵車?布帛何以代獸皮?兵不當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變?胡服節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輕捷,何須固守華夏之峨冠博帶?胡人精騎射且遠超我軍已是事實,何須固守華夏之堅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規,不鼓不成列,不擊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卻要在百餘年後重蹈覆轍,豈非更是愚不可及?」趙雍幾乎是一口氣滔滔不絕,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著牛贊,「依老將軍之法恪守趙軍舊制,縱能守得雁門平城不失,可長此以往,趙國必不斷萎縮,胡人必不斷南下,終有一日,邯鄲必成周室之灃鎬!為今之計,趙國必須奮起強兵,練成二十萬輕銳飛騎,一舉掃滅三胡安定北邊!縱是事之初千難萬險,趙雍亦死而無怨。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的話。想我趙人,百年軍爭慷慨赴死,在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鮮血留了多少屍骨?到頭來卻是越打越小,越打越故步自封……兩位老將軍,你等已經邊地征戰三十餘載,如今已是兩鬢霜雪,面對關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轅,靜得連喘息之聲也沒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贊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聲,竟是大哭起來:「君上!牛贊該死!胡服!輕兵!改制!老牛贊不要這顆白頭,也要掃滅三胡!」
碧空澄澈,一輪明月照得關山朦朧。牛讚的吼聲迴盪在行轅,迴旋在這座險峻的山城。這一夜,行轅的燭光一直亮到東方發白。太陽升起在蒼茫山巒時,尖利的牛角號便響徹了長城內外響徹了遼闊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