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3:金戈鐵馬 第六章 滔滔江漢 第三節 南國雄傑圖再起
    汩羅水畔的春日是誘人的。霏霏細雨之後,那日頭便和煦柔軟的漂浮出來,碧藍的天空下,綠澄澄的汨羅水在隱隱青山中迴旋而去。水邊谷地便是茫茫綠草夾著亮色閃爍的野花,無邊地鋪將開去,直是沒有盡頭。漸漸的,一輪如血殘陽向山頂緩緩吻去,火紅的霞光將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紅,竟是混沌中透著鮮亮!沒有農夫耕耘,沒有漁人飛舟,沒有獵戶行獵,更沒有商旅的轔轔車輪。除了汨羅水的嗚咽,這裡永遠都是一片靜謐。縱是明艷的春日,也瀰漫著一片綠色的荒莽,籠罩著一片孤寂的恐怖。

    驟然之間,一紅一白兩騎快馬從遠山隘口遙遙飛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卻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紅馬騎士揚鞭一指,粗重的聲音便道:「看!茅屋炊煙!」說罷一磕馬鐙,那紅色駿馬便火焰般向山麓飛來。

    草灘盡處的山麓,聳立著一座孤獨的茅屋。茅屋頂上插著一面白幡,幡上有兩個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濕木柴燃起的篝火,濃濃的青煙竟是裊裊直上。見遠處快馬飛來,篝火旁一個黃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來。

    「春申君——,我來了——!」騎士遙遙招手間便飛身下馬。

    「噢呀仲連兄!」春申君高興得拉住魯仲連,「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個甚來?」

    「噢呀,秦國要攻楚國!我能不急了?」

    「如何?秦國攻楚?誰的消息?在準備還是開始了?」魯仲連著急,竟是一連串發問。

    春申君搖搖手:「稍等再說了。噢呀,這卻是何人?鄧陵子呢?」

    魯仲連恍然笑道:「這位是大師子門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這位便是春申君。」

    「見過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卻沒有第二句話。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便問,「莫非鄧兄有疾在身?」

    魯仲連搖搖頭:「稍待再說了。哎,餓了,吃喝要緊!」

    春申君一陣大笑:「噢呀糊塗!看,一隻烤肥羊了!」

    三人來到篝火前,鐵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黃羊正在煙火下吱嚕吱嚕的冒油,焦黃得肉香瀰漫。魯仲連眼睛一亮,手中馬韁一撂,三步並作兩步過來便要上手,卻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個人?屈子人呢?」春申君便是一臉苦笑:「噢呀,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邊轉悠得兩個時辰。今日等你,我便沒有陪他去了。」驟然之間,春申君竟是哽咽一聲,卻又勉力笑著望了望銜山的落日,「等等,也該回來了。」

    魯仲連心下一沉,一臉的興奮竟在倏忽之間連同汗水都一起斂去了,只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竟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是他麼?」小越女指著漫天霞光裡一個小小的黑點兒。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鳥飛舞,哪裡便是人了?」

    「水鳥之下,卻有一人。看,便是中間那個黑點。」小越女指點著。

    漸漸的,黑點兒變得清晰了——一個鬚髮灰白衣衫襤褸的老人踽踽獨行,一群不知名的鳥兒跳躍飛旋在他的周圍,呢喃啁啾,竟是不勝依依。將近青山,老人一揮手便是長聲吟哦一般:「小精靈,回去也,汨羅水的月亮在等著你們——!」話音落點,鳥兒們竟是齊齊地呼啦一聲展翅飛去了。

    魯仲連大是驚愕,聲音不禁便有些顫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瘋了?」

    小越女咯咯便笑:「與鳥獸通靈,原是個心境,如何便心瘋了?真是……」臉一紅,分明是生生嚥下了那個已到口邊的笨字。

    春申君卻站起身來遙遙高聲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誰來也?」

    老人遙遙笑問:「可是千里駒乘著春風來了?」

    魯仲連大步迎上深深一躬:「臨淄魯仲連,拜見大司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馬?哎呀,老夫聽著都耳生了。」說著便拉住魯仲連走來篝火前,便將魯仲連摁到草蓆上,「春寒泛濕,靠火近點兒好。」春申君走過來笑道:「噢呀,這裡還有一個,屈兄老眼昏花麼?」老人一番打量,驟然便是驚歎吟哦:「嗚呼!美細渺兮宜修,趁西風兮桂舟,令汨羅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驚訝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卻是個災星麼?」三人不禁一陣大笑,魯仲連便笑道:「先生誇讚你呢!說你細宜裝扮,輕柔乘風,連汨羅水都被你迷得沒有了波浪呢。笨!」小越女臉色頓時緋紅,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原本是笨,怕你說麼?」便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見過,老師問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師?姑娘的老師老夫識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陰如白駒過隙兮,故人忘卻!姑娘,你師可好?還那般終日忿忿然麼?」魯仲連接道:「大師修成高人風骨,恬淡得快成莊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撫著雜亂的長鬚便是點頭歎息:「歲月悠悠,不變難得,變亦難得,盡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邊吃邊說。」春申君從茅屋中提出兩個罈子叫了起來。

    老人笑道:「來,姑娘坐了。春申君拉來了一車酒,仲連痛飲便了。」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輪尚未飽滿的月亮掛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朧。四人圍坐篝火之前,打開酒罈,切下烤羊,便吃喝起來。片刻之間,魯仲連便將半隻烤羊撕擄乾淨,便將兩隻沾滿油膩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開那壇專門為他準備的老齊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飲起來。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連便是個註腳了!」春申君一介貴胄,縱然豪爽,講究吃相雅致也成了習慣,見魯仲連風捲殘雲,不禁便是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便想學,也是難呢。」

    魯仲連哈哈大笑:「我聽孟嘗君說,當年的張儀也是狼吞虎嚥,全無拘謹,蘇秦卻是禮儀法度中規中矩。大司馬,你說這兩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縱一橫了?」

    屈原臉色便是一沉:「狼子張儀,如何能與蘇秦相提並論?」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是煩那個張儀了,仲連說他何來了?」

    「不是煩,是恨!」屈原臉色陰沉,「國之仇讎,豺狼爪牙,老夫與他不共戴天。」

    「好!」魯仲連啪的一拍掌便是高聲讚歎,「大司馬國恨在心,楚國有望!」

    屈原卻是長歎一聲:「楚國啊楚國,只可惜了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適時插上道,「我與仲連謀劃日久,要來一番大舉動,若時勢有變,你便出山,卻是不能退卻了。」

    屈原目光便是一閃:「魯仲連為何要為楚國擔當?」

    「大司馬差矣。」魯仲連面色肅然,「仲連不是為楚國擔當,而是為天下擔當。若是蘇秦在世,齊國有望,仲連自然不會捨近求遠。」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蘇秦變法之後,齊國正在如日中天,如何便無望了?」

    「大司馬放逐多年,卻不知今日之齊國,再也不是昔日之齊國了。」魯仲連一聲歎息,便將齊宣王之後的齊國變化大體說了一遍,卻對齊王田地的秉性與諸般作為備細敘說,末了道,「國有此等君王,國之棟樑摧折,賢良出走,民怨沸騰,天下視若公敵,齊國卻如何領袖天下?仲連身為縱橫策士,決意承襲蘇秦之志,為天下謀劃一條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個大國強力推行變法,進而領袖天下,最後誅滅暴秦!」

    「好志氣!」屈原不禁一聲讚歎,「後生如斯,誠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動,「仲連以為:山東六國,唯你視變法強國為生命,視楚國強大為終身追求。他說服了我,激勵了我,才有這番謀劃了。」

    「快說說,何等謀劃?」屈原已經等不及春申君說完了。

    魯仲連痛飲一碗烈酒,嘴一抹便低聲說了起來,一口氣竟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都很激奮,又商議了諸多細節,不覺便到了月上中天。屈原興奮難耐,便抱來大堆樹枝幹柴又點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詩,吟誦一篇了!」

    「老伯伯詩唸得好哩!」小越女高興得笑了起來。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便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來!」

    「老伯伯唱,我來吹塤,楚歌是麼?」小越女從隨身袋中拿出一隻黝黑的陶塤,輕輕一觸嘴唇,塤音便高亢輕颺地飛了起來,與尋常塤音的嗚咽低沉竟大是不同!

    「好塤!」屈原一聲讚歎,便揮舞著襤褸的大袖,腳下猛然一頓,竟是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處幽冥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遠

    若!春籣兮秋菊

    長無絕兮終古——

    歌聲隨著塤聲飄飄去了,屈原卻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方纔的激奮竟是蕩然無存。魯仲連與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只小越女唏噓不止,抹著淚笑道:「老伯伯,這山鬼卻是個女鬼,找不見她鍾愛的公子了,對麼?」

    屈原卻驟然大笑,搖搖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春天的郢都,水門內的小船又泊成了誘人的風華。

    連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橋也是行人如梭,時有商旅行人走來呼喚船隻出城,碼頭便總有一陣熱情溫馨的吳儂軟語蕩漾開來。時近正午,白石橋過來了一隊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邊的橋頭,緊接著便是一隊挑夫上了石橋,後面卻是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人,絲衣華麗腰懸長劍,馬後又是兩名帶劍武士,氣勢與尋常商旅大是不同。這些人馬一出現,碼頭的船家們便頓時騷動起來,相互觀望,幾乎是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竟倏忽消退,非但沒有人上前延攬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儂看看,官府又要送貨出城了!」

    「一錢不給,還是遠水,誰個去了?」

    「有誰欠官府勞役了?趁早上去應酬,免他瞎點我等!」

    「弗為弗為!誰欠勞役,還不找死了?」

    正在此時,那個華貴的中年官員走下石橋,傲慢地向碼頭一揮手:「王宮運貨!頂替勞役,誰個願去了?」連問三聲,竟是沒有一人回答。官員臉色驟然脹紅,向後一招手:「來人!給我點出四條大船!誰敢違抗,立殺無赦!」橋上甲士轟然一聲湧來,便要下碼頭強點船隻。

    突然之間,船家最後邊一人高喊:「我等六船願去!弗要點了!」

    官員一陣大笑:「就說嘛,偌大楚國,沒有順民了?」又驟然拉下臉對著船家們吼道,「爾等本是吳越賤民!日後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隻便一體燒了!教爾等凍死餓死,葬身魚腹!聽見了麼?」

    船家們卻是死死一片沉默。官員正要發作,那幾隻劃過來的大船上便有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在船頭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須與吳越賤民計較了?請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順風呢!」官員立刻陰雲消散,變臉笑道:「一個船家,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漢子極是恭順的笑著:「靳尚大夫是大楚棟樑,天下皆知呢。便是山野庶民,也是如雷貫耳呢。」官員極感受用,竟大是感歎:「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來人,賞船家赤金一方了!」

    靳尚身後一個武士喊一聲:「船家看好了!」便「嗖——!」的一聲凌空擲過來一個金餅。黝黑漢子受寵若驚,忙在船頭踉蹌來接,卻不防一步滑倒,噗通一聲竟與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圍船家竟是一片大笑。待黝黑漢子水淋淋爬上船來,靳尚高聲笑道:「不打緊!到了王后別宮再賞你一個!」落湯雞一般的黝黑漢子連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學過幾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卻是栽了,見笑見笑。」靳尚大笑:「好!不用勘驗,便是你這幾隻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還不用你呢。」笑罷轉身下令:「來人,貨物上船!」

    片刻之間,貨物便裝滿了四隻大船。靳尚指著兩隻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隻船,本官一隻船,上!」二十多名甲士便湧到了最後的船上,靳尚卻與自己的兩名護衛一匹駿馬上了黝黑漢子精緻的烏篷小舟。黝黑漢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寶馬能否……」靳尚一揮手便道:「你兩個下去!上那隻大船。」兩名護衛稍有猶豫,靳尚便是臉色一沉:「下去!你倆合起來還沒這匹馬值錢!它是王后的寶貝,明白麼?」護衛喏喏連聲,連忙便下了小船擠到大船上去了。

    「開船了——!」黝黑漢子一聲唱喝,滿載甲士的大船便悠然出了碼頭,之後便是四隻貨船,最後才是黝黑漢子的烏篷小舟。奇怪的是,碼頭上所有觀望的船家都沒有那一聲熱切的順風辭,都只是冷冷地看著船隊出了水門,進了水道,始終都沒有一個人說話。

    船隊出了水門,黝黑漢子便是一聲長呼:「官府貨船,扯帆快槳——!」載貨大船的船家與槳手們便是「嗨!」的一聲應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槳手們也齊齊的甩開了膀子划水,船隊便是滿帆快槳,片刻便飄進了雲夢澤北岸。不想一進雲夢澤汪洋水面,吃重貨船便悠悠地慢了下來。黝黑漢子喊了一聲:「槳手們歇歇乏了!上大夫要在前邊漫遊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說罷竟是大櫓猛然一劃,烏篷小船竟走雲一般掠過船隊悠然去了。大船水手們竟是齊聲高喊:「老大好身手!彩——」

    片刻之後,烏篷小船卻又飄然飛了回來,船頭卻赫然站著一個裙裾飄飄的少女。便在大船甲士們驚愕之際,少女一聲常常地呼哨,載滿甲士的大船便驟然傾斜,檣桅嘩啦折斷,竟是硬生生地翻了過去。甲士們驚慌呼喊間便已經全部落水,雖則說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筘在上面,又是鐵甲在身,絕大部分竟是在頃刻之間一命嗚呼。兩名護衛與幾個本領高強的甲士頭目勉強逃脫,卻是剛剛付出水面便被大鐵槳迎頭拍去,鮮血便立刻滲出了一團紅雲,不消片刻,全部甲士便死了個一乾二淨。

    小船少女又是一聲呼哨,便有十多個槳手飛撲水中將十幾具屍體舉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間,便有十幾個甲士站在了最前邊的大船上。少女一揮手,烏篷小船便飛了出去,幾艘大船便悠悠地跟在了後邊。

    船隊沿著雲夢北岸行得小半個時辰,便見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遙遙在望。漸漸靠近,山坳裡便彎出了一個小港灣,一片青石碼頭便橫在了眼前。烏篷小船一靠岸,船頭少女卻倏忽不見,絲衣華貴的靳尚卻赫然登岸。只見靳尚矜持地一揮手,接連靠岸的大船上便有十幾個甲士押下一隊挑夫,挑著各色貨物上了山。

    靳尚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邊,看看將近城堡,城門外的守護甲士竟是肅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隊後面呼喝道:「一幫賤民,都給我小心了!這都是王后的心愛之物,但有差錯,便拿他餵狗了!」押貨的甲士也是氣勢洶洶,不斷地用長矛敲打著挑夫,竟是跟著靳尚長驅直入進了城堡。又是小半個時辰,靳尚帶著甲士押著挑夫們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間,船隊便飛雲般飄走了,城堡卻依舊靜悄悄的矗立著。

    此日清晨,郢都暴出了驚天奇聞:炙手可熱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國暗殺,頭顱竟被掛在了王宮車馬場的旗桿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嘩,人們彈冠相慶,酒家竟是大跌到一成價供國人聚酒慶賀。誰知偏偏就在國人歡騰的時刻,又有更加驚人的消息傳來——王后鄭袖被藥殺在別宮密室,兩日之後才被侍女發現!及至這個消息傳開,郢都卻是驟然沉默了。王后鄭袖雖然也是與靳尚昭雎沆瀣一氣,被楚人氣狠狠地呼為「吳女」,然則她畢竟是王后,國人若在歡呼慶賀,豈非連楚王也捲了進來?若楚王都是髒污不堪,那楚國還有指望麼?自古以來,市井山野之庶民雖遠離廟堂,但對朝局國事卻最是明白,誰個是蛀蟲奸佞,誰個是謀國棟樑,遠遠看去,卻是分毫無差。楚國歷經劫難,國人更是心明如鏡,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釀出了一場令天下瞠目結舌的壯舉。

    就在王后鄭袖被藥殺的消息傳出的當夜,一隻童謠便在郢都巷閭傳唱開來:

    皮已不存袖也不正

    三閭不出日口見刀

    天心無語三楚大劫

    於是,郢都國人便聚相議論,紛紛拆解這只童謠隱寓的天機。不說則已,一說之下,才發現這只童謠竟是直白如畫——「皮」便是革,「革」便是靳尚。「袖」不說也是王后了。「三閭」便是屈原,因為屈原正是在三閭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便是昭。在楚國,「昭」沒有別人,便是昭雎。如此一來,這只童謠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形跡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閭大夫還不出山,昭雎還要「見刀」!但是,中間兩句連起來,卻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為何昭雎就要見刀呢?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經斷定昭雎是阻撓屈原的死敵麼?後兩句更是蹊蹺,天心本就無語,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呢?「三楚」說的是大楚國,楚國本土連同吞併進來的吳越兩國,便是三楚了。那麼,「天心」究是何指呢?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說的了!」一個儒生突然大喊起來。

    「儂個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個吳地士子立即呼應。

    「彩——」眾人大悟,竟是轟然喝彩。

    「這便是說,」儒生壓低了聲音,「民心若是不動,楚國便是大難臨頭!」

    「心在肚子裡,便動又能如何了?」一個商人竟是大皺眉頭。

    眾人一片大笑!吳地士子矜持地笑了:「儂毋曉得?民心動,便是動於外,動於外嘛,便是要讓國君知道民心了。」

    「曉得曉得!」商人連連點頭,「就是上萬民書了!」

    「彩——」眾人便是一聲呼喝,「上萬民書——」

    次日清晨,王宮車馬場竟是前所未有的變成了人山人海。商人停市,百工停業,船家停運,庶民百姓從四面八方湧向了王宮,擠滿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連車馬場周邊的大樹上也掛滿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宮廊柱下,卻是一片白髮頭顱打著一幅寬大的麻布,赫然便是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補楚三閭秉政!守護王宮的軍兵甲士也不敢妄動,一員領班大將便飛也似地跑進宮中稟報去了。

    楚懷王正在昏昏大睡。鄭袖靳尚驟然死去,對這個已經年近花甲卻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國王不啻當頭霹靂!多少年來,這個老國王已經完全習慣了昭雎、靳尚、鄭袖給他支撐的全部生活。比他更老卻更健旺的昭雎打理著朝局國事,他只要點頭搖頭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溝通著他與外臣的諸般事務,間或還給他一些甜蜜地玩味。嬌媚豐腴的鄭袖彷彿永遠都那麼年輕誘人,每次都讓他雄風大振。但凡鄭袖帶著王子去別宮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終日,縱是將幾個絕色侍女百般蹂躪,也是索然無味,非鄭袖回來與他反覆折騰才能一洩如柱,輕鬆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便頹然靠在了這個三角人架上,萬事都只在這三個人身上解決。楚懷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賜,不能想像,假如有朝一日沒了這個三人架,他將如何度日?

    便在他盡情咀嚼著一個國王的美味時,三人架的兩個致命支撐卻突然摧折了!當楚懷王聽到這個消息時,竟然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驟然昏了過去。及至醒來,他浮上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上天縱要懲罰他,如何不讓昭雎去死?卻讓兩個最心愛的人死了?他步吃不喝不睡,只在園林中焦躁地轉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該做什麼?一個侍女領班甚是精明,派來了四個他平日做鄭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著與鄭袖全無二致的吳儂軟語,鶯鶯燕燕地擁著著他漫遊,一夜漫遊將盡,他終於頹然軟倒在四具柔軟勁韌的肉體上昏昏睡去……

    「稟報我王!出大事了……」宮門將領匆匆進來,卻釘子一般愣怔了。

    晨霧之中,綠草地上一頂白紗帳篷,四個侍女與鬚髮灰白的老國王重疊糾纏在一起,粗細鼾聲也混雜在一起,周圍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一片森然!

    「內侍何在?郎中何在?」宮門將軍大喊起來。

    「儂毋聒噪了!」一個裙裾飄飄的侍女頭目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出來,圓睜杏眼壓低聲音嚷嚷著,「儂毋曉得大王兩日兩夜沒睏覺?儂沒長眼,嚷嚷大王醒來誰個消受了?儂要有事,找令尹去了!在這裡就是大王醒來也沒個用,曉得無?」

    宮門將軍苦笑不得,想發作卻又不敢。這些吳語侍女都是王后鄭袖的從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寢室尤物,尋常時日等閒大臣也得看她們的臉色,此時楚王沒睡過勁兒,沒準兒被吵醒了還真將他一刀問斬,卻是何苦來哉?想到這裡,將軍便是喏喏連聲地走了,一出宮門便立馬派出飛騎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這幾日正在心驚肉跳,靳尚死訊傳出時,他還很是高興了一陣子——這個弄臣近年來氣焰日盛,竟藉著男風女風一齊得寵,時不時對他這個令尹還帶點兒顏色,指斥他這事沒辦好那事沒辦好,竟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時!誰知還沒回過味兒來,鄭袖就被藥殺了。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說到底,鄭袖是他的人,是他對楚王設下的絞龍索。二十多年來,要是沒有鄭袖在王宮撐持,他昭雎當真不知死了幾回?如今竟有人一舉殺了靳尚鄭袖,可見這股勢力絕然是來頭不小!他們能殺這兩個精明得每個毛孔兒都在算計人的人精,可見謀劃之周到細緻。更令昭雎更為不安的是,這股神秘勢力為何要殺靳尚鄭袖?反覆思忖,昭雎認準了只有一個答案:是楚國的新派勢力要改變朝局,挾制楚王變法。果真如此,這股勢力豈能放過他這個新派死敵?可是,他們為何卻要放過他呢?沒有機會得手?絕然不是。只有一個可能:要選另一個時機殺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這個時機,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變法人物將要出山之前,殺他這個世族魁首為變法祭旗。除此而外,還能做何解釋呢?

    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靜地評判,又有狡詐的對策。反覆思慮,他選定了以靜治動這個應對晦明亂局的古老準則,抱定了在這個強勁的風頭上蟄伏隱匿的主意,將府中護衛部署得鐵桶也似,卻絕不踏出府門一步。只要不邁過這道門檻,新派又能耐我何?誰能保定那個朝三暮四的楚王就一定會支持新派人物?

    正在此時,侄子子蘭匆匆來到書房,說禁軍司馬飛馬急報:郢都國人宮前血書請願,強請楚王重新起用屈原變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緊急請命令尹處置。

    「呵呵,棋卻在這裡了。」鬚髮如雪虯結在頭頂盤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兩眼閃爍著細亮的光芒,「先殺宮中對手,再以民謠煽動國人上書,而後改變朝局。算器倒是不錯。子蘭,你也做過一回大將了,想想,改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不能讓屈原出山!」子蘭咬牙切齒,「否則,昭氏舉族當滅!」

    「我是問,目下之策該當如何?」昭雎對這位曾經做了一回上將軍但卻總是憨直驕橫的侄子,每每總是大皺眉頭。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便當做中流砥柱,驅散亂民,穩定郢都,同時也剷除了屈原黃歇之根基!」子蘭大是慷慨。

    「之後呢?」

    「挾制楚王,以亂國罪滅了屈黃兩族,叔父鎮國攝政!」

    「再之後呢?」

    「叔父效伊尹之法,廢黜放逐老楚王,擁立一個童子楚王!」

    「再再之後呢?」

    「昭氏代羋氏!若田齊代姜齊,立他一個新楚國!」

    「好!」老昭雎第一次讚賞了侄子,「你能看得久遠,這件大事便交給你去做。」說罷走進裡間,一陣輕微地響動,便抱著一個銅匣走了出來放到書案上,「打開。」子蘭一端詳,便是眼中放光,熟練地打開銅匣,不禁驚歎一聲:「兵符!」昭雎冷冷一笑:「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調一萬精兵,驅散亂民,圍住王宮,不許任何人進出。記住,給府邸留一千鐵甲武士,防備那股勢力得寸進尺。」

    「明白!」子蘭答應一聲,便大步出了書房。

    郢都之內除了王室禁軍八千人,便是城防駐軍六千人。作為一國都城,城內駐軍只能維持在一定數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衛力量歷來都駐紮在城外要塞隘口。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實戰需要——大軍駐紮城外要塞,使敵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軍兵臨城下,城內孤軍困守,那只是極為特殊的駐兵要塞或偶然的戰場情勢,作為大國都城佈防,歷來都不會將大軍龜縮在城池之內。

    惟其如此,子蘭要調足一萬人馬,便只能出城。都城內的王室禁軍是只聽楚王號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駐軍,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國之外的調遣的。楚國大族分治的歷來傳統:都城屬王族領地,禁軍與守軍將領均由王族擔當,連兵士都是只從王族領地征發。楚懷王雖然顢頇,但對都城內兵馬卻也是掌控極嚴,特殊兵符連靳尚也沒有見過。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蘭做上將軍統帥六國聯軍時,昭雎以令尹調運糧草的權力得到的;六國聯軍戰敗,楚國上下惶惶不安,這只兵符竟是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記了。

    楚制:調糧兵符須與調兵兵符同時勘合,大軍才能離營。但是,城外大軍主將卻正好是昭陽,也是昭氏的後進英傑,論輩分還是子蘭的宗親侄子。當此非常之時,這只兵符便是王權,況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調一萬兵馬入城當是順理成章。

    為防不測,子蘭帶了十名精銳騎士,一色快馬長劍,出得北門便向山谷要塞飛馳而去。這要塞軍營距離郢都六十里之遙,翻過兩道山梁便能望見軍營旌旗,放開快馬小半個時辰便到。剛剛翻過第一道山梁,下坡進入谷地時,突然卻聞轟隆一聲,前邊六騎竟是驟然消失!子蘭戰馬突兀人立而起,嘶鳴後退,竟與後面連環飛馳的四騎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子蘭頓時跌到馬下,鼻子竟唰地噴出一股鮮血!饒是如此,子蘭也顧不得疼痛,立即拔劍大呼:「有埋伏!你等斷後,我去軍營!」便又飛身上馬要繞過陷坑衝上山梁。

    恰恰便在此時,一道白影快如閃電般飛來,一個大迴旋,便見子蘭頭顱飛去,一股血柱沖天騰起,竟是連一聲慘叫也沒來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過,一陣箭雨便立即傾瀉到谷地,片刻之間,陷坑六騎與地上四騎便是聲息皆無。

    「兵符!給你了」叢林中一個清亮的女聲。

    「好!回郢都!」一個渾厚的男聲在叢林迴盪。

    馬蹄如雨,驟然從山林席捲而去,山谷又恢復了一片寧靜。

    日色過午,楚懷王終於呻吟著喊著鄭袖的名字醒來了。

    侍女頭目連忙跪坐在地將他擁在懷裡,一邊撫摩一邊呢喃撫慰:「大王別怕了,王后睏覺了,一忽兒就來,就來,乖乖別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兒了,王后有,我也有呢,儂嘗嘗味道好麼?哎喲,乖乖咬疼了……」自從鄭袖生了王子,楚懷王便有了這個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來都要鄭袖給他餵奶,說那是上天白玉汁兒最好喝了。鄭袖幾日不在,極少開懷的侍女們又沒有這上天白玉汁兒,便只好任他將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時,不想這塞進嘴裡包住臉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對可人物事,恍惚之間,老國王竟以為抱住的當真是鄭袖,便哼叫著一頭扎進那雪白豐腴的懷中,狠狠咂得小半個時辰,才睜開眼睛抹著嘴坐了起來:「你,便是王后了!」手卻只是指點著那對肥白的大奶子。

    「謝過大王隆恩——!」侍女頭目驚喜萬狀地猛然將老國王包在了胸前。

    楚懷王雄心大做,便是一番胡亂折騰,片刻之後滿頭大汗氣喘咻咻,才覺得鬱悶稍減,竟是呵呵笑了:「這對兒尤物不輸鄭袖,上天有眼了。」

    「儂曉得無?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懷王哈哈大笑:「好好好,姊妹便姊妹啦!」

    正在楚懷王高興的時刻,一個老內侍匆匆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出事了。宮門湧滿了市井庶人,已經跪了三個時辰,要我王出宮受書了。」

    楚懷王頓時愣怔了,片刻之間卻又恍然笑了:「我說呢,哄哄嗡嗡甚個聲響?原是市井坐宮,要減稅麼?去,找令尹啦,本王管這等瑣碎?」

    「宮門司馬早報令尹了,令尹派出子蘭將軍,可子蘭將軍沒有音信了!」

    楚懷王眼珠打轉,不禁一聲高喊:「靳尚!」卻又驟然打住,長歎一聲,「亂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剛要邁步,卻回頭高聲下令,「來人,帶新王后去寢宮養息啦。」又對衣衫零亂的侍女頭目笑了笑,這才跟著老內侍走了出去。

    一到宮門廊柱下,楚懷王便驚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見過屈氏部族的族老們當年為屈原請命,人數也就是幾百個,已經使他手足無措了,何曾見識過這人山人海?片刻之間,楚懷王便覺得頭轟的一聲便懵懂了,臉色發青,兩眼筆直,不禁便哆嗦起來。老內侍連忙靠前扶住低聲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請命,我王儘管答應住,管保無事了。」楚懷王頓時清醒,甩開老內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說?下去!」便抖擻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聲高喝:「宮門將軍何在?」

    「宮門將軍朱英在!」

    「請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見了。」

    「嗨!」朱英轉身走下高高石階,來到跪地請命的一片老人前高聲宣諭:「請命人等聽了:楚王有詔,著三老上階晉見。爾等推舉三人,隨我見王。」

    片刻之間,便有三個鬚髮雪白的老人顫巍巍地跟著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級台階,場中民眾翹首以待,竟是鴉雀無聲。大約頓飯時光,三個老人顫巍巍下了台階,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便喊了起來:「楚王英明!答應即刻下詔,召屈原大夫還都秉政!」

    「楚王萬歲!」「屈原大夫萬歲!」車馬場頓時一片歡呼。

    「昭雎老狐!如何處置?」有人高聲呼喊起來。

    「且慢了。」一個老人笑了,「楚王說了,即刻下詔,罷黜昭雎令尹之職。」

    「彩——!」「楚王英明!」「楚國萬歲!」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便掠過了廣場。

    突然,卻聽場外一陣驟雨般馬蹄聲,便有一騎飛到王宮階下一聲高喊:「彝陵軍報!秦軍攻楚——!」一個身影便飛也似飄上了三十六級王階。萬千人眾頓時僵住,不遲不早,秦國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攻來,誰來統兵對陣?大楚國還能保得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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