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勢心關切中國思想趨向和時代前途的人,我已經習慣性的東翻西找,給這個問題尋求答案,從黑夜直到黎明。我的小天地靠近河邊,住在台灣的人,很少能像我這樣單獨的享受充分的星光與月色,在人世的興衰裡午夜神馳。
我時常想: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後,那個時代的歷史家將為我們記錄些什麼?他們提起筆來,將怎樣論斷中國歷史?
……(略——編者)
歷史家會追問,我們還為後世留下些什麼?我們不能回答說:我們為你們留下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留下了武俠小說、留下了孔廟中的偶像、留下了一百三十六張麻將軍。
面對子孫萬代的質問、面對後世史家的評判.我們總該有些真正拿得出手的遺產、打得出去的武器和抵得住論斷的王牌。
政治上的興衰、軍事上的勝敗、經濟上的榮枯都暫不足論……這些,都可以用特殊環境做口實來佈置一個"有朝一日"的期待。
但是,有一個問題緊逼著我們,那就是文化思想上的困惑。這個問題我們沒有理由說它是一個暫時不足論的問題,它比政治的問題、軍事的問題、經濟的問題都顯得永恆而基本,並且無法用特殊環境做口實來拖延它應有的答案。
文化思想上的困惑,自覺或不自覺的包圍住我們,使我們經常在二重以上的標準下搖擺鬼混。搖擺鬼混的結果是,在這個社會裡,我們極難看到一個真正的爽爽快快的"現代人"。
我們的肉體生在現代,可是我們的思想卻經常是落伍的。古代的,甚至是原始部落的。一個人穿衣的時候是現代的鐵達龍,可是穿孝的時候就變成古代的大麻布了;罵人的時候是現代的"干你娘",可是寫文章的時候就是古代的"老吾老"了……這些雙重標準也會慢慢趨向大一統的局面,例如橋牌和麻將、西醫和中醫、拳擊和國術、新年和舊年……凡是能幫助我們成為不倫不類的半吊子的,我們這個不長進的民族都會樂在其中,並且還會不要臉他說這是"超越前進"、是"融合中西文化"!
所以,一個活人,灌著一腦袋"殭屍思想",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毫不稀奇。所謂殭屍思想,種類是很多的:例如"孔老二思想"、"西門慶思想"、"魏忠賢思想"、"袁大頭思想"……到處都可以在中國人的行屍走肉上借屍還魂。所以,在許多時候,我簡直懷疑:我們到底是活在現代呢還是生在古代?是死人重生呢還是根本就是活死人?
這種現象,是十足的文化思想上困惑的現象,是我們不得不狠狠打它幾個耳括子的現象。
很顯然的,這種打耳括子的責任我們不能依靠政客、黨棍和追隨政客、黨棍的知識分子,理由是:
一、這種人的腦袋裡,至多只知道政治、軍事、經濟等等名詞,根本對文化思想的雄厚力量缺乏認識。
二、這種人的耳括子早就該被打。所以,他們缺乏打耳括子的資格。
這樣看來,除非這種人能脫胎換骨,由政客變成卓越的政治家,由黨棍變成政黨政治的健士,由沒人格的迂腐知識分子變成像個樣的讀書人,他們不配為中國文化思想趨向求答案。
真正能為中國文化思想趨向求答案的人,他們必然會在這十五年歲月裡,通過了準備、蟄伏的階段,然後一躍而出,從囊中亮出了錐子,藉著聖保羅(St.Paul)的口氣,向傳統和老頑固們叫戰——
你的毒鉤在哪兒!
whereisthysting!
其實,傳統和老頑固們哪裡有什麼毒鉤,他們有的只是傷痕與敗績,在養傷與挫敗的時候,他們只好計劃用孔老二對付少正卯的手段,聊做遮羞、洩憤與解嘲罷了。
真正肯為中國文化思想趨向求答案的人,他們必定願意做一個戰士,去打幾場漂亮的仗,乃至準備打一場勃朗寧(RobertBrowning)所謂的"最好的又最後的"(Thebestandthelast)一場仗。他們可能被暫時封住嘴、鎖住腿,可是他們永遠不會失敗或死亡——這樣的戰士不會失敗,十字架上的人物不會死亡。
十五年的歲月,在東方之濱,一個文化思想上的紀念碑將立起,將慢慢升起,那個碑文是:
舊時代的知識分子們老是想從政治著手,靠著傳統和既成勢力,做著"得君行道"、"代聖人立言"的迷夢;新時代的知識分子們卻不這樣,他們封還了高官巨黨,不怕孤獨的走向社會改革的長途。在路的兩邊,他們散播真正西方的花種,花種名目是"科學"、"民主"、"現代化"。這些種子不來自東方,兩千五百年的中國歷史裡不曾有它。兩千五百年來從沒有過的果實,我們要它從我們的手裡連根長起。"悠然見南山"的季節還早著哩!現在的
時候,只是播種與春耕。
作為一個對思想趨向有穩健認識的人,我毫不謙虛地提供我對這個思想趨向的答案,也毫不妥協地維護這個答案。世界變得這樣快,多少播種生根的機會被我們糟蹋掉了,我們還能有多少機會?劇變的世局還能給我們多少機會?歷史上,一個民族的悍然自毀我看得多了,我已不忍再看,何況是我自己血管裡的民族。在舉世滔滔,走向"科學"、"民主"、"現代化"的洪流裡,任何民族都沒有力量做時代前途的阻礙,想用"玄學"、"教條"、"古典化"來獨挽狂瀾。
是順流而下呢?還是悍然自毀?古老的中國民族呵!你該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