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991年3月9日午後;
地點:白羽書房;
記者:白羽同志,您的《第二個太陽》榮獲本屆茅盾文學獎,報社領導和同志們委託我向您表示祝賀!
白羽;謝謝你們,謝謝大家!
記者:《文藝報》打算辟出專門版面,請這次的獲獎作家們提供一組筆談,您看——
白羽:我正在病中,不能動筆。你看我們是不是換個方式,你問我答?隨想隨講,精神壓力也小一點。
記者:那麼,就請您先談談對這次獲獎和評獎活動的感想好嗎?
白羽:正在病中,很突然地得知了獲獎的消息。寫《第二個太陽》,是出於我對創建新中國這一人類創舉的人們的深沉的愛。我很高興我的這種感情獲得了鼓勵。這不是對我個人的獎勵,而是對那些為創建新中國付出了生命、拋灑過熱血的死者和生者的紀念與安慰,這是我對自己獲獎的最主要的心情。我希望有更多更好的作品描寫這一題材,它們將會代替我的作品。
開展文學評獎活動,是培養作家、促進文藝創作、繁榮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的一種方法。中青年作家大都創作力旺盛,是決定著文學的今天與未來的一支重要的創作力量。所以,我認為評獎和獲獎的機會,應該更多地提供給他們,要設法鼓勵他們寫出更多的好作品。我衷心希望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能創造高峰,為人類文明作出貢獻。
記者:《第二個太陽》問世以來,評論家們已經發表過文章。現在,可否請您談談這部小說的創作過程和藝術追求?
白羽:寫這部小說,是我一生的願望;也可以說,是實現我一生的願望。
《共產黨宣言》的發表,是人類發展史上一個大轉折點;在共產主義真理之光的照耀下,有三個偉大的日子,那就是:巴黎公社起義、俄國的十月革命和新中國的誕生。尤其是我們的十月一日,這是一個偉大突變、偉大壯舉,從此改變了世界的格局,為被奴役的殖民地人民打開閘門、展開新路。在第一個「十·一」的前夕,我參加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奠基禮,當時我流出了熱淚:新中國是無數烈士用鮮血、用生命築成的呵!何其芳同志在第一屆政協會上找到我,要我為《人民文學》創刊號寫稿。我在會議間隙中寫了《火光在前》這部中篇。寫完之後我並不滿足,因為它遠沒有把創建新中國的深沉內含充分表達出來。我曾想再寫兩個中篇,連同《火光在前》合併成一個長篇。這中間經過三十多年思考,特別是「文革」的七年禁錮之中,我認識到另外寫一個長篇才能完成我的文學創作藝術的使命。
這個題材太大了,所以很難寫好。怎樣藝術地表現它,而不是僅僅寫出創造十月一日的歷史過程——這是我寫《第二個太陽》的一大難題。丁玲同志得知我要寫一部長篇小說之後,兩次對我說:長篇小說,還是寫20萬字到30萬字為好。她給我很大啟發:她這麼講,難道只是一個字數問題?不,是精煉問題。所以,在構思的時候,我決定把1927年到1949年的革命史濃縮在短短的幾個月之中。因為,我認為文學的任務,不是寫戰爭過程,而是寫人,是著力描寫創造了我們的十月一日的幾代人的心靈、命運、悲歡離合。當然,這樣的設計,採取「戰壕文學」的寫法就不夠了,而需要上及中央、下到火線,才能適應歷史的深度、題材的闊度!這就注定了要寫我軍的高級將領。可這也正是我多年想做的藝術嘗試,想開拓的藝術領域。我經歷過多年的革命戰爭,熟悉眾多的革命將領;而他們每個人的身世,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悲壯的歷史!這就是我為什麼在寫《大海》之後,才著手寫《第二個太陽》的必然的藝術聯繫。
我用武漢戰役展開筆觸,不光是因為我親身參加了這一戰役,更重要的是,每向武漢接近一步,就引起我內心的激動,因為武漢,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時期革命先烈的一大屠場,後來創建的蘇區也是在它的外圍地區。後來,紅軍正是從這裡走向北方,而現在終於勝利地回來了,這時他們心中會有多少感觸啊!寫出這時他們的心靈,他們的感情,將展現多麼豐富、斑斕的藝術空間呵!所以,我把解放武漢的指揮員和戰鬥員,確立為作品的主要人物,並且用他們的身世、他們的悲歡離合,連接和折射二十多年的革命歷史。
周總理,雖然只在作品的一首一尾正面出場,但他卻如一條紅線,貫通全書,關係著幾個主要人物的命運。
白潔這個人物,既是作品三個主人公秦震、丁真吾和陳文洪的命運和情感的紐帶,她的命運,又是我為作品設置的一種懸念。我把她的犧牲一直保持到「十·一」之後,在歡樂達到高峰時,一下落下來的卻是一個巨大的悲劇,這不僅是為了追求「大喜大悲」的審美效果。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創建新中國的死者和生者的內在深情。——事實上,只有如此,才合乎歷史本質,在創造新中國這個光輝的日子裡,含有多少悲慘的靈魂的顫抖呀!為了表現人的內心的真實,我通過秦震的妻子丁真吾,宣洩了最大的悲哀、沉痛,因為只有母愛才能完成這一藝術使命。請想一想,難道只是一個丁真吾嗎?……不,千家萬戶,千家萬戶呀!可是在丁真吾瀕臨絕望之境時,從戰火中搶救活下來的小女孩圓圓一下出現在她面前,丁真吾抱住了她:失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而抱住一個代表著未來新世界的「小精靈」。
為了把這樣沉重的歷史滄桑,包羅在30萬字篇幅之中,我在《第二個太陽》中必須嘗試新的藝術結構、新的藝術創造。當然,我未必達到了我預期的效果;同時,由於力求篇幅短、結構緊湊,有些地方,筆墨不夠舒展。因此,如有何可取之處,我只求自己的這一次小小的嘗試,能夠為同行們寫出更輝煌的作品提供前車之鑒。
記者:《第二個太陽》是一部革命歷史題材小說。這一題材的小說創作,在五六十年代曾經取得輝煌的成就;新時期以來卻總顯得未臻人意。對此,您能否談一談?
白羽:我也聽到「五老峰」這一類非議。我不同意這樣來概括五六十年代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創作的成就,以及它們對於目前文學創作的影響。當然,在軍事文學創作方面,確實存在必須突破、必須創新的問題。例如,在藝術上,停留於寫事件、寫過程,而沒有深入歷史、深入時代,特別是深入人的靈魂。我認為,軍事文學現在還殘餘著概念比問題,必須突破概念化。文學是人學,這句話,既是藝術哲學的概括,必定也是創作實踐的導向。文學訴諸感情,不能打動人,就不成其為文學。所以,革命歷史題材,軍事戰爭文學,同樣要著重於刻劃人,寫人的心靈,寫人的命運,寫人的悲歡離合。我覺得《戰爭與和平》是永遠值得借鑒的。如果托爾斯泰只寫庫圖佐夫和拿破侖兩軍對壘,而不將安德列三個家族的命運貫穿其中,那就不能寫出偉大的俄羅斯民族精神、時代精神,那就不能成其為藝術。也許有人會說,《三國演義》不是寫三方對壘的過程嗎?這也是我們的文學傳統呀!我不這樣看,不信,你對照一下陳壽的《三國誌》,就拿曹操這一個典型人物為例,就能知道《三國演義》有多麼大膽的藝術創造、想像和虛構!一切都照實寫,那是摹仿而不是藝術。
要看到我們的優勢:為創建新中國,我們打下二三十年的仗,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這是文學創作的豐富的礦藏。從事軍事文學和革命歷史題材創作的同志,大多有長期的軍旅生活經歷。生活底子厚,自然能寫出好作品來。心中有數,寫起軍人來,就不會只寫他們站在地圖前指指點點,如此而已。事實上,他們是最美的靈魂,他們心中有喜有悲,有愛有恨;在戰爭這個「大舞台」上,只有靠這些人的命運,才寫得出「好戲」!總之,革命歷史是影響造就我們後代的非常豐富的寶庫,現在不是寫得太多,而是寫得太少,應該寫得更出色、更光彩!
未來的文學之路,主要靠中青年作家開闢。他們也必定能寫出更多的優秀作品。這一點,我很有信心。我相信,中國能在毛澤東軍事思想引導下取得革命戰爭的勝利,也必然能在毛澤東文藝思想引導下取得社會主義文藝創作的勝利。
記者:最後,可否談談您目前的創作情況?
白羽:《第二個太陽》,由於醞釀了多年,所以只用了80多天,就完成了初稿。現在,我年事已高,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也許不允許我再寫一部巨大構思的長篇小說了。從1988年開始,我一直在寫一個散文系列《心靈的歷程》,用散文的形式記述我的生活。到目前為止,我已寫完一百一十多篇。不過,才寫到解放戰爭時期,後面的經歷還很多,恐怕還要寫百來篇。算下來,總的篇幅要超出《第二個太陽》一倍以上。現在有病,動不得筆,只有待痊癒了繼續完成這個散文系列了。這一次獲獎,對病中的我,對我進行著的創作,都是一種振奮和鼓勵。
(《文藝報》199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