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五年三月,南淮城。
「採蓮採蓮,蓮葉田田。
依依相望,尺水之間。」
夜風流轉,柳瑜兒的歌聲在風裡一轉三折,小蘇撫琴相和,叮叮咚咚的像是雨水打落在風鈴上。
呂歸塵背靠宮牆,聽隔壁倆楓園的琴聲歌聲。一牆之隔,他的歸鴻館這邊只有屋裡一盞燈,空落落的看不見人。初春,夜風沁著涼意,吹到身上覺得布衣單薄。他仰頭去看爬上梢頭的明月,月光灑落在院子的青磚地上,像是一潑清水。
他想著此時北都城外還是冰封大地,而南淮城裡的垂柳遠望去已經籠上了一層輕綠。今年他十七歲,離開家鄉七年了。剛來這裡的時候,他會很固執地爬到圍牆高處,俯望門復門關復關的南淮城,覺得東陸的城市如此的侷促封閉,想念著北方草原無邊,女兒歌唱,風吹草低見牛羊。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於北都城的記憶漸漸都淡去了似的。他喜歡上了南淮城裡霧氣籠罩的水面、斗拱勾簷的屋宇,窄小的巷子裡常有棗樹的樹蔭遮天,入夜了鬧市裡燈火川流不息,這些都是很美的,草原沒有的。柳瑜兒清唱的宮調他聽得也很習慣了,綿綿軟軟,柳絮隨風,聽久了讓人生出一種倦怠和慵懶來。陪百里煜玩鬧的那群女孩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沒有小時候那麼淘氣,不會看見呂歸塵就跳著腳喊小蠻子,她們和呂歸塵擦肩而過的時候,也會臉上透點紅意微微側身一讓,向他行禮。那個小時候喊小蠻子喊得最起勁的小蘇還當了呂歸塵的琴藝老師,隔幾天就教他指法。
有時候呂歸塵覺得自己都變成一個東陸人了,去年還跟著勤王大軍去殤陽關打了一場仗,為東陸皇室奮戰,差點沒能活著回來。回來了又立刻被路夫子抓著繼續講讀東陸經國的大道,整天像個東陸文士那樣咿咿哦哦。
他無聲地苦笑了一下。
「不錯,但是意蘊終究還是缺了幾分。這首詩以蓮葉譬喻,意思還是落在『尺水、相望』四個字上面,是隔水相望,是輾轉思懷,是心輕如縷,是求不得。小蘇的琴聲太過外露,柳瑜兒的歌聲卻顯得綿軟了,不是那個味道。你們要想,是那種春來之際,隔著一水,隔著田田的蓮葉,少男少女相望一眼,或者是少男有意少女無心,又或者是反之,但也可能是兩人都有情,卻不能表露。『依依』二字平淡而見真情,是看一眼便又把視線轉往別處,可忍不住還是要看第二眼的心情,是想說卻又沒有什麼在嘴邊,可是悶在心間又苦惱的感覺。」百里煜的聲音從隔壁傳來,溫雅動人。
百里煜跟他同歲,也十七了,時過境遷,百里煜不會再把花球扔在呂歸塵腦門上了。他出人意料地嫻雅文靜起來,整日都鑽研辭賦,文筆在南淮城裡堪稱第一,有人就說百里氏後人終於有人接文睿國主的筆了。百里煜長得風度翩翩,又彈得一手好琴。他很少出宮門,傾慕他的貴族少女卻多,常有女孩子成群結隊而來等他出宮,百里煜就在宮牆這邊聽琴,一一指點其中的不足。
「尺水之深,終不可越,那人就在你身邊,觸手可及,卻只能空悵惘,遙相望。」百里煜在那邊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們從小長在宮裡,終究不明白那種心緒。」
呂歸塵心裡微微動了一下。
「我們不懂,那煜少主就懂啦?我們沒出宮,煜少主也只是跟仕女們隔牆聽琴而已嘛。難道還真的對誰的琴聲動了心?」小蘇調笑。
「也未必就要出宮。動過一次心,自然也就明白其中意趣了,我這麼說還是膚淺了,深的東西終究是說不出來,只有一張琴,奏到迷惘的時候,才能得其真味。」百里煜性子好,對這些女孩子更是溫柔,也不惱火。
「少主也動過心?」柳瑜兒說。
「哪能沒有呢?」小蘇咯咯地笑著,「我說啊,是那年新春來暫住的茗公主。」
「才不是,一定是小舟公主了。你別看我們少主沒見過人家幾面,可是見一次,梳頭還梳了半天呢。」
「胡說的丫頭,都給我攆出去討飯!」百里煜笑笑,卻沒來由地輕輕歎了口氣。
呂歸塵頭頂上那株梧桐隨風一振,葉子上蓄的雨水落了下來,淋在他的身上。他沒有動,呆呆地看著空中月輪,有一些東西從心裡泛了起來,綿綿的像是柳絮,可是層層疊疊地壓在一起卻是沉重的,把他的心都塞住了。
「姬野,你該請我的客了。」息轅鬆鬆地拉著韁繩,和姬野兩個策馬漫步在街上。入夜了,他們一天的武訓剛結束,從大柳營回城。
「可別把我當有錢的闊佬,又怎麼了?」姬野摘下頭盔,打散滿是汗的頭髮,狠狠地一甩頭。
「我今天湊巧看見叔叔的文書,下個月禁軍晉級十三人,你的軍銜提升為牙將,不用再當青纓衛了。難道不該請我喝酒麼?」息轅笑,「叔叔說國主也是覺得殤陽關一戰中陣亡的將士太多,如果不安撫,恐怕冷了人心。」
姬野愣了一下,也笑笑:「我還以為我一輩子都升不上去呢。」
「你好像也不是很開心的樣子,」息轅說,「牙將雖然不是什麼高位,卻是將官,和一般衛佐不同。而且你在禁軍,又是叔叔的學生,陞遷一定很快,再過了參將就可以升副將。大柳營演武那次,副將的軍銜本該是你的,國主沒賜下,可按你現在的勢頭,沒準二十歲自己積功就能升到副將。這個速度很多世家子弟想都不敢想,你也算是討回了你應得的。」
姬野低頭看著起落的馬蹄:「其實我以前也這麼想,國主不賜我副將算不得什麼。我自己積功陞官,這樣有朝一日我升上去變成副將,比國主賜的更體面,也許還能升得更高,升到後將軍、前將軍、也許大將軍……」
「你是叔叔的學生,升到武殿都指揮使都不奇怪。」息轅笑。
「可是息轅,我們在殤陽關,死了那麼多人,多少人和我一樣,都是想陞官,想晉級,想不缺錢,想不會被人看不起。不過他們都死了,也許再打一場大仗,我們兩個也都回不來了。」姬野抬頭看著息轅,「你說我們到底是為什麼拚命呢?我老是想,可也想不清楚。」
息轅想了一會兒:「我覺得,我們幾個都是想做大事。要做大事,就該像離公那樣,敢拚命,無所顧忌。其實我看見離公在戰場上揮刀一指,千軍萬馬向他靠攏,我真的不覺得他是我的敵人,我想英雄就是那樣的,那麼多南蠻的勇士聽他的號令,肯定有他們的理由。可惜能像離公那樣的人,畢竟是太少了。你說得對,很多人一場仗過去就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將軍呢?你是將軍的侄兒,不想像將軍一樣麼?」姬野問。
息轅猶豫了一下:「姬野,你不覺得叔叔是個很難懂的人麼?」
姬野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你也這麼說……其實我有時候覺得不懂將軍在想些什麼,可是不方便說,息轅你是從小就跟在將軍身邊麼?」
息轅搖了搖頭:「我家裡的事情,也不用提了……我直到快死了,才知道我的叔叔是御殿羽將軍,叔叔帶著皇帝的手令來監牢裡把我提了出去,他跟我在監牢對面的館子裡吃飯,說要送我去一個遠方的親戚那裡。他說話很少,我也有些不敢跟他說話,後來他說有人會來接我,站起來要走,我就看著他的背影。走到門邊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過來拉了我,說那從此之後他就是我唯一的親人,讓我跟著他。」
「就這樣?」
「就這樣,叔叔是個很特別的人。」息轅歎了口氣,「我覺得離公還是可以學的,叔叔是學不來的。」
「對了,你有陞遷麼?」姬野岔開了話題。
「我也有,我已經可以升為副將了,」息轅笑了起來,「不過我本來是牙將,這次越了一級是承襲了叔叔的功蔭,叔叔說可能要為我談一門親,所以軍銜升得高一些好。」
「你要論親了啊?」姬野也笑了起來,隔著馬在他胸口擊了一拳,「那該你請我喝酒才對。」
息轅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是還沒有影子的事情。」
「對了,我得抄近路先走,我約了一個朋友。」姬野想了起來。
「是那個羽然吧?」息轅回了姬野一拳,「誰請誰真是難說得很!」
這次輪到姬野不好意思了,他的反應和息轅一樣,低下頭撓著亂髮,覺得身上悶熱得很。
「不過……」息轅猶豫了一下,「這話我也許本來不該說的,不過我是你的朋友……我昨天去文廟,想買一副馬鞍,看見羽然和塵少主在那邊挑墜子。塵少主也是喜歡她的吧?她那樣一個女孩兒……」
他發覺自己說這話實在是彆扭,於是兜轉了馬頭:「我先走了,叔叔那裡還不知道有多少文書等著我去整理呢。」
息轅的馬蹄聲遠去了,姬野一個人立馬在那裡,覺得身上又涼了。他仰頭從濃密的樹蔭間看出去,樹枝樹葉切碎的星月之光點點灑落在他一身鯪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