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月十三日了吧?」蒙勒火兒遙望著北都城,輕聲說。
「是啊,這些天每個晚上狼主都來這裡眺望啊。」山碧空騎著馬,站在他背後。
「派人送信給旭達汗,說我等得有點焦急。」蒙勒火兒回頭對山碧空說,「三日之後,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陽升起的時候,如果北都城的城門還不打開,我們就衝進去。我們會殺死城裡所有人,他也不例外。」
山碧空微微一愣,笑笑,「對於已經在握的勝利,狼主為什麼忽然著急了?」
「這個冬天,我覺得格外寒冷。」蒙勒火兒裹緊身上的羊裘。
山碧空心裡一震,看著蒙勒火兒那張朽木般的臉,那張臉上面無表情。
「我聽說辰月的秘術可以使人長生,是麼?」蒙勒火兒隨便地說。
「教中確實有可以延長壽命的秘術,不過修習非常艱難,傳說也有能和這世界一同不朽的秘術,但我還不知有什麼人修成過。」山碧空說,「可千百年來總有人耗盡一生心血在典籍中鑽研永生之法,到今天他們都死了。」
蒙勒火兒冷漠地笑笑,「你這麼說,是擔心我要求你把長生的秘術傳給我麼?」
「狼主這樣的年紀,再想追逐長生,確實是晚了。」
蒙勒火兒搖搖頭,「對於長生,我沒有興趣。我是想說,我根本不相信什麼能與世界一同不朽的秘術。」他向著夜空伸出手,「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也會死掉,星星都會墜落下來,那時候沒人能活著。」他扭頭看著山碧空,「我就要死了,不知什麼時候。這些天我想到這個,心裡焦急,我想要在我死之前把我的乾渴填滿。如果我死在北都城的城門前,是不是顯得太愚蠢?」
山碧空和他相視沉默。許久,山碧空點了點頭。
「你也快要死了吧,山碧空,我在你身上能嗅到死亡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樣。」蒙勒火兒說。
「還能活幾年吧,」山碧空眺望著遠處,低聲說,「我也希望我不要在抵達我心中那座城之前倒下,那樣確實很愚蠢。」
月亮已經滑入西天穹,漸漸逼近寰化的軌道,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
北都城裡最高的高地上,站著一匹長鬃的烈馬,旭達汗站在馬背上,俯瞰他的城市。他的貂氅在夜風裡發出呼啦啦的聲音,有如一面旗幟。
這是座由帳篷組成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帳篷,在城裡圈起一個個的寨子,幾條石塊鋪出來的馬道縱橫把城市分為幾塊。往年雪少的時候,從這裡可以看見馬道外儘是叢生的白茅,家家的帳篷前打著馬草堆和馬糞堆,木架子上掛著風乾的牛羊肉。可現在大雪已經覆蓋了一切,雪地裡一座座帳篷像是白羊掉了毛後的斑禿,寨子門前都點著火,星星點點的火光讓旭達汗想起燒荒結束的土地。
寂靜,他的視野中看不到人。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來這裡眺望,以前總覺得這座城市是草原上的明珠,引無數英雄來爭奪,如今卻覺得它那麼荒涼蕭索,像是座死城。旭達汗還沒有機會去東陸,親眼看看東陸一州里數百座城市的勝景,從東陸回來的蠻族人都說,那裡樓閣連雲、錦繡如海,旭達汗無法想像那樣的城市,其實一直想去親眼看看。
這要看盤韃天神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城外是他最仰慕的人之一,他的外公蒙勒火兒,隨時會衝進來殺死城裡的每個人。而城裡的平民們已經被絕望籠罩了,只是驚恐地等待著消息,掌權的人則想著投降來保存自己的實力,另一個他仰慕的人,他的爺爺,也並不認可他在帕蘇爾家的地位。而他已經除掉了那個叫做比莫干的男人,如果比莫干還活著,也許會比這些人多認可他一些。
旭達汗感覺到了一絲孤獨。他獨立於高處,想要拯救這座城市,卻明白自己不會有什麼同路人。他只能當一個孤膽的英雄,好在他不畏懼,他所知道的英雄都是孤膽的。他思緒紛亂,想起他的父親來。他從來都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做得多好,父親的眼睛始終還是看著那個「寬仁」的比莫干,可這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想,三十年前的郭勒爾,是否也曾站在這個地方看他的城市,而後揮軍和蒙勒火兒決戰?
貴木策馬登上高地,來到旭達汗背後,聲音焦慮,「哥哥,狼主來信了,說……如果三日之後,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還不打開城門,他就下令進攻,同時我們和他之間的所有約定都作廢!」
旭達汗臉上肌肉微微一跳,沒有說話。
「哥哥,我們得想想辦法!三天,我們要收拾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這不可能啊!可現在開城,那兩條老狗肯定會在狼主面前搶哥哥的位子。」貴木說,「難道我們費了那麼多心血,就讓那兩條老狗得逞?」他臉色猙獰,「我們得再跟他們談談,不要逼急了我們,大家一塊兒死!」
「他們不會改變條件的,」旭達汗淡淡地說,「如今我們名義上是帕蘇爾家的領袖,可是幾乎沒有人可用,這種情況下他們一定會堅持。」
「那怎麼辦?他們說話和放屁一樣,狼主如果說三日後攻城,他是一定會做的啊!」
「這我相信。」旭達汗沉默了片刻,「後天晚上,一月十五日,我要請斡赤斤、脫克勒和合魯丁三家主人在金帳中飲酒!」
「哥哥你是想……」
「把行動提前!如果狼主只給了我們三天,我們就在三天內解決一切問題。」旭達汗轉頭看著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三日之後我會打開城門,以整個青陽部主人的身份和狼主和談,他如果不接受我的籌碼,我會以北都城幾十萬人的命,把他堵在外面。他想拿下這座城,就得付出慘重的代價。」
「狼主……會接受麼?」
「如果他認可我,他就會接受。」
「嗯!」貴木用力點頭,「哥哥是沒問題的!」
旭達汗心裡微微一動,仔細端詳這個已經二十五歲的弟弟。貴木也已經成家了,卻還是十四五歲時候的孩子臉,倔強孤傲,眸子和下撇的嘴角帶著一股煞氣,像只咄咄逼人的豹子。旭達汗經常有種錯覺,貴木還是十幾歲的大孩子,衝動莽撞,卻又深深地相信和依賴哥哥。
「你是大人了啊。」旭達汗隨口說。
貴木一愣。
「貴木,這些年你一直跟著我,我這個當哥哥的,沒給你什麼好處,只是讓你陪我吃苦。」旭達汗拍拍貴木的肩,「你為什麼這麼相信我呢?你知道我在想什麼麼?你就不怕我騙你?」
「我跟哥哥可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我粗心,不知道哥哥平時在想什麼,可我總知道我的親哥哥是不會騙我的!」貴木說。
「其實我們和比莫幹不也是兄弟麼?可我設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套給他。」
「我跟哥哥和哥哥跟比莫干可不一樣!」貴木說,「再說了,我不相信哥哥,還能相信誰呢?除了哥哥,這北都城裡還有誰值得我相信?」
旭達汗低頭看著馬前的雪,沉默了許久許久,抬頭對貴木笑笑,「你會跟我一路走到頭的,對吧?」
「對!」貴木大聲說。
龍籬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個木然的年輕人,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
頭頂有水一滴滴打在他身後的水面上,那是一條地下河,河裡游動著光色瑩瑩的盲雨,地下頭頂都生長著萬年的鐘乳石,狼牙般間利,他們彷彿站在一頭巨狼的嘴裡。
「很多年以前我們也是在這裡分別,阿蘇勒大那顏,」龍籬頓了頓,「不,五王子。你的哥哥旭達汗要恢復老大君在時所有人的稱謂,因為你另一個哥哥比莫干的即位是一場陰謀,今後在草原上不會被承認。除了你的,你不再是世子,你是五王子。」
「我不記得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阿蘇勒說。
「是,五王子不會記得我,把你扔在這裡的時候,你是昏迷的。」龍籬從喉嚨深處發出陰寒的笑聲,「我只是感慨一下時間過去得真快,我離開本堂已經十五年,我一生最好的時間都花在這片草原上了,」他搖了搖頭,「這就是刺客的生存方式,五王子這樣的天驅武士不會理解。」
「你是……那時候挾持我的人?」
「是,那時候我是台戈爾大汗王寨子裡的一個馬伕,現在我是你哥哥旭達汗寨子裡的一個馬伕。」
「是旭達汗做的麼?早在十年之前他就想殺了我?」阿蘇勒搖頭,「我沒有看出來,從來沒有想過……」
「五王子這樣的人,總有人想要殺死你,你能活到成年,應該感謝盤韃天神的福佑了。」龍籬手,「轉身。」
阿蘇勒平靜地轉身,龍籬猛地在他背後推了一把。前方就是一個漆黑的深洞,阿蘇勒直墜下去,聽見綁縛自己的鐵鏈在青銅的絞盤上滑動,發出令人戰慄的聲音。他不知道下面是哪裡,也許是無數鋒利的鐵刺,但他沒有反抗,即便下面是地獄也沒什麼,當他看見那灘辨不出人形的血肉時,他覺得這北都城已經成了地獄。
龍籬伸手猛地按住絞盤的把手,阿蘇勒被吊在了半空中,鐵鏈陷入他的肉裡,像是要絞碎他全身的骨頭。
這是一個石穴,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線微光從頭頂的那個洞穴照下來,勉強只能照亮他腳下一塊。
「這是你的死地,其實十年之前你就該死在這裡的。」龍籬的聲音從正上方傳來,「伺候你爺爺吧,你們祖孫還能再次相逢,真是奇跡。」
龍籬猛地抖動鐵鏈,那股震動沿著鐵鏈傳了下去,鐵鏈一段那個精巧的鎖扣自己解開了,龍籬再猛地收手,那根鐵鏈如同蛇一樣從地穴中躍出,嘩啦啦落在他腳下。
他踩動了腳下的機括,鐵柵猛地翻扣上,阿蘇勒眼睛還未適應黑暗,他向著四面伸手,摸到的只是一根又一根的鐵欄,這是一個精巧的機括,大約是個方形的鐵籠,粗大卻不笨重,每一根鐵欄都有普通人的手腕那樣粗,卻有著嚴絲合縫的翻扣蓋子,像是東陸人用於捕捉某種珍貴的猴子時用的機械。
「你的父親讓鐵匠打造這個籠子,花了很多的心思。他叫它『鎖龍廷』,因為它要被用來鎖住不可能被鎖住的一種人,帕蘇爾家的狂戰士。你們在戰場上就像無人可以阻擋的狂龍。」龍籬對下面張望,「但是龍又怎麼樣呢?這個小小的籠子裡困著兩條龍,一點用都沒有。」
他露出笑容。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危險的逼近,從五歲開始的嚴密訓練讓他本能地後仰,同時雙手按住後腰的短刀。一粒小小的石子彈在青銅絞盤上,化為石屑,在那裡留下了一個足有指節深的缺口,一塊青銅被那枚石子硬是崩掉了。如果龍籬沒有閃避,那粒石子的力量足夠穿透龍籬的頭骨。
「請原諒我太多嘴了,尊敬的欽達翰王。」龍籬沒有驚駭,也沒有發怒。一個刺客從小受的教育告訴他對於強大的敵人只能尊重,恐懼和怒火都無助於戰勝他,只有謙虛、懂得尊重的人才能掌握黑暗中的力量。
沒有人回答他,那個撞擊聲還在地穴中反覆地迴盪。
「我衷心仰慕您的力量,真是可以改變一個時代的力量啊。」龍籬歎息,「不過另一個人也擁有它,而且比你更年輕。」
他將手中的兩柄短刀拋入了地穴,計算著時間,過了很久它們才叮噹落地,這個地穴有二十丈之深,周圍都是堅硬的岩石,多年之前郭勒爾也是在這裡,從背後推了自己的父親一把,這是個完美的陷阱,會把龍也困死在其中。原先供欽達翰王享受天年的地宮被打開之後已經無法再使用了,龍籬他們一起深入地穴深處,找到一個骷髏般的老人,老人皮膚上長滿了苔蘚,正捧著新出爐的囊和烤好的羊肉往裡走,他試圖拔刀反抗,但是被旭達汗輕易地斬下胳膊,臨死前老人做了最後一件守護主子的事,背對著他們把一柄青銅鑰匙吞進了肚子裡。但是他們後來還是把那柄鑰匙挖了出來,卻只是半把,需要另一柄湊在一起才能打開地宮的銅門,可他們沒有找到另外一把鑰匙,郭勒爾甚至沒有來得及把它傳給比莫干就死了,於是只能把上千斤的銅門整個撬了下來。
龍籬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准任何人靠近這裡,」他扭頭看著自己背後那些蒙黑布的男人,「如果有人進攻這裡,就把牛油潑下去,點著。」
「是。」
「還有兩天就是十五,月亮會圓,它的力量會在那天的午夜潑灑在整個大地上,你們血管裡的血都會沸騰起來。」龍籬嘶啞地笑笑,「五王子,最後提醒你一件事,狂血和羽人的凝翼一樣,在月滿之夜會全然甦醒。而你的爺爺已經無法控制那力量了,如果不想死,更好的辦法是一刀殺了他,殺了欽達翰王,殺了你們帕蘇爾家七十年來的傳奇。」
龍籬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阿蘇勒默默地看著鐵籠一角的老人,他的爺爺。十年過去了,阿蘇勒已經長成了大人,可欽達翰王還是十年前的樣子,那雙直視阿蘇勒的眼睛裡沒有任何祖孫重逢的喜悅,而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獸。阿蘇勒以為他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他們還會相逢,十年前銅門在他背後閉合,他覺得那一刻就是永訣了。
「爺爺……」他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了這兩個字。
他的眼淚忽然湧出了眼眶,像是在異鄉流浪了多年的人終於看見家鄉村子上空的炊煙,那麼溫暖,卻讓人忽然變得脆弱不堪。欽達翰王那凶戾的眼神沒有讓他卻步,他猛地上前,想要撲在這個老人的懷裡放聲大哭。這是十年之後的北都城裡僅剩的一些沒有改變的東西,雖然他已經長大,要像個男人那樣扛起責任,但在這個老人的面前,他依然可以做一個孩子,可以放肆地痛苦去宣洩他的悲傷。
欽達翰王猛地伸手按在他胸口,把他狠狠地推了出去,「愚蠢!流著青銅血的男人,你應該成為英雄!可你在北都城裡做了些什麼?還有臉來這裡見你的祖宗?」
阿蘇勒摔倒在地,背靠著鐵欄。剛剛湧上心頭的那股溫暖在欽達翰王的怒吼中散去了,他呆呆地坐著,久久說不出話來。
最後他無力地靠在鐵欄上,「我……什麼都沒有做成……我害死了很多人,我想救他們的……可是我很沒用啊!」
「那你為什麼沒有死在戰場上?」欽達翰王咆哮,「你要哭麼?像個女人那樣?」
劇烈的悲傷再次襲上心頭,彷彿要把阿蘇勒整個撕裂開來。他也覺得自己本該死在戰場上,跟那些飛虎帳的騎兵的屍體互相枕著,這樣他就不用再夢到那些血腥的場面,不用再面對那些死了親人的牧民悲傷的眼睛,不用看到那灘不能再稱為哥哥的血肉。那些人相信著他,可他失敗了,他沒能衝到狼主的身邊。
現在他的祖宗嚴厲地質問他,他沒有能為自己開脫的理由。
他疲憊地靠在鐵欄上,把頭深深埋在自己的雙手中,「是我沒用,是我害死了他們,他們都死了……」
欽達翰王默默地看著他,而後回到鐵籠的另一側坐下,閉上了眼睛。
大合薩在帳篷裡焦急地踱步,巴魯一把掀起簾子走了進來。
「怎麼樣?有沒有阿蘇勒的消息?」老頭子竄過去,一把抓起巴魯肩頭的衣服。
「有……還有更大的消息,是花了錢,一個斡赤斤家的武士告訴我的,」巴魯的臉色難看,「他們在金帳裡看見了……欽達翰王!」
大合薩呆住了,他腦袋裡久已鬆懈的那根弦被人猛地撥動,腦海裡一片聲音轟鳴,一時間只能看見巴魯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的聲音。大合薩知道那場兒子囚禁父親的叛亂,他甚至是主謀之一。在那個地穴裡,他親眼看著郭勒爾一掌推在自己父親的背後,把他推入了「鎖龍廷」,機括迅速地扣合起來,結束了草原上的欽達翰王時代。為了掩蓋這個秘密,他們不得不使用血腥的手段,把所有知情的人都處死,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欽達翰王還活著的消息流傳在草原上,會掀起何等的波瀾,會死更多的人。
但現在,七十年前那個戰神重新被釋放出來,旭達汗那些人要做什麼?大合薩不知道,但他有種極不祥的預感。
納戈爾轟加,那是被塵封在歷史中的一個惡魔。關於他的那頁歷史,應該用樹膠死死地黏住!
「他還……活著?」大合薩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坐在床上。
「還有,」巴魯深深吸了口氣,「他們說,旭達汗有青銅之血,他們親眼看到的……」
「青銅……之血?」大合薩的聲音顫抖。
他把雙手按在光禿禿的頭頂,心裡的驚悸像是炸開似的,卻有種想苦笑的感覺。被視為黃金一樣珍貴的青銅血,帕蘇爾家往往數代都等不來一人,可這一代卻有兩人。而那個讓人永遠看不透的旭達汗,把自己青銅之血的秘密足足隱藏了三十年,他一定在期待這一天吧?驕傲地向整個北都城的人公佈他高貴的血脈,以帝王般的形象出現在陽光下。七十年前年輕的欽達翰王在暴怒中燃燒了青銅之血,當著數萬人的面殺人如麻,人們卻不敢反抗他,只是蜷伏在地下等著屠刀落在自己頭上,他們不敢抬頭,就像那流淌著青銅之血的人是神的兒子,仰視他會被他的神威燒成焦炭。
更可怕的是,如果欽達翰王還活著的消息被洩露出去,連郭勒爾·帕蘇爾的統治也是篡位,三十多年來,北都城始終被統治在兩個囚禁父親殺死叔叔的人手中。這是旭達汗要的效果麼?那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大君的寶座,以英雄的名義。他甚至可以和朔北部和談,蒙勒火兒是他的外公,未必不會對他網開一面。或者……
大合薩猛地抬起頭看著巴魯,「旭達汗……就是那個叛徒?」
「阿爸和大伯都那麼想,戰爭還沒開始前旭達汗就被朔北人收買了,」巴魯說,「大伯說,大君不可能是叛徒,因為叛徒勢必要從青陽部的失敗中得到些什麼。如果現在城破,旭達汗能得到最多的東西,雖然青陽部不再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了,但是這個部落歸旭達汗了。」
「你阿爸和大伯有沒有說我們該怎麼辦?難道坐在這裡等死?」
巴魯搖了搖頭,「我家的寨子被嚴密地監視起來了,阿爸和大伯都不能隨便進出了……我們莫速爾家的男人,已經不剩多少了。」
大合薩沉沉地點點頭,「對了,有阿蘇勒的消息麼?旭達汗把他關在哪裡?」
「沒有,問了好多人,可誰也不知道。據說是旭達汗派了秘密的人安置的。」
「短時間阿蘇勒應該不會有危險。他有青銅之血,任何人都不會輕易殺掉數十年一遇的狂戰士。」大合薩說,「尤其是他的血脈還可以作為和朔北部談判的籌碼。同時擁有三個狂戰士,原本應該是帕蘇爾家統治草原的時代啊,他們所到之處,應該如同三個神並肩行在雲端,所有人下跪匍匐。」
「是,那我先回去跟阿爸和大伯說,他們也在等著消息。」巴魯告別了大合薩,走出了帳篷。
外面是一地清冷的月光,巴扎正騎在馬上等他。巴扎彎下腰湊近巴魯耳邊,「哥哥,你怎麼說沒有主子的消息?主子不是被關在……」
巴魯擺擺手,打斷了他,「走遠點再說。」
兩個人離開帳篷二十丈外,巴魯才低聲說,「主子的事情,跟阿爸和大伯也別說。」
「為什麼?不管主子了?」巴扎瞪大了眼睛。
「現在這個時候,各處都被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人封鎖著,他們不會答應我們去救主子的,要是說了,沒準我們兩個就被看住了。」巴魯說,「可我們身份不同,我們是主子的伴當,能說主子死了,我們在帳篷裡等消息?」
「你說旭達汗是要……殺了主子?」
「我聽說欽達翰王發病的時候和不發病的時候,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發病的時候,靠近他的一切活物都會被殺掉。他喜歡殺人,喜歡聞見血的味道。」巴魯微微打了個寒噤,他想到也許很多年後,他的主子也會變成那樣,如同被惡魔附體。
「旭達汗這傢伙……」巴扎明白了,「大合薩還說主子一時不會有事,這樣關著主子隨時會死啊!」
「我倒是能明白旭達汗在想什麼,我們誰都知道大君死得冤,是被陷害的,主子是絕不會聽他話的。這樣留著主子,就是留了一個和他一樣流著青銅血的男人,可旭達汗是想當大君的人,他怎麼能允許北都城裡還有一個人跟他一模一樣?他一定想殺了主子,把欽達翰王也殺了。這樣他是帕蘇爾家血統最優秀的後代,大君只能是他。」
「哥哥的意思是?」
「我不管旭達汗想怎麼樣,在南淮城我們怎麼救主子的,現在我們還是怎麼去救主子。」巴魯說,「人還能年紀大了膽子卻小了?」
巴扎點點頭,「反正我跟著哥哥,哥哥說去救主子,我就去救主子;哥哥說去殺旭達汗,我就去殺旭達汗;哥哥是主子的伴當,我是哥哥的伴當。」
金帳裡,旭達汗高踞在黃金寶座上,看著下面那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像灘爛泥那樣蜷縮在地上。他哆嗦著,翻著眼睛,只能看見大片的眼白,口角流著涎水,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像是十年沒洗了。
「是真瘋麼?不是裝的吧。」旭達汗淡淡地笑。
貴木上去一拔拎起那個瘋男人,讓他身體懸空,下面失去支撐的兩條腿搖晃著,像是兩根用繩子吊起來的木柴。男人驚恐地叫喊起來,卻不敢反抗,雙手雞爪一樣縮在胸口。
「他的腿斷了?怎麼回事?」旭達汗挑了挑眉毛。
「看守的武士沒有看住他,被他在晚上跑了出去,天亮才在一個雪窠子裡找到他,兩個膝蓋骨都摔碎了,腿凍得僵死了,再也治不回來。」貴木把男人扔在地上,「這樣的會是裝瘋?」
「鐵由·帕蘇爾,我的哥哥,你除了在女人身上足夠勇敢外,還能做成什麼事?」旭達汗口氣裡帶著悲憫,俯視那個男人,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是看了囊刑後給嚇傻了,說起來我看著也噁心。」貴木皺了皺眉。
「帶他下去,好好地養著他,他想吃點什麼就給他吃,想要女人就給他找。」旭達汗揮了揮手,「別讓我再見到他,我心裡會煩。」
一名武士進帳來提了鐵由出去,他們走得很遠了還能聽見鐵由含糊不清地叫喚著什麼,像是夢囈,像是歡喜,又像是悲傷,在這個寂靜的夜裡聽著確實讓人不由得煩躁。
旭達汗用手指著額頭,想了很久,「北都城裡也就這些人了吧?你說九王臥床不起,隨時會死,我不擔心他,他的虎豹騎所剩已經不多,他又是個愛惜自己的人,犯不著為比莫干的死跟我們拚命,狼主進城的時候,我相信他會低頭和我們合作;莫速爾家的兩個男人是有點蠻勇,不過要保住他們一家,如今也不會公然和我們作對。木亥陽也是個愛惜自己的人……那個班扎烈如何了?」
「他有點麻煩,我看那人是死忠於比莫干的,他又知道比莫幹出城的真相,不如結果了他。」貴木冷冷地說。
「隨他去吧,如今死忠的人已經不多了,難能可貴。他又是個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沒什麼用的人。」旭達汗淡淡地說,「留意九王、莫速爾家和木亥陽的寨子,剩下的,我們只需要擔心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個老東西了。」
「是!」貴木說,「不過還有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處置,那個枯薩爾家的女人,怎麼辦?」
「枯薩爾家的女人?」旭達汗一愣,而後反應過來了,「比莫干的女人?一個啞巴,家族都被夷平了,我們需要擔心她麼?」
「不是,就是她執意要來見你,我就把她帶到金帳外了,還在那裡等著呢。」
「是麼?」旭達汗沉默了片刻,「比莫干的女人非要見我一面?是想要我賜她一死,還是想要殺了我?」他無聲地笑了,「帶他進來吧,貴木,你先出去,我交代你的事情,辦好了來跟我說。」
「知道!哥哥交的差,絕沒問題!」
貴木出帳的同時,武士把那個白衣的女人推了進來,之後也叩拜出帳去了。
旭達汗以手支著額頭,坐在高處,彷彿睡熟了,金帳裡只剩下他和蘇瑪,蘇瑪默默地站著,低著頭,也不靠近,也不發出聲音。
過了很久,旭達汗抬起頭來,看著蘇瑪,「我很尊敬你的父親伯魯哈·枯薩爾,但是進這個帳篷的人都要對坐在我這個位置的人跪拜,為什麼你沒有?比莫干從不要你對他跪拜,是麼?」
蘇瑪抬起頭,看著旭達汗的眼睛。旭達汗的心頭微微跳了一下,他在刑場見過蘇瑪,卻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盛裝的時候會有那麼一股讓人驚艷的美和讓人心痛的脆弱。她已經不小了,可是還長著一張稚氣的臉,這讓旭達汗想起很多年之前在北都城門前看著九王征討真顏部的大軍凱旋,他第一眼看見那個女孩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張稚氣的臉,也是那麼一雙彷彿海一樣的眸子,也是那麼悲痛,卻又帶著仇恨。
「你長大了,讓人驚訝,蘇瑪·枯薩爾,難怪比莫干會為你發瘋。」他頓了頓,拍著自己身下的寶座,「有人說當初打造這張椅子的時候,用了五百七十斤黃金,即便是草原上最強壯的武士也不能挪動它,這重量象徵著權力的穩固。即便這座金帳被風吹了、火燒了,這張椅子卻不會移動分毫。每一個攻進北都的英雄,都只能把帳篷紮在這張椅子的周圍,然後坐上去,君臨草原。如今坐在這裡的已經不是你的丈夫了,你想要什麼,應該用膝蓋向我走近,懇求我。」
蘇瑪慢慢地前進一步。
「不,別走近,我不想你在袖子裡藏著一柄小刀什麼的,」旭達汗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有多恨我,我用馬踩死你的丈夫,讓你流產……我不想殺死你這個漂亮的女人,別人會說我暴戾。」
蘇瑪微微地搖頭。
「枯薩爾家的女人,就像你的父親一樣,對著任何人都不低頭,你是這個意思麼?」旭達汗笑,「你要求我什麼?」
他猛地一擺手,「等等,讓我猜猜……也許是要我把你的丈夫好好安葬……也許是讓我不要再殺人,我聽金帳宮裡的女官們說了,你是個仁慈的主子……也許是,你想再嫁個男人?」他呵呵地笑了起來,忽然直視蘇瑪的眼睛,「不,都不是,你擔心的是我就要毀掉你心愛的那個男人了,是不是?我手中捏著阿蘇勒·帕蘇爾,只要稍稍用力……」
他伸出手來,在空中虛擬爪形,然後慢慢地收緊,手上的筋節暴突,「他就會化成齏粉,和你的丈夫一樣。」
「給我看你手中捏的那封信,」他指指蘇瑪的手,「我想那上面寫著你要跟我交易的條件吧?讓我聽聽一個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女人,能用什麼樣的辦法救她心愛的男人呢?」
蘇瑪手中握著一卷羊皮紙,她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隻那天晚宴後棄置的銀酒杯,把羊皮紙塞在裡面,用力向著旭達汗扔了過去。
銀杯不出多遠就落地了,滾動著來到旭達汗的寶座之下。旭達汗笑了笑,起身走下寶座,彎腰拾起銀杯,「你知道麼?你是來這裡的人中待遇最高的,北都城的主人都會為你彎下腰去,說起來有三個可能成為北都城主人的男人為你彎過腰,你這麼一個長得像孩子的女人,怎麼會有這樣的魔力呢?」
他展開銀杯裡的信,很快讀完了,沉默了很久,慢慢地把羊皮紙捲成一團攥在手心裡,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果然是讓人動心的條件,如果你這時候發難,也許可以成為北都城裡一方勢力的主人吧?我還要請你高坐。可是你卻用它來交換阿蘇勒的命。」旭達汗幽幽地說,「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很殘酷。你已經毀掉了一個叫比莫干·帕蘇爾的男人了。你用你的身體和情感包圍了他,讓他變成一個蠢驢,讓他為了你去對抗朔北,用他最後的九百人偷偷地把你送出城。」
他沉默著,聽著那個女人耳朵上的鈴鐺叮叮噹噹地作響。金帳裡沒有風,他想那個女人在顫抖,等待著他的回答,她說不出話來,臉上也很平靜,但是仍然被那對可愛的鈴鐺出賣了。
人都是這樣的,再看得開的人,也總有一些事一些人放不下,所以總會有驚慌失措戰慄不安的時候。
他舒心地笑了,「我的妻子死了,我如今是北都城的主人,我需要一個女人來幫我管好其我的其他女人們。我的第一個妻子出身不夠好,但你不同,你是『獅子王』的女兒,非常尊貴,又是我哥哥的女人。他死了,我接著娶你,名正言順。我不介意你是個破貞的女人,反正你的孩子也流產了,你可以為我再生幾個好孩子,最好他們中有人能繼承我的血脈和你父親的勇氣。這樣,我就放了阿蘇勒。」
蘇瑪的臉驟然變得蒼白,最後泛起病態的嫣紅。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為顫抖,裙擺掃在地毯上沙沙作響,她面對旭達汗那雙狼一樣的眼睛,脆弱得像是隨時會跌倒。
「相比你之前開給我的條件,你的身體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添頭,你知道東陸人交易的時候,會在成交的價格上添個小添頭,有時候是塊佩玉,有時候是琥珀的煙嘴,總之是個放在手心裡把玩的小玩具。」旭達汗輕柔地說,「你還需要考慮麼?這樣對你、我和阿蘇勒都好,你這樣還能嫁給阿蘇勒麼?他那麼愛他的哥哥比莫干,怎麼會和比莫干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你那麼在乎自己的貞節麼?你已經為阿蘇勒犧牲了一次,為什麼不能再犧牲一次呢?」
他呵呵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笑得幾乎瘋癲,幾乎喘不過氣來,「你知道麼?我忽然在想到底誰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是阿蘇勒還是比莫干?也許早在你們兩個還都是孩子的時候他就佔有了你?哈哈哈哈。」
他忽地不笑了,臉上恢復了冷漠和狼一般的凶狠,他指著蘇瑪,低聲咆哮,「滾!滾出這個帳篷!離我遠一點!我不是比莫干·帕蘇爾,不想要你的肉體和感情,雖然你真的很美……」
他扶著寶座的扶手站了起來,對著看不見的天空緩緩地長開了雙臂,彷彿要擁抱它。
「毋庸畏懼,你不會失去你的愛情和貞節,因為我不需要它們。阿蘇勒和比莫干都不懂的事情,我懂。我懂得當一個人坐上這張椅子,他就再不能有凡俗的感情和慾望,坐上這個位置的人,草原上的人叫他大君,東陸人叫他皇帝,他的意志就像天空和原野那樣浩瀚無邊。而東陸人說,天地不仁!皇帝只能有皇帝的感情,皇帝的慾望只能是土地和權力。他會很孤獨,失去所有朋友,這是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對盤韃天神奉獻的犧牲。」他清晰而冷淡地說,「我也不接受你的條件,我將扞衛北都城,我能夠做到。」
武士們進來押走了蘇瑪,他們離去前偷偷看了一眼矗立在寶座前仰望的旭達汗,彷彿一尊雕像,那麼孤獨。
貴木跟著進帳,走到旭達汗身邊,「哥哥,怎麼了?那女人跟你開條件?她有什麼條件能讓哥哥你動心?哥哥你又不缺女人,你也不喜歡女人。」
「很誘人的條件。當時九王滅真顏部,男子長過馬鞭者處死,所以八九歲大的男孩都處死了,剩下年幼的男孩四萬餘人,全部淪為奴隸。大部分都在各家的寨子裡干苦力活。但是九王大概也沒想到真顏部的女人很記仇,她們暗中教那些孩子,是我們青陽人滅了真顏部,等到他們長大成人一定要復仇。這些男孩中有個領頭的,名叫拉木獨,就是當時真顏部將軍拉木獨的小兒子,糾集了四千多個真顏血統的奴隸,他們秘密地聯繫那個女人,她是如今唯一一個有獅子王血脈的人,他們想要光復真顏部,勸比莫干恢復真顏部的領地。那女人的條件,就是把這四千人交給我們守衛北都城,要我放了阿蘇勒。」
貴木感覺到一股寒意,「我聽獵人說,如果在山裡獵熊,殺了大熊,小熊也不能放過。就算還在吃奶的小熊也能記得是哪個獵人殺了它全家,記得他的味道,十幾年都不會忘。長成了大熊,只要獵人還在那個山頭打獵,那熊一定會報復。真顏部那些奴隸,真是熊崽子啊。不過,這條件可不錯,我們現在手裡缺的就是兵,兵都在三個大貴族手裡捏著,我們若有四千人可就方便多了,哥哥為什麼拒絕?阿蘇勒那個懦夫,他命又值什麼?哥哥剛才說得就很對,你要了那個女人的身子,天長日久的,她憑什麼還記得阿蘇勒,不一心為哥哥你生孩子?阿蘇勒哪裡必得過哥哥?」
「你要是仔細看過那個女人的眼睛,就不會那麼想了。」旭達汗輕聲說,「我不想接受她的條件,因為我不甘心。」
「不甘心?」貴木一愣。
旭達汗瞥了他一眼,轉身為弟弟正了正衣領,拍去甲冑上的塵土,「我們要守住北都城,和狼主談條件,但不對他卑躬屈膝,是不是?」
「是!」貴木用力點頭。
「阿蘇勒和比莫干都做不成,但是我們能做成,是不是?」
「是!」
「貴木,你跟著我隱忍了幾乎三十年,我們吃過的苦,我們自己知道,只為了這一日,在草原上光大我們倆兄弟的名字,是不是?」
「是!」
「可是那個女人,還有巴赫巴夯、大合薩、木黎,甚至比莫干,他們相信過我們麼?他們覺得阿蘇勒才是個可憐的孩子,是我們奪走了本來屬於他的東西,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就算他戰敗了,他也不過是個盡了力的孩子。」旭達汗猛地一腳踢在寶座的扶手上,「有那麼多人會為了阿蘇勒不惜代價,可是誰管過我們兩個?我血管裡流著和阿蘇勒一樣的血!」他嘶聲怒吼,「如今只有我能救他們,在他們眼裡我卻是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貴木呆呆地看著哥哥,他隱隱約約能理解哥哥的憤怒,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紅了。
旭達汗深深地吸了口氣,把身子埋進寬大的寶座裡,「我不想接受那些人的條件,我可以這麼一直孤獨下去,但我終究會成就我想做的事!」
黑暗裡,阿蘇勒無聲地站了起來,月光正盛,有微光從頭頂上方唯一的缺口裡滲進來。藉著那光可以看清欽達翰王沉睡在鐵籠另一側的角落裡,他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了,他的爺爺幾乎從不跟他說話,地穴里長久地沉默著。
鐵籠正中央插著龍籬留下的兩柄短刀,月光在兩道清冷的刃口上浮動,散發著幽幽的寒氣。他們中沒人動過那兩柄刀,誰都知道龍籬留下那兩柄刀的用意。這個殺手滿懷期待地等著他們拔刀對決,等著看誰會倒下,在天羅山堂受過的教育和對狂血的瞭解讓他相信,在兩個人中必須有一個去死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本能地保護自己。他對於死亡有著強烈的興趣。
阿蘇勒腳步無聲,緩慢地走到兩柄刀的旁邊,目光始終落在欽達翰王的眼睛上。欽達翰王看起來真的睡熟了,不像假寐的人,眼珠會在眼皮下緩緩地轉動。猶豫了很久,阿蘇勒矮身拔起了一柄短刀。
他摸索著鐵欄,找到粘連處的地方,用刀在那裡用力割了下去。他懂一點冶鐵,為了打造這種籠子,鐵匠勢必要把鐵欄的一端燒紅了,然後再跟另一根鐵欄粘連。那會導致退火,是籠子的弱點。
「沒用的。」
阿蘇勒驚得轉身,看見欽達翰王一雙白多黑少的眸子冷冷地注視著他,不知何時,欽達翰王醒來了,或者根本沒有睡著。
他們是祖孫,又是關在籠子裡的兩隻野獸,理應互相防範。
「『鎖龍廷』用的是東陸買來的冷鍛魚鱗鋼,最好的冷鍛魚鱗鋼,不管怎麼鍛燒都不會退火。能夠切開它的只有魂印兵器。」欽達翰王說。
阿蘇勒想到他那柄影月,可惜影月不在他的身邊。
「爺爺,是我吵醒了你麼?」他低聲說。
「不,我沒有睡著,我以為你拔刀想要試試我的頸骨,對你多了些期待,但是你居然去試鐵籠子。」欽達翰王輕蔑地說,「這是『鎖龍廷』,你那個聰明的阿爸造出的東西,連龍都能困住。」
「我只是不能這麼等著。」阿蘇勒說著,踮起腳尖想去試試能否撬開被機括封閉的頂部。但是薄刃的刀甚至插不進頂部和側部鐵欄的縫隙,那機括的控簧力量驚人,簡直可以比得上陳國炬石車所用的。
「三十多年前我就試過,不可能。」欽達翰王冷笑,「比起來我的頸骨更適合動手。」
「爺爺,我不會拔出刀對著你,十年前不會,現在也不會。」阿蘇勒輕聲說,「我是你的孫子阿蘇勒,不是魔鬼。」
「那看起來我是魔鬼了?」欽達翰王說,「愚蠢的懦弱!當兩個人中只能活下一個人,一個是十八歲的孫子,一個是快要死掉的爺爺,你難道不明白誰更應該死?」
阿蘇勒搖搖頭,「不會的,不會兩個人中只能活一個人的,我們會出去的。」
「說著這麼愚蠢的話,但是比小時候還是多了些膽氣。」欽達翰無聲地笑,「可是有些時候就是這樣,一個爺爺一個孫子,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那你怎麼辦?」
阿蘇勒還是搖頭,「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想那麼殘酷的事情?不該這樣的,都該好好地活下去啊。」
欽達翰王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地穴頂部的一點微光,「連這世界的神都是魔鬼,這世界怎麼會不殘酷?你不該回來的,草原不適合你,你應該一輩子呆在東陸那個屬於懦夫的地方。」
「風炎皇帝呢?他也是懦夫麼?」
「你在東陸聽說了風炎皇帝的事?」欽達翰王斜眼一瞥阿蘇勒,「他也是懦夫,如果他不是太在意那些忠於他的將領,也許他已經攻下了北都城。」他喃喃地說,「這些年有時候我會不斷地想那個那人為什麼要打到北陸來,也許只是要證明他自己,那個愚蠢的男人……來,坐到這裡來,跟我說說東陸人怎麼說風炎皇帝,你如今是我們青陽部最懂東陸的人了。」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地面。
阿蘇勒走到他身邊坐下,也望著頭頂的微光,想了很久,「東陸人很尊崇他,說他是僅次於薔薇皇帝的白氏最偉大的皇帝,如果他還能再活二十年,一定可以把大胤的疆界推到整個九州。街巷裡很多人說他的故事,那些人被叫做說書人,有點像我們吟唱《遜王傳》,把風炎皇帝的事情編成英雄演義來講,說得很好玩,沒那麼嚴肅。他們說風炎皇帝和蘇瑾深、李凌心、姬揚、葉正勳四位將軍就像兄弟一樣,被稱作鐵駟車,馳騁天下,任誰也擋不住,任誰也不能拆開他們,最後姬揚被問罪誅殺了,風炎皇帝活活給氣死了。」
欽達翰王的眼睛裡難得地透出了興致,「鐵駟車固然可怕,最難纏的那個對手還是公山虛,他一個可以頂鐵駟車四個人!」他想了想,「也許還加上一支三萬人的軍隊!」
阿蘇勒想起了什麼,「對了,我在東陸認識了一個朋友,他叫姬野,是姬揚將軍的曾孫。」
「他用槍麼?」
阿蘇勒點頭,「他的槍用得很好,叫做猛虎嘯牙,是一柄魂印兵器!」
欽達翰王也點頭,「姬揚是個令人放心不下的對手,他所帶的騎兵隊可以和我們草原人的騎兵隊相比,而且很快,快得就像風一樣……你笑什麼?」
阿蘇勒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也許是想到了姬野的緣故,也許是終於找到了跟爺爺的話題,他心裡徘徊的沉鬱之氣忽然散了很多。
「我只是……覺得我又能跟爺爺說說話了,我心裡……悶得慌。」他說。
「廢物,總是因為別人而活,別人不跟你說話,你就連笑也笑不出來。」欽達翰王淡淡地說,「既然喜歡說話,就再跟我講講東陸的事,以前你的奶奶也經常給我說,她說天啟城裡皇帝的宮殿是用木料和石頭建造的,其中有一個叫做太清閣的房子,有一百個誇父那麼高。她還說起過天啟城裡的集市、吃的東西、節日,還有那片名叫上清池的大湖,她說每到春天的時候,東陸那裡的貴族女孩就穿著又輕又薄五顏六色的裙子,一起在那個大湖上劃鳶船,青山綠水的,湖兩邊都是圍觀的人。」
「我沒去過天啟城,有一次我跟著東陸的老師出去打仗,已經打下了殤陽關,很接近天啟城了。天啟城裡的皇帝等著老師他們進京去覲見,可是老師不願去,帶著我們又回了南淮。」
「你老師真是個奇怪的人,他不去,也應該讓你們去看看熱鬧。」
「我和姬野後來也很後悔,覺得要是跟老師告個假,就能混在大軍裡去天啟城裡玩玩了。」阿蘇勒說,「不過南淮城也跟天啟城一樣繁華,那裡有個叫做鳳凰池的大湖,據說比上清池還要大。春天的時候,城裡貴族的女孩們也都穿著新裁的裙子去泛舟。然後她們就會在林子裡野餐,把外面的裙子解下來,每一件張開都有兩件馬步裙那麼大,有晏紫的、水紅的、杏黃的、月白的,能想到的顏色都有,在周圍樹上繫上繩子,圍成錦帳,她們就在裡面喝酒和玩,外面的人看不見。」
「你也去看麼?」
「去……我和姬野每年都去。」阿蘇勒說。其實最喜歡去看的是羽然,拉著他們兩個飛跑著穿過林子,到鳳凰池邊視線最好的地方,騎在他們倆某一個人的脖子上,往水上或者那些錦帳裡張望。可他還沒有想到如何跟爺爺講羽然的事。
「在東陸有相好的女人了麼?」
阿蘇勒愣了一下。爺爺的想法是很簡單的,若是有了喜歡的女孩,就該去獵了狐狸來,把洗剝好的狐狸皮子掛在她家的帳篷外,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就該和喜歡她的其他男孩打架,告訴周圍的人這女人已經是自己的領地了;就該帶著她騎馬到看不到人的地方,把她的裙子解下來。如果他告訴爺爺他喜歡羽然卻連告訴她的勇氣都沒有,爺爺一定覺得他很沒用吧?
「沒有。」他低下頭。按照欽達翰王所謂的「相好」,他在東陸確實是沒有的。
「沒用!」欽達翰王給出了同樣的結論。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欽達翰王說,「若是有了相好的女人就得告訴我,我是你爺爺。」
「嗯。」阿蘇勒點點頭。
「我一直在想,你奶奶其實很想回東陸去看看,」欽達翰王忽然說,「可是她沒有告訴我,怕我生氣。」
「你們可以一起去看看啊,這樣她就不用離開你,也能看到東陸了。」
欽達翰王沒有回答,鐵籠裡沉寂下去。
「滾開,」欽達翰王說,「離我遠一點,不要往這裡看。」
阿蘇勒吃了一驚,扭頭看著爺爺。藉著微弱的星光,他看見欽達翰王的面孔扭曲了,虯結的肌肉一條條突出,瞳子因為淤血而赤紅,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獸似的。他心裡一寒,這樣的情景在十年前他見過,在地宮裡的時候,欽達翰王每每出現這種無法控制的情況,就用鐵鏈把自己鎖死。
阿蘇勒警覺地後退了一步,他現在沒有鐵鏈,只有兩柄利刃。
「滾開!」欽達翰王低吼了一聲,艱難地墮入了漆黑的角落裡。
阿蘇勒不敢違抗他,背貼著鐵欄坐在另一側的角落裡。對面他看不見的黑暗裡傳來了可怕的聲音,彷彿一頭垂死的龍在咆哮,尖利的牙齒在咬噬鐵欄,又有些聲音如同絕望的哭嚎,鐵籠震動起來,那個角落裡傳來的巨大力量讓「鎖龍廷」都似乎要崩潰。他不敢看,只能捂著臉,他知道一個狂戰士要克制自己對血的渴望是何等艱難,他有過那種墜入黑甜噩夢的經歷,那時對新鮮血液的渴望好比魚對水的依賴一樣。
欽達翰王在克制那股衝動,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裡他一直在克制著那種衝動,換作其他人,早該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邊的聲音平息下來,鐵籠的震動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粗重的喘息聲。
「現在可以靠近了。」欽達翰王虛弱的聲音傳來,「過來。」
阿蘇勒戰戰兢兢地走近,看見他的爺爺垂死般躺在地下,枯瘦的胸膛像是風箱般拉開又合攏,十指的指甲都碎裂了,鮮血淋漓,剛才應該就是他的指甲在鐵欄上留下來可怕的刮擦聲。
「等你老了也會這樣,如果你能活到老的時候。」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
阿蘇勒伸出手,輕輕摸著他的額頭,那粗糙如岩石的皮膚上儘是冷汗。這個老人像是一條被擠干了水的手巾。
「快到月圓的時候……必須從這裡離開,」欽達翰王說,「明天是不錯的時機。」
「明天?」阿蘇勒吃了一驚,「爺爺你有辦法從這裡離開麼?」
「有人會救你麼?」
「有,我的伴當巴魯和巴扎一定全力在找我。」
「是兩個年輕人吧?」欽達翰王搖搖頭,「他們沒用,旭達汗很聰明,他會把關押我們的消息封鎖,而且你沒有聽說麼?只要有人攻入這裡,他們就會把牛油澆下來,點火燒死我們。你爺爺會告訴你如何離開。」他輕蔑而驕傲地笑,「旭達汗那個傢伙,太年輕了,這種牢籠對我只能使用一次,否則郭勒爾也不會花那麼大的心思營造那個地宮。」
「怎麼離開?」阿蘇勒振奮起來。
「到時候告訴你,」欽達翰王說,「現在接著跟我說說東陸的事……你奶奶告訴我說東陸人娶親要用一隻大雁作為禮物,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