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是最接近神啟,也是最接近惡魔思想的精神狀態。
宗教、巫術、政治都藉由集體瘋狂產生的氛圍,飽取世人的救贖。
在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瘋狂」是神秘體驗和道德諷刺的混亂綜合。由於未知,人們對於瘋癲的精神狀態感到異常恐懼,對於瘋癲者經常出口的末日論、黑色預言、感覺深不可測又畏懼其真,在不敢殺害這些瘋癲者的情況下,恐懼逐漸矛盾、又扭曲,於是人們把精神病患者裝上「愚人船」逐出理性的世界,讓滿船的精神病患漂泊於港口與城市之間,任由海洋變幻莫測的自然力量決定愚人船的生死。
另一方面,瘋癲者卻成了中世紀民間文學的要角,戲劇往往透過瘋癲者的角色,以笨拙的語言赤裸裸道出真理,揭存由種種荒謬構成的冰冷現實。
想要超凡入聖,絕對不能畏懼瘋狂。
有霧的地方,就有危險。
有大霧的地方,就會出現上百句黑色勁草的座右銘。
一個喜歡將唐詩粘在舌頭上的,瘋狂獵命師。
十數日前,入夜後後樂京的霧特別的濃。
在大長老的號召下,此時幾名長老護法圍的精銳,以及數個極有希望獲選入長老護法團的中生代獵命師,都已陸續抵達東京。一群獵命師聚集在中華料理店樓上的書房,商議著圍捕烏家兩兄弟,而十幾隻靈貓則在陽台上依偎取暖,酣酣睡覺。
這些人在淡淡的焚香中討論連日在東京都沒有消息的烏家兩兄弟,該如何分頭截獲殺死,直到「那個人」開始打呵欠,大家突然靜了下來,像是聲音全被漩渦抽進地底岩層似的。
獵命師一族由於詛咒的關係,使得內部格外「團結」,階層井然,紀律嚴明,但有的時候,某些人的發言權超越了他的階層,因為武功,或因為他身上奇特的「命格」。
「那個人」,一個年約三十五,身著白色長道衣,上面用毛筆寫著許多人生左右銘的邋遢男子,被從獵命師靜悄悄圍繞在中心。老中青三代,大家全都在等待他的靈光一現,沒有人敢提前出聲擾亂他的靈感。
「……」邋遢男子眼睛因長期睡眠不足佈滿了複雜的自絲,鬍渣爬滿了半張臉,連續打了幾個讓人超想揍死他的濃臭呵欠後,還伸手去褲襠極其不雅地搔搔抓抓,完全不理會眾人的眼光。
這個絕對不能交起來當男友的邋遢男子,有個極不相稱的名字。
闞香愁。
一點都不香,不香到讓人發愁的,闞香愁。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裡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闞香愁又打了個呵欠,慢慢念出王維的「桃園行」。
這個唐詩中毒者的掌心裡,超稀有的「瘋狂嚼言者」命格燒燙著掌紋。
「媽的,什麼意思?」鰲九第一個放炮,他實在懶得思考。
「這幾句唐詩的意思,是在說烏霆殲跟烏拉拉哪一個人的下落?還是兩兄弟都是?」鎖木思忖,頓了頓,又說:「還是都不是?會是在說其它的事情嗎?」
至少具備五百年能量的「瘋狂嚼言者」之預測能力是不需要討論的,但瘋狂嚼言者的跳躍恬思維,讓眾人只能就著唐詩的意境與語言使用去猜測,因為預言的事件與詢問的方向不見得吻合,只能從唐詩裡行到一些想像。
「避地……成仙不還……峽裡誰知有人事……這幾句話好像在說J老頭的打鐵場結界?」擁有「惡魔之耳」的廟歲心思飛快,立刻聯想到了曾幫幾個獵命打造兵器的J老頭。
他雖沒去過,但J老頭的名聲可是如雷貫耳,打鐵場的結界傳說也不算是秘密。
兵五常一拍大腿,點頭稱是:「沒錯,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躲掉我們的機率命格的追蹤,打鐵場的結界就是!」
位列長老護法的兵五常曾進入打鐵場一次,對砂的奇妙世界深刻。打鐵場的結界隔絕於世,尋常命格可能探索不到裡面的狀況。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廖落千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闞香愁歎了口氣,悵然道:「孑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啊……五處同!」
他媽的,竟然來寶起來。
鰲九心中干罵著,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這就好懂多了。」
書恩看著鎖木。
「原來這對兄弟分開了,大概也是情勢的無奈吧。」鎖木直接解著詩裡的辭句,有條有理說道:「年荒世業空,說的是兩兄弟對入侵地下皇城的想法沒有進展,不過各西東才是真正重點。依我之見,日本大致分為關東與關西,弟字為西,所以烏拉拉應該已逃往關西,而兄字為東,故烏霆殲還大膽地留在關東,甚至可能還在東京。」
「若烏霆殲在東京的話,順著廟歲對預言的看法,那便是在J老頭的打鐵場了吧。」倪楚楚思量,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正確,繼續說道:「鰲九的『千里仇家一線牽』無法鎖定烏拉拉,但曾經被追蹤的烏霆殲都探測不到,也印證了烏霆殲極可能是在J老頭的打鐵場。」
倪楚楚是獵命師長老護法團少見的女性,她的身上總是纏罩著寬板的布衣,而她之所以能擠身護法團的秘密,就藏在衣服底下。
「我也同意,如此一來,就必須兵分二路了?」風宇點頭。
他心想,如此就得留在關東了,與烏霆殲大戰一次的機會大些。
「等等,我的見解大不相同。弟兄羈旅各西東,我覺得裡面的西字是指一命歸西的西,而西字對應到弟這個字,所以我看是陰陽兩隔了,死的是烏拉拉,真正該死的烏霆殲反而活了下來。」仇不非吞吐著煙圈,手指夾著煙往空中虛點虛點。
「你們都太扯了。中國人寫詩,寫到兩人分離時還不就寫各分東西?什麼關西關東?什麼一命歸西,簡直就是牽強附會嘛!」鰲九不屑。
「共看明月應垂淚,這是指初一十五月圓的時候,有什麼事會發生嗎?」鎖木不與理會,兀自推敲著詩意。鎖木樹預言裡字句何者是「關鍵詞」,頗有自己想法。
闞香愁挖著鼻孔,不可置否。
「那五處是什麼意思?那五處?」兵五常迸出這麼一句。
「詩裡的意思不能盡解,盡解絕對會走到預言的死胡同裡。」孫超提醒眾人。
「我說,烏霆殲八成還是被牙丸禁衛軍給逮了,被關在吸血鬼特裂的結界裡,所以我們才會找他不著。至於烏拉拉?你們想找就找吧,我跟阿廟絕對會把東京翻過來,找到烏霆殲殺了。」鰲九簡單做了結論。屬於他自己的結論。
此時,闞香愁將手指上的鼻涕輕輕彈出,鼻屎咻地粘在孫超花白的眉毛上。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闞香愁歪歪脖子,打了個氣虛敷衍的呵欠,又補了一:「……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常咨嗟啊,常——咨嗟!」
闞香愁掌心裡反覆揉捏的「瘋狂嚼言者」,並非年方三十三的他所獵捕到的奇命,而是由上一任長老護法團的前輩在臨終前傳承予他。
理由很簡單。
闞香愁非常有天賦,瘋瘋癲癲的闞香愁對於神啟的領悟青出於藍,比上一個守護珍貴的「瘋狂嚼言者」的前輩要來得有天賦。「瘋狂嚼言者」若不棲食在他身上,效力必定銳半。
但也就是因為闞香愁行事老是陰陽倒錯沒有常理,更沒有個人原則,所以即使闞香愁不論在智力與咒力上都被認為是聶老一人之下,仍沒有獲選進入長老護法團。
更可能的是,也許長老護法團希望闞香愁入團,但闞香愁還不見得願意吧。
孫超皺眉,咳嗽說道:「詩意這麼慘,這是叫我們放棄,回到中國嗎?」
「難雞巴毛的,就是說這幾天會出事了?」頭髮花白的歷老頭,歷無海。
歷無海以前沒能入選長老護法團,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身子裡的武功越墊越厚,面子也越來越掛不住。現在一大把年紀了,老是想籍點事情殺殺長老護法團的銳氣。這兩兄弟就是歷老頭設定的標靶。
「會出事,這也表示我們距離跟那兩兄弟的交鋒,其實很近了?」體魄精強的中年漢子,任不歸。
任不歸拿著一把磨光的刀子,在身上的肌肉不斷刻,不斷刻,不斷刻,刀子並沒有戳進肉裡,卻發出尖銳的金屬蝕刻聲。這是任不歸近手偏執的,訓練自己熟練斷金咒的日常生活。
這歷、任兩人坐在書恩的對面,書恩的目光一直迴避著他們兩個祝賀者。
「兩兄弟?得了吧,咱們的敵人不只是烏家兄弟,打從我們一踏進日本,所有的吸血鬼都打算殺掉咱們不是?我們也不必客氣,一個擋著,就幹掉一個,一百個擋著,就一口氣殺掉一百個。」廟歲冷冷地說,幾天前與黑衣戰隊的慘斗歷歷在目。
「哈,總算聽到句人話。」鰲九在學同意,點了支煙。
仇不非聳聳肩,吐出煙圈說:「說不定跟你們擔心的正好相反,那些慘絕人寰的句子是在說吸血鬼膽敢攔我們擒凶的下場哩。」故意與人作對,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闞香愁慵懶地抓著鼠蹊部,抓完後將手指放到鼻子前仔細聞著,有意無意地看著鰲九與阿廟。
鰲九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幹什麼對著他說些不吉利的話,真想開罵。
「如果這兩兄弟是分開的,從何找起也是個問題。」孫超歎了口氣:「一個王婆,一個小樓,我們還未逮到兩兄弟其一,就已折損慘重。這些唐詩詩意如此慘烈,即使是送給吸血鬼的,我們這邊也會付出相當代價,顯而易見。」
孫超的內傷尚未痊癒,此刻他還待在東京,只是想盡一分棉薄之力,在關鍵時刻幫助眾人承受烏霆殲一擊,他便而而無憾。
鎖木深思:「這兩兄弟上次連手,把烏跟三個祝賀者都給殺死了,這四個人都是可能問鼎長老護法團的菁英,可見烏霆殲與烏拉拉一量連手的確有某種奇效。就算我是選擇性相信預言也好,我認為兩兄弟分開對我們最為有利,否則我們就要保證對上這兩兄弟時,我們這邊至少要有五到六個夥伴才有八成把握。」
「屁。」鰲九冷笑。
「數字上的迷思。」倪楚楚搖搖頭,說:「獵命師的實力,豈是這麼計算?」
「失言了。」鎖木輕輕鞠躬,算是承認自己的錯。
或是,承認自己的輩份不足。
仇不非又要說話,卻被其它人的手勢給阻止了,因為闞香愁又打了個呵欠。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關鐘聲到客船。」闞香愁說完又是個呵欠。
然後闞香愁便坐著睡著了。
眾人對這一首《楓橋夜泊》自又開始議論紛紛。
當晚後,獵命師們按照自己對預言的理解分別行動。
有人待在東京,有人啟程關西。
有人積極結盟,有人熱衷自由。
只是那晚從頭到尾,聶老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他的腦海裡,依舊停格在那一夜。
那一幕。
那只黑色的靈貓紳士,望著即將蓄強力電流的水池,毫無猶豫跳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