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出殯時,天下起了小雪,讓我的表演變得輕鬆又完美,我似乎只要扯開嗓子,無需用心煽情催淚。在休息了兩天後,我的嗓子又亮了,需要時可以吊出高音,讓哭聲盤旋在空中。我相信在場的人又都被我感動了,但有一個人,就是俞猴子,他無動於衷,甚至聽著一定覺得刺耳。有一會兒,他居然湊到我身邊,不無放肆地對我說:「別裝了,還是把眼淚留著給自己用吧。」
這讓我充分相信,葬禮後他會故伎重演,把我叫到辦公室去進行以聊天為名的審問。我一邊哭,一邊琢磨著他可能問的問題。有一點我判斷錯了,我覺得他沒有拿出證據,對我進行公開審問,說明他的證據還不實,只是在懷疑。其實,他已經掌握了相當結實的證據,他在秦時光死的當天晚上,暗中搜查了裁縫鋪,搜到長槍一枝,子彈數盒。
這枝長槍正是我那天下午緊緊握過的,現在這枝長槍已經交到野夫手上。
幸虧阿牛哥離開時帶走了那把狙擊步槍: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槍不離身。他有一隻銀色的鋁合金箱,箱子裡面就是被分拆的槍枝、彈藥、瞄準鏡、消音器等,不論走到哪裡、幹什麼,阿牛哥總是隨身帶著箱子,有時拎著,有時外面套上麻袋扛著,那時他一定是農夫的打扮。
幸虧,阿牛哥那天下山後沒有回去裁縫鋪,如果去了將被當場拿下:有人正躺在他的床上、坐在他的椅子上,苦苦盼他回去呢。而阿牛哥本來是要回去的,只因那天夜裡臨時下了大雪,二哥無法開車送他們下山,他們一行人是走下山去的。下了雪的山路難走,天又黑,雪又大,他們走得很慢,到山下時天光已經發白,不敢回去了,因為照這麼個速度走回鋪子,天一定已經大亮,阿牛哥怕這樣回去被人撞見。即使僥倖沒人看見,可街上積著雪,每一個腳印都清晰地留著。
這樣阿牛哥才臨時改道,去了幽幽山莊。本來,到了這天夜裡,阿牛哥還是準備要回鋪子的,好在二哥又臨時把他留下了。這就是巧合,就是運氣。
二哥是這天晚飯前開車把我送下山的,吃了晚飯離開我,去了幽幽山莊。畢竟那裡昨天是事發現場,他想去看一看,有沒有留下什麼後患。去了,意外看到阿牛哥,問起為什麼他留在這兒。二哥聽了反而受到啟發,覺得在事情沒有明朗之前,阿牛還是先在外避一避為好。就這樣,二哥臨時決定把他帶回山上,沒想到這還真救了阿牛哥。
俞猴子所以不願把證據交給盧胖子,是因為他覺得「證據確鑿」,可以直接交給野夫機關長,他要獨貪功勞,讓胖子當旁觀者。而且,他想——我猜他肯定有這樣的想法,因為胖子不瞭解情況,下一步野夫調查我時,他可能會替我說好話。這樣等將來案情大白時,他也許還可以另做一篇文章,把胖子當作我的同謀一起打掉。
我確實沒有料到,葬禮完後,俞猴子會跟我上演那麼一齣戲,他看我滿臉淚跡,遞給我一塊手絹,假惺惺地對我說:「有人在等你,還是收拾一下吧,別哭喪著臉,好像我們對你用過刑似的。」我問是誰,他說:「跟我走就知道了。」他讓我上他的車。
我說:「我才不跟你走。」
他說:「你膽子太大吧,這個人可是你的盧主子見了都要低頭的,你敢不去。」
我說:「到底是誰?」
他說:「野夫機關長。」
他沒有嚇唬我,野夫果然是在等我,之前他已經把我的底細摸了一遍。要不是摸到一根大籐,我想他肯定不會這麼守株待兔等我的,可能早把我從床上拉走了。正因「大籐」的作用,見了我,他沒有拉開審問架勢,而是請我喝茶,不過話說得很難聽。
他說:「我的茶絕對是上品,你不用懷疑的,只是我懷疑你配不配喝它。」
我說:「我正在生病,醫生讓我別喝茶。」
他說:「你生的是心病吧,聽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說著,他毫無忌諱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猴子,分明是告訴我,他就是從「這人」嘴裡聽說的。
我看了猴子一眼,對他說:「秦時光要知道你這樣對我,一定會從棺材裡爬出來罵你,他為你賣了一輩子的命,你就這樣對他?你應該比誰都知道,我跟他是什麼關係!」
他朝我冷笑道:「是,我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就是你把他害死的關係。」
我剛要說什麼,野夫一揮手把我阻止,「好了,廢話少說,今天你就當俞局長的面回答我幾個問題,你能說清楚,走人,回家,沒問題;說不清楚,哼,就別回家了,去哪裡?你該知道。」就在這時,我不經意看見,野夫的辦公桌背後,靠牆立著一枝長槍,旁邊地上撂著一隻包袱,是用阿牛哥蓋在縫紉機上的藍印花布包裹的。我一下明白,他們已經去店裡搜查過,槍和包裹裡的東西無疑是罪證——我想應該有手槍、地圖、彈藥、阿牛哥執行任務時穿的油布雨衣等。
那麼,他們是怎麼懷疑到裁縫鋪和我的?我腦袋迅速打著轉,我馬上想到,這一定不是因為發現了我什麼,然後去懷疑阿牛哥的——如果是這樣,他們一定早把我抓起來了。應該是,正好相反:他們抓住了阿牛哥的什麼把柄,然後那天我正好在那裡,加上我平時經常去那裡,由此來懷疑我。這就是說,他們對我應該還沒有掌握確實的證據。
但我的證據其實就在眼前。
在哪裡?
在那把槍上!
那天,我緊緊握過這把槍,槍上一定會留下我的指紋。我甚至相信,指紋一定會很明晰,因為那天我實在太緊張了,手心一定冒出了汗,手一定會很油,留下的指紋一定不會是模糊難辨的。所以,我特別擔心他們來提取我指紋,如果這樣我將百口難辯,死定了。大限在即,我心慌至極,腦袋裡唯一想到的是阿寬,我在心裡喊:阿寬,快來救救我,保佑我,別讓他們想到那上面去……
阿寬真的來救我了,他們擺開審問架勢,審這問那,說東道西,就是沒說到我的指紋上去。只要不說指紋,我就不怕,我相信沒人會看見我跟阿牛哥在裡面碰頭交流的情景,更不可能聽見。既然這樣我就可以編。怎麼編?我也馬上想到了對策,我想既然他們抓到了阿牛哥的什麼把柄,我必須咬定:那天我沒見到他。
「那你進去幹什麼了?」猴子看我對野夫一口咬定我沒有見到裁縫,忍不住大聲唬我,「難道你就進去一個人玩了?」
「那裡面有什麼好玩的。」我很鎮定,因為我早想好說辭。我說:「你不是知道,我本來在幽幽山莊和秦處長要一起吃午飯的,他臨時有事把我丟下,我就約了其他人吃飯,那人說吃飯的地方在紫金山上,我想山上冷,就想穿呢大衣去。我的呢大衣在他那兒,那是我頭一天交給他讓他熨的。去了發現他沒在,更可恨的是,我的呢大衣還放在我頭一天拎去的袋子裡,根本沒熨過,我只好自己動手熨。」我對野夫說,「我在裡面就在熨衣服。」
野夫問我:「時間?多長時間?」
我說:「大約半個來小時。」
野夫說:「熨件衣服要這麼長時間嗎?」
猴子對我冷笑,「你就編吧。」
我不理猴子,對野夫說:「機關長,會熨的人肯定不要這麼長時間,可我從來沒熨過衣服,他的東西,熨斗,架衣托,電源,我都不知道在哪裡,先要找,找著了東西,還要琢磨怎麼用,這個時間就花去了好多,然後……機關長,你真沒看見我笨手笨腳的樣子,說真的雖然耗了這麼長時間,其實也沒熨好,只不過時間不允許我再磨蹭,只好將就了。」
「然後呢?」野夫問。
「然後我就走了,中途我還回了一趟家。」這是我那天走的路線,我擔心被人發覺,特意又補上回家這一筆。
猴子又對我冷笑著說:「你剛才不是說時間很緊張,怎麼還有時間回家?」
我對猴子乾脆地說:「因為我見的人特殊!」
野夫問:「怎麼特殊?」
我想到野夫認識楊豐懋,決定打這張牌——說一個他認識的人,會增加他心理上的可信度,但我不會主動說,我要胡弄玄虛,引誘他來追問。「怎麼說呢?」我略為顯得羞澀地說,「我覺得這個人,今天請我吃飯的人,好像對我有……點意思,不久前才請過我吃飯,還送我一份厚禮,一塊大金錶。我是回家後才發現是一塊金錶,我覺得我們現在的關係還不能收他這麼貴重的禮物,收了容易讓他以為我對他也有意思。可我對他還沒這種感覺,所以我專門回家把表捎上,準備還給他,結果他不接受,還又送我一個更貴重的禮物。」
「什麼?」野夫好奇地問。
「一根五克拉的鑽石金項鏈。」
野夫聽了笑了,「這人有錢嘛,能說來聽聽,是個什麼人。」
我說:「一個商人,機關長想必不會認識的。」
他說:「我認識的商人多著呢。」
我驚叫一聲,像突然想起似地說:「哦,機關長你可能認識他,幾個月前他公司搞過一個慶典活動,聽說活動上去了好多重要大人物。」我對猴子說,「你肯定認識他,晚上搞的舞會盧局長和你都在場,我就是在那個舞會上認識他的。」
「那你就說,是誰?」猴子瞪我一眼。
「楊會長,」我說,「中華海洋商會的楊會長。」
野夫沒有表明認識他,只是一臉譏笑地問我:「那麼請問,你收下他的鑽石項鏈了嗎?」我擔心他給二哥打電話問情況,我說收下會很被動,就說:「沒有。」我說沒收,二哥說收了,問題不大,頂多說明我在撒謊。我幹嗎撒謊?因為我暫時還不想公開這層關係。如果我說收了,就意味著我接受了他,這麼貴重的禮物我理應戴在身上。
「看來這人用金錢是沒法打動你的。」野夫說著起了身,往辦公桌走去,一邊說道,「不瞞你說,這人我認識,我這就給他打個電話,你不在意吧?」他問我。「這……」我故作緊張狀,欲言無語。他說:「你不要緊張嘛,這對你是好事,可以說清楚問題。」
他當即給二哥接通電話,略作寒暄後,嬉笑著說道:「問你點事,大前天,也就是元旦前一天中午你在哪裡?」我聽不到二哥說什麼,但可以肯定他會說實話:在山上會所,同時會警惕起來。野夫又問:「你和什麼人在一起呢?」敏感的時間、敏感的地點,一個敏感的人突然問他這樣的問題,二哥肯定不會直接說什麼,會套他話,大致會這樣說:那我怎麼說,跟我在一起的人又不是一個,你要提個醒。果然,我聽野夫說道:「嗯,是個女的,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這時我想二哥會不假思索報出是我,因為只有我在野夫身邊,只有我,野夫有可能關注得到,其他人野夫關注不到的。
果然,野夫的笑聲告訴我二哥答對了。「你怎麼把手伸到我身邊了,哈哈。」野夫笑道,「聽說你出手很大方啊,送了她一件好貴重的禮物,是什麼來著?」我沒想到野夫會這樣問。不過我不擔心二哥會亂答,按照套路,這時二哥肯定會說類似這樣的話:送什麼?我怎麼想不起來了,她說我送她什麼了?因為說什麼都可能對不上,只有這樣打馬虎眼,同時套他話。
野夫沒有上當,反而說:「好好想想,到底有沒有送?」這有點逼人的意味,二哥只能說「沒有」。但此時二哥會高度警覺,估計到我一定在被審問,而我肯定是說他送了什麼。怎麼辦?別急,有退路的,二哥肯定會設法為我開脫。
事後我知道,二哥是這麼說的:「她說我送她什麼了是不是?別信她,機關長,現在的女孩子都是又虛榮又鬼精靈,我敢說她一定不知從哪兒探聽到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想攀附我來取得你的關照。嘿,看來以後我得小心一點,至少別去碰你身邊的美人,免得給您增加不便對吧?不過請放心機關長,到現在為止您還無須為我替她負責,我們的關係也就是吃吃飯、跳跳舞的關係,等哪天我真的送她金戒指的時候您再關照她吧,如果有這一天。」
野夫掛了電話,用手對我一指,說:「你撒謊了!」
我從他剛才的問話中已經猜到二哥不得不否認送過我東西,所以連忙說:「對不起,機關長,是我對你撒謊了,他其實沒送我東西,我是……」這時我要用尷尬的神色、以最快的語速說盡量多的話,把話語權控制在自己嘴裡,「怎麼說呢,反正其他都是真的,這跟你要問我的事沒什麼關係,你又不是要瞭解我的人品是吧,機關長?你這樣給他打去電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你把一個女孩子的虛榮心當場揭穿,你讓我以後怎麼面對他呢?不瞞你說,那天吃飯不是他主動請我的,而是我……給他打的電話,我其實很想接近他,那天秦時光有事不能陪我吃飯,我就給他打了電話。」
緊接著,我掉轉頭對猴子發起反擊,「現在你還有什麼好說的,真的就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找人問嘛。我現在突然想起,那天我的車就停在他鋪子門口的,停了那麼長時間,我想一定會有人看見的。我以前什麼時候把車子在裁縫鋪門口停過那麼長時間?單位那麼近,我幹嗎不停在單位裡?就因為我沒想到,我要自己熨衣服,我以為拿了衣服就可以走的,所以才臨時停在那兒,哪知道要停那麼長時間。要早知道停這麼久,我肯定就停到單位裡去了。因為停了這麼久,所以我相信肯定有人會注意到的,不信你可以去找街上的人問一問啊。」
我越說越有理,越說越來氣,說到後面就開始帶著哭腔,說不下去了就開始哭,開始哭了就越哭越來勁,眼淚鼻涕,秦時光,林懷靳(偽父親),都哭出來了,有聲有色,叫人心煩意亂。野夫哪受得了我這番哭,朝我吼:「別在這兒哭!」
我說:「我受了委屈還不能哭嘛,嗚嗚嗚。」
他說:「要哭回去哭,給我滾!快滾!」
這是野夫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不包括後面說的「快滾」,那是他專門指著俞猴子罵的。我想,事至此真正想哭的該不是我了,而是猴子——野夫讓我「回去哭」,他滿懷的希望化作了泡影,心一定碎掉了。阿寬,這一仗真的好險啊,我差點都回不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