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鹿鼎記 正文 第十六章 煙花輕塵鬧市井 倩影重彩鑄紅樓
    曹雪芹道:「我怕……我不要他吃我,我也不吃他們……」

    韋小寶一把拉起他,壓低了聲音,道:「那咱們就快逃罷!」

    夕陽西下,旖旎揚州銷金窟,正是好時光。

    韋小寶人熟地熟,拉著曹雪芹,三拐兩拐,已然到了麗春院門首。

    韋小寶將曹雪芹拉進了左近一家成衣店裡,拋出一小錠銀子,道:「王老三,快拿兩套衣衫來,一套大人的,一套孩童的。」

    那王老三是成衣店的老夥計,韋小寶如曹雪芹這般大時,常來這成衣店玩要,韋小寶因此認識他。而韋小寶此時已然長成一個漢子,又是衣著華貴,王老三卻是哪裡去認識他?

    王老三依言取了衣衫,任韋小寶挑選。

    韋小寶將曹雪芹裝扮成了書僮模樣,自己卻裝扮成了文士,一領青布長衫,一把大大的折扇,隨時將自己的真面目遮蓋住。

    還是怕母親韋春芳發覺了,便討了一貼狗皮膏藥,貼在臉上,足足將面孔遮住了半邊。

    麗春院已是裝修了門面,顯得豪華多了。

    韋小寶心裡道:「我媽媽有了錢,到底也會做些生意啦。」

    韋小寶輕搖折扇,一步三搖,踱了進去。曹雪芹不知道這是甚麼地方,也不知道來這裡做甚麼,緊緊地跟著韋小寶,寸步不離。

    見來了客人,立時便有一幫子濃妝艷抹的女子圍了上來。及至看到韋小寶一介窮儒的模樣,又一個個地散了去。

    韋小寶心裡大罵:「辣塊媽媽不開花,婊子的眼最為勢利不過!真正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老子換了行頭,連婊子也不理了。」

    韋小寶自己找了桌子坐下,讓曹雪芹侍立在身邊,操著京腔,慢騰騰道:「麗春院的姑娘好大的架子啊,怎麼來了客人,也不招呼?」

    眾妓女你看我,我看你,嘻嘻笑著不動。半天,才有一個半老徐娘走了近來。

    韋小寶心裡著惱:「欺負老子沒錢麼?他奶奶的有限不識泰山,有眼不識嵩山,有眼不識五台山!老子若不是看在麗春院的老鴇是我媽媽的份兒上,先砸了這鳥院子,再讓揚州知府叫甚麼慕天顏、慕地顏的,帶了兵馬,綁了老婊子、小婊子去衙門,先他奶奶地扒了褲子打屁股,再在衙門前枷號示眾!」

    中年女子道:「老爺,甚麼事啊?」

    韋小寶笑道:「本老爺到了院子裡,你說該是甚麼事啊?你給我找幾個清倌人,先打打茶圍,侍候得本老爺高興了,晚上再擺三桌花酒。」

    中年妓女慢慢道:「啟稟老爺,麗春院的規矩,是要開門利市的,老爺要見姑娘,那也不難,不過要先給賞錢才是。」

    韋小寶心裡道:「麗春院甚麼時候興起這等規矩了?

    哼哼,當老於是沒嫖過院子的雛兒麼?」

    當下,將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朝桌子上一拍,道:「你當本老爺不知道行情麼?告訴你,這調調兒,咱們可是行家!打茶圍是一個姑娘五錢銀子,做花頭是三兩銀子,『大茶壺』和娘姨,都是五錢,本老爺今日興致好,一律成雙加倍的給。」

    一連串「行話」說了出來,再加上那一百兩銀票,那妓女真正刮目相看了,忙將臉上堆滿了逢迎的笑,一迭連聲道:「原來老爺是行家裡手,真正失敬得緊。老爺,我這就招呼姑娘侍候。」

    說著,便站起身。

    韋小寶攔住她,道:「本老爺忽然又沒興致了。你只將媽媽請出來罷。」

    他口中的「媽媽」,其實是一語雙關:院子裡將老鴇稱為「媽媽」,而麗春院的老鴇韋春芳,卻又是韋小寶貨真價實的媽媽。

    中年妓女面露難色,道:「老爺,媽媽她老人家極忙,只怕……」

    韋小寶心中倒是欣慰:「媽媽做了一輩子婊子,客人也沒有幾個,如今做了老鴇,倒是忙碌起來了。麗春院的生意,看來不錯。」

    韋小寶手中又握了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道:「這等價錢,媽媽該是不忙了罷?」

    果然,那中年妓女立即笑道:「媽媽便是再忙,老爺來了,也得親來恃候才是啊。老爺稍待片刻,我就去請,就去請。」

    不一會兒,韋春芳裝扮得妖妖燒燒,自樓上下來,邊走邊笑道:「哪位老爺啊,讓我親來侍候?」

    一開口,面上的脂粉,籟籟下落。

    韋小寶心道:「媽媽也真的老了,可是有了這許多錢,也改不了見錢眼開的婊子脾性。」又一想:「我也不是有了許多的錢,還是愛錢如命麼?這便是有甚麼母,必有甚麼子了。」

    啞然失笑,又怕母親認出了自己,忙將折扇遮住大半個面孔。

    韋小寶正欲說話,忽聽樓上傳來了哀婉清麗的歌聲:「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曹雪芹忽然叫道:「好!」

    韋小寶是粗俗之極的人,只知道《相思五更調》、《十八摸》之類的小曲兒,哪裡懂得樓上歌聲裡是真正的女兒情思?

    聽得曹雪芹叫好,韋小寶好笑,心道:「曹小花臉連是哭是唱都分辨不出,胡亂叫好,真正是有假包換的雛兒了。」

    又想:「樓上的小婊子看來是媽媽剛買的,不懂得院子裡的規矩。大爺們花錢來院子裡是嫖姑娘,尋樂子的,你唱的曲兒大爺們全不懂得,哭咧咧地敗了大爺們的興頭,當真是該扒了褲子打屁股。媽媽怎麼也不好生管教管教?大約她老人家這個老鴇也與老子這個鹿鼎公一樣,做得也是一塌糊塗。」

    韋小寶胡思亂想,曹雪芹卻是孩童心性,又不知道這裡是個甚麼地方,向樓上跑去。

    韋春芳忙喝止道:「站住!」

    韋小寶一揚手中的銀票,道:「怎麼著,怕老爺們沒錢麼?」

    韋春芳陪笑道:「客官說笑話了,我是看那小王八……那小孩是個書僮……」

    韋小寶立眉豎眼道:「書僮怎麼了?本老爺就是帶他來嫖院子的,他愛怎麼嫖便怎麼嫖。銀子麼,本老爺替他付就是。」

    韋春芳道:「是,是。」

    心道:「這人這般蠻不講理,倒是與小寶那個小王八蛋差不多。」

    韋小寶道:「媽媽,你老是看著我做甚麼?」

    雖說韋小寶盡量使折扇遮住了面孔,又是撇著一口京腔說話,然而母子天性,韋春芳聽得一聲「媽媽」,心頭一酸,眼圈兒一熱,心道:「小寶那個小王八蛋也不知死到哪裡去了,挨千刀、下油鍋的,只顧摟著粉頭取樂,卻哪裡記掛著老娘?」

    韋小寶見母親瞧著自己呆呆地想心思,怕她瞧出了破綻,忙將銀票塞在韋春芳的手裡,道:「本老爺有的是錢,你先拿著花罷。」

    韋春芳收了銀票,便將思念兒子的心丟開了,頓時眉開眼笑,道:「老爺出手闊綽,叫人好生敬佩。老爺尊姓大名啊?」

    韋小寶道:「我麼?我叫小王八蛋。」

    韋春芳「撲哧」一笑,道:「哪有老爺取這等名字的?

    老爺說笑話了。」

    韋小寶正色說道:「媽媽,這官場上的事,你就不知道了,大凡老爺,都是玉八蛋。本老爺官小利薄,是以只是個小王八蛋,待得日後做了大官,官大利寬,便成了大王八蛋了。」

    韋春芳心道:「官小利薄,官大利寬?原來做官也與做買賣一樣,講究的是本錢。老娘如今有了幾個錢了,也該替小寶小王八蛋買個小小官兒,得些利息,省得他出去騙錢尋粉頭。」

    韋小寶問道:「媽媽,方才樓上唱小曲兒的姑娘,是誰啊?」

    韋春芳皺眉道:「前天剛從牙婆手裡買來的,不會唱小曲兒,叫老爺笑話了。」

    又將嘴貼在韋小寶的耳朵上,吃吃笑道:「小花娘生得極是美貌,天下無雙。還是個黃花閨女,老爺若是梳攏了她,倒是大有艷福。嘻嘻。」

    韋小寶心道:「媽媽也沒見過甚麼好女子,隨便甚麼婊子,便是天下無雙。老子的七個老婆,一個個的落魚沉雁,雯兒、晴兒姊妹倆,那才叫閉花羞月。難道世上還有比她們更美貌的女子麼?」

    然而好奇心驅使,加上曹雪芹早已上了樓,他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便站起身來,笑道:「好啊,咱們便瞧瞧小花娘去。」

    那女子住在韋春芳的那間斗室裡。

    這斗室韋小寶熟悉極了,簡陋而又凌亂的擺設,粗俗而又濃烈的香味,甚至自己住過的小床……引起他一陣子說不清、道不白的心緒。

    那女子面對窗口,面前一架古箏,想來她剛剛彈唱的小曲兒,就是這古箏伴奏的。

    曹雪芹站立在女子身旁,手裡握著手帕,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勸解道:「好姐姐,別哭了,好姐姐,別哭了……」

    韋小寶大樂:「她是你姐姐麼?那好得緊啊。曹大花臉是朝廷命宮,堂堂江寧織造,一等侍衛;又是武林泰山北斗,自家的姑娘們倒是做了我媽媽手下的婊子。哈哈,曹小花臉,你多叫幾聲姐姐罷,你爺爺曹大花臉聽見了,定然極高興的。」

    曹雪芹扭頭見了韋小寶,急忙道:「前輩,你勸勸這位姐姐罷,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韋小寶笑道:「好啊,你轉過臉來我看看,到底生得如何?還值得老子勸麼?」

    那女子低頭不理。

    韋春芳喝道:「小婊子!客人叫你轉了頭來,你沒聽見麼?」

    那女子顯見被韋春芳或是打或是罵嚇怕了,肩頭一哆噱,低了頭,慢慢地轉過臉來。

    韋小寶道:「你抬頭啊,到了這種地方,難道還怕羞不成?」

    那女子綴緩地將頭抬起。

    韋小寶嘻嘻笑道:「果然有幾分姿色,不過要落魚沉雁、閉花羞月甚麼的,還……」

    忽然住了口!

    那女子不是別人,是雙兒。

    是曹寅從鹽梟手裡,花了二千兩銀子買了來做側室的那個雙兒。

    韋小寶搔搔頭,思付道:「這可把老子弄糊塗了,曹大花臉大著膽子,躲了他自家那塊厲害之極的瓷、那只厲害之極的獅子,買了這個雙兒小婊子,怎麼送到麗春院來了?」

    韋小寶一連串作了許多的假想:「曹大花臉家裡那塊瓷、那隻獅子發覺了,將雙兒送來避難麼?」

    「曹大花臉知道麗春院是我媽媽開的,送了雙兒來巴結老子麼?」

    「曹大花臉缺錢花了,將雙兒賣了?」

    曹雪芹見韋小寶直瞪瞪地看著雙兒不說話,急道:「前輩,你倒是勸一勸這位姐姐啊。」

    韋小寶望了望雙兒,看了看曹雪芹,忽然間恍然大悟:「他奶奶的,曹大花臉的寶貝命根子在老子的朋友手裡,他老人家只得忍痛甚麼愛,賣了雙兒在麗春院,一則是送個信兒,告訴我的朋友他有誠意;二則是要他奶奶的賴,說這就是雙兒,送還了給韋小寶了,他的寶貝孫子,也該完壁歸趙錢孫李啦。這叫甚麼?『狸貓換太子』,戲文裡有的。」

    韋小寶心裡亮堂了,暗暗得意:「曹大花臉,與老子鬥法,得找戲文裡沒有的才成,戲文裡唱過的,可是糊弄不了老子!」

    韋小寶少時,整日在揚州街頭蹭戲看、蹭書聽,這類民間戲文,滿肚子都是。

    韋小寶道:「喂,你叫雙兒麼?」

    曹雪芹、雙兒、韋春芳俱是一怔。

    雙兒抬眼看看,她與韋小寶雖說一面之交,此時韋小寶換了裝束,臉上又貼了一大塊狗皮膏藥,對不時地還用折扇遮住面目,哪裡認得出來?

    雙兒遲疑地點了點頭。

    韋春芳歡喜道:「老爺與雙兒姑娘相識,那是最好不過。可見你二位極有緣分。雙兒姑娘,這位老爺是首屈一指的大財主、大好人,你能結交上他,可是天大的福氣,好生侍候罷。」

    韋小寶笑道:「本老爺是甚麼首屈一指、首屈兩指的大財主,那倒是不假;大好人甚麼的,那可是大大的不見得了。」

    韋春芳見他出手便是一千兩銀子,只當他是不通世事的闊少,忙低聲道:「這小花娘倔強得緊,不過老爺只要有興致,我自有法兒。」

    韋小寶笑道:「你那法兒,也就是灌點兒春酒甚麼的罷?」

    韋春芳詫異道:「原來老爺是行家。」

    韋小寶道:「我媽媽與你老人家一樣,就是做這調調兒的。」

    韋春芳道:「怪不得。」

    卻又神色黯然道:「你媽媽有恁大的福氣,自己做這等生意,兒子卻做了大老爺,哪像我……唉,小寶那個小王八蛋,也不知死到哪兒去啦。」

    看到韋春芳眼裡眷念、掛懷的神色,韋小寶怦然心動,真想如孩童時一般,撲到母親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叫一聲「媽媽」!

    但他還是忍住了,一語雙關道:「媽媽,你家的麗春院這樣大,生意定是不錯的,你老人家的兒子,還能沒有出息麼?」

    韋春芳見他眼裡一絲賊兮兮的光一閃而過,歎道:「不怕你老爺著惱,我那個小王八蛋兒子也就你這樣的年紀,也就你這樣的身個,也就你這樣的賊兮兮眼睛,也就你這樣……」

    韋小寶笑道:「媽媽,你別再說下去啦,再說本老爺就成了你嫡親的兒子了。」

    轉了身子,對雙兒道:「喂,唱支小曲兒本老爺聽聽,好不好啊?」

    曹雪芹道:「這位姐姐的小曲兒唱得可好了,只是現下心緒不好,只怕她不肯唱。」

    雙兒拈帶不語。

    韋小寶又問:「你會《十八摸》麼?」

    雙兒也是吃院子裡的飯,如何不知道這《十八摸》是最為淫褻的下流小調?如同受了極大的羞辱,未及答話,淚水先落。

    韋春芳喝道:「哭甚麼?教了你一整天,連《一根紫竹直苗苗》也不會唱,虧你有臉哭!」

    又陪笑對韋小寶道:「她不會,我來唱給你老爺聽,好麼?一呀摸……」

    韋小寶笑道:「你老人家唱的,我卻又不愛聽了。媽媽,你有事忙去罷,我與這位雙兒姑娘,還有得許多的話要說呢。」

    韋春芳應聲「是」,走了出去。

    到了門首,卻又回轉頭來,道:「雙兒姑娘,好生侍候這位爺,侍候得好了,老娘有賞。若是叫老爺有一點兒不暢快,哼哼,仔細你的皮!」

    待得韋春芳走後,雙兒忽然抬起頭來,決絕他說道:「那種曲子,我不會,也不唱!」

    韋小寶道:「連一隻小曲都不唱,那你來這種地方做甚麼啊?」

    曹雪芹道:「前輩,這位姐姐不是自己來的,是有人賣了她來的。」

    韋小寶笑道:「是麼?是哪個缺了八輩子大德的大花臉,將這樣一個落魚沉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的女子賣到這種地方啊?」

    曹雪芹道:「前輩,不是落魚沉雁、閉花羞月,應該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曹雪芹不知道雙兒的身份來歷,更不知道韋小寶是成心轉了彎兒罵他的爺爺曹寅,自言自語道:「一個臭男人,得遇一個美貌女子,是他前生修來的福分,卻怎能將她賣與別人?」

    韋小寶道:「她被人綁了肉票也說不定。」

    曹雪芹怒道:「咱們臭男人若是被人綁了肉票,倒是情有可原;綁了美貌女子做肉票,真正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韋小寶拖長了聲音,道:「男人是土做的骨肉,臭烘烘的,狗強盜蒸煮來吃了,拌上蔥花,蘸了醬油、香醋,那肉還是臭的。女子是水做的骨肉,就這麼清蒸了吃,不放調料,也是香噴噴的。」

    方才說道強盜要將曹雪芹蒸煮來吃了,嚇得他渾身發顫。豈知韋小寶此時這樣說,曹雪芹卻將小小的胸脯一挺,道:「姐姐別怕,強盜是殺人、吃人,便叫他殺我吃我好了。有我與這位前輩在這裡,再是凶狠的強盜也不敢奈何你。是麼,前輩?」

    韋小寶一怔,心道:「他奶奶的,真正是有其爺爺必有其孫子,這麼小便會憐香惜玉了。」

    然而看他滿面稚氣,卻又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韋小寶不禁一時語塞。

    片刻,韋小寶道:「那是自然的。不過強盜不殺你的這位姐姐,只是合夥兒拿了她做老婆也是有的,咱們兩人便救她不得了。」

    曹雪芹迷茫道:「甚麼叫合夥兒拿了她來做老婆啊?

    就像合夥兒寫詩、作畫一般麼?」

    韋小寶嘻嘻笑道:「那可不一樣。合夥兒拿你姐姐做老婆有趣得緊,你要不要試一試?」

    曹雪芹道:「怎麼試啊?」

    韋小寶未及答話,雙兒卻對曹雪芹道:「你是好孩子,不要聽這些髒話。」

    雙兒又對韋小寶冷然道:「韋爵爺,不管你與曹老爺有甚麼恩怨,然而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是一條七尺男兒,有本事便找曹老爺去砍去殺,我卻不許你這般坑害一個孩童。」

    「韋爵爺」三個字入耳,韋小寶心道:「這小花娘好生厲害,卻是認出老子了。哼哼,這曹小花臉有甚麼好,天下女子都護定了他?雙兒小花娘這樣,連老子的義妹雯兒小花娘也是這樣。」

    想了想,便強詞奪理道:「你既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怎麼連一點兒面子也不給,本爵爺想聽只小曲兒,你也不唱啊?」

    雙兒眼盈珠淚,道:「韋爵爺,只要你不難為這孩子,我總依了你就是了。」

    說完,雙兒坐到窗前,手撫古箏,玉指輕彈,淺吟低唱道:「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歌聲清麗淒絕,如位如訴。

    韋小寶不學無術,怎麼懂得陽春白雪?儘管如此,卻也感到了心頭塞著甚麼。

    曹雪芹低頭不語,忽地,他「撲通」跪倒在韋小寶的面前,道:「前輩,救救姐姐,救救姐姐。我爺爺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

    韋小寶笑道:「那好啊,叫你爺爺……」

    忽然,韋小寶停住了口。

    曹雪芹道:「前輩,叫我爺爺怎麼樣啊?」

    韋小寶神色緊張,低聲道:「小聲!你們聽到有人說話了麼?」

    雙兒搖搖頭。

    曹雪芹仔細聽了聽,道:「沒有啊。」

    韋小寶道:「你們的耳朵都出了毛病!那聲音道:『韋小寶,韋副教主,你出來呀,本座找你有重大事體商量呢。韋小寶,韋副教主,你出來啊。他奶奶的,做縮頭烏龜麼?』」

    雙兒還是謠頭,曹雪芹還是道:「沒聽見。」

    韋小寶道:「他奶奶的,不是你們的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老子的耳朵出了毛病……不對,這是一門高深之極的武功,他媽的『傳音入室』!」

    「傳音入室」高深莫測,沒有登峰造極的內功,極難問津。

    是以江湖之上,武林之中,會這門神奇武功的寥若晨星。

    再加上「韋副教主」的頭銜,韋小寶毛骨悚然:對頭來了,天底下最大的對頭來了!

    比無常鬼、吊死鬼、大頭鬼、斷腸鬼、十殿閻羅還令韋小寶害怕的對頭來了!

    ——神龍教教主洪安通來了!

    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姓韋的甚麼時候遇到美貌女子,就注定了要倒霉!」

    他急得團團轉,計無可施,三步並做兩步衝過去關了房門,又一口吹熄了燈火,一把將雙兒與曹雪芹推到在床上,蓋上被子。

    韋小寶自己連鞋子也顧不上脫,也一頭扎進了被子裡。

    曹雪芹大奇,道:「前輩,你怎麼了?」

    雙兒大急,以為韋小寶要對她強行非禮,顫聲道:「你,你做甚麼?」

    韋小寶的聲音籟籟發抖,道:「都不要說話、殺人的強盜、吃人的生番來了。他們見了孩童,便蒸煮了蘸了醬油吃了,見了美貌女子,便脫光了衣衫,大夥兒拿來做老婆。」

    曹雪芹道:「見了你呢?」

    韋小寶道:「見了我,那可是乖乖隆的冬,豬油炒大蔥,辣塊媽媽不開花……」

    說著,韋小寶拉過被子,沒頭沒臉地將自己蒙得死死的。

    儘管如此,那細如蚊吶的聲音,還是似有似無、若斷若續地飄進了耳膜:「韋小寶,老子知道你藏在哪裡。

    你再不出來,老子放火啦!」

    韋小寶越聽越伯,拚命朝裡擠去。

    那床原本不大,猛地擠了三個人,頓時人人都動彈不得。

    曹雪芹低聲道:「前輩,我喘不過氣啦。」

    韋小寶道:「哼,你當你是在織造衙門麼?將就些兒罷。」

    一股青年男子的氣息與溫熱,硬硬地朝雙兒的血脈裡湧來,雙兒呼吸急迫,翻身便要坐起,韋小寶一把按住了她,低聲喝道:「躺下!」

    著手處,只覺得綿軟異常。

    雙兒胸脯被韋小寶按住,頓時大窘,道:「放手!我要喊人啦!」

    韋小寶道:「臭婊子,你當你是冰清玉潔的黃花閨女麼?」

    雙兒急得快哭了,道:「你,你……」

    韋小寶心道:「這小花娘作張作勢,吃的是院子裡的飯,又被鹽梟綁了架,偷偷地賣與曹大花臉做了小老婆,還羞答答地裝作了黃花閨女的模樣。他奶奶的,真正大也笑死人啦。」

    他索性將手在雙兒的胸脯上來回撫摸,輕聲哼道:「三呀摸,四呀摸,摸到了雙兒小花娘的胸脯上,那一堆肉兒好風光……」

    忽然,房內一個聲音冷冷道:「韋爵爺,你老人家真正好風光哪!」

    韋小寶驚弓之鳥,沒聽出誰來,不敢應聲,雙兒卻叫道:「曹……」

    韋小寶一把堵住她的嘴,笑道:「原來是曹大……老爺啊,你也來逛院子!你不怕家裡那塊厲害之極的瓷、那只厲害之極的河東獅子麼?」

    曹寅點亮了燈,站立床前,不卑不亢道:「卑職給韋爵爺請安,韋爵爺吉祥。」

    韋小寶心思轉得極快,思忖道:「捉好見雙,捉賊見贓。曹大花臉若是看到老子與他的小老婆頭挨頭地睡在一張床上,誣老子一個誘拐良家女子,老子卻是說不清了。說不准曹大花臉與小老婆做好了的圈套要老子鑽的,他奶奶的,曹大花臉要賴帳。」

    心念方動,身子已起,倏地站立床前,卻將帳子依舊掛好,道:「曹大人,你手眼通天,連這種地方也能尋得來,了不起啊了不起。」

    曹寅道:「啟稟韋爵爺,你要的雙兒姑娘,卑職不敢不遵,將雙兒姑娘完壁歸趙。」

    韋小寶故作驚異,道:「甚麼雙兒姑娘?甚麼完壁歸趙錢孫李?我怎麼不知道哪?」

    曹寅向床上道:「雙兒姑娘,你自己說罷。」

    雙兒從床上下來,指著韋小寶,對曹寅道:「老爺,這人好生無禮!」

    曹寅冷冷道:「韋爵爺,你怎麼說?」

    韋小寶冷笑道:「曹大老爺,你的掉包計,玩得極漂亮啊。」

    曹寅道:「甚麼掉包計?卑職不明白。」

    韋小寶道:「你明白得緊!哼哼,拿隨便一個婊子替換我的雙兒,當真高明。」

    曹寅柔聲道:「雙兒,你過來。」

    雙兒走到曹寅面前,輕聲道:「老爺。」

    盲寅道:「雙兒,你說實話,你是叫雙兒麼?」

    雙兒遲疑了一下,道:「是。」

    曹寅道:「你是被鹽梟綁架,賣與我的雙兒麼?」

    雙兒道:「是。」

    曹寅道:「雙兒姑娘,你是韋爵爺的人,與韋爵爺的七位夫人、他老人家的師父、兄弟、朋友都大有淵源,你隨韋爵爺去罷。」

    雙兒驚詫道:「老爺,你,你說甚麼?」

    曹寅道:「雙兒姑娘,卑職不知道你的身份,多有得罪,姑娘莫怪。」

    又對韋小寶說道:「韋爵爺,卑職遵命,將雙兒姑娘交給你了。」

    韋小寶竟是一句話也插不上。

    韋小寶心道:「老子就是胡攪蠻纏的主兒,今日卻撞到了胡攪蠻纏的祖宗。」

    以自己的心智,卻是無計可施,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臉看來硬要將這雙兒當作那雙兒塞給老子了。花臉曹操調兵遣將,以假換真,諸葛之亮無可奈何,大敗虧輸。」

    雙兒卻撲到曹寅的懷裡,帶著哭音,道:「老爺,你不能將我送給他。」

    曹寅輕輕推開她,道:「雙兒姑娘,官制所關,我也無可奈何。」

    雙兒滿眼含淚,道:「老爺,你是嫌棄我的出身低麼?

    我雖說是在窯子裡,卻是賣唱不賣身的。我至今還是冰清王潔的黃花閨女……在這人世上,就你曹老爺尊我敬我,拿我當人看……」

    曹寅冷冷地對雙兒道:「多說無益,你還是隨韋爵爺去罷!」

    雙兒道:「老爺,你將我送到這個麗春院裡,不是說好了麼?過了三日兩日,就來接我回去。」

    曹寅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雙兒姑娘,我也有我的苦衷。」

    韋小寶笑道:「雙兒姑娘,你也不要太過為難曹老爺啦。他家裡有一塊極其厲害的瓷,還有一隻極其厲害的河東獅,可是容不下你。」

    雙兒道:「老爺。我也不要進府上的門,也不要甚麼名分,只要在那個秀月樓裡,你給我講詩誦詞,我給你彈箏唱歌,君子之交淡如水,數日之間,相見一面,秀兒便滿足了,秀兒……」

    曹寅喝道:「雙兒,你胡說些甚麼?」

    已然晚了,韋小寶笑道:「你原來不叫雙兒,叫秀兒麼?這可露馬腳了。他奶奶的,我說天底下怎麼出了兩個雙兒的呢!」

    曹寅窘迫道:「韋爵爺,雙兒她偶遇驚嚇,神志混亂,說話作不得數的。」

    又微笑著看著「雙兒」,道:「雙兒姑娘,你去告訴韋爵爺,說你方才隨口胡說。」

    「雙兒」道:「我不去。老爺,那人是個流氓無賴,我決不跟了他去!」

    「雙兒」斜斜地倚靠著曹寅,一雙秀目深情地凝視著曹寅,硬嚥著說道:「老爺,我活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

    韋小寶心下奇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臉鬍子拉茬的一個糟老頭子,有甚麼好了,你這等死戀著他?做婊子也比跟著他強啊。」

    曹寅伸出乾枯而又強勁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雙幾」的秀髮,柔聲道:「癡兒,癡兒!

    韋爵爺年輕有為,前程不可限量。他看上了你。是你的福分啊。你怎麼能這等任性?」

    韋小寶急忙道:「喂,我要的是雙兒,可不是甚麼秀兒啊。」

    曹寅並不理他,依舊柔聲對「雙兒」道:「雙兒是最聽話的好姑娘,去罷,去罷。」

    就見「雙兒」慢慢地向韋小寶退去。

    「雙兒」到了韋小寶的面前,身子朝韋小寶的懷裡慢慢傾倒。

    韋小寶半摟半扶著「雙兒」,笑道:「曹大人,你可又失算了。將這個掉包的雙兒給了我,她說出了實話,於你可是大大的不利。」

    曹寅道:「她原來就是貨真價實的雙兒,甚麼掉包了?

    韋爵爺不信,儘管問罷。」韋小寶道:「好。只是你別後悔。」

    韋小寶拿出了討好女人的拿手好戲,手掌輕輕地撫摸著「雙兒」的穿著春衫的肩頭,將嘴對著她柔嫩的耳垂子,將最能撩動女子綺麗柔腸的男子氣息,柔柔地送進「雙兒」的心扉。

    「雙兒」似乎受到了震動,身子顫慄著,軟軟地就要癱倒一般。

    韋小寶心中得意之極,暗道:「老子武功比不上你曹大花臉,比起女子身上的功夫,你曹大花臉就得乖乖地甘拜下風啦。」

    他做了許多的「手腳」,覺得萬無一失了,才道:「親親好秀兒,你是受了人家的騙,才來冒充雙兒的,對不對啊?」

    「雙兒」不答,身子卻是越來越軟。

    韋小寶心下怒道:「小婊子,等不及了麼?你想浪,待會兒老子讓你浪個夠!」

    嘻嘻笑道:「你說話啊,說明白了,本老爺有大大的好處哪。」

    「雙兒」依然不答,卻是將頭一歪,垂在韋小寶的臂彎裡。

    韋小寶大驚,道:「雙兒,不,秀兒,你怎麼了?你說話啊……」

    曹寅冷冷道:「韋爵爺,你老人家的武功,當真高明得緊哪。」

    韋小寶愕然道:「甚麼武功?」

    曹寅道:「你於不動聲色之間,便己殺人滅口,武功還不高明?」

    韋小寶道:「殺人滅……」

    突然悟到了甚麼,伸手在「雙兒」的嘴上一摸,卻哪裡還有氣息?顯然已是死了。

    韋小寶大怒,罵道:「曹大花臉,奶奶的你心狠手辣。

    殺人滅口,嫁褐於人!」

    韋小寶的成語說得極多,說對了的極少、而一連串說了三個成語,又句句正確,準確而又貼切,真正是鳳毛麟角了。

    韋小寶瞪視著曹寅,道:「這姑娘對你這樣真心,你便是捨了身家性命,也該成全她,你卻知恩不報,反而傷了她的性命,你還有良心麼?」

    曹寅道:「韋爵爺執意說雙兒姑娘是卑職殺的,卑職也不敢辯。」

    韋小寶猶如沒聽見一般,將「雙兒」橫抱著,輕輕放在床上,道:「姑娘,你是雙兒也罷,秀兒也罷,我韋小寶總之拿你當親人了!他奶奶的,姓韋的若不為你報這血海深仇,老子不姓韋,姓曹!不叫韋小寶,叫曹花臉,曹老花臉!」

    他生平第一回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仗義執言,卻是平添了一股浩然正氣,昂然對曹寅道:「曹大人,講武功,我遠遠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今日你不論劃下甚麼道兒來,姓韋的都接著。」

    曹寅竟躬身謙卑道:「韋爵爺這樣說話,卑職死無葬身之地了。你老人家便是借給卑職一個膽子,卑職也不敢與韋爵爺動手。」

    韋小寶冷笑道:「曹大人太過客氣了,你的膽子大得緊哪,便請劃道兒罷!」

    曹寅道:「卑職實在不敢劃甚麼道兒。不過,卑職遵照你的要求,將雙兒還給你了,請韋爵爺告示,卑職的小孫雪芹,目下在哪裡?」

    韋小寶嘿嘿冷笑,道:「若是你不殺了『雙兒』姑娘,老子給你一推六二五,賴得個乾乾淨淨。目下麼,哼哼,咱們光棍對光棍,老子明說了罷,你的寶貝孫子就在老子的手裡。」

    曹寅急道:「你將他藏在哪裡?」

    韋小寶道:「你不必問,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除了你將雙兒來換。」

    曹寅道:「韋爵爺明鑒,卑職只是知道一個雙兒,哪裡去給你弄第二個去?」

    韋小寶道:「哼哼,曹大人手眼通天,智謀賽過諸葛之亮,武功勝過關雲之長,心狠手辣、暗箭傷人的神功更是了得。別說一個兩個雙兒,便是十個八個,曹大人也是馬到成功,手到擒來。」

    曹寅一字一頓道:「卑職若是找不來呢?」

    韋小寶道:「那你們曹家的寶貝命根子麼,哼哼,也就不好說了。」

    曹寅道:「你拿他怎樣?」

    韋小寶道:「你放心,我大人大量,不會與小孩子一般見識。不過……」

    曹寅道:「不過甚麼?」

    韋小寶道:「不過,我這個小流氓小無賴,要收個弟子,將他弄成一個『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古今往來、闢地開天的第一淫人!叫你們曹家好好地名揚後世!哈哈!……」

    (庸按:數十年之後,文學巨匠曹雪芹,在他的巨著《紅樓夢》中,塑造了開天闢地第一個文學形象賈寶玉,裡面便給賈寶玉下了這樣一個評語:「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竟與不學無術的韋小寶的話一字不差。不知何故?)(又按:據有的紅學家考證,賈寶王其實是曹雪芹自已的影子,但不知曹雪芹的描繪賈寶玉,與他在揚州的這段歷險有沒有甚麼關係?因沒有考證,只得立此存照,留待有志者研究)曹寅沉聲道:「如此說來,韋爵爺將尊夫人失蹤這段公案,硬栽在卑職身上了?」

    韋小寶道:「假雙兒已死,真雙兒不見,我不求助曹大人,又有甚麼法兒?」

    曹寅忽然目露凶光,逼前一步,道:「看來我們之間的恩怨,已是無法化解了?」

    韋小寶心裡發毛,強自鎮定,喝道:「動武麼?你敢殺了我!」

    曹寅的心裡,確實有殺他的想法,但給韋小寶一語道破,反而停滯不前。

    曹寅忖道:「殺了這個小流氓,便如殺了一隻狗一般,不費吹灰之力。不過,雪兒還在他的手上,再者他是公爵,殺了他於朝廷也沒法交代。這小流氓又極有人緣,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幫他的也是不少,殺他容易,只怕日後如冤魂纏身……」

    然而也不能輕易放了他!

    曹寅口中喝道:「我與你去金鑾殿上面見皇上,評評這個理兒!」

    話隨聲到,一掌探出,疾如閃電。伸手便鎖拿韋小寶的胸前大穴。

    韋小寶已是著意提防,笑道:「殺人滅口麼?只怕不這般容易罷?」

    身形動處,「神行百變」已然施展。

    雖說毫無內功根基,只是形似而不是神似,然而那步伐的靈活、輕快,迅急,縱然是一流高手,一下子也是難以抓住。

    曹寅眼看得手,卻被韋小寶自手下堪堪躲過,不由得暗叫「可惜」。

    但他臨敵經驗甚豐,未等招數使老,左手反抓,右腳踢出。

    然而剛到分際,韋小寶仗著「神行百變」的靈快,又是一閃而過。

    韋小寶仗著「神行百變」,竟然與曹寅周旋了七八個回合。

    其實並不是韋小寶的「神行百變」有大多的奧秘,原因大半倒是在曹寅自己身上。

    與「韋爵爺」動手,曹寅心中先自存了極大的顧忌,是以本身的武功,十成中發揮不了六成。加上「神行百變」出自江湖名門鐵劍門,確也有它的獨到之處,急切間卻也無法取勝。

    曹寅暴躁起來,心道:「既是與這小流氓破了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斃了他也就是了。只是手腳乾淨一些,人不知鬼不覺,便是對頭找上門來,老子給他個一問三不知。抵死不認帳!」

    殺心一動,手下再不留情。

    曹寅的「大成掌」,已有六七成的火候,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也達到了二流境地,與玄貞道長、錢老本他們並駕齊驅。

    動了真功夫,從未認真學過一天武功的韋小寶,哪裡是曹寅的對手?

    僅僅只過了三招,韋小寶險象環生!

    曹寅的掌緣虎虎生風,雖未擊中,但也掃得韋小寶面頰生疼。

    更令韋小寶害怕的,是曹寅的眼睛!

    房子裡一盞油燈,半明半暗。映現得曹寅的目光如野狼一般,暴出騰騰殺氣。

    韋小寶大駭,道:「辣塊媽媽不開花,曹大花臉目無長上,要犯上作亂啦!」

    曹寅嘿嘿冷笑,道:「憑你也算長上麼?」

    一招「秋風落葉」,用了他修習數十年的十成功力,擊向韋小寶的頂門。

    房子狹小,被曹寅的掌風籠罩得嚴嚴實實。其時韋小寶已被曹寅的招數逼在牆腳,容身之空也沒有,更無騰挪餘地了。

    韋小寶暗暗叫苦:「他奶奶的,小白龍韋小寶今日要歸位!」

    曹寅冷笑道:「韋爵爺,你可記牢了,明年今日是你的週年!」

    曹寅痛下殺手,卻聽得韋小寶高聲叫道:「別動手,老子投降,老子投降。」

    曹寅道:「哼哼,可惜晚了!」

    依然是那招「秋風落葉」,帶著颯颯掌風,向韋小寶的頭頂拍落。韋小寶躲無可躲,抱了頭叫了一聲「唉呀媽啊」,再無聲息。

    曹寅恨聲道:「看你這小流氓還能胡說八道、胡作非為麼?」

    眼看韋小寶難逃一劫,豈知一掌下去,韋小寶竟沒了蹤影。

    曹寅一怔,卻聽得韋小寶在裡面床上笑道:「老子就是愛胡說八道啊,愛胡作非為啊,曹大花臉,你管得著老子麼?」

    曹寅大惑不解:「在這方寸之地,我的一招『秋風落葉』封閉了他所有的逃路,他怎麼逃出了圈外?這小流氓難道會隱身術麼?」

    曹寅修習的「大成掌」,雖說在江湖並不是甚麼聞名遐邇的武功,卻是一招一式之中,處處不失為名門正派中道:「無恥小賊,還逃麼?」

    韋小寶毫不躲閃,惟妙惟肖地學著曹寅的腔調,嘻嘻笑道:「無恥小賊,還逃麼?」

    說著,一隻手舉起了曹雪芹,一隻手將匕著抵在曹雪芹的後心。

    曹寅的手掌眼看便要擊落,這時硬生生地將內力收回,將手掌懸在半空,強自鎮定,喝道:「你,你將他怎麼樣了?」

    韋小寶笑道:「沒怎麼樣啊,不過老子知道自己武功太過差勁,不是你曹大人曹大花臉的對手,只得不要臉皮,弄了點兒不按君臣的藥,給你這個心尖疙瘩肉的命根子孫子吃了。」

    屋中這等變故,曹雪芹又是被人舉在半空,卻如酣睡一般地動也不動。

    曹寅一見之下,不由得大為驚恐,道:「你,你給他服了甚麼藥?」

    韋小寶道:「曹大人望安。這藥的毒性呢,其實是不大的,只不過那解藥煉製起來太過繁雜,沒有十天半個月是煉製不出來。」

    其實甚麼毒藥、解藥,都是韋小寶隨口杜撰的。

    曹雪芹家教甚嚴。

    他曾經因為討吃丫鬟、使女唇上的胭脂膏子,受到家法的無情責罰,這回被韋小寶將他與一個陌生女子塞在一個被窩,聽得爺爺來了之後,哪裡還敢出來?將頭使勁兒地朝被窩裡縮去。

    韋小寶將「雙兒」的屍身放回床上的時候,已知道一場打鬥在所難免,便預先埋下了伏筆,趁機將蒙汗藥撒在了曹雪芹的嘴裡。

    曹寅咬牙切齒,一把便搶曹雪芹。

    韋小寶將匕首一揚,道:「我的這把匕首可是削鐵如泥啊,只要三刀二刀、十刀八刀,便能將一個生龍活虎的小孩子削成一根『人棍,。曹大人,你要不要在你的命根子孫兒身上試一試啊?」

    曹寅道:「甚麼『人棍』?」

    韋小寶拿匕首在曹雪芹的身上比劃著,笑道:「你看,將他的兩隻胳膊削去了,再將他的兩條腿削去了,還有甚麼耳朵啊、鼻子啊,凡是身上多出來的零碎,都削了它去,不就變成一根人棍了麼?」

    曹寅驚道:「不,不……」

    韋小寶道:「『不』甚麼?不對麼?嗅,是了,最後啊,再將他傳宗接代的那玩意兒也削了去,就對了。成了貨真價實、有假包換的人棍了。」

    曹寅的愛孫在敵人掌握之中,空有一身武功,卻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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