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序更迭,數不盡花開花落,一年容易,又是冬盡春來。姑蘇城外,虎丘道上,游人如織,得春在踏青去,偷得浮生半日閒,固人生一大樂事也。
在賞心悅目的游人群中,有兩匹健驢,馱載著兩位年輕人,蹄聲得得,狀至飄逸,正向虎邱輕馳而去。
從閶門到虎丘,去路非遙,揚鞭輕馳,不消片刻,兩人來到虎丘山腳下,離蹬下驢。前面那人稍一整衣衫,便回頭對後面那位書童打扮的人說道:“祁福!你就在這山腳下等候,待我游遍虎丘,即行返回旅店。”
那名叫祁福的書童,垂手應道:“相公要早去早回,免得祁福焦心等待。”
那位年輕相公微微一笑,說道:“這次我要游遍天下名山大川,每到一處,必要興盡觀賞,你這樣叮嚀再三,豈不是叫人掃興麼?”
祁福連忙說道:“相公斯文人,從未出過遠門,在這種山野之地,是不宜久留的,祁福受老主人之命,只好提醒相公要早去早回。”
那位年輕相公微微不再言語,邁步登上山道,飄然向虎丘而去。
沿途憑吊過試劍石,觀賞過虎丘劍池,就古跡憑吊,虎丘尚不乏可看之處;可是,若是欣賞風景,令人有“名過其實”之感,虎丘沒有獅子林亭園之勝,沒有滄浪亭觸人幽思,沒有拙政園花木扶疏之美,那位相公略帶著一絲失望的心情,信步走到劍池之上一座古塔近前。
周圍斷壁殘垣,附近野草叢生,驕陽當頂,一塔孤零,倒引起這位年輕相公一點詩意,頓時心裡想道:“登臨古塔而小虎丘,下瞰無余,倒是一件樂事。”
當他想到此處,再留神眼前,這府古塔實在是太破敗了,蛛網塵封,野草封蔽,縱目其間,雖然是日正當中,也令人有一種陰氣沉沉之感。
如此古塔,難保沒有爬蟲毒物之類,隱身其間。一個身具武功的人,登其上,也要不寒自粟,何況這位相公還是斯文一脈,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可是,這位斯文相公,卻有一身阻量,而且豪爽有江湖俠士之風,心裡一經決定的事,就豪無畏縮之意,邁步入內,拾級而上。
如此登到第五層的時候,已經是氣喘不已,俯瞰下面,行人如蟻,頓生頭暈目眩之感。
這位年輕相公閉上眼睛,心裡暗自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說道:“祁靈!如此區區一座古塔,尚不能盡登其頂,狂論游遍天下名山大川,豈不自欺太甚?”
想著,立即拽衣挽袖,再登六層,直到第七層合級不到五、六步,抬頭但見有一方木板,掩著入口處。
祁靈當時毫不猶疑,舉起雙手,原來拼著自己一點力氣,要托開這塊木板,好讓自己更上一層樓,以窮千裡目,誰知道這塊木板竟已腐配得經不起一觸,竟在祁靈伸手輕輕一托之下,應手而起。
就在祁靈移開木,正准備拾級而上,登頂層的時候,從腳下露出一洞來,祁靈好生奇怪,並彎腰朝洞中一看,不由大驚,連連後退幾步,原來他所見到的是兩俱干枯的骷髏,祁靈壯大著膽子朝兩俱骷髏看去,忽然發現身邊的木板上刻有:有緣見我二人者,自是天意,欲意爭霸武林,可推翻骷髏,破其身便得武功秘芨”祁靈看完便抬頭向兩具骷髏看去,心裡不自覺地起了一陣躊躇,自語說道:“推翻遺體,枯骨零散,死者何辜?
一點仁心頓起意念之間,祁靈搖搖頭,再向衣襟上接著看下去。
“來人如不願推翻遺體,害及枯骨,則速返下古塔頂層,唯願保留死者安靜,請掀動靠近梯口處一塊木板,掩梯口,我二人雖身在九泉,亦深感謝意。”
祁靈看完這塊衣襟上的記述,再對兩具骷髏看之再三,茫然地搖搖頭,長歎一聲說道:“若無其他隱衷,也就算了。古人說得好:橫朔賦詩,淚灑臨江,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祁靈無意爭霸武林,何至於拆人屍骨至支離破碎而取得秘芨?”
祁靈長歎而罷,對兩具骷髏深留一瞥之後,便自拽衣,按衣襟上的所示,拂開梯口灰塵,果然有一塊板平鋪在地上。
祁靈立在梯口,掀起木板,赫然在木板之反面,又有幾行大字:“能入此塔,是謂有緣,能覓得藏書,是謂有智,通令不傷及遺體,是謂有仁。有人如此,正是我二人所盼求之良才,秘芨藏於簷外第五個風鈴正對瓦楞之下,伸手可得。得到秘芨之後,對我二人生平所為,自然了若指掌。”
下面另有一行小字:
“二人體下,已藏有暗器,不可移動,以免誤傷。”
看完這塊木板上的敘述,祁靈不郵地打了一個寒噤,他不禁深深覺得這兩位武林前人用心良苦,惟恐所傳非人,更深深體會到,為人常存一點仁心,是安身保命之道。
就是在這一念之間,為爾後祁靈行道江湖,為鐵杖僧和千手劍洗刷冤屈之際,少流多少血,少傷多少生靈,此系後話,按下不表。祁靈頓生一股警惕之意,再起一片虔誠之心,恭恭敬敬地對著兩具骷髏再拜,暗自祝道:“弟子祁靈,今日偶上古塔,幸得兩位前輩武學秘芨,日後若有才進,當深懍今日教訓,潔身自勉,斷不敢為非作歹,有負兩位前輩之用心。”拜罷起身,便向窗口走去,默數著第五個風鈴,伸手摘開瓦楞,果然應手而得一個黃布包袱。
布包幾層,都極其緊密,外面雖然稍被風化所損,裡面卻是完好如初,祁靈一層一層打開包袱,裡面露兩本布簿,顯然是書寫這兩本秘芨的時候,為時急迫,衣為紙,刺血為墨,記下一滴一點的武功口訣。
第一本布簿,封面上書:“劍、杖、拳、掌、內、外武功秘芨”,拿開第一本布簿,第二本布簿上,觸目驚心地大書:“鐵杖僧千手劍秘芨。”其下還有兩個小包;約莫是丸藥之類的東西。
祁靈放下第一本秘芨,撇下兩小包丸藥,先自取過那本秘芨,就倚在窗口,仔細地翻閱起來。
雖然蘸血書衣,每一個字卻都是寫得筆畫不敬,清晰異常,足見書寫這本秘芨的當時,他們仍然是保持著平靜的心情,在敘述內心的隱痛。
後來祁靈索性靠著牆壁坐下來,在那裡三次重閱,臉色沉重,神色莊嚴肅穆,掩卷閉目良久。霍然,翻身而起,走到兩具骷髏當中,抱說道:“兩位老前輩慨然以稀世靈藥留贈,不世武功相傳,而不求師徒名份,祁靈自是不敢有違兩位遺命,祁靈願以良心血性在此面對兩位老前輩遺體留下誓言,如能習得一身武功,仗義武林,行道江湖,願以有生之年,為兩位洗刷不白之冤。”
祁靈躬身拱手道罷心聲,禁不住自語說道:“祁福忠心,回程定令老父生憂。孩兒不孝,但待三年之後,再返故裡,侍奉晨昏。”
說著話,便按照第二本布簿上所記載的方式,端然趺坐,靜心凝神,然後取出那兩個小布袋,傾出其中一粒大如龍眼、色作腥紅的丸藥,頓時清香撲鼻,精神為之一振。納於口中,津液自生,余香滿齒,化作一股暖流,緩流入腹內。
不稍片刻,祁靈坐在那邊遍身汗出如淋,只覺得渾身筋骨發脹,毛孔為之擴張。
祁靈知道丸藥有靈,藥性發作,越發不敢稍有動掣,緊記著書中所記的要訣,舌尖上頂,緊咬牙床,雙手覆於小腹之上,提氣上升,凝神一志,心無旁驚。
這樣坐著頓飯光景,渾身熱流愈來愈盛,漸漸地祁靈已經深感到頭暈目眩,渾身筋脈欲裂,奇疼難忍,昏倒地上。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祁靈又自悠悠醒來,睜開眼睛一看,陽光耀眼,滿塔金黃,想來已是一夜過去。
祁靈翻身起來,但覺得神清氣爽,步履輕盈,渾身筋骨舒展,有著無比的輕快之感。
俯視塔下,只是為時尚早,依舊無人,祁靈拍去身上灰塵,小心翼翼地揣起兩本布簿,藏好剩下來的一顆丸藥,再度拱手躬身,默祝道:“祁靈此去一切按照兩位老前輩遺書所示而行,如能習得武功,定然不食所言。”
默祝已畢,邁步下塔,用木板蓋好頂層進口之處,走出這一座古塔,迎面朝陽,光芒萬丈,古塔沐浴在朝陽裡,也散發著老勁蒼挺之勢,塔頂琉璃,也閃出從未有的耀眼光彩,與虎丘劍池,相得益彰矣!
離開姑蘇虎丘,北上出陽澄湖,越揚子江,取道魯境,直達東岳泰山。
這是一段悠長的旅程,也是一段艱險的跋涉,尤其入魯境之後,從臨沂入山,穿過白馬關,前往泰山這一段行程,山道崎嶇,途中行人稀少,以祁靈這樣一個斯文一脈的書生,從未出過遠門,如今單身獨闖,而且身上還攜帶著蓋世絕技抄本秘芨,確是一次危險重重的旅行。
幸而事之利弊相連,也就因為祁靈是斯文書生,不識江湖風險,而且沿途風霜,已稍掩祁靈那種英挺俊秀的面容,落魄斯文,不易惹人眼生,如此一路之上,減少無限的麻煩。
歷經風塵,飽嘗跋涉之苦,歷時匝月,在祁靈身上盤纏即將花完之時,泰山已經在望了。
到達泰山之日,祁靈賣掉坐騎,准備好了干糧飲水,養精蓄銳,翌晨入山。
祁靈生長在江南,何到過這種崇山峻嶺?在入山之初,倚著一塊青石,仰望著雲深不知處的山峰,頓時有種不知何去何從茫然之感。
俄而,默念第二本秘芨中,鐵杖僧曾記述入山之道:“清晨入山,面陽而上,登臨五、七裡處,有飛瀑流泉,擊石如雷,從飛泉處折而右拐,山行七、八裡,有羅漢松匍匐來迎,越過此一巨松,青石高聳三疊,登臨其上,便可俯瞰不遠前面茅捨傍泉而築”
祁靈不僅有過人之毅力與膽氣,更有逾人之天賦資質,心裡稍一回憶,鐵杖僧書中的記載,便歷歷在目,情景了然。”
此時正是朝陽迎面,露氣漸散之際,祁靈便面對東起的晨曦,向上攀登。
這是一條似有如無的山徑,大膽的樵子,矯健的獵人,走來尚感登山道難,如今換在祁靈眼裡,更有難於登天之慨。怪石狼崖,險境處處,雖然只是攀登不高,已令人有一失足便會飲恨千古之感。
不過世間事,難易只有一念之間,立志必行雖難亦易;存心畏怯,雖易亦難,祁靈在姑蘇虎丘,一步一蹬,甚至不惜手足並用,向上攀登。不過使祁靈心裡暗暗奇怪的是,跋涉千裡,緊接著攀登東岳,雖然面容稍露憔悴,卻沒有疲勞之意。換之當初,登虎丘七級浮層即氣喘不能自己,相差不可以道理計。其實他哪裡知道在古塔頂,那一顆“七陽丸”已經飽含了十年面壁苦修的內力根基。
臘盡冬殘節令,泰山之陽,滴水可以成冰,朔風刺骨,寒氣砭人,祁靈身穿一件輕裘,不但不冷,在一陣攀登之余,汗流浹背,熱氣騰騰。仰望前面,果然有一股掛泉,從數十丈懸巖傾瀉而下,擊石成雷,飛泉碎玉,好個奇觀。祁靈一時忘卻艱險,眺望良久,心為之移,神為之奪,即此一景,已深覺泰山之行不虛。此時祁靈真想即景吟詩,以助雅興,忽然一聲沉如悶雷的佛號:“阿彌陀佛!”響自祁靈身後。這樣遽然一驚,祁靈心神為之一震,腳下一不穩,身形一斜,滑腳直摜下去。祁靈所站的地方,身側是下凹兩丈的亂石,如此摔下去,雖不致喪命,至少也得傷殘。
倉促間,祁靈剛自暗叫一聲“不好”,忽然眼前一黑,一陣風過,落下的身形,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耳邊就聽得人說道:“小施主如此心神不定,登臨泰山,豈非生命為兒戲麼?”
祁靈站穩腳步,再凝神望去,當面八尺的地方,站著一位灰衣僧人。
那僧人一雙眼神在祁靈身上打量一番以後,略有詫異之色,合掌當胸,說道:“舉手之勞,何必當謝,貧僧敢問小施主尊姓大名,貴鄉何處?來到這泰山之陽,系專為瞻仰泰山景色而來,抑或別有所事?”
祁靈心裡暗暗驚奇,暗自忖道:“這位僧人不但談吐不俗,而且英氣逼人,莫不是與鐵杖僧人有關麼?”
祁靈如此沉吟一想之際,僧人一見他半晌不答,便微有不悅之意,說道:
“貧僧請問小施主之事,都不屑回答麼?”
祁靈一震,連忙說道:“大和尚休要見怪,小生一時分神,未能及時作答,小生祁靈,江都人氏,此刻雖是游山玩水而來,實則受人之托,前來尋訪一位世外高人,大和尚法號如何稱呼,可否見告?”
僧人“啊”了一聲,兩眼神光迸射,呵呵笑了一陣,說道:“貧僧了淨,結茅泰山清修,以貧僧看來,小施主雖然光華閃斂,內力深厚,卻是不識武功之人。今能千裡迢迢,來訪又是何人,能使小施主盡心如是?”
祁靈此時不但覺得這位了淨和尚眼光厲害,更覺得他心機厲害,他如此緊跟著問來,不知是否應該回答?祁靈江湖經驗欠缺,心地磊落,無法想象得到,人心險詐,而且覺得方才人家有施救之情,更何況鐵杖僧在書中並未堅要守口如瓶,所以略一思忖之下,便說道:“小生系受鐵杖僧所托,前來泰山之陽冷泉巖,拜見閒雲大師老前輩。”
祁靈此語剛一出口,了淨和尚渾身一震,不自覺的退後一步,兩眼圓睜,神情突然可怖,半晌才慢慢地緩下臉色,右手單掌立胸,高喧一佛號,說道:
“祁小施主!你來得正巧,貧僧正是鐵杖大師門下,師祖住在冷泉巖前,你我就前往見過師祖如何?”
祁靈大喜脫口說道:“小生正愁著一時無法尋到閒雲老前輩,泰山險峻,要是尋訪不著,小生此來習藝之行,豈不落空?天幸遇見大和尚。”
祁靈言猶未了,了靜和尚雙眼光芒又起,接聲問道:“祁小施主,原來此行是尋訪家師祖,習學武林絕藝的麼?”
人在欣喜之際,警覺每易松馳,何況祁靈心地坦直,又認為了淨和尚是鐵杖僧門人,便毫不思索地應道:“照本臨摹,如果有人指點,無疑要事半而功倍的,只要一年半載,小生便能不負鐵杖大師之托了!”
了淨和尚又“呵”了一聲,兩眼一轉,立即說道:“如此說來祁小施主身旁有手抄秘本武功秘芨了,如此說來話長,小施主請隨貧僧前往冷泉巖前,見過師祖再做定奪如何?”
祁靈連聲應好,了淨和尚剛轉身之際,忽又回頭說道:“此去冷泉巖,尚有一段艱險路程,小施主步履艱難,前行費時,待貧僧攜你一程。”
說著話,大袖一指,平身一躍,遠落兩三丈開外,沿途一路蜻蜒點水,疾如脫弩之矢,飛騰而去。
祁靈被挾在肋下,頓生騰雲駕霧之感,心裡卻暗自欣喜。忽然身形一頓,停了下來,祁靈站住身形一看,這一路奔騰之間,已經停身一個高聳丈的青石之上,向前下瞰,正有茅捨數間,在巖前不遠,傍泉而築,一如鐵杖僧書中所言。
祁靈正要問了淨和尚為何不帶自己到茅捨拜見閒雲大師,而要停身在這青巖之上。忽然了淨和尚冷冰冰地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老和尚藏而不見,不肯以本門絕藝相傳,想不到有人送上門來。姓祁的!
乖乖地將秘芨送上來,我和尚念在你千裡尋來不易,饒你一命,否則你此刻早就沒有命了。”
祁靈本來因為了淨和尚自稱是鐵杖僧的門人,正在思忖是不是借閱秘芨,尚在可否之間,一聽了淨和尚如此一說,恍然大悟,頓時大怒,罵道:
“和尚!虧你還是佛門弟子,竟然如此卑劣無恥,冒名頂替前來騙取秘芨,真不知人間正義為何物。”
了淨和尚冷峻地說道:“姓祁的!你要再不識相,休怪我和尚手辣,我謀之泰山老和尚之前,時達三年,今日豈能失之交臂,快些將秘芨拿來,否則立即叫你橫屍眼前。”
換過別的讀書相公,明知道了淨和尚一身功力非凡,在如此深山之中,舉手之間,真要魂歸地府,還不早就嚇得不知所以,偏偏祁靈自有一股正氣凜然,昂然說道:“大丈夫頭可斷,志不可屈;三軍可以易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和尚!你要秘芨,今生休想。”
了淨和尚嘿嘿地冷笑道:“咬文嚼字不知死活的娃娃,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拿來!看你向那裡跑。”
在了淨和尚的心裡,以為像祁靈這樣斯文的書生,只要神色一嚴,還不是將秘芨獻出。所以當時不准備動手搶奪,以免秘芨遭受殘缺損壞,沒有想到祁靈竟是如此倔強個性,才知道自己計算錯誤,這才動手。
人的求生,是屬於生俱來,雖然祁靈絲毫不識武功,但是一見了淨和尚伸手抓來,他倉促間腳下一閃,向後退去。
這一塊高聳數丈的三疊青石,上面方圓也不及丈,祁靈如此倉皇一閃之間,雙腳一落空,“啊呀”一聲,頓時懸空落下。
青巖下面,正是細泉流水,潺潺流過狼牙亂石之間,祁靈如此落下,自是必死無疑。
了淨和尚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一見祁靈失足,趕緊伸手向前一步抓去,已自無及,方自跺腳懊悔,忽又想道:“摔死了干淨,我落到巖下,取走秘芨,豈不是正好。”
於是,他幾乎與祁靈下落的身形同時飄身,從另一個方向,閃落青石巖下。
了淨和尚落到巖下,剛轉到祁靈落身之處,不覺大吃一驚,那裡還有祁靈的蹤跡?頓時把一個武功精湛、機詐面出的了淨和尚驚愕住了。
他頓時想到,祁靈是身具絕頂武功的人,鋒芒不露,趁機逸去;旋又察覺不對,祁靈是否有武功,逃不過自己的眼睛,而且他分明言道要到泰山來習藝,而且談吐之間,充分流露是一個不識世事的娃娃,絕無虛假情事。然而如此一瞬之間,人到何處去了?
了淨和尚怔然良久,心有未甘,站在那裡留神一打量,只見青石巖下,有一個高達兩三尺的石洞,立即心裡一動,朗聲喝道:“姓祁的娃娃!想不到你還真人不露相,還藏著一手。但是你自問逃得脫否?你再不出來,我就發掌擊碎懸岸,壓死你這娃娃!”
停了半晌,依然是靜寂無聲。
了淨和尚大怒道:“壓死你這娃娃,我再翻開碎石尋找秘芨。”
話聲一落,立即雙掌內圈,遽地向外一翻,疾推而出。掌風剛起,就感到情形不對,似乎有一般極其綿韌的力量,阻止著掌力。
了淨和尚大吃一驚,他已經知道遇到什麼人了,正待收掌逃去,就聽得洞裡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了淨!你也是佛門弟子,老僧不為已甚,泰山冷泉與你無緣,你糾纏再三,老僧只好躲避於你,誰知你執迷不恆,竟要在泉巖行凶,老僧卻不能視之無睹。”
了淨和尚此時發出的掌力,不敢收回,唯恐那股力量趁勢而來,自己便要震傷內腑,只急得滿頭大汗,閉口無言。
忽然,那一股綿韌之力頓撤而回,了淨和尚壓力一消,才收回雙掌,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又聽得洞裡那蒼老的聲音說道:“去吧!不要再來糾纏老僧。”了淨和尚那裡還敢多留,匆匆對冷接洽巖前的茅捨留下深深的一瞥,轉身拂袖飄身,直向泰山腳下奔去。
稍停片刻,石洞中出來一位白發如雪、臉如渥丹、身長不及五尺的老和尚,睜開一雙細眼,朝著了淨和尚奔去的方向,看了半晌,長歎一口氣。
祁靈在三疊青石之上,失足摔下,自忖必死無疑。人在空中,只覺得一頓,便昏厥過去。
不知經過多久,一陣寒風指面,冷咻咻地打了一個寒噤,一下醒來,睜眼看時,原來是睡在一間茅捨裡。
房裡一榻一幾,孤燈掛壁,燈影搖晃,除此之外,別無它物,祁靈伸手一摸胸前,兩本布薄安然無恙,連那一顆丸藥,也藏在胸前沒有遺失,頓時心裡安了許多。
但是,祁靈記得上山與了淨和尚相遇時,正是朝陽乍起,晨霧方開,此時房內點燈,室外昏暗,分明已是夜裡,這一整天時間,都是昏睡不醒麼?
是誰救了自己呢?
祁靈狐疑不定,忍不住落身下地,正要拉門出去,柴扉適時呀然而開,燈光下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和尚,慈祥滿面的站在那裡,低喧一聲佛號,緩緩地說道:“祁施主!醒來精神可好?”
祁靈是何等聰明的人,當時靈機一動,立即斷定自己是何人所救,眼前站的這位老和尚是何人了,當時上前去拜於地上說道:“晚輩祁靈叩謝老前輩救命之恩,老前輩法諱可是上閒下雲?晚輩千裡迢迢,前來拜見。”
老和尚吟了一聲“阿彌陀佛”,伸手扶起祁靈,說道:“請到隔壁坐下來再談吧!”
祁靈隨著閒雲老和尚走到隔壁,但見室內僅有蒲團兩個,茶幾一張,當中油燈一盞,四壁周圍,俱是疊放著經文。竹籬茅捨,書香滿室,令人頓生超脫的感覺。
閒雲老和尚讓祁靈在蒲團坐定之後,說道:“老僧離開此間捨,已達數旬,無茶待客,祁施主見諒!”
祁靈連稱不敢,當時欠身拱手說道:“晚輩系在姑蘇虎丘奉鐵杖大師”
未等祁靈說完,閒雲老和尚即長歎一聲說道:“孽徒為惡武林,老僧受累不淺。”
祁靈當時接著說道:“老前輩知否鐵杖大師已經圓寂多時。”
閒雲老和尚長長地“啊”了一聲,神色頓時黯然,垂眉合掌低喧佛號,緩緩地說道:“咎由自取,因果循環。”
祁靈一見老和尚神情黯淡,依然流露師徒之情,便忍不住說道:“晚輩千裡迢迢,日夜兼程前來拜藹老前輩,有一事說明,兼有一事相求。”
說著便從身上取出鐵杖僧和千手劍合寫的第二本秘芨,拿在手裡懇聲說道:“十年前鐵杖大師在嵩山之麓”
閒雲老和尚點點頭,看著祁靈說道:“十數年前鐵杖徒兒在嵩山之麓,為救一位婦道人家,以一步之差,凶手逃逸,留下現場,使鐵杖僧蒙上先奸後殺之罪名,這是武林冤屈。”
祁靈大驚瞠目,半晌問道:“老前輩既然知道這是一件冤屈,那為何”
閒雲老和尚緩緩地說道:“祁施主之意,老僧即明知冤屈,為何又要將鐵杖逐出門牆?老僧心有苦衷,本不足為外人道。祁施主!你道老僧原系何人?”
說著站起身來,從經文書架中,取了一個布包,從布包內取出一柄長約一尺,紫色玉如意,捧在手裡,說道:“祁施主是斯文一脈,對這武林中的事,自然知道不詳,武林中有一句歌訣,說是:“銀絲拂塵紫如意,威鎮兩岳二奇珍”,銀絲拂塵是西岳華山劍鎮山之寶,這紫玉如意卻是中岳嵩山少室峰下少林本院歷代相傳之寶,為歷代掌門人所保管。”
祁靈聞言肅然起敬,起身拱立,說道:“原來老前輩是少林掌門大師,晚輩雖然不識武藝,不在武林,但是對於武林泰斗少林派,久仰盛名。”
閒雲老和尚搖頭說道:“泰山北斗四個字,貽害少林寺不淺,不談也罷。
這鐵仗僧是老僧嫡傳弟子,天賦極高,武功可喻為當代少林僧人之冠,才高遭忌,自古皆然。鐵杖僧一旦被人認為犯了殺色二戒,佛祖難容,從此逐出門牆,老僧引咎自責,拜離佛祖,願到這東岳冷泉巖,面壁苦修。”
祁靈大不以為然,慨然說道:“老前輩既知是冤屈,為何不為之洗刷清白?”
閒雲老和尚摩撫著紫如意,歎道:“事實俱在,豈容置辯?但是,知徒莫過師,鐵杖徒兒失之剛愎則有之,色戒斷無相犯之理,老僧原意逐出門牆使其尋訪線索,自白於武林。沒有料到唉!”
老和尚歎了一口氣,便閉口不言,無限悵惘地收起紫玉如意黯然坐下。
祁靈忽然肅容說道:“鐵杖大師雖死冤屈未伸,晚輩有緣,能受托遺命於古塔,自是有責任使之真相大白,此行前來”
閒雲老和尚說道:“祁施主此行用意,老僧已經了然於心。置身千裡,忠於一諾,其行感人,七陽丸已經為施主奠下基石,老僧少不得要為施主一盡綿薄之力。只是老僧隱居深山多年,不能再來傳授武功,何況少林絕技一向不傳外人,鐵杖徒兒與施主未立師徒名份,意即在此。”
祁靈大急,連忙說道:“老前輩之意”
閒雲老和尚擺手止住祁靈的說話,說道:“祁施主一番好心,老僧豈能辜負,明日老僧自有妥當安排,今日且待老僧助施主一掌之功,助長七陽丸功力,扎穩根基,當為首務。”
祁靈知道閒雲老和尚乃世外高僧,言行必果,當時拱手稱謝,並說道:
“晚輩另有一顆丸藥,秘芨中曾說明,若能一並使用,當能更有功效。”
說著便取出另一顆千手劍少則奇留贈的靈藥,托放掌中,閒雲老和尚一看之下,便低喧一聲佛號,說道:“此是華山派獨門內服聖品百靈丹,不僅能助長內力,更解百毒,療病生肌。施主緣份不淺,老僧若不盡力相助一掌,於心不安。”
說著便叫祁靈將外衣脫下,僅留小衣,橫躺在地席之上。深夜泰山,殘冬風緊,雖然祁靈服過七陽丸,依然感到賽風刺骨,戰楚不已。
閒雲老和尚趺坐在祁靈身旁,伸出右手,舒掌平抬,隔離祁靈身體約兩三寸的地方,虛空作勢,並不按實,首先停在“氣海”穴,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光景,開始慢慢游動,遍走周身各大穴道。
閒雲老和尚的手掌每到一處,宛如滾燙的烙鐵,但見一股水氣,隨掌而起嘶嘶有聲。祁靈躺在那裡,只覺得周身發脹,一如在姑蘇古塔之頂,服用七陽丸後的情形一般,只是此時情形,尤較過之。而且,最使祁靈感到難以忍受的,便是骨節吱吱直響,象是全身俱要散開一樣。
就在這樣鐵熨燙之下,足足過了好幾個時辰,祁靈便感受到熱量減低幾分,直到最後幾次的時候,祁靈不但不感覺痛苦,更感到熨燙得異常舒適。
閒雲老和尚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舉手擦去額上的汗珠,緩緩地說道:“七陽丸服用逾月,已經深入骨髓中,一時不易催動,費時久,但是只此一項已平白為施主增添十余年吐納導氣之功。”
祁靈聞言霍然翻身而起。只覺得精神特別充足,立即一躬到地道:“老前輩之恩,晚輩不敢言,但能夠感五內,此生不忘。”
閒雲老和尚微微露出一絲笑容,點頭說道:“方才施主能忍受痛苦,閉口不出聲,較之老僧點暈昏穴行功,效力更大,施主資質較之當年鐵杖僧徒兒,更為良佳,明日如有機緣,日後當能為武林增放光彩。
說著便站起身來,指著隔壁說道:“施主此刻且回到榻上休息,睡前服下華山聖藥百靈丹,明日再作而後定奪。”
祁靈辭謝過老和尚,依言服下百靈丹,靜心安歇,原來以為心情興奮,思潮湧起,恐怕一時難以入睡,沒有料到一覺睡得極香,酣在直到天明。
祁靈一覺醒來,但見陽光滿室,已是日高三丈的時分,慌忙起床,閒雲老和尚已在外面說道:“祁施主自行到外面漱洗,老僧有話相告。”
祁靈應聲而出,一夜大雨,遍山如洗,白雲舒卷,松濤盈耳,冬陽溫暖,微風不寒,泰山之陽,竟是如此令人心曠神怡。
仰望身後,峰高則不可仰止,俯瞰眼前,但覺山下迷蒙隱約,一時祁靈不禁凡心盡絕,塵氣盡消。匆匆舀水漱洗後,轉回到茅捨裡,但見茶幾上擺著一碗白水,一盤米飯,一碟蔬菜。閒雲老和尚含笑說道:“此山有此一飯一菜,已是來之不易,祁施主勿以簡單相待介意。”
祁靈一日未食,一見米飯,已經是饑腸轆轆,當然一點不客氣,飽餐已畢,閒雲老和尚從身上取了一個小竹洞,交給祁靈說道:“這竹洞之內,是三顆丸藥,是老僧采集泰山地龍之涎,合藥而成,專治風濕之症,藥雖三粒,卻是制來不易。”
祁靈瞠然不知閒雲老和尚突然送給自己三粒治風濕的丸藥是何用意,伸手接過,眼睜睜地望著老和尚。
閒雲老和尚說道:“少林絕技並非藏珍不授,一則礙於戒律,我這個受面壁的掌門人,更不能輕自授藝;再則,老僧昨天得知華山門人千手劍沙則奇,與鐵杖僧同現一處,蒙冤武林,臨終托你洗雪,關系更大,即使老僧破例傳授武功,恐怕未能竟全功,因此,老僧想起另一位高人。”
祁靈知道鐵杖僧和沙則奇的功力,已經是闖蕩江湖,鮮有敵手,閒雲老和尚既是鐵杖僧的師父,又是當代少林泰斗少林寺的掌門,這身功力,更是要以想象。如今老和尚竟自謙功力不足言傳授,推介另一位高人,難道還有比少林寺掌門功力更高的人麼?
難怪乎祁靈一聽之下,說不出話來。
閒雲老和尚說道:“這位高人脾氣極怪,如今身患風濕,住在泰山日觀峰下。施主進藥,固然是入門之途麼,主要還要看施主的機緣如何,如能習得此人一身武功之半,獨步當前,庸毋置疑之事。”
祁靈聽在心裡,頓生一絲疑意,閒雲老和尚看見祁靈臉上稍有疑惑之色,便點頭說道:“施主但請放心前去,縱使不能得到這位高人傳授武功,也必有所獲。老僧如今自解禁制,即日直回嵩山本院,了淨和尚竟敢私自糾纏老僧,若律發弛可見,日後如有機緣,自有與施主相見之日。”
說著便指點祁靈前往觀日峰的方向和途徑,隨手又提來一袋米糧,交給祁靈說道:“以七陽丸與百靈丹之功,施主目前雖然不識武功,但已身輕足健,區區山道,不足為憂,只是在山中心需過相當時日,這些干糧節省使用,維持半月足夠有余。”
祁靈一聽閒雲老和尚要離開泰山,不由心生離情,臨別依依,竟說不上話來。
閒雲老和尚看在眼裡,低喧一聲佛號,低聲說道:“施主好自為之,日後自有相見之時,鐵杖僧所抄之少林秘芨,老僧帶走,華山絕技,日後施主還給華山派,毋使流傳,恐生枝節。”
祁靈依言將第一本布簿,撕下上半部,交給閒雲老和尚,老和尚接到手忽然嚴道:“施主此去日觀峰,行祈記住要以‘忍’字當先,施主飽讀詩書,當記得張子房與黃石公在橋拾履的故事,不能堅忍焉成大事?老僧言盡於此,施主自行斟酌。”
閒雲老和尚說罷話,逞自在茅捨周圍,流連往返,十數年於斯,一旦離去,雖世外高人如閒雲老和尚,也未免有依戀之感,戚戚然於心焉。
良久,老和尚霍然高喧佛號,合掌道聲:“祁施主多珍重!”
言猶未了,身形悠然而起,失去人影,只剩下祁靈一個人站在那裡,感慨萬端,眺望天空的白雲,是那麼的變幻無常,悠然自得。
閒雲老和尚待自己有天高地厚之恩,如此遽然而別,令祁靈心有難安之處。
旋又想到,只有日後自己習成絕藝,行道武林,以不負老和尚的一片苦心。
想罷,回到茅捨之內,陳設依舊,而住此十數年的主人,卻從此離去,乃至不復回來了。再看到滿室經立,遺留此間,更是可惜,讓它與山間清風明月為伍,日久而化,殊大不該。
想到這裡,祁靈將柴扉扣緊,搬幾塊石頭將門抵擋穩當,巡視一周之後,自語道:“我祁靈日後能洗雪鐵杖僧和千手劍之冤屈,在江湖仗義行道數年之後,定居此間,笑傲風月,歸隱山林。”
當時將三顆風濕丸藥藏好,再將干糧打成一個小包裹,背在身上,照著閒雲老和尚所指點的方向和路線,便向日觀峰走去。
祁靈離開冷泉巖,向右橫斷而行,超越一個狹隘陡峭的山谷,俯首谷內,濕氣陰暗,水霧迷蒙,著足石滑,真有雨步難行之歎!
祁靈正自皺起眉頭,躊躇如何深入谷底,越過深谷,到達對面斷巖,忽然心神一分,腳下不穩,滑地一下,直向谷底墜去。
如此蹙然一驚,祁靈匆忙時挺身一躍,一種自然的反應,躲讓開石壁上狼牙錯列。就在如此挺身一躍之際,祁靈身似飛燕,“嗖”地一聲,平空飛數丈,祁靈慌忙伸手一把抱住橫生石外的一棵蒼松,才把前行的身形止住。
可是,余力未衰,把一棵蒼松擺動得像狂風頓起,悠蕩許久,才停止下來。
祁靈索性一個翻身,騎到松枝上,瞠目回視著身後,半晌不知所以。
從這棵蒼松到方才立足的峭壁之前,至少也在兩丈開外,如今竟在一躍之間,越過兩丈,如何不使祁靈恍然疑身是在夢中。
良久,祁靈才回神過來,暗自點頭忖道:“想不到一粒七陽丸和一粒百靈丹,竟有這樣大的效力,一夜之間,使自己判若兩人,怪不得閒雲老和尚說我身輕足健,足夠越過這些艱難險道,到達日觀峰。”
想到此處,一股欣喜由心底泛起,益發堅定了他前往日觀峰之行,只許成功,不可失敗的心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低頭下看,谷深不過數丈,便松手翻身,直落谷底,連奔帶跳,便越過了這一個陰暗潮濕的山谷,登上斷巖。回首左側,貼身一拔地而起擎天一柱的尖峰,想來就是日觀峰。但是,要尋得那位高人,將在何處?眼前峭尉懸巖,猿猴發愁的險境,果然有人會長年生活此間,而且還患有風濕惡症在身的人,難道他是餐風飲月不成?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但是,此刻的祁靈已經斷然相信宇內之大,有無數的事物,不是自己所讀書本所能了解於萬一。虎丘古塔的奇跡,冷泉巖的遭遇,已經再次說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當今吟哦書本之中,何曾想到果有挺身一躍遠達數丈的事?的以,盡管面對著日觀峰下懸巖天生、峭壁自成的險境,他相信那位癱瘓了雙腿患風濕病的高人,定然擇居其間。
祁靈仗著身上有足夠半月干糧,山中泉水處處,急它怎地?且自坐下來,打量眼前的地形,也想著,有人住的地方,即使不是竹籬茅捨而是盤石穴居,也會看出痕跡的。
正是祁靈剛一坐下,四下打量的時候,忽然隱隱約約有人吟哦,說他是隱隱約約,卻又所得清清楚楚,只不過是聲音細微,卻是字字入耳。
那是一首詩,是當年諸葛亮隱居臥龍崗,春睡草堂,醒時隨口吟哦的一首五言絕句。不過其中稍改了數字: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穴居冬睡足,
洞外日遲遲。”
須祁靈一聽,心裡一動,日觀峰前,除了閒雲老和尚所說的那位高人隱居此間之外,斷無他人,這首詩自然是他吟哦的了。而且詩中自稱“穴居”,一定是住一個石壑山洞之中,可惜祁靈當時只凝神傾聽這詩的內容,沒有留神這吟詩的聲音是來自何處。
祁靈哪裡敢坐下來休憩?好在仗著自己夠得上“身輕足健”四個字,便足踏石縫,手掀葉草,像一個游牆而行的壁虎,蠕蠕移動於峭壁之上。
此時祁靈心無旁驚,一心只在尋找一個足可容人的石台,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使他一往直前,毫無畏縮,其實他要是俯首下看,真令人有“不堪回首”之慨。
常言道是心信其可行,則雖移山倒海之難,亦如反掌折枝之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正是祁靈此時之寫照。
祁靈原意移動越過這一段峭壁斷巖,再向那邊尋找,正是他移動到峭壁之半,忽然又聽到詠哦之聲:
“因病得閒殊不惡,
此生但留日觀峰。”
這兩句七言詩,祁靈聽得真切,那正是來自頭頂不遠的地方。
祁靈此時大喜,仰起頭來留神一望,果然,相距頭頂不遠五尺的地方,峭壁當中,有一個橫寬不到一尺的洞口。
祁靈再也不去思索在這樣光禿禿的懸岸之上,人如何進去的?又如何生活的問題,脫口朗聲仰頭叫道:“上稟洞中老前輩,弟子祁靈”
正說到祁靈兩個字,突然,“嘩”地一聲,從洞裡潑下一盆冷水。這盆冷水其寒如冰,時為殘冬脂盡之際,泰山日觀峰,已到滴水成冰的天氣,這一盆冷水,迎頭澆下,而且勁道奇大,像是干斤壓頂,別說祁靈是站峭壁隙縫之上,就是站在平地,也要應水而頹然倒地。
當時這一盆冷水潑到祁靈身上,祁靈只覺得頭一嗡,神智頓時昏迷,腳下一滑,手中一松,身形就像隕星落石,急速下墜。
可是,就在祁靈身形失足下墜的時候,從石洞中“唰”地一聲,飛了一根細繩,繩子頭上,系著一個撓鉤,比祁靈下落的身形還要快,只在空中一閃,不知怎地一曲一抖,竟把祁靈攔腰一把拴住,“繃”地一下,本是隕星下落的祁靈,此刻卻像蕩秋千一樣的,吊在峭壁的半空中。
祁靈被冷水迎頭一擊,本是昏迷過去,此刻繩索一頓之際,人又清楚過來,水淋在身上,已經結成冰片,而且還有一股酸臭的氣味,聞之欲嘔。再加上懸空吊在那裡,不停地擺動,時而碰上石壁,撞得渾身疼痛,吊住自己的那根繩子往來在巖石上磨擦,吱吱作響,看來隨時都有磨斷的趨勢。
此情此景,換過任何人,都要魂飛魄散,祁靈卻是福至心靈,頓時想起閒雲老和尚臨去之時,再三叮嚀自己要記住一個“忍”字。這根繩子,這盆冷水都來得太巧了,一定是洞中的高人,有意相試自己。
想到這裡,祁靈懼意立消,昂首叫道:“弟子祁靈,虔誠前來求見,請老前輩高抬貴手,救弟子上來,有下情相稟。”
祁靈如此一連叫了三遍,洞中的人,毫無聲息,只有祁靈叫喊的回聲,在深山裡飄蕩。而且,每叫一次,祁靈便覺得腰間的繩索,捆得愈來愈緊。
祁靈雖然一連叫了三遍,卻已經感到力竭聲嘶,渾身乏力,疲倦已極,這是祁靈自服七陽丸以來,首次感到疲倦。可是,仰首望山頂洞中,仍舊寂寂無聞,仿佛沒有人在。
如此又晃動了一會,繩子在石上磨擦的聲音,也愈來愈響。而且,暮色漸深,看來夜幕將垂。此時,祁靈忽有一絲悔恨之意,漸起心頭。
心裡不由地想著:“煩惱皆因強出頭,我這不是自尋晦氣麼?當初和祁福雙騎遨游天下,何等悠然自得?為何要攔住別人的是非,累得自己萬水千山,吃盡千辛萬苦,前來泰山,如今只落得背井離鄉,魂斷深山,身喂野獸?”
想到這裡,不由地兩顆淚珠,湧出眼角,無限氣短,不盡悔傷。
轉面一念:“不對!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當初在古塔之內,既然內心承諾,就應該千金不移,何況閒雲老和尚再三囑咐,要千萬忍耐,這分明是洞中高人相試,否則,只怕我早已身附巖下了,我如何竟愚不可及到這種地步。”
心意一轉,精神又為之一震,抬頭估計,懸身之處,到上面石洞,也不過一丈多,雖然繩索拴住了腰,兩雙手卻是空在外面,揉繩攀登,有何不可?
祁靈松下雙手,此時心裡既不悔,也不恨,倒是豪氣逐生,朗聲叫道:
“弟子祁靈,遠從姑蘇兼程來到東岳,只為受人之托,忠於人事,來相求老前輩。老前輩既不肯仗義人間,弟子自是只有抱憾而回,奈何如此相戲?”
祁靈如此朗聲振振有詞的聲聲喝叫,倒是頓時生效,只聽到石洞裡傳來一陣蒼老的聲音,冷冰冰地說道:“是什麼人在我老人家所居之地,哇哇亂叫?”
祁靈一聽洞中已經答話,盡管他是明知故問,依然止不住一陣興奮,連忙又說道:“弟子祁靈特來求見老前輩。”
洞中人依然是那種寒冷如冰的聲音說道:“這你娃娃來到泰山日觀峰,找我老人家何事?干脆的說,不要咬文嚼字,羅羅嗦嗦。”
祁靈當初聽閒雲老和尚說道洞中這人,個性怪僻到什麼樣子,如今一聽說話,果然是怪僻得少見,當下祁靈應聲干脆說道:“請老前輩傳授武功。”
洞中人冷哼了一聲,說道:“你能找到日觀峰來,總算你來到不容易,好吧!我老人家答應你。”
祁靈大喜,連忙叫道:“多謝老前輩,請老前輩拉弟子上去好拜師大札。”
洞中人沒等完話,便“呸”地一聲啐一口濃痰罵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是你的師父?”
祁靈此時抱定主意,是一忍到底,他知道此時只要稍一疏忽,便前功盡棄,所以盡管啐得滿臉濃痰,依然平和著語氣說道:“方才不是你老人家親口答應傳授弟子的武功麼?”
洞中人神情莫測地忽又冷嘿嘿地笑起來,說道:“我老人家答應傳授你武功,並不是收你作徒弟,況且我老人家從不平白傳授武功,你有什麼與我老人家交換?”
祁靈一聽,這才大急起來,連忙說道:“弟子孑然一身,別無它物,那裡有什麼與老前輩交換?尚望老前輩念弟子立志為別人洗刷冤屈,同時要仗義江湖行道武林,老前輩能夠破例一次。”
洞中人冷漠地說道:“告訴你,我老人家從不例外,你有交換的東西就換,沒有東西,我老人家沒有工夫和你娃娃閒談。”
祁靈吊在那裡,真是又急又氣,又不敢多作頂撞,這種情境,實在無以言喻。
忽然祁靈心裡一動,自己罵著自己說道:“該死!我如何忘記這件東西?”
這時候洞中人又說道:“實在沒有東西交換,我老人家可要睡覺了。”
祁靈趕緊大叫道:“有!有!有很貴重的東西,可以與老前輩交換。”
洞中人仿佛也露出一絲高興,說道:“有貴重的東西何不早說?我老人家還有一項規定,東西愈貴重,傳授的武功愈高深。不過,我老人家索性告訴你娃娃,這貴重東西可有分別,在我老人家眼裡是黃金如烘土,珍珠如廢物,你娃娃得酌量酌量!”
祁靈此時心神大定,他想到閒雲老和尚早已經算准了這招,自己早知道如此,就在這日觀峰前高聲喊叫,還怕他不來逝世我麼?
當時祁靈也朗聲應道:“弟子何敢以俗物來以視老前輩?這件東西可以說是千金難買的稀世奇珍。”
洞中人忽然也呵呵大笑說道:“好啊!竟然還有和我老人家同一脾味的人,你娃娃身懸半空,命在危急,竟還有心腸找我老人家尋味。難得!難得!”
其實此時祁靈的心裡,一則他認定已經了解這位怪人的個性;再則他相信閒雲老和尚交給他那三顆地龍唾涎所合成的丸藥,確系這位洞中老人所需。所以豪氣大生,先朗朗地笑了一陣,說道:“弟子雖是一介書生,卻也知道,大丈夫生而何求,死又何懼?此時縱然死在老前輩洞前,只不過是遲早而已,何至於就膽戰心驚?”
洞中人極其深沉地“嗯”了一聲,半晌說道:“好!好!你娃娃把你的東西說來聽聽,既使不如你所說如此貴重,我老人家也要破例地不使你空手而回。”
祁靈越發的心有成竹,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弟子身上現有三顆地龍唾液合制而成的聖口丸藥。”
洞中人聞言,顯然是一震,接著呵呵笑道:“好厲害的娃娃!原來你是計算好而來的!地龍唾液合制的丸藥,專治風濕之症。娃娃!諒你一個讀書的後生,不會知道這些,你說,是誰教唆你前來的?”
祁靈朗聲說道:“老前輩但以物換取武功,至於何人相告,弟子不便相告。”
洞中人怒叱道:“你娃娃若不說時,你自忖能活著走下日觀峰麼?”
祁靈此時對這位洞中怪人頓生反態,先前只不過覺得他怪僻,如今更覺得他怪而鄙,當時便冷然說道:“人無信不立,老前輩既然不能以信待人,弟子不學武功橫屍峰前,又待如何?”
祁靈如此一頂,洞中人反而頗為贊賞的“嗯”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老人家的不對了。也罷!娃娃!你將丸藥拿來,我老人家依言傳授你全身武功也就是了。”
祁靈只覺得這位洞中怪人,喜怒莫測,令人不可捉摸,萬一丸藥拿去,竟食前言,如何是好?轉而念,則事到如今,寧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不拿出丸藥,也是束手無策。
便伸手到懷中摸那小竹筒子,仰頭說道:“老前輩此時可以拉我上去了麼?”
洞中人連忙說道:“慢著!我老人家先要看看這三顆丸藥的真假,你先丟上來看看。”
祁靈再三忍下一口氣,只淡淡地說道:“你小心接著。”
由“老前輩”一變而為“你”,這祁靈的內心氣憤難忍的情形,當不難想象。
祁靈當時甩動右手,盡力把小竹筒丟上去,甩到半空中,只見一聲風響,小竹筒逕自飛到石洞中去,像是遇到吸力一樣。
此時祁靈心裡已經感到心灰意懶,他在想道:“武功再高,卻是這樣一個不通人情,不分義利的人,又有何用?此次如果能學得武功,為鐵杖僧千手劍洗刷冤屈,便退出武林,如果不能習得武功,只要能下得日觀峰,立即轉回故裡,這武林之中,無意再求深入。”
又過了半晌,祁靈忽然想起洞中人為何沒有聲息,難道不幸竟為自己猜中,竟是卑鄙到如此地步麼?想到此處,禁不住高聲叫道:“刃藥到手,究竟傳授武功與否,為何沒有聲息?”
言猶未了,就聽到洞中人呵呵大笑說道:“這藥是假的,還給你。”
祁靈一聽他說“藥是假的”,頓時大怒,隨即心裡又是閃念一動,覺得這兩句話的聲音聽來耳熟,與方才那種冷冰冰地截然不同。
心裡正是疑竇業生之際,一點黑影,迎面飛來,而且好像有東西牽著一樣,輕飄飄地飛到祁靈手邊。
祁靈一把抓住,只聽得洞中人又說了一句:“不信你自己打開看看。”
這一句話,使祁靈越發聽來耳熟,可是無暇使他多想,便打開竹筒一看,裡面那是什麼藥丸,一張白紙疊得好好地放在當中。
祁靈此時仿佛已經忘記自己是吊在半空中,迫不急待地打開白紙一看,暮色蒼茫,依然明白看出上面筆走龍蛇地寫了幾行字:
“君天下之奇人,能堅忍,較之子房為過,能信義,為一諾千金而視死如歸,能忠誠,不屈於威脅利誘,如此天生奇才者,他年必為武林正義大放光彩,謹此先賀。”
下項落了款。
祁靈一見下面的落款,不禁大聲呼叫道:“老前輩”
繩索已經慢慢上升,慢慢地將祁靈拉進石洞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