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當然是在晚上,可我從早上就開始準備這個舞會。我從抽屜裡找出了那枚很久沒用過的胸徽,它是我結婚時上線送給我的禮物,以前我是日日戴的,自從妻子去世後我不戴了,因為戴著它總是讓我傷心。這次與莫愁湖見面,組織上讓我戴上它,說明來的人可能是我以前上線的同仁。
只有少數人知道我有這枚胸徽。
我戴上它,對著書櫥的玻璃照看起來。玻璃裡的影像模糊,我轉動著身子,試圖找一個好的角度,卻無意問看見了妻子和女兒的相框。頓時,我心中又潮濕起來,眼前又浮現出熟悉的一幕——
一位母親帶著十歲的女兒和七歲的兒子,走在河岸上。
遠處,一艘掛著日本國旗的輪船上,一群鬼子正在賭博。
鬼子發現了遠處岸上正在朝他們走來的母親和兩個小孩。
有鬼子為了證明自己的槍法,跟人打賭,舉槍朝他們射擊……
母親中彈後把兒子緊緊壓在身上,當她正要拉女兒時,槍又響了,女兒應聲倒下……
快一年了,她們只能在相框裡和我會面。她們是在回家鄉的路上,被幾個鬼子當作賭注射殺的……我的女兒、我的妻子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我們……我和我的兒子……當時我不在場,可是我兒子已經七歲了,他已經有記憶和恐懼……是他把這一切告訴了我……天殺的鬼子!你們奪去了我這輩子最珍貴的寶貝,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來與你們有清算總賬的一天!等著吧,我遲早要你們用一千倍、一萬倍的血來償還我妻女的債!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淚流滿面。我掏出手絹輕輕擦了擦相框,又把它放回到原處,同時又從玻璃裡看見戴在我胸前的胸徽。我想起晚上的舞會,便給靜子撥通電話。「你好,哪位?」我聽到靜子甜甜的聲音通過導線鑽進我的耳朵裡。我沒有馬上說話。我在嚥下淚水,調整情緒,把自己變成一個心裡有愛和為愛而喜悅的人。
「喂,你是誰,是深水君吧?」
「是我,靜子。」
「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是週末,誰會給我打電話,只有你!你在幹嗎?」
「我在跟一個人打電話。」
「我也是。你想跟她說點什麼呢?」
「我想請她做舞伴。」
「好啊,我知道,她在等你邀請她呢。」
我們真的像一對戀人一樣,打著情,罵著俏,即使隔著好幾公里遠,依然看見對方甜蜜的笑容。
晚上,我帶著靜子,早早地去參加舞會。
老地方,熹園四樓:白大怡跳過舞的地方。這兒平時是對外營業的,但週末卻只為我們營業,門票免費,消費打五折。這是「仁慈的皇軍」對我們偽軍的款待,可恥的偽軍!我一身戎裝(戴著胸徽),靜子穿的是便服,白襯衫,藏青色的裙子。她身材不是太好,年紀到了,腰際線正在被脂肪塗掉,但穿著緊身的裙子和高跟鞋,反而顯得身姿綽約。我其實不希望她打扮得這樣有姿態,因為……她不是我的女人,她只是我的工具。對工具,我是不要感情的,可如果她老以女人的東西誘惑我,我的感情會不會從石頭縫裡蹦出來呢?我怕。
到了八點鐘,人越來越多。陸續走進舞廳的男人,基本都是穿制服的軍人,以偽軍居多,也有少量鬼子。女的,有些是軍人,但大多是臨時邀來的舞伴。我們常說,別把你的愛人帶到這裡來,在這裡,即使是伊麗莎白同樣會受到多面夾攻。舞會其實是情慾場,這裡的人——尤其是男人——個個色膽包天,厚顏無恥,善於爭風吃醋。他們把槍藏在褲袋裡談情說愛,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樣,熱情洋溢,求勝心切。他們用慣常的花言巧語撩人心魂,有時也使用一點職業伎倆。女人很少在他們面前堅貞不屈。女人——這裡的女人——總是有些輕浮和淺薄。他們把攻佔的山頭一個個帶回自己散發著死亡和恐怖氣息的寓所,把槍壓在枕頭下歡度良宵,早晨醒來他們收起夜裡的一切甜蜜和情愛,開始盤算另一出陰謀:殺人的陰謀。野夫把這幫走狗訓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無疑是他的高明。
因為去得早,我挑到了一個理想的座位,靜子嫌它離舞池太近,太吵,太顯眼,想換一個僻靜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絕了。我想,今晚我就要顯眼得讓誰都看得見。靜子不理解,但這不影響她聽我的。有時候我覺得靜子真是個好女人。
和往常一樣,舞會總是瀰漫著強烈的世俗氣,女人個個脂顏粉面,矯揉造作,妖裡妖氣,男人一個比一個慷慨大方,能說會道,像煞紳士。在一曲曲音樂聲中,我將舞池裡所有脂麵粉臉一一窺視,一張放大的蘋果臉引起了我注意,因為她幾次旋轉著看我,目光親切溫暖。我幾次想像她向我走來,坐在我對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談。後來,我發現她目光一下子變得淫蕩,雖然就那麼一下,那麼一瞬間,但已叫我噁心透頂,好像吃蘋果一口咬出了一條綿綿蛆蟲。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艷遇。是,那可能是個妓女,在這個舞場上,這樣的女人好似飯桌上的蒼蠅一樣,稍不注意就會停落在你的碗沿上。
舞會中途休場時,我去廁所方便,回來時我發現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姑娘,很年輕,很出眾,穿一套白色的長裙,在霓虹燈下,耀眼得令人炫目。她正跟靜子交談著,我走過去,她抬頭看我一眼,掉頭問靜子:
「這是您先生?」聲音有點嗲。
「你誤會了,我們只是朋友。」靜子臉一紅,羞惱地說。
「哦,」她笑道,「對不起,我亂點鴛鴦了。」說著,站起來,讓我坐,也許還說了一句客套話。
我說:「沒關係,我在抽煙,想站一會,你坐。」
她又坐下去,對我微笑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咱們應該是同事,雖然我沒穿軍裝。」
我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她答:「保安局,電訊處。您呢?」
我說:「機要處。」
她倏地站起來,激動地說:「你是金處長吧,幸會!幸會!我姓林,雙木『林』,林嬰嬰,『嬰』是嬰兒的『嬰』。」說著伸出手來。出於禮貌,我輕輕碰了一下她那纖細涼滑的手指,算作是握手。同樣是出於禮節,我把靜子介紹給她,又惹得她好一陣激動。
再次坐下來後,她發現靜子的手錶很好,要求欣賞一下。她得了表,一邊欣賞著一邊誇獎道:「我一直以為朋友送我的這塊表是全南京最名貴的,沒想到您這塊表好像也很好嘛!」惡俗透頂!我和靜子受不了這樣的做派,沒接她的腔。她還是熱情有餘,還把自己的表摘下來給靜子看。靜子懶懶地看著,已經有點看得出的不耐煩。
這時,我好奇的目光透過煙霧向她瞥去,開始我覺得她生得簡單,只能說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罷了。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於一種妒嫉心理,也許是由於經驗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裡,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罪惡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發現,這個人的臉上同樣有一種夢幻的氣息,漂亮僅僅是停留在她表面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許還是錯誤的。有那麼一會兒,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見了風一樣的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寧靜得幾乎是抽像的草原——不可思議!於是,我貪婪地窺視著她,希望領會她外表的真正含義。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發現,我覺得眼前的女人——這個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開初看到的那麼簡單無趣,她是神秘的,複雜的,要看透她幾乎需要對她的面部進行分割地看。在她臉上,有兩樣東西十分醒目:一雙眼睛和一對酒渦。當你重視她下半張臉時,那對甜蜜而快活的酒渦會使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親切、可愛代表了她,她成了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漂亮姑娘,外表熱烈,內心簡單,也許稍有錢財和權力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愛和歡。然而,當你目光漸漸上移,凝視她的雙眸,久久地凝視,你會驚異地發現,一種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臉上稍稍地增長,冷靜、深邃成了她的全部,無聊的男人將為此懊喪,因為他們害怕智慧的考驗。
從這張臉孔上,我清醒地看到了兩個有明顯差距的世界:一個帶著戲謔和放縱表達著她的情感,另一個卻在壓抑和孤獨地呻吟,壓抑和孤寂使她變得敏感,多疑,留下了憂鬱、感傷的印記。當我把這兩個世界融會貫通,我就覺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高雅的風流,一種凝重的嬌態,不是初發的嬌態。這時候,我幾乎渴望她掉頭來向我打聽她老鄉,因為我已承認她是特殊的。
我希望她就是「莫愁湖」!
突然,她裝得像剛記起什麼來似的,轉過身來問我:「上校,我想問一下,你們機要處是不是有個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的老鄉呢。」天哪,果然如此!我極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訴她,是有個姓秦的人,叫秦時光,是我的副處長。他當時也在舞會上。
又一曲響起時,我注意到姓秦的猶如一隻飢餓的蒼蠅,始終迴繞在莫愁湖身邊,臉上堆滿誇張的肉麻的微笑。我可以想像,她剛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露出一兩句混濁的桂林話,他便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這個從桂林鄉下出來的窮小子,一個臭皮匠的兒子,我深悉他虛榮又貪婪的本性,有人惡毒地攻擊他,說他瞇起的雙眼——他有一雙賊亮的鼠眼——從來只為上司和女人發光。我想,這種評價除了有點誇張之外,更多的是貼切。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可怕,但可惡。我不知他是怎麼討得俞副局長的喜歡並且一再受到關懷,以致局長都奈何不了他。我知道,盧局長瞧不起他,多次想趕走他,可每一次俞副局長總是巧妙地把他留下來。在我們處裡,包括在其他處室,他虛偽又媚俗的為人已使人討厭,然而他自己並不討厭。一個沒有多少真本事的窮小子,能夠在一群魔鬼中偷生,憑靠的就是「虛偽和媚俗」這兩根枴杖。
後來,我故意和他打招呼,把他喊過來。我知道,這樣他一定會炫耀地把莫愁湖帶過來介紹給我,同時也一定會討好地請靜子跳舞。然後,我將毫不猶豫地牽起莫愁湖的手,與她一道旋入幽暗的舞池。
果然,秦時光帶著莫愁湖過來了……一切都像我想像的一樣,分手時,我的右手已從莫愁湖潮濕的左手裡接回一張紙條,我把這只莊嚴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來一塊擦嘴的手帕,一舉一動都是人皆有之的,但卻貫穿了深刻的內容。
我們的配合一開始就顯得驚人的默契!
那天晚上天上有一輪銀製的明月——我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月光像水一樣鋪張在大街上,房屋的牆沿上,城市顯得格外寬敞。回到家裡,走進書房,我發現,月光早在這裡靜靜恭候我,我的出現使它微微顫動了一下,好像它真是水做的。但即使是水,我也沒感到涼意,我只覺得寧靜,而且這種寧靜幾乎是完整的,我甚至都不願打破它,就在月光下細閱了莫愁湖給我的紙條:
請查清該死者的住址和作息時間,並安排我與雞鳴寺見面,盡快!莫愁湖。
看完,我立即習慣地掏出火柴,點燃紙條。
紙條燃燒的火光一會兒就熄滅了,可我心裡的火焰卻一直沒有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