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吃茄子。多長?算一算大約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前,三年兵役的最後一年,部隊從金門移防台灣;許多資深軍官和士官長忽然一窩蜂地辦婚事,大部分娶的是年紀幾乎可以當他們女兒的東部姑娘。
老莫好像一點也不動心,一如往常獨來獨往。他是空中管制無線電台的台長,和幾個兵成天窩在裝滿無線電器材的拖車裡,除了三餐派個人出來打飯之外,跟通信營的其他人好像少有接觸,也常讓人忘了他們的存在。
我是營部行政士官兼通信補給,挾職位之便倒常到他們那兒廝混。比起其他資深軍官和士官長,老莫其實「知識」許多,看英文的保養修護手冊像翻報紙,沒事看他泡茶讀《古文觀止》;不過,最吸引我的還是他床鋪底下那一大疊書,但堅持只能在電台裡頭看,絕對不借出,因為大部分是三○年代作家的作品,還有盜版的金庸、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當年都還是禁書。
問他怎麼可能沒陞官,他的說法有兩種,一種是:不希罕!另一種是:不想給笨蛋管!
老是說這種話的這種人,別說在封閉的軍隊裡,即便在社會上也注定孤絕,甚至永遠有一堆人等著看他倒楣出錯、出糗。
有一天我去電台核對器材帳冊,隨口問他說:「士官長,你沒想過跟他們一樣娶個老婆以後當老伴啊?」
他看了我一眼,很嚴肅地說:「他媽的,我才不想害人!」
那是我跟他之間最後一次的交談。
幾天後電台奉軍團的命令到南部支援演習,下午五點應該報到,沒想到老莫六點多打了電話回司令部,說車子為了閃避牛車撞到路樹,修了很久沒修好,顯然無法準時報到。
聽說司令部的人罵他笨蛋、丟臉,說無法達成任務為什麼不早點通報?說他延誤軍機,事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等等。
晚上十點多隨車的打電話回營部,說老莫失蹤了!說他六點多打完電話只交代他們有事情要辦,要他們好好看著車、看著電台千萬別再出錯之後就沒看到人了。
我跟營部的長官報告這件事,正在打撲克牌的他們說:「乘機去找女人打砲啦!」
當晚剛好是我輪值安全士官,清晨三點多營部的電話忽然響起,那種時間的電話永遠不會有好事,我一接果然沒錯,電話那頭是南部某個憲兵隊的值星官,說有一個士官長階級的人在他們轄區被火車撞死了,不過他們找到遺書,所以可能是自殺,姓名是……。
我直覺地回答說:「莫〤〤?」
他楞了一下說:「沒錯……,你怎麼知道?」
我叫醒營部長官,說莫士官長找到了。「他不是去打砲,他去撞火車!」
我和營部長官坐吉普車一路飛奔到現場時大約六點出頭,五月底天亮得早,鐵軌兩旁的稻田上方籠罩的霧氣未散,但當我們跟著憲兵沿著鐵軌走向陳屍的地方時,陽光已經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所有人都低著頭沒說話,只聽到腳下的碎石子清脆作響,直到鼻息之間慢慢聞到些許血腥的氣味時,才聽見憲兵說:「就在前面。」
我抬頭看到的第一眼是約莫十公尺外一隻穿著黑色軍用膠鞋的腳,腳踝以上不見了,只剩一些碎爛的皮肉,它的另一側則是一隻手臂,手掌不見了,扭曲得像剛擰乾的衣服一般擱在鐵軌旁。
所有人沒再往前走,憲兵說撞他的是觀光號列車,因為前一站是小站沒停所以速度快,因此屍體被拉扯、散佈的範圍比較廣;他說檢察官大概九點上班後會來現場勘驗,勘驗完畢之後,我們就可以請人家來幫他收屍。
營部長官看看我說:「你在這邊看著,不要讓野狗把士官長的肉叼走了!我去憲兵隊辦文書手續,順便找個願意收拾的人,弄完我們直接把他送回去。」
後來他們都走了,現場只剩下我和老莫支離破碎的屍體,以及慢慢白熱起來的太陽,和逐漸濃烈起來的屍臭。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奇怪氣味,或許是因為隨著腐敗的程度,味道逐漸加強或有所改變,以致你無法像書裡說的「入鮑魚之肆久聞不知其臭」,而是愈來愈濃愈來愈臭,特別是當火車經過,空氣被強烈搧動直到緩緩平息的那幾分鐘,那味道彷彿不只進入你的鼻腔,而是從你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鑽進你的身體中。
現場果真有野狗不時來出現,虎視眈眈,甚至還有無聊的路人三三兩兩掩著鼻子站在鐵軌旁邊看;於是我不得不在那兩三百公尺的範圍裡來回走動驅趕,有幾次甚至不小心就踩到或踢到一些散落在鐵軌旁邊草叢裡的細小屍塊,最後逼使自己不得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注視自己的腳步,也因為這樣,我幾乎看遍了莫士官長碎裂的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包括認得出來的外表局部以及根本無法分辨的內臟部分。
我看到他被撕裂成一半的臉,看到他此刻已完全裸裎並且和身體完全分離的陰毛及陰莖,看到蒼蠅慢慢聚集在上頭,我一走過便一大片嚶嚶飛起,甚至飛到我的臉上、我的嘴邊。我看到那些屍塊逐漸改變顏色,清晨還可以清晰分辨出來的血或肉,隨著我來來回回的腳步一次一次加深顏色,最後都成了一模一樣的暗黑或深紫,只有從皮肉裡穿透出來的骨骼還勉強維持可以分辨的白色。
十點了,但檢察官還沒出現,我繼續來回走著,好像失神一般停不下來,好幾次都要聽到連續的尖銳鳴笛才發現火車都已經衝到眼前來。
十一點,檢察官來了,他和營部長官站在遠處,才抬頭看了一眼就聽見他說:「可以收了!」
負責撿拾屍塊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沉默老人,他惟一的工具是一個用兩片麻竹中間夾著石頭做成的夾子;大的屍塊他直接用手撿,放進原本裝肥料的塑膠袋,小的才用夾子夾。
他一邊揮趕蒼蠅、一邊要我幫他仔細看,說盡量不要漏掉任何一小塊,那是我們對亡者最基本的責任;他要我不要怕,說我們以後不管怎麼死,最後也都和他一樣,「再大塊也都變成粉。」他還說:「雖然我不認識他,但可以這樣相逢也是緣分。」
屍塊收全之後,老人自在地用連洗都沒洗的手掏出香菸抽,然後點起香要我請士官長跟我們回去,一邊幫襯似地用士官長絕對聽不懂的台語說:「怎樣來就怎樣回去哦……,如今做神了,心內不要有怨……,乖乖跟著觀世音菩薩走……,不要回頭,不要留戀。」
然後我們兩個一人提著一袋士官長走下鐵軌,檢察官走過來問說:「都收乾淨了?」然後下了一個指令說:「打開讓我看看。」
老人看了我一眼,順從地打開他手上的那一袋,我則打開我的……
當塑膠袋一拉開的那一剎那,我只記得裡頭的顏色和撲鼻而來的溫度和氣味,之後一如電影的反白效果,只聽到檢察官說:「好,收起來!」之後完全沒有記憶。
回到駐地已經黃昏了,吉普車先放下我,然後直接開去火葬場;我恍惚地從營區大門走向營房,我看到很多人慢慢走向我,遠遠地問說:「怎麼樣?」
我才一靠近還沒開口,沒想到他們反而先倒退好幾步,說:「你怎麼這麼臭!」
我進浴室把自己刷洗了好幾遍,衣服從裡到外全換掉,沒想到走進餐廳還是有人說:「你怎麼臭臭的?」
晚餐的菜打上來,有魚、紅燒豆腐以及一盤炒茄子。
軍隊的大鍋菜,茄子炒得爛爛的,暗黑帶深紫,中間還有白色的蔥段……,我只覺得:啊,該死,士官長的屍體怎麼沒收乾淨沒收完?但才一回神,我已經忍不住衝到餐廳外大吐特吐,一整天沒吃東西的肚子能吐出來的好像只有胃液和膽汁。
夜晚我開始發燒,營舍外的衛兵幾次敲我的窗子,說我一直亂喊亂講話,「還裝那種外省腔!」
高燒不退連續了好幾天,最後和士官長同鄉的副營長受不了了,在士官長頭七的夜晚,他把全營集合起來,我在床上聽見他在念士官長的遺書,斷斷續續地聽到:「任務不成……敗軍之士……我軍之恥……,然後聽到副營長開始邊哭邊飆髒話,說敗軍要死也輪不到他!操他媽的他以為他是誰?」
後來有人進來寢室,說副營長要他們扶我出去集合場;儘管身體有點虛、腳步有點浮,但我還是自己走出去,不過,才一進到集合場,副營長暴怒的吼聲倒嚇得我差點腿軟,我看到他指著天空大罵,說:「是這孩子守著你一天,不讓你進了野狗的肚子,是這孩子盯著,一塊不少地把你找回來,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你他媽的來找我……,你再不讓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進豬圈裡餵豬!你看我敢不敢!……。」
半夜,一身酒味的副營長走到我床頭,跟我說:「我罵他了,你沒事了,他這輩子就怕我一個人。」然後把一個東西塞到我枕頭下,說:「這人也沒留下什麼像樣的東西,我撿了一樣給你,讓他保佑你一輩子。」
那是一根極其普通的鐵梳子,黑色隨身型,不過,上頭竟然認認真真刻了字,刻了兵籍號碼、士官長的名字,以及購於金門陽宅和購買的年月日。
這梳子跟了我好幾年,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寫了一個有關老兵娶少妻一番曲折之後有了圓滿結局的劇本,或許潛意識裡希望士官長也能有這樣的人生吧,所以把男主角的名字乾脆取做「老莫」,不久之後,當我有一天忽然想起那把梳子的時候,就怎麼都找不到了。
梳子不見了,但某些記憶卻始終難忘,尤其是茄子和士官長的屍體與氣味的關係。我不否認那種聯想幾乎成了我一種病態的強迫性反應和行為,總之,只要看到眼前出現茄子這道菜,無論什麼煮法,最初的幾年是直接反胃,而後幾年則是自我說服,我會先跟自己說:「這是茄子,你看,它是很香、很下飯的魚香茄子,這跟當年士官長那一袋屍塊一點也沒關係……,然後開始反胃。」
五十幾歲過後,我好像遺傳了媽媽當年的毛病,嗅覺慢慢喪失,或許是這樣吧,這兩三年來我已經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雖然只剩下口感和味覺。
或者是……經歷過太多親人的死亡現場之後,我已經無感了……,或是……故意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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